翁方纲论杜牧
2018-04-09杨戴君
杨戴君
摘 要: 杜牧在绮靡华丽、颓废感伤的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历来为人称道。翁方纲极为推崇杜牧诗歌,在绝句方面,翁方纲认为杜牧绝句在五代、宋之后,无人能道,是极高的评价;在律诗方面,翁方纲认为杜牧不及李商隐;在古体诗方面,对杜牧古体诗充满肯定。翁氏的批评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杜牧其人其诗、清代中期学者对杜牧诗学的接受。
关键词: 翁方纲 石洲诗话 杜牧
清代诗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集历代诗学大成,蔡镇楚在《中国诗话史》中提到:“清人诗话创作,早已进入诗话之体发展演变的高级阶段,它已经不再是‘以资闲谈的随笔小品和士大夫‘绪余的点缀之作,而是臻于理论化、系统化、专门化的论诗著作了。其卷帙之繁富,体系之完整,理论之精确,成就之卓著,已经远远超过以前任何一个时代的诗话了。”[1]212清代的诗学评论非常发达,不仅承袭前人之说,而且有创新之处。有清一代,学术文章以乾嘉为甚,乾嘉时期诗派众多、诗话丰富,其中以“神韵”、“格调”、“性灵”、“肌理”四大派最流行。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他在诗学上以“肌理”论诗,崇实重质,通过对王士禛“神韵说”和沈德潜“格调说”的调和,用“肌理说”给“神韵”、“格调”以新的解释,反对袁枚“性灵说”之浅率,形成了肌理派。著有《复初斋诗文集》、《石洲诗话》等,其中《石洲诗话》是反映其诗学思想的重要著作之一。杜牧是晚唐重要的诗人和古文家,在绮靡华丽、颓废感伤的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历来为人所称道。翁方纲极为推崇杜牧诗歌,他对杜牧有很高的评价:“小杜之才,自王右丞后,未见其比,其笔力回斡处,亦与王龙标、李东川相视而笑。”[2]70“樊川真色真韵,殆欲吞吐中晚千万篇,正亦何必效杜哉。”[2]69本文從《石洲诗话》对于杜牧之人及其诗歌的评论中,试图勾勒出翁方纲心目中关于杜牧的图像。
一、论杜牧绝句
历代以来,杜牧诗歌最为人称道的是近体诗,其中绝句数量众多,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在中国诗史上,杜牧诗作以七绝著称,他的七绝成就最高,脍炙人口,广为流传,备受后人赞许。咏史怀古之作,以咏史七绝最出色,议论警拔,史识高绝,如《赤壁》、《题乌江亭》、《题桃花夫人庙》、《泊秦淮》等作品,被誉为“二十八字史论”。杜牧七绝具有承启的贡献,使七绝到晚唐无论在语言或意境方面都达到开发的极致,华丽的藻饰下,焕发出豪健拗峭的气概,在晚唐一片唯美诗风中独树一帜,堪与盛唐七绝圣手李白、王昌龄媲美。
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对杜牧诗歌评语充满赞赏之辞,首先可见的是翁方纲肯定杜牧之才气:“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后,未见其比。”[2]70其次,翁方纲对于杜牧在晚唐诗坛的地位,也予以肯定,曾云:“晚唐自小杜而外,唯有玉溪耳。”[2]71将杜牧诗排名为晚唐第一;再次,翁方纲论初、盛、中、晚唐各时期诗人之排名,将晚唐诗人韦应物、柳宗元、韩愈、白居易、杜牧等,共同归类为中、晚唐前几名诗人,既续接盛唐诗风,又变化出盛唐以外的风格来:
唐诗之妙境在虚处,宋诗之妙境在实处。初唐之高者,如陈射洪、张曲江,皆开启盛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唐、变化盛唐者也。[2]122
