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盛中唐诗歌向晚唐过渡的标本
——薛逢诗歌论评

2018-04-08岳五九

关键词:七律诗歌

岳五九

(安徽水利水电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薛逢,字陶臣,蒲州河东人,《两唐书》皆有传,但未有其确切生卒年,根据相关史料,其生卒大约在806年至876年,生活在中晚唐交叉时期,其主要活动期在841年至874年间,按照现代学者的唐代时期“四分法”,应属于晚唐诗人。薛逢诗文,据《新唐书·艺文志》所载,有《薛逢诗集》十卷、《别纸》十三卷、《赋集》十四卷,均佚。其诗歌现《全唐诗》存诗一卷,共92首,除去争议的诗作,确为其诗作的77首。薛逢今存诗作不多,在唐代诗人中算不上大家和名家,但其诗歌可视作盛中唐向晚唐过渡的标本,也是时代由盛而衰和诗歌变向的生动写照。

一、薛逢诗歌艺术形式

薛逢诗歌无论是从体裁和风格,还是从感情基调和语言上都体现着从盛中唐向晚唐过渡的特征。

(一)诗歌体裁:精于七律,代表晚唐发展趋势

据笔者统计,在薛逢今存的77首诗歌中,其诗作主要是近体诗(见表1),主要是七律、七绝和五律,古体诗极少,仅有7首七古。

表1 薛逢诗歌体裁统计表

薛逢的诗歌体裁,与晚唐诗歌体裁发展趋势基本一致。中唐以后,古体诗创作数量减少,五律、七律和七绝在创作数量远超过古诗,这三种体裁在晚唐达到顶峰(见表2[1])。

表2 《全唐诗》一卷以上诗人各体诗歌数量统计表

薛逢诗佳作多为七律。薛逢的七律现存53首,占比近百分之七十。据笔者统计,古代唐诗选本选录薛逢诗歌者以七律为多。如元好问《唐诗鼓吹集》选唐诗人86位计七律597首,其中选薛逢七律22首。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选薛逢七律28首。清人金圣叹评点唐代七律594首,选了薛逢的《开元后乐》《长安夜雨》《汉武》《猎骑》《宫词》《题白马驿》等七律6首。著名的《唐诗三百首》“因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2],所选唐代24人51首七律,薛逢七律《宫词》占有一席之地,亦入选。可见,薛逢七律备受关注和肯定。

后世论者对薛逢诗歌所作较高肯定者,其体裁也多为七律之作。明胡震亨称其“殊有写才,不虚俊拔之目。长歌似学白氏,虽以此得名,未如七律多警”[3]2512。明人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对薛逢七律具体评论道:“薛逢七言律《老听笙歌》(题为《醉中间甘州》)一篇,声气亦胜,《阴风猎猎》(题为《送灵州田尚书》)一篇,与李郢《虬须憔悴》(题为《赠羽林将军》)相伯仲,其他人录者,声多宣朗,语多秾丽,亦有渐入纤巧者。”[3]2512明高棅《唐诗品汇》中将薛逢七律收入“余响”一品[4]430。清蒋伯超《通斋诗话》中亦云:“薛逢七律有华贵之气,……近世梅村(吴伟业)、荔裳(宋琬)即从此出。”[3]2516可见,薛逢七律受到较高的评价,对后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二)诗歌风格:豪放与英逸交错

