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女性意识的二元视角
——基于女性饮酒的考察
2018-04-03马国云
马国云
(江苏开放大学,江苏 无锡 214011)
一、概说
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唐代是让人神往的朝代,它的突出既表现在物质资料的丰富,又表现在精神的昂扬向上。唐代妇女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也有不同于其他朝代的特点,这种特点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而饮酒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解。
酒自诞生以来,其饮用价值就不断受到人们的重视,同时它的文化意蕴也不断被放大强化。《左传》记:“酒以成礼。”[1]《礼记》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杯饮……犹若可以致敬于鬼神。”[2]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礼”被抬到至高的地位,相伴随的就是酒被用于宗庙祭祀祭拜鬼神等。在男性宗法制度下,酒就成为了男性的专宠。但在现实中,还是有极少数女性能够饮酒,如史载商纣王和妲己“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3](P12)。《诗经》中寡居的卫宣夫人“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4],用酒来缓解自身的愁绪。自这之后,在文学作品及其他的史料中也零星记载了一些女性饮酒的内容,但寥若晨星。汉班婕妤“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5]之语则和卫宣夫人有同工之妙。东晋刘妙容作《宛转歌》,其一为:“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6]。月明之夜,深闺之中的女子饮酒弹琴,表达对爱情坚贞长久的美好愿望。
总体来说,唐代之前有关女性饮酒的记载比较少,究其原因:一是酒的生产和饮用受生产力水平及时人的经济水平的制约;二是男权社会中,酒主要出现于祭拜及宴饮场合,而这些活动一般和女性无关;三是封建时代女性边缘化的地位,即使偶有女性饮酒的行为,这些行为被记载到史料中的可能性也远比男性低得多。
到了唐代,经济水平较前朝有了较大提高,史家常用杜甫“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①的诗句来形容“开元盛世”,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百姓,生活水平均得到了较大提高,同时唐室恢弘的气度、昂扬的精神也给予女性更多的空间,女性读书识字比例提升,社交生活参与度更高,这些都为史料中留下女性饮酒的记载提供了条件。
二、史料中的女性饮酒
史料中关于男性饮酒的记载俯拾皆是,曾有人作过统计,“纵观《全唐诗》及补录收录的近五万首诗作,其中有‘酒’字的有4466条记录,咏酒及与酒有关的诗多达万首”[7]。如果加上其他诸如史书、笔记、词等其他资料,数量就更多了,而史料中关于女性饮酒的记载却如雪泥鸿爪,需要仔细爬梳。
在各种史料中,无论是贵族妇女,还是歌妓女冠、平民妇女,都留下了她们饮酒的记载。
(一)贵族妇女
贵族妇女包括皇宫之中的妃嫔、命妇,也包括官宦人家的妻妾等,在她们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生活中,酒不可或缺。
《贵妃醉酒》是京剧的一个有名曲目,该剧讲述的是杨玉环醉后自赏怀春,梅兰芳先生把衔杯、醉步等演绎得恰到好处,成为经典剧目。《开元天宝遗事》载多条杨玉环喝酒之事,“醒酒花”条:“明皇与贵妃幸华清官,因宿酒初醒,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上亲折一枝与妃子,递嗅其艳。帝曰:‘不惟萱草忘忧,此花香艳,尤能醒酒’。”“风流阵”条:“明皇与贵妃,每至酒酣……”“蛛丝卜巧”条载:“帝与贵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华清宫游宴。时宫女辈陈瓜花酒馔,列于庭中……”“吸花露”条:“贵妃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热。”