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暗流下寻根小说作家的创作心态
2018-04-03陈洁
陈 洁
(辽宁大学文学院 辽宁沈阳 110036)
知青身份的寻根小说作家受制于历史创伤记忆,或者说,受制于种种可被追踪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即是对于知识分子个体价值的认同焦虑。本文立足于小说人物与创作主体之间的精神关联,揭示寻根小说作家创作心态的繁复交杂景象。
一、隐遁:唤醒记忆中的“无数个梦幻”
理论来讲,个体对群体的身份认同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个体应充分展现出与期待归属的群体相符合的个性;二是群体也要对个体的个性进行容纳。此外,“自我个体对群体的认同也最终体现为群体对个性的积极包容及有效利用。”[1](P32)于是,寻根小说作家看似对民间生活持认同态度,实质则较为复杂。寻根小说文本中,知识分子与民间人物有着鲜明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主要通过两种模式来实现,一种是城里人深知乡间自在,却仍想返城;另一种是乡下人羡慕城市新奇,却留恋民间。就第一种而言,以李杭育笔下的周达为例进行分析。他是一个整日在机关楼里签字、盖章、处理文件的成熟稳重的办公室主任,但却对葛川江甚为多情。他曾凭着在珊瑚沙抢潮头而出名,收获了人生第一个荣誉。他探亲回家再次看到葛川江时,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的“无数个梦幻”,再次试身抢潮头,还犹豫要不要把儿子留在这里。实际上,葛川江之于周达是一座舒适的精神家园,唤醒“童年的无数个梦幻”只是抵御压抑、无趣的现实生活的一种策略。这些理性的思考无疑源自于作家心底的距离意识,“隐遁”也只是暂时性地缓解与放松,而非永久性的躲避与消融。就第二种而言,以《船长》为例分析。由于需要灵感刺激,一位美术专业学生从上海来到葛川江,对于洋气、博识的年轻后生,大家喊他为“画家”,这一身份定位本身便带有一种仰望的意味,是乡村人们主动与知识分子进行区分的标志。后来,画家结识了因玩忽职守而被轮船公司开除的船长。船长是一个骄傲自大的人,但是喜欢听画家说话,在他看来,画家能够“海阔天空地扯扯世界上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2](P115)。对于城市,船长艳羡它有各种各样的稀奇新鲜的故事、信息,而民间生活却教会了他许多本事,这是他不后悔丢掉公家饭碗的原因。至此可知,画家的学识是船长企羡的东西,也是两人心存距离感的重要原因。
由上可知,一方面,寻根小说作家虽有隐遁之意,但并未舍弃知识分子立场,这种坚持或强烈或微弱。也即,作家个体意在“隐”,而不在“消失”。知青因创伤记忆而对知识分子个体价值产生一种怀疑,又不甘愿成为意识形态的附庸,于是隐遁在民间群体之中,而其隐遁的目的是自我显现,是为了拥有文化言说权利,是为了建构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另一方面,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与民间人物之间有着互为抗拒的“文化断裂带”,群体认同便成为无法完成的梦幻,这也证明了作家隐遁之心的无法满足。
人们往往习惯逃避现实而想象性地回忆过去的历史生活。然而,用梦幻般的记忆来抑制创伤记忆的痛感是暂时性的情绪疏解,而非一种彻底的解决途径。泡沫总是美丽的,却经不起触碰。由此可知,作家试图隐遁于世的创作心态缺少了些许历史意识。
二、直面:勇敢“目击”社会现实生活
“‘目击’作为一个词汇,它与‘看到’是有区别的。看到是目光所及,是自然的扫描与观察。而‘目击’则是有力的直射,是击中,是有硬度和弹力的一种目光。”[3](P566)寻根小说作家对于曾经的历史实况记忆犹新,才会产生精神创伤,而他们揭示创伤记忆的行为无疑具有了一种气魄与硬度,更是对过去生活的一次有力反弹。
