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小说中的仪式与族群意识
2018-04-04扶玉婷李长中
扶玉婷,李长中
马金莲小说中的仪式与族群意识
扶玉婷,李长中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新世纪以来,文化多元化和经济全球化的趋势日渐加剧,少数民族文化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较主体民族更为强烈,族群边界越来越模糊,族群身份认同问题日益凸显。面对这一现状,对民族身份的文学建构成为少数民族文学的基本叙事主题。特别是回族作家马金莲,在其小说中对回族生活中的仪式再现,作为一种“元叙述”来塑造民族形象和建构民族身份,成为唤醒回族群体记忆的主要文化资源。
回族;仪式;族群意识
仪式作为回族人民身份建构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表征体系,它与个体及群体之间存在重要的社会文化以及情感的联系。也就是说,仪式对少数民族群体而言不仅仅是一种无声的表演,而是与他们的民族身份、族群意识紧密相连。传统回族仪式的举行会让穆斯林在仪式中受到洗礼,强化个体信仰和族群意识,使回族文化在群体中横向传播,加深了民族身份认同。而且回族人民特有的民族仪式存在于他们的生活记忆当中,是回族共同的文化记忆。找到了本民族的认同感、归属感,可以强化他们的民族身份意识,在心理上重回本民族群体,加深他们对回族这个共同体的“想象”。获第十一届“骏马奖”的回族作家马金莲做得尤为突出,她通过在小说中还原仪式过程,从传统的仪式中重新调动身份认同,唤醒西海固人民的族群意识。
一
西海固地处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属于黄土高原干旱丘陵区,自然条件恶劣。西海固土地上超负荷人口承载量、流水切割及千百年来的盲目放牧开垦,使它陷入了“贫困——人口增长——环境退化”恶性循环的“PPE怪圈”,被国务院确定为重点扶贫的“三西”地区之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多半辛勤劳作一整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马金莲在访谈中也提到,嫁做人妇以后繁重的家务使她“常常苦得站不起来”[1]。
在地理环境恶劣、经济落后、地域偏僻、宗教文化浓厚的封闭地带,生活带来的艰苦和焦虑,他们把仪式当作一种本体意义上的基础性在场。贫苦的西海固人民在仪式过程中可以抒发内心的压抑与苦楚,同时也寄托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期待。在送埋体的当天,亡者家人会“散海底耶”,用“崭新而干净的”羊毛毡包裹干净的埋体,然后请阿訇念“苏热”。这一套仪式行为在西海固人民心中是一种文化记忆,发挥了集体记忆的功效。抬埋仪式之所以受到重视,原因之一是举行仪式时全村人的集体参与。全村人的集体参与构成了族群的共同记忆,通过对抬埋仪式的刻画,以期唤醒人们的“集体记忆”,来观照现实和重构本民族文化身份。全村人都放下手头的农活去送埋体,“不管有多忙,一般情况下男女老少都会来,集体送亡人上路”[2]。在伊哈的抬埋仪式中,村民们表达了对年轻生命猝然离去的惋惜,借助于伊哈的抬埋仪式他们可以放声大哭,生活中的艰难由此得到宣泄,也让疲于耕作的男男女女得到一个释放感情的机会。《长河》中母亲瘫痪多年病故,使“我”处在了仪式的中心位置。在阿訇大诵念清真言的声音中母亲走完最后一程,与伊哈的抬埋仪式相比较,母亲的仪式过程更加完整,这是仪式力量的来源之一。“我”看着同龄人用在母亲抬埋仪式上散发的“海底耶”买零食,心里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苦涩和疼痛,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家里等“我”回来。“坟”是母亲和素福叶的另一种存在,这种景观被人观看、理解、感知并承载了文化意义。对庄子里的人来说,坟代表了逝去亲人的安静陪伴,代表了族群意识的所属和族群的归宿,庄子里的人每天来来回回经过埋葬有他们亲人的坟园,那里也是他们最终相同的归宿。共同体的定义是:“拥有共同事物的特质和相同身份与特点的感觉的群体关系,是建立在自然基础上的、历史和思想积淀的联合体,是有关人员共同的本能和习惯,或思想的共同记忆。”[3]同一个庄子的人才能埋进同一个坟园,坟园里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庄子里的人的共同记忆。由文化成分,如传统习俗、礼仪等建构的文化共同体,比其他类型的集体认同更加持久稳定紧固,共同的仪式承载着共同的文化意义,最后大家都会进入庄子里的坟园里,坟园是族群的归属。《长河》中四次出现的死亡和丧葬仪式,不断提示着仪式始终融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或生产生活中,是他们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回族的仪式参与着“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发挥着凝聚族群意识的基本功能。
回族婴儿出生需要经过一个简单的取名仪式。《马兰花开》中马兰刚生下女儿,娃娃被洗了包裹过后,公公对着娃娃的耳边念了几句清真言,这样就意味着刚出生的婴儿就是一个穆斯林了。穆斯林经名的选取,大多是用《古兰经》里圣人先贤的名字,意义在于:“一出世便聆听真主的召唤,成为一名穆斯林,拥有一个真正穆斯林的名字。”[4]19一个穆斯林的经名伴随着其一生,既有着美好寓意,又希望获得真主的庇佑,是与“他者”不同的标志。