[8](P1722-1744)杨玉环常和玄宗彻夜酣饮,不醉不休。《开天传信记》载:“上所幸美人,忽梦人邀去。纵酒密会,任饮尽而归。归辄流汗,倦怠忽忽……其夕熟寐,飘然又往,半醉。”[8](P1230)玄宗后宫中美人梦中接连数次被人邀去纵情豪饮。《全唐诗》记有两首武则天的诗歌,其一为《早春夜宴》:“九春开上节,千门敞夜扉。兰灯吐新焰,桂魄朗圆辉。送酒惟须满,流杯不用稀。务使霞浆兴,方乘泛洛归”。诗歌记述了早春时节,红灯高悬,圆月高挂,诗人建议大家斟满美酒,兴尽再返。其另一首《游九龙潭》:“山窗游玉女,涧户对琼峰。岩顶翔双凤,潭心倒九龙。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故验家山赏,惟有风入松。”诗歌记述其游览九龙潭时,边品美酒边赏风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宋若昭、宋若莘姐妹深得唐德宗欣赏,“德宗能诗,与侍臣唱和相属,亦令若莘姊妹应制。每进御,无不称善。嘉其节概不群,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其姐妹曾各著有一首应制诗,分别题为《奉和御制麟德殿宴百僚应制》《奉和御制麟德殿宴百官》。同时期的鲍君徽也被德宗召入宫中,也作一首《奉和麟德殿宴百僚应制》。三首诗内容无甚新意,无非是对唐德宗恩泽天下、太平无疆的祈愿,“愿将亿兆庆,千祀奉神尧”“愿齐山岳寿,祉福永无疆”,但三位女性也参加了天子的宴席,并饮酒赋诗的现象值得重视。
(二)歌妓女冠
歌妓女冠是女性中比较特殊的一类。她们中一类是滚滚红尘中纵情声色的典型代表,而另一类则是脱离世俗红尘的主要群体,她们的生活方式都逃离了传统女性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定位,这就为她们摆脱传统性别的束缚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条件。
先论歌妓。古人很早就认识到了女性在酒事中的重要作用,汉高祖刘邦“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3](P59)之事、卓文君当垆卖酒之事皆是女性从事酒类营销的生动例证。歌妓需要以色侍人身份的特殊性,使得她们在日常的工作中陪酒、劝酒、饮酒必不可少。
《全唐诗》记有一首署为襄阳妓的《送武补阙》:“弄珠滩上欲销魂,独把离怀寄酒尊。无限烟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孙。”诗意简单明了,武补阙即将离开,襄阳妓黯然销魂,只能把一切的离情别绪全部寄托在酒杯之中。《北里志》是一部记述长安士子及歌妓生活的笔记,当中收录了多篇有关歌妓饮酒之文。颜令宾本是曲中一位举止风流之人,士子趋之若鹜,后沉疴难治,无人问津。某日邀数位新第举子:“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颜令宾题诗一首:“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王团儿”篇讲述了著者孙棨在平康里的个人经历:“予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闷时,同诣此处。与二福(福娘、小福)环坐,清谈雅饮,尤见风态。”福娘数次向孙棨表达爱慕之意,希望能够脱离教坊籍,某夏天二人“醵饮于家,酒酣,数相嘱曰:‘此欢不知可继否’?”歌妓张住住和庞佛奴二人自小青梅竹马,后有陈小凤者欲求住住初元,佛奴在邻居宋老太的帮助下,“盛备酒馔,亦延宋妪,因为谩寝,所以遂平生”[8](P1408-1414)。
再论女冠。古代女子遁入佛道司空见惯,相较于佛教的清规戒律,苦行修炼,道教修行时所受的规戒则少得多。葛兆光先生指出:“(道教)主张以生为乐,以长寿为大乐,以不死成仙为极乐。”[9]众多入道修行的女性以追求极乐为最高目标,以人生享乐为快事,故她们中不少人追求饮酒作乐,追求人性世俗欲望的满足。