《爸爸爸》这部小说的时代布景富有前现代性的意味,作家用理性精神介入过去时代的生活场景之中,寻找精神突破。第一,就创作选材而言,韩少功在小说故事情节构造中加入了可供考察的真实素材。在《爸爸爸》这篇小说中,丙崽的形象极具象征意味,而实际上他的人物原型是韩少功上山下乡时邻居的一个小孩儿。文本中,丙崽由于疯傻、不会说话等缺陷而被仁宝借机多次欺辱,这一故事情节也是一个真实事件。作家将这些个人记忆用荒诞、讽刺的手法加以艺术性处理,看似热闹非凡,实则悲凉沉重。第二,就写作姿态而言,韩少功用一种批判的态度审视过去时代的真实生活。历史创伤记忆使他对人性产生深重的怀疑。在小说《爸爸爸》中,鸡头寨的众人都把丙崽当作娱乐笑料或情绪发泄对象,可是丙崽并非一个无知觉的傻瓜,也不似阿Q那般麻木愚昧。丙崽是一个具有是非判断力的残缺人物形象,会用自己仅能说出的两句话来表达喜怒哀乐,受到欺辱的时候,他愤怒地说“ⅹ妈妈”,而感觉安全的时候,他开心地说“爸爸”。此外,当鸡头寨遭遇灾难的时候,村民都希望把丙崽当作牺牲品“奉献”给谷神,耐人寻味的是,村民发现丙崽遇劫却安然无恙的时候,又唤其为“丙大爷”“丙仙”,期待他能为大家道明天意。丙崽仿佛一块移动的神秘之镜,将鸡头寨村民的众生相暴露无遗,当然,作家观照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时代民心。
在《归去来》中,作家用理性精神干预“当下”现实生活,探寻精神归宿。黄治先梦回农村后发现,人们将其误认为一个姓马的人。起初,黄治先觉得自己没有来过此地,而一路与人打招呼、交谈的情景又令他觉得处处熟悉,甚至因情生景般地幻想出自己曾经上山下乡时住过的地方、相处过的阿公。“你要远远地走,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谁没个出门的时候呢?那是该的。”[4](P35)作家借老人之口对离乡的“我”予以谅解。另外,他也被四妹子指责:“你们城里人,是没情义的。”[4](P36)至此可知,韩少功“化身”知青黄治先回到乡村接受人们的原谅与指责。然而,不管是原谅还是指责,都让主人公内心感到不安,面对沉寂的历史,他“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4](P37)。“归乡,离乡,还会不会再来”实质上是一场关于“我到哪里去”的精神博弈,这于20世纪80年代的许多知青而言都是一个亟待解答而无法明示的谜底。黄治先不堪地逃回了城市,他坚信“路是人闯的”[4(P37),这表征出作家自我的思想动态。
总体而言,韩少功勇敢地直面、揭示现实生活的种种灰暗画面。他试图唤醒知青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并且用理性精神辨证地探讨“善”与“恶”、“过去”与“现在”等重大问题。然而,在审视现实生活的同时,也应具有瞻望未来的勇气。
三、迎接:响应现代化国家的时代询唤
与李杭育痴迷于往昔美好生活不同,亦与韩少功困囿于现实灰暗生活不同,张承志、郑义两位寻根小说作家则是追崇未来理想生活。这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迅速发展态势相吻合。分析寻根小说文本可知,郑义、张承志刻画了符合国家发展要求的新青年以响应时代号召,使作品笼罩了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
我们将寻根小说中的时代“新人”指认为具有责任感、积极进取、不断形塑自我的知识青年。郑义曾言:“一代人能跨越民族文化之断裂带,终于走向世界,我却坚信。”[5](P179)寻根小说作品中胸怀博大的时代新青年形象即是郑义、张承志响应现代化国家时代询唤的心态表征。以《老井》为例,孙旺泉就是一个“新人”形象。他没考上大学,留在了落后、贫乏、缺水的老井村,日复一日的苍白生活与“农村现实”[6](P7)逐渐把他的骄傲与激情消磨殆尽,但却磨练了他的坚韧意志。老井村是一个地处太行山巅,极度缺水,贫困封闭的小村庄。挖掘一口能够流出水的井是全村人的心愿,而心存志向的孙旺泉自觉承担了这一重大责任。孙旺泉在努力打井的过程中不断地遇到挫折与阻碍,但永不言弃,不停地勘察、测量与试验,并且坚信“有井就有一切!有井就有儿孙万世!”[6](P43)对于老井村的村民而言,一口可以吃水的井不仅是男性娶妻生子的基础物质条件,更是象征了中华民族的生存兴旺之根。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人生理想的热衷追求以及对于老井村生存责任的承担使孙旺泉错失了自己的至爱情人。分析至此,孙旺泉坚持不懈、无怨无悔地打井这一行为蕴含着作家主体“寻根”精神的深刻内涵。换而言之,打一口可以吃水的井正是意味着作家寻找民族之根与主动抵抗西方文明入侵的内在诉求。依据上述分析可知,孙旺泉是一个敢于担当责任、拥有宽阔胸怀的时代新青年,能够利用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和坚韧的精神意志来消除老井村世世代代生存发展的困扰。重要的是,鉴于小说主人公与作家主体之间存在紧密的精神关联,孙旺泉不断进取的精神状态正表征出作家积极响应时代询唤的思想情态。