“尔麦里”是回民的三大节日之一。虽然是因为不同的原因举行尔麦里,但各家尔麦里的形式和内容都是基本相同的,其中有区别的是阿訇会为此次尔麦里不同的主题另加相应的念词。节日前几天主人就会开始准备各种清真食物、打扫房间、通知宾客,《1990年的亲戚》中是过满月“尔麦里”,当天宾客戴上孝帽盛装赴宴,主人准备丰富的食物招待宾客,在阿訇的带领下一起向真主诵经、祈祷,希望真主看到众穆斯林诚心诵经、与他人分享美食,满足众穆斯林的愿望。当天宾客们饱尝美食,在身体和心灵上舒缓往日耕作的劳苦与艰难,同时仪式使庄子里的族群凝聚在一起,维系族群关系,参与着“共同体”的建构。
二
新世纪以来,全球化的趋势日渐加剧,多种文化互相交融、彼此混杂,对于回族来说,不仅意味着文化的现代性、多元性,而且少数民族文化流失较其他主流民族也更为强烈。全球化和现代化对回族人民来说,消费资本与技术资本的强势介入使得愈来愈多的传统仪式简化甚至遗失,取而代之的是快节奏生活下的城市化。在现代性引发的迅猛的城市化进程面前,还处于传统生活中的回族人民显得手足无措,外来文化的冲击破坏了回族的传统文化,“族群象征符码及其文化功能持续遭受庸俗化、平面化与商业化文化逻辑侵蚀而日趋与传统渐行渐远”[5]。
国家为了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的发展,帮助贫困人民改善生活环境、提高生活质量,在西海固地区实行移民工程,“累计搬迁贫困人口66万人”[6]。在人口流动加剧的今天,宁夏西海固的人民也离开了生养他们的土地,年轻人去经济发达地区求学或挣钱。他们搬离了原来生活的族群,离开了养育他们的民族文化,与外族人开始了杂居生活。而且在网络时代轰炸下,随时随地接受着外来文化信息。《搬迁点的女人》中男人和女人初来玉泉营白手起家,勤勤恳恳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生活也有了起色。《老两口》中老人的儿子也在去往大城市的人群当中。尤其是新一代的本民族文化传承人,已经不再热爱本民族生活的地区,不再愿意学习和传承本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受到严重威胁。
在《马兰花开》中,马兰的婆婆是传统的老穆斯林,她看到经济较发达的集上的女性,夏天没有遮住羞体,谴责她们连最基本的门常识都不知道,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没有遵守穆斯林女性的基本要求。外来文化的强势入侵使得回族文化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新一代的回族年轻人接受着日新月异的文化,对自己本土的回族文化逐渐淡忘,从而产生了“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类身份认同问题。马兰结婚时,呈现出了完整的回族婚嫁仪式。从女子的摆嫁妆、上头,到男方的迎亲仪式、念尼卡哈,“行过了这道仪式,说明这一对男女的婚事在宗教范围内获得了认可,是合法的”[5]21。最后娘家人吃过席面、表活、各方互道色俩目,婚礼才算完全结束。面对在城乡冲突状况下的无所适从感和无处为家感,《马兰花开》中马兰结婚的过程完整地再现了回族婚嫁仪式,唤醒回族人民的身份意识,标示出与他者的区别,建立本族群的族群意识。回族仪式始终溶解在人们的日常生活或生产生活过程之中,参与着“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发挥着凝聚族群意识的功能。
马金莲生活的西海固地处黄土高原干旱丘陵区,交通封闭、通讯落后,回族人员跨族流动及文化交流贫乏,扇子湾的回族人民独特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仪式使其形成了特定的价值观念、生命伦理和族群意识。回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仪式使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根深蒂固,并且也影响着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方式、共同记忆及心理结构,族群生活中的所有仪式都是他们历史记忆的载体。《老两口》中半个庄子的人都搬走了,剩下七八十高龄的老人,守着空荡荡的村庄。《一抹晚霞》中舍巴尔奶奶的儿子在外工作,隔几天会回来看一看。但是他们不知道舍巴尔奶奶的眼睛日渐模糊,身体也变得僵硬不听使唤,即使这样,老两口还是会坚持洗“阿布戴斯”、做“迪格尔”。仪式对少数民族群体而言,其实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向其他民族界定族群边界与标识族群记忆的文化符号。马金莲笔下故事,选择那些最大限度呈现其民族性的仪式生活作为描写对象,其实隐藏着一种凝聚族群意识,凸显民族身份的现实焦虑。对于回族来说,在全球化加速不断向各边缘民族地区迅速播撒之时,回族文化更是一种边缘的“弱势文化”,其“被冲击,被重组,被改造”的现象就会愈演愈烈。大多数回族青年已经听不懂清真言,也不知道回族历史文化,不愿穿戴回族服饰,不愿过回族节日,更不愿学习《古兰经》和圣训成为一名阿訇。一个回回老人的故去,一个回族古老仪式的流失,可能意味着回族的一段历史将被永远埋入地下,一首曾经传唱的回族民谣将永远消失,回归回族历史的路被阻断。“社会裂变的速度和纵深度早就渗透和分解着乡村。”[7]在这种情况下,马金莲依然坚持用自己的笔触书写西海固村庄回民生活的点点滴滴,力图不让时间带走西海固村庄的记忆。
三
性别意识深深影响着回族人民的生活。在回族仪式中,女性扮演着默默无闻的“搬运工”角色,男性是一家之主,占据了家里的绝对领导权,女性则处于从属地位。女性小时候,别人会喊她的经名,嫁人以后被喊作某人的媳妇。伊斯兰教中的妇女观认为,无论穆斯林为男性或女性,在真主面前都拥有同等的宗教信仰和宗教权力。但是在现实的回族生活里,回族妇女没有享受和男性同等的权利。在回族的“尔麦里”仪式中,只要有男子出现的场合,女性都要回避。对于西海固的回族妇女而言,“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等观念仍然没有践行。