薛逢诗歌彰显豪放之风,颇具盛唐遗韵,为其诗歌风格独特之调。如《送灵州田尚书》:“阴风猎猎满旗竿,白草飕飕剑气攒。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蕃落从戎鞍。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营玉帐寒。今日路傍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5]6331此诗前一二句突显军威肃杀气象,三四句更见军威之振。其豪情冲天,颇有盛唐边塞诗风范。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所评“尤有盛唐人气息”[3]2516。清人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所评更高,直指此诗“接武盛唐”[3]2516。次如《潼关河亭》:“重冈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凑束龙门。橹声呕轧中流渡,柳色微茫远岸村。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雄伟群山、奔腾河流,写尽潼关天险气势,雄壮浑厚,蕴含了诗人的豪情气魄。正如清人陆次云《五朝诗善鸣集》所评:“黄钟大吕之音,晚唐中间有数之作。”[3]2513清人屈复更是推崇备至,赞此诗为潼关诗之绝响。其《唐诗成法》云:“……写大山川既要不浮,又须雄壮相称。此首亦《广陵散》也。”[3]2513再如《送司徒相公赴阙》:“莫愁中土无人识,自有明明圣主知。”既是对朋友也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豪迈。《题筹笔驿》:“出师表上留遗恳,犹自千年激壮夫。”其雄心壮志,豪情冲天,给人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感。《题剑门先寄上西蜀杜司徒》:“峭壁横空限一隅,划开元气建洪枢。梯航百货通邦计,键闭诸蛮屏帝都。西蹙犬戎威北狄,南吞荆郢制东吴。千年管钥谁熔范,只自先天造化炉。”诗人此时虽遭排挤出蜀,内心雄心壮志未减,“划开”“威”“制”三动词凸显剑门雄关的气势和作用,气势雄壮,笔力雄健,风格豪迈,与一般晚唐诗歌气弱格卑相对,从中可味盛唐余韵。它如《观猎》:“平原踏尽无禽出,竞日翻身望碧霄。”《猎骑》:“陌上管弦清似语,草头弓马疾如飞。”诗中充满阳刚豪健之气。正如《唐代文学史》所指出:“(薛逢诗)往往呈现出与一般晚唐诗人低沉衰飒颇不相同的风貌,……有着令人振奋的阳刚之美,为同时代其他诗人所不及。”[6]409

薛逢诗歌豪放与英逸交错,表现为豪放之中尤见厌恶官场、退隐山林的逸兴和洒脱。如《五峰隐者》:“今日见君嘉遁处,悔将名利役疏慵。”《元日田家》:“长笑士林因宦别,一官轻是十年回。”流露对追逐功名、官场的厌倦之情。《悼古》:“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暂醉乡游。”《送刘郎中牧杭州》:“圣代牧人无远近,好将能事济清闲。”隐逸情怀油然而生。《九华观废月池》:“荣华不肯人间住,须读庄生第一篇。”更是直指向往道家隐逸生活。特别是《题春台观》:“殿前松柏晦苍苍,杏绕仙坛水绕廊。垂露额题精思院,博山炉袅降真香。苔侵古碣迷陈事,云到中峰失上方。便拟寻溪弄花去,洞天谁更待刘郎。”春台观之景,山水佳美,弥漫道家风味:大殿、仙坛、精思院、降真香,自然生出像刘晨的寻仙之梦。薛逢对修仙超脱的向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唐末杜光庭专门以薛逢寻仙的故事为题材创作遇仙小说《神仙感遇传》。

薛逢诗歌豪放与英逸交错形成豪逸诗风,辛文房《唐才子传》亦曾指出:“逢天资本高,学力亦赡,故不甚苦思,而自有豪逸之态。”[3]2512薛逢曾作《画像自赞》云:“壮哉薛逢,长七尺五寸,手把金锥,凿开混沌!”[7]7967豪迈狂放之态惟妙惟肖、溢于言表。严羽《沧浪诗话》中也曾评李白:“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8]697同是豪逸,比较而言,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多表现为盛唐时代诗人对理想的自信和人生的超脱;薛逢“出师表上留遗恳,犹自千年激壮夫”“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暂醉乡游”则更多表现为晚唐衰世时,诗人心中的不平之气和人生的忧愤,至多是盛唐遗韵而已。

(三)诗歌感情基调:沉郁之中间杂雄浑

沉郁为沉闷忧郁之意。薛逢诸多诗作无论是咏史、咏怀,还是边塞、酬赠题材诗,其中渗透、笼罩着如雾般浓郁的感伤。究其原因,正如罗宗强所指出:“(晚唐初期,重要的作家)他们终究还有希望、抱负,只是这种希望与抱负被现实生活的失望压抑着,他们的内心充满着矛盾。他们中不少人对于政局,对于历史的思索,表现出这个时期特有的抑郁感。”[9]205