“肌理说”是翁方纲论诗的核心,他推崇宋代儒学明理的特点,以“肌理”论诗。肌理愿意是指肌肤及其纹理,在“肌理说”指的是诗格、诗法、诗体等诗歌实体的综合,构思组织、遣词造句的精细程度,意在以细密而实在的分析矫正“格调说”的空疏和“神韵说”的玄虚。在翁方纲评诗的标准中,较为推崇宋诗,认为“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宋诗的特点在于实,“实”主要体现在研理精、观书丰、论事密。“变化盛唐”是指翁方纲认为中晚唐诗除了继承盛唐,也变化盛唐,关于唐诗正变,肯定诗人不以模仿为能事,突破汉魏、六朝诗,创造出唐诗的空前盛况,他认为变化发展是必然的,若一成不变承袭前人,便失去了作品存在的意义。因此,肯定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这些诗人能够突破盛唐,而创造属于自己的风格特色,此一评论原则是翁方纲贯彻“肌理说”精神的实践,表现在《石洲诗话》中。见另一则翁方纲对杜牧绝句的评语:
小杜之才,自王右丞后,未见其比,其笔力回斡处,亦与王龙标、李东川相视而笑。……只知“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直是开、宝以后百余年无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后,亦更不能道矣。此真彻悟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2]70。
翁方纲对杜牧绝句评价甚高,除了前文论述的肯定杜牧之才,他认为杜牧笔力回斡处,甚至能与王昌龄旗鼓相当,是少见的排名,因王昌龄七绝被评为“神品”,清代诗话中评论王昌龄地位向来胜过杜牧许多。翁方纲甚至认为杜牧绝句在唐代、五代、南北宋之后,无人能道,是极为推崇的评价。翁方纲说:“张祜绝句,每如鲜葩飐滟,焰水泊浮,不特‘故国三千里一章见称于小杜也。”张祜写有一首《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3]杜牧以其中的“故国三千里”化用为“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4]。从翁氏的评价中可以看出他对杜牧化用诗句的赞赏之情。
杜牧的诗歌不仅内容丰富,而且艺术上富有鲜明的特色,杜牧之所以在晚唐诗坛获得盛誉,又为历代诗评家多所称赞,就是因为其诗有独特的风格。翁氏以“肌理”论诗,他对杜牧绝句有如此高的评价正是因为杜牧拥有自己的风格特色。
二、论杜牧律诗
关于中、晚唐律诗,翁方纲认为:“晚唐人七律,只于声调求变,而又实无可变,故不得不转出三、五拗用之调。此亦是熟极求生之理,但苦其词太浅俚耳。”[2]75晚唐诗人于声调上求变化,因此刻意在声调上的拗用,是为了寻求新的变化,可避免声调流于平弱,这也是在作诗的技巧中突破之法。翁方纲论述唐代律诗发展的脉络:
中唐之末,如吕温、鲍溶之流,概少神致。李涉、李绅,稍为出类,然求之张、王、元、白数公,皆未能到,况前人耶?盛之后渐趋坦迤,中之后则渐入薄弱,所以秀异所结,不得不归樊川、玉溪也[2]67。
翁方纲对于中唐之后的律诗,持较为贬抑的态度,他认为此时期的律诗具有“缺少神致”、“皆未能到”的缺点,盛唐之后律诗渐趋薄弱、盛况不再。杜牧律诗在中晚唐“渐入薄弱”、“不能振起”现象之中,是属于优秀特殊的。翁方纲认为杜牧和李商隐的律诗在中晚唐律诗之中仍值得注意,杜牧律诗和李商隐律诗同被评为“秀异所结”,指的是优秀特异者。
杜牧的律诗,其数量相当可观,约为一百六七十首,他的律诗在全部诗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杜牧诗歌俊爽峭健、雄姿英发的风格在律诗中最突出,其艺术成就很高,尤其是七律。宋人评杜牧律诗“寓拗峭以矫时弊”,自明代继承,清代评论中也可见评杜牧律诗“拗峭”之论,为历代评者所接受。杜牧七律多有佳句,被评为正宗,七律胜于五律。但是在评杜牧律诗时,翁方纲又不是单独地评价杜牧,他喜欢把杜牧的律诗和李商隐的律诗进行比较,其中他更青睐李商隐的律诗:
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者,李义山也。自刘随州而后,渐就平坦,无从睹此丰韵。七律则远合杜陵;五律七绝之妙,则更深探乐府。晚唐自小杜而外,惟有玉溪耳。温岐、韩偓,何足比哉[2]71!