马金莲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还能坚守回族传统仪式,显示了她以回族文化为底蕴的民族主义情感。从古至今,在经济和文明的发展下民族主义的形式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是由于民族是产生于本族文化的情感,他的连续性却没有发生改变。马金莲在作品里的仪式书写,使回族文化在全球化的大潮中激起一朵浪花,希望回族文化在全球化的时代能够不让里消失殆尽,在合理地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更希望唤醒身在异乡的穆斯林的身份意识,凝聚族群意识,坚守自己不变的信仰。
宁夏回族自治区虽然自然条件恶劣,但盛产作家。张承志《心灵史》里的人们坚韧而又虔诚,执着地热爱着自己的生活和宗教。石舒清的《果园》里,现代化的意识融入到山乡生活之中,但这些回族青年又没有忘记自己是穆斯林,待人接物依然保留着教门传统。马知遥的作品,通过大量运用宁夏民间方言,生动地还原宁夏人民传统生活,再现族群的“集体记忆”。石舒清《苦土》生动地再现了宁夏村民在时代冲击中的困惑。宁夏回族作家通过对当地普通人,尤其是底层农民的人生和命运的细腻描绘,宁夏特有的西海固山乡沟壑和回族生活的风土人情,穆斯林民众的生活状态,特别是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城市化和生活模式的巨大变化带来的冲击,阐释和说明了回族作家的心灵诉求。
经济全球化快速发展而带来的环境破坏、生态恶化、文化冲击等问题,使人口相对较少、现代化发展意愿相对较弱的宁夏回族文化遭到破坏,回族穆斯林的身份被迫流散。回族的仪式存在于他们共同的记忆当中,可以找到本民族的认同感、归属感,可以强化他们的民族身份意识,在心理上重回本民族群体,加深他们对回族这个共同体的“想象”。族群作为一种胎记存留于回族人民的精神与肉体中,当潜藏已久的族群意识随着现代性的袭来被挖掘出来时,族群意识便日渐明晰,这是族群记忆在现代文化中的再次回响。
[1]中国作家网.马金莲.用深情的笔调怀念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EB/OL].www.Chinawriter.com.cn,2016-07-28.
[2]马金莲.长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3.
[3]菲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林容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52.
[4]马金莲.马兰花开[M].银川: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4.
[5]李长中.当代人口较少民族文学的审美观照[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185.
[6]许凌.宁夏扎实推进西海固地区生态移民工程[N].经济日报,2011-02-26(1).
[7]马金莲.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4.
Ritual and Ethnic Consciousness in Ma Jinlian’s Novels
FU Yu-ting, LI Chang-zhong
(S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Anhui)
Since the new century, the trend of cultural diversification and economic globalization has been increasingly intensified, ethnic cultures are more strongly affected by foreign cultures than the main ethnic groups, ethnic border are more and more blurred. Faced with this situation, literary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 has become the basic narrative theme of minority literature. Especially in the Hui writer Ma Jin-lian’s novels, the ceremony in the life of the Hui people is reproduced,which is regarded as a kind of“meta narration”to shape the national image and construct the national identity, become the main cultural resource that awakens the memory of Hui ethnic group.
the Hui nationality; ceremony; ethnic consciousness
2015-05-15
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的‘西方话语’与‘本土经验’研究”(16FZW055)。
扶玉婷(1994- ),女,河南新县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6级硕士生;李长中(1972- ),男,河南永城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5.15
I207
A
1004-4310(2018)05-008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