薛峰咏史诗《开元后乐》《汉武宫辞》《悼古》《题白马驿》《题筹笔驿》《题上皇观》等无不渗透此种情绪。其《悼古》:“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汉武玉堂人岂在?石家金谷水空流。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暂醉乡游。”今古同愁,无论曾经的贵贱,死亡是共同的归宿;无论曾经多么辉煌,终将在时间的流逝中消亡。可见诗人对现实已经失去信心,人生极为消沉,咏史怀古而伤今。

其咏怀诗《镊白曲》《君不见》《追昔行》《长安夜雨》《九日雨中言怀》《醉中闻甘州》《醉中看花因思去岁之任》等亦如是。其《长安夜雨》:“滞雨通宵又彻明,百忧如草雨中生。心关桂玉天难晓,运落风波梦亦惊。压树早鸦飞不散,到窗寒鼓湿无声。当年志气俱消尽,白发新添四五茎。”诗人通宵不寐、忧从中来,如金圣叹所评:“‘如草雨中生’五字,写忧已最确,然写此夜忧又最确。”[3]2515而“鸦不散”“鼓无声”更添沉郁氛围,只叹岁月不饶人,年轻时的锐气消磨殆尽,徒伤卑老。

其边塞诗《禁火》《潼关驿亭》《凉州词》《感塞》等亦不例外。如《禁火》:“日日冒烟尘,忽忽禁火辰。塞榆关水湿,边草贼回春。岁月伤风迈,疮痍念苦辛。沙中看白骨,肠断故乡人。”诗人由寒食节的禁火和祭扫风俗习惯,联想到边关凄凉,战事苦辛,以致尸骨露野边关,让故乡的亲人思念断肠,给人沉痛之感。

其酬赠送别诗《酬牛秀才登楼见示》《送灵州田尚书》《座中走笔送前萧使君》《送庆上人归湖州因寄道儒座主》《越王楼送高梓州入朝》等复如是。如其《越王楼送高梓州入朝》:“乘递初登建外州,倾心喜事富人侯。让当游艺依仁日,便到攀辕卧辙秋。容听巴歌消子夜,许陪仙躅上危楼。欲知恨恋情深处,听取长江旦暮流。”诗人的朋友高璩归朝拜相,本是令人高兴的事,但是耳闻“巴山蜀水”之乐,登楼远眺高望,自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感。只能喟叹自己怀才不遇、年老无成,充斥郁闷之情。

怀古伤今的感情基调是晚唐,也是薛逢诗歌的总倾向。但正如《唐代文学史》所指出:“虽然(薛逢诗歌)总倾向是消极颓唐的,却又并不是感情的死寂和沉沦。”[6]410这表现在薛逢诗歌感情基调在沉郁之中亦见雄浑,时相交融。如前引《潼关河亭》“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的怀古惆怅与“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凑束龙门”的雄浑壮厚交织在一起;《送灵州田尚书》中,既有“阴风猎猎满旗竿,白草飕飕剑气攒”的威武豪情,也有“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营玉帐寒”的艰苦情境;对于诸葛孔明,诗人诗作中既有《题白马驿》“胸中愤气文难遣,强指丰碑哭武侯”的难抑愤气,也有《题筹笔驿》“出师表上留遗恳,犹自千年激壮夫”的澎湃豪情。因而,薛逢的沉郁不仅是感伤,也有雄浑和豪健,如《唐代文学史》所评:“在低沉的情绪中蕴含对现实的不满,在消极的基调里深藏着不平之音。”[6]410

薛逢的沉郁来自杜甫,孙琴安指出:“杜甫首开‘沉郁雄壮、浑厚苍茫’七律派别,晚唐杜牧、李商隐等对其发扬光大,薛逢等也有一些这方面的作品。”[10]

同是沉郁,开中唐基调的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多表现为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和悲而不伤;薛逢“当年志气俱消尽,白发新添四五茎”“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则更多表现为个人的徒伤卑老和怀古伤今。

(四)诗歌语言:浅俗与精警并存

浅俗此处是指薛逢诗歌语言通俗易懂之意。其诗歌语言的浅俗主要表现在薛逢乐府体诗和部分诗歌不尚苦吟,不务奇险,较少用典,少迂回婉转,往往直抒胸臆,用语流畅易懂。正如其《送西川梁常侍之新筑龙山城并锡赉两州刺史及部落酋长等》云:“回轩如睿奖,休作苦辛吟。”辛文房《唐才子传》亦云:“逢天资本高,学力亦赡,故不甚苦思……第长短皆率然而成,未免失浅露俗。”[3]2512吴瑞荣《唐诗笺要》则指出:“薛秘书诗肴核典籍,略伤浑雅之气。”[3]2512