翁方纲另一则评语也提到类似的看法,他认为杜牧、李商隐的七律不但与众不同,而且是中晚唐律诗中的佼佼者:
姚武功诗,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尽,此后所以渐靡靡不振也。然五律时有佳句,七律则庸软耳。大抵此时诸贤七律,皆不能振起,所以不得不让樊川、玉溪也[2]69。
由于中晚唐诗人所作七律“不能振起”,因此无法胜杜牧、李商隐。由以上所论可以看出在中晚唐诗渐趋薄弱的情势下,杜牧律诗“特寓拗峭”的特色,受到论者肯定。杜牧律诗此一体制的排名,在清代评论者的排名之中,常与李商隐不相上下。翁方纲评杜牧律诗时,常与李商隐作比较,有时杜牧排名在李商隐之后,有时两者地位相当;如杜牧七律不胜李商隐,杜牧五律也不如李商隐来得“风流韵藉”,然而中晚唐的七律地位排名多以杜牧和李商隐为首。翁方纲认为杜牧与李商隐之五律同样“妙不可及”,排名甚至可以与盛唐诸贤齐伍,评价甚高:
许丁卯五律,在杜牧之下,温岐之上,固知此事不尽关涂泽也。七律亦较温清迥矣。赵嘏五七律,亦皆清迥,许之匹也[2]72。
马戴五律,又在许丁卯之上,此直可与盛唐诸贤侪伍,不当以晚唐论矣。然终觉樊川、义山之妙不可及[2]72。
可以推论,在翁方纲的心目中,晚唐律诗第一是李商隐,杜牧则位居第二。
三、论杜牧古体诗
杜牧擅长律诗与绝句,其成就很高,历来享有盛誉,但前人对于他的古体诗往往多有异议,宋人即有“杜牧工律诗而不工古诗”之评,认为杜牧古体不如绝句和律诗来得高,至晚明始出现“以文为诗”等评语。杜牧五七言古体诗并未成为佳作的原因,根据许学夷的说法,是因为“恣意奇僻”、“多失体裁”,加上议论处又以文为诗,这些因素使得杜牧古诗并未获得一致肯定的认同:
杜牧、李商隐其才力实胜于浑,故其古诗又多大变也。……杜牧奇僻处多出于元和,五七言古恣意奇僻,且多失体裁,不能如韩之工美,援引议论处,益多以文为诗矣[5]355。
晚唐诗风,气格卑弱,多是律诗、绝句,很少有人能作长篇古诗,杜牧受杜甫影响,创作出如《感怀诗》、《郡斋独酌》、《落中送冀处士东游》、《题池州弄水停》等优秀古体诗,其中《感怀诗》是杜牧早年以政治为题材写的一篇重要的抒情长诗,鞭挞了藩镇的跋扈,揭露了朝廷的无能,绘出了唐王朝的一幅西山落日图,表达了作者空有雄心而报国无门的苦闷。翁方纲评杜牧《感怀诗》,认为这首古诗的特色与杜牧政论文《罪言》相近,而《郡斋独酌》亦为古诗,此三篇诗文,虽体裁不同,但表达的主题相近,诗文中可见杜牧欲报国之心志,如《郡斋独酌》:“寻僧解忧梦,乞酒缓愁肠。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可以呼应杜牧古诗“以文为诗”的特色:
小杜《感怀诗》,为沧州用兵作,宜与《罪言》同读。《郡斋独酌》诗,意亦在此。王荆公云:“末世篇章有逸才。”其所见者深矣[2]69。
王安石读了杜牧的《感怀诗》、《罪言》和《郡斋独酌》,盛赞“末世篇章有逸才”,翁方纲评“其所见者深”,可见翁氏对于杜牧的古体诗情有独钟。翁方纲是清代诗坛中宋诗派的代表,他服膺宋人,倡导宋诗学,诗学宋代苏、黄、陆等人,这使他的诗歌创作蕴涵着鲜明的宋化特征。其中宋人作诗喜欢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在翁方纲看来,杜牧《感怀诗》是典型的以文为诗,他欣赏杜牧创作古体诗这一做法。所谓以文为诗即诗歌语言与思维结构趋于散文化,在翁方纲的古体诗中表现最突出。古文语言、章法、技巧引入作诗之中,增强了翁诗的表达功能,扩大了诗的表现领域,以文为诗发展至清代成为一种另类却延续下来的诗歌表现传统。除了赞赏杜牧“以文为诗”外,翁方纲还认为杜牧五古,与王昌龄并列,并且具有“含蓄”的特点:“伯生七古,高妙深浑,所不待言。至其五古,于含蓄中吐藻韵,乃王龙标、杜牧之以后所未见也。”[2]109翁方纲曾将杜牧与王昌龄并列,是肯定杜牧之笔力;此处与王昌龄并列,是肯定二位诗人五言古诗“含蓄中吐藻韵”,由评论虞伯生的古诗,间接得知翁方纲对于杜牧古诗的肯定。
四、结语
翁方纲以“肌理”论诗,在《石洲诗话》中对杜牧绝句、律诗和古体诗的评价及对杜牧诗歌易误读处的指出,可以看出他对杜牧的赞誉之情,他才学识的批评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杜牧其人其诗、清代中期学者对杜牧诗学的接受。
参考文献:
[1]蔡镇楚.中国诗话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
[2]翁方纲,著.陈迩冬,校點.石洲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张祜,著.严寿澄,校编.张祜诗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
[4]杜牧,著.缪钺,选注.杜牧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5]许学夷,著.杜维沫,校点.诗源辩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