在《北方的河》中,“他”更是一个时代新青年。张承志有意识地设置了一个反面角色徐华北,他心理阴暗、投机取巧、自私狭隘,这与“他”心怀抱负、积极进取、不断改造自我的优良品质大相径庭。在从新疆插队回至北京的途中,“他”看到了想念已久的黄河,由此萌发一个远大的理想:考人地理学的研究生。小说主人公“他”没有选择服从工作分配留在北京,而是决定一路沿河流进行人文地理学研究。“他”对科学知识的追求暗合了中国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现代化追求。与此同时,对于知识的渴望,蕴含了知青群体对于话语权力的追求。当然,在这部小说中,话语权力已经不仅仅是知青与“五七”作家争夺的工具,而升华为民族、国家与西方文明抗辩的发声媒介。此外,作家有心将边界之河的地位附属于黄河之下,如额尔齐斯河与黑龙江是处于边界地区的河流,黄河则是中心且象征着中华民族的“根”。这显示出回族作家张承志站在高远之地思考民族、国家发展关系的深刻思想,也彰显出作家的宽广胸怀。文本中,额尔齐斯河、黄河、湟水、永定河、黑龙江在“他”不同的人生阶段给予其不同的精神鼓励,使其打破世俗生活的枷锁,看穿虚伪友情的自私与美好爱情的诱惑,进而果断、乐观地闯荡崭新的理想生活。文学创作往往带有个人情愫,因此寻根小说文本可作为观照作家思想、心态的一面镜子。由此以来,“他”的一系列理想主义的追崇乃是作家摆脱创伤记忆的明证,也是作家拥抱未来的讯号。
简而言之,无论是大地,还是山川河流,郑义、张承志意在建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借以传达对于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心态。作家在追求理想主义人生的过程中,具备了现代性立场,脱离了痛苦体验,以期与国家、时代同步发展。在线性时间的场域中,每个人都是社会历史的过客,都具有“中间物”的本质。只有辨证、开阔地看待过去、现时与未来之间的联系,才能积极有效地创造自我价值。郑义、张承志两位作家深深扎根于现实生活,坚定指向未来的人生图景。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现实生活,这种积极响应时代询唤的心态都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与指导意义,值得我们接受、采纳。
结语
历史创伤记忆使知青身份的寻根小说作家对知识分子个体价值产生了不同思考,也制约了其创作心态。李杭育的隐遁趋向使其怀恋地展开民间想象,韩少功直面现实的勇气使其严厉地进行现代性批判,而郑义、张承志对未来的迎接心态则使其侧重现代自由精神的追求。作品中,小说人物的精神实质集束了作家主体的心理形态,李杭育执着于传统文化而围绕“葛川江”塑造了民间人物群体,韩少功惊惧于历史创伤记忆而刻画了猥琐、病态的形象群,郑义、张承志则积极跨越精神裂痕而创作了坚韧的时代“新人”形象。作家在文本人物的塑造过程中表露自我对民间群体、民族文化的认同或批判立场,以期建构个人社会身份或文化身份。寻根小说文本的开放性有力地表征了作家创作心态的模糊指向:隐遁中流露现实思考,直面社会时亦有历史缅怀,立足现实也相信未来。这些难以解读的多重意蕴构成一种形式,像一座迷宫,它呈现了作家创作心态的繁复交杂。
参考文献:
[1]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2]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3]张炜.上海:张炜文集(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4]韩少功.归去来[J].上海文学,1985(6).
[5]郑义.跨越文化断裂带[J].文艺报,1985(7).
[6]郑义.老井[J].当代,19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