一方面薛逢诗歌用比较自由的歌行体形式。如《镊白曲》中云:“前年依亚成都府,月请俸缗六十五。妻儿骨肉愁欲来,偏梁阁道归得否?”《老去也》中云:“惆怅人生不满百,一事无成头雪白。”《邻相反行》中云:“东家有儿年十五,只向田园独辛苦。……西家有儿才弱龄,仪容清峭云鹤形。……东家西家两相诮,西儿笑东东又笑。……尔今二十方读书,十年取第三十馀。”诗人性情所致,尽情酣畅的舒泄心中情绪,直抒胸臆,“长短皆率然而成”,毫无做作之态。

另一方面其部分诗作以数字作对、重叠复沓等手法达到浅俗的效果。据笔者统计,薛逢现存诗歌中以数字作对的竟达19首,占诗歌总比四分之一。如:“浪驱三岛至,江拆二仪开。”(《大水》)“邠王玉笛三更咽,虢国金车十里香。”(《开元后乐》)“三冬不见秦中雪,九日惟添鬓畔霜。”(《九日郡斋有感》)“昨日鸿毛万钧重,今朝山岳一朝轻。”(《旧唐书》本传)等。叠韵如:“日日冒烟尘,忽忽禁火辰。”(《禁火》)“穷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华。”(《长安春日》)“万里音书何寂寂,百年生计甚悠悠。”(《九日雨中言怀》)“曈曈初日照楼台,漠漠祥云雉扇开。”(《元日楼前观仗》其二)。这些手法的运用,使得抽象的意象和情感形象化,一唱三叹,别具风调,也使浅俗之中亦见精警。正如胡浙平所指出:“《题剑门先寄上西蜀杜司徒》《题黄花驿》《六街尘》等诗,也都显得精警动人,语虽浅俗而意却深沉。”[10]另外,著名《宫词》一诗,清梅成栋《精选七律耐吟集》对薛逢此诗语言和意境的精警所评极为精当:“意经千锤,语经百炼。”[3]2513

古之学者对薛逢诗歌评价较低者有三人,往往也是针对其诗歌语言而发。一为宋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评:“薛逢最浅俗。”[8]697二为明胡应麟《诗薮·外编》云其诗歌“只能覆瓿”[12]。三为明杨慎《升庵诗话》,甚而指斥其云:“学诗者动辄言唐诗,便以为好,不思唐人有极恶劣者,如薛逢、戎昱,乃盛唐之晚唐。”[13]实际上,三人对薛逢评价较低之因,可能同严羽、胡应麟、杨慎自身诗学主张和审美观有关。三人对薛逢诗歌语言只作贬义评价有失公允,一方面诗歌语言的浅俗是中唐以来通俗化的趋势,不是薛逢所特有,还应看到其浅俗之中亦见精警的另一面。

二、诗歌思想心态表达

客观地说,薛逢的思想心态:以儒为主,时入释道,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徘徊;而其诗歌创作转向写个人的忧愤、怀古伤今的倾向等和晚唐前期的大多数诗人并无不同,如辛文房《唐才子传》曾尖锐地指出:(薛逢诗歌)盖亦当时所尚,非离群绝俗之诣也[3]2512。但是也应看到,从其诗歌所表达的思想心态上,也可窥视时代由盛而衰的轨迹和诗歌变向的生动写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盛世理想主义情怀中渗透衰世感伤

盛世理想主义情怀中渗透衰世感伤在薛逢身上突出表现为对汉唐盛世的念旧情结。薛逢虽为晚唐诗人,但始终有积极进取的入世情怀,突出表现为对唐之前历史盛世的代表人物汉武明皇的史迹一再咏怀感慨:

汉武清斋夜筑坛,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际金人捧露盘。绛节几时还入梦,碧桃何处更骖鸾。茂陵烟雨埋弓剑,石马无声蔓草寒。(《汉武宫辞》)

阴风猎猎满旗竿,白草飕飕剑气攒。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蕃落从戎鞍。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营玉帐寒。今日路傍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送灵州田尚书》)

此两首虽有盛唐边塞诗之豪情,但已有沉郁的感伤笼罩。

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汉武玉堂人岂在,石家金谷水空流。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暂醉乡游。(《悼古》)

剑外春馀日更长,东园留醉乐高张。松杉露滴无情泪,桃杏风飘不语香。莺恋叶深啼绿树,燕窥巢稳坐雕梁。也知留滞年华晚,争那樽前乐未央。(《春晚东园晓思》)

这两首表面所记为汉时之事,实为托古讽今,而其感情基调已极为伤感了。

莫奏开元旧乐章,乐中歌曲断人肠。邠王玉笛三更咽,虢国金车十里香。一自犬戎生蓟北,便从征战老汾阳。中原骏马搜求尽,沙苑年来草又芳。(《开元后乐》)

松柏当轩蔓桂篱,古坛衰草暮风吹。荒凉院宇无人到,寂寞烟霞只自知。浪渍法堂馀像设,水存虚殿半科仪。因求天宝年中梦,故事分明载折碑。(《社日游开元观》)

诗人虽一再提及玄宗盛世时年号,对开元盛世及所建功业一再留念、向往,实际已不忍提及,因其极为伤感。

忆昔明皇初御天,玉舆频此驻神仙。龙盘藻井喷红艳,兽坐金床吐碧烟。云外笙歌岐薛醉,月中台榭后妃眠。自从戎马生河雒,深锁蓬莱一百年。(《金城宫》)

狂寇穷兵犯帝畿,上皇曾此振戎衣。门前卫士传清警,砌下奚官扫翠微。云驻寿宫三洞启,日回仙仗六龙归。当时丹凤衔书处,老柏苍苍已合围。(《题上皇观》)

辉煌已属盛世,如今早已世事所易、物是人非,只能通过回忆和“梦想”,因此,其豪放之中交织浓郁的伤情,令人断肠。

(二)关中士族辉煌自傲中渗透没落烙印

从薛逢文《上白相公启》:“某者,关中士族,海内穷人。……每自握朝镜,潜窥壮猷。恭守门风,不敢坠地。”[7]7967以及《上中书李舍人启》:“自料于家必孝,于国必忠,于事必勤,于身必正。刑于兄弟,至于家邦。亦何必贵拟齐桓,富侔盗跖。”[7]7967所自叙,与河东三著姓之一——河东汾阴薛氏的门风:孝悌传家、推廉尚俭[14]亦极为相符,可推断其应为河东薛氏的一支。

河东薛氏历史上为关中士族之一,家族兴隆辉煌。直至713年,玄宗诛灭太平公主时,薛氏家族受到重创,从此走向没落。薛逢的晚唐时代,家族更加败落,只好通过干谒希求援引:

伏望联行之际,一赐发挥。俾风波之路不迷,见常称誉数四。心期旦夕,必拟提携。(《上盐铁崔尚书书》)

某每念庸虚,常蒙匠化。当幽滞之求振拔,则且愿持权;在卑恳之望荫庥,复稍思税驾。(《上崔相公罢相启》)

《新唐书》记薛逢云:“逢文词俊拔,论议激切,自负经画之略,久之不达。……以恃才褊忿。”[15]《旧唐书》记薛逢云:“持论鲠切,以谋略髙自标显,……逢褊傲。”[16]《唐诗纪事》亦载,薛逢对同年进士刘瑑、杨收、王铎为相的讥讽而仕途蹇厄。辛文房为此斥其云:“道家三宝,其一不敢为天下先,前人者孰肯后之,加人者孰能受之。观逢恃才怠傲,耻在喧卑,而喋喋唇齿,亦犹恶醉而强酒也。累摈远方,寸进尺退,至龙钟而自愤不已,盖祸福无不自己求者焉。”[17]

可见,薛逢性耿直褊傲,屡受排挤却秉性不改,但为“事列尊彝,名光史册”却如此低声下气,可见仕进功名之心何其强烈,内心又何其挣扎痛苦。究其原因,正如梁静所指出:“薛逢的关中士族出身成为强烈功名欲望的深层原因,促使他不断地上书祈求援引……家族成员曾经的辉煌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深刻记忆,这也将注定薛逢一生无法摆脱仕途失意的梦魇”[18]。

(三)岁月人生反复感慨中渗透个人忧愤

随着岁月流逝,薛逢渐入暮年,但仕途仍然充满坎坷和蹇塞,其情感也从年轻时的自负转向消沉,于是便有这几首“以此得名”的自由歌行体,其无视儒道正统文化的谦退和中庸之道,以自我为中心,“我手抒我心”,酣畅淋漓的抒发对人生和岁月易逝的感叹:

一朝冥漠归下泉,功业声名两憔悴。(《君不见》)

惆怅人生不满百,一事无成头雪白。(《老去也》)

青春枉向镜中老,白发虚从愁里生。(《追昔行》)

薛逢思想主要是积极入世的,虽然表面上偶有看似解脱、旷达和超脱之句,更多的是因个人不得志而愈发惆怅、迷惘、忧愁和失落:

所嗟山郡酒,倾尽只添忧。(《酬牛秀才登楼见示》)

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潼关河亭》)

万里音书何寂寂,百年生计甚悠悠。(《九日雨中言怀》)

有时发出愤怒之声:

胸中愤气文难遣,强指丰碑哭武侯。(《题白马驿》)

随着时光的流逝,意志的消磨,愤怒和激愤转为一种无奈的悲伤:

离歌正凄切,休更促危弦。(《席上酬东川严中丞叙旧见赠》)

当年志气俱消尽,白发新添四五茎。(《长安夜雨》)

以致偶或的心灰意冷,乃至绝望:

如某兀如枯木,性若寒灰。(《上宰相启》)

左绵刺史心先死,泪满朱弦催白头。(《醉中闻甘州》)

尽管薛逢仕途蹇塞,郁郁不得志,但综其一生而言,恃才傲物、特立独行之性不改,从《唐摭言》中所记薛逢人生最后的事迹,可窥视其为人风范。

综而论之,薛逢诗歌受晚唐时代和个人才力所限,纵观全唐来说是个普通诗人。当然,薛逢正是因为普通,反而更具标本意义。因其部分诗作中的豪放之风、雄浑之调颇具盛唐遗韵,与一般晚唐诗人气弱格卑、低沉衰飒有所不同,也是薛逢诗歌独具面目之所在。而其思想心态表达上,以渴望国家强盛的汉唐盛世情结、心中始终背负关中士族曾经辉煌后的没落烙印以及桀骜不羁,自由酣畅的舒泄对岁月易逝、时不我待、生命短促的个人忧愤,而渗透和笼罩在其中的浓郁伤情,让人动容、令人断肠,更重要的是从其诗歌艺术形式表现上和思想心态表达上可窥视出盛唐的理想主义、中唐的通俗化和晚唐的怀古伤今倾向的转变轨迹,从这个意义上说,薛逢的诗歌艺术和思想心态是盛中唐向晚唐过渡的标本,也是时代由盛而衰和诗歌变向的生动写照。

参考文献:

[1] 余恕诚.唐诗风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277.

[2] 康震.唐诗三百首导读[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0:21.

[3] 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4] 高棅.唐诗品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430.

[5] 彭定求,等.全唐诗 [M].北京:中华书局,1960:6331.

[6] 吴庚舜,董乃斌.唐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409.

[7] 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7967.

[8] 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697.

[9]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9:224.

[10] 孙琴安.唐代七律的几个主要派别[J].上海社会科学学术季刊,1988(2):186-193.

[11] 胡浙平.薛逢诗论[J].浙江学刊,1997(4):107-109.

[12] 胡应麟.诗薮:外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87.

[13] 杨慎.升庵诗话[M]. 北京:中华书局,1983:700.

[14] 任颖卮.唐代蒲州研究[D]. 济南: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4.

[15]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4431.

[16]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3457.

[17] 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90:296.

[18] 梁静.中古河东三姓文学研究[D].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

[19] 王定保.唐摭言[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43.

猜你喜欢

七律诗歌
诗歌不除外
七律六首(新韵)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是光
诗歌岛·八面来风
七律三首
七律·中国航天日感怀
诗歌论
七律·恋诗
七律·“五老”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