唐代有三位有名的女道士因为她们的才学而名垂史册,分别是李季兰、薛涛和鱼玄机。李季兰在诗歌中提及了她饮酒的经历,《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当好友陆羽来访,诗人于病榻之中,和朋友一起畅饮菊花酒,既乐于好友的来访,又苦于自身的病痛。薛涛也有诗句:“凭阑却忆骑鲸客,把酒临风手自招。细雨声中停去马,夕阳影里乱鸣蜩”(《西岩》),塑造了一个凭栏远眺、临风畅饮的形象。三者之中,鱼玄机多次叙写自己饮酒之事。其平常无事,月色之下,诗酒相伴:“闲散身无事……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遣怀》)。她乔迁新居时,自然需要喝酒庆祝:“移得仙居此地来,花丛自遍不曾栽。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夏日山居》);出门在外时,“醉卧醒吟都不觉,今朝惊在汉江头”(《江行》);和恋人子安分别后,终日借酒浇愁,“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寄子安》)。但是她的感情又是多变的,新邻到来,她借乞酒暗表芳心,“况逢寒节添乡思,叔夜佳醪莫独斟”(《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寄国香》)。她有时又是那样多愁善感,面对士子新及第却又悼亡,“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和新及第悼亡诗》),表达了对生命无常的感慨。
诗人李洞《赠庞炼师》有句:“两脸酒醺红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饶。”据意是指女冠庞炼师因为喝酒两颊绯红。李建勋也有《送喻炼师归茅山》诗:“休粮知几载,脸色似桃红。半醉离城去,单衣行雪中。”表达了诗人对友人喝得半醉离开时的担忧。《太平广记》“张云容”条记有一则故事,薛昭“见阶前有三美女,笑语而至,揖让升于花茵,以犀杯酌酒而进之……饮将酣……”薛昭和张云容一番畅饮之后,成合卺之好,并最终双双得道,“至今见在,容鬓不衰”[10](卷69,P430)。
(三)平民妇女
区别于贵族妇女和歌妓女冠,平民妇女是女性中人数最广的一类。她们饮酒的情况非常能够反映整个社会女性群体的大致状况。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平民妇女饮酒受到经济收入水平的影响,这个和酒的大规模生产酿制需要稻谷等粮食极大丰富的道理一样。如果一个女子处在一个食不果腹的家庭,那么饮酒将无从谈起,故史料中所载女性饮酒需是有一定经济能力或者衣食无忧者,而这样的例子也是比较常见的。
《太平广记》载有一则《王氏女》的故事:“王氏女者,徽之侄也……王氏自幼不食酒肉,攻词翰,善琴,好无为清静之道。”[10](卷69,P436)此则故事的表述颇值得玩味,故事本叙王氏女从小慕道,但“自幼不食酒肉”语则充分说明了自幼饮酒食肉是人(包括女性)从小至大的正常之举,这是古代女性经常饮酒的一个佐证。同书“卢眉娘”条记述永贞年间,南海女子卢眉娘“流落岭表间,不喜拘束,每日饮酒二三合”[10](卷66,P413),后度为道士。《纂异记》“张生”篇记述了一位妇女被男性轮番劝酒的故事,某日,士子张生发现妻子和五六个男子在一起歌唱宴饮,“有拒请歌者,饮一钟”,如是者三,张生妻不堪忍受,“乃酌一钟”,后在低头犹豫间,“长须又抛一觥”[8](P504)。《传奇》“颜濬”篇多次记载女性饮酒之事,会昌年间,进士颜濬游览广陵建业期间,偶遇一貌美青衣,二人遂一路同行,“每维舟,即买酒果,与之宴饮”。后二人于中元日相逢,颜濬前往青衣屋舍,屋内青衣数辈,曰“今夕偶有佳宾相访,愿同倾觞,以解烦愤”。其中一人道:“前说尽是闲理,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欢耳。”[8](P1128-1129)遂命双鬟持乐器,彻夜欢饮。《红线》讲述了红线女依靠高强的武艺阻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后主人薛嵩“以歌送红线酒……红线反袂且泣,伪醉离席”[8](P546)。
诗歌中也有记载女性饮酒的。鱼玄机曾记述东邻三姐妹的日常生活:“昔闻南国容华少,今日东邻姊妹三。妆阁相看鹦鹉赋,碧窗应绣凤凰衫。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因次其韵》)姐妹三人天真烂漫,一边读书,一边做女红,加之美酒满杯,好不惬意。晁采《子夜歌》其一:“醉梦幸逢郎,无奈乌哑哑。中山如有酒,敢借千金价。”诗歌塑造了一个深陷情网,醉梦之中和心上人相会的痴情的女子。姚月华《有期不至》“银烛清尊久延伫,出门入门天欲曙。月落星稀竟不来,烟柳胧朣鹊飞去”,描画的则是一个独对金樽,银烛青烟之中苦苦期盼爱人到来的失落的女子。唐时女子也有酗酒的例子,陆蒙的妻子蒋氏常年酗酒,姐妹劝其戒饮,蒋氏作《答诸姊妹戒饮》回复姐妹,“平生偏好酒,劳尔劝吾餐。但得杯中满,时光度不难”。蒋氏概是觉得度日如年,靠酒精的麻醉来打发无聊的时光。王梵志有《家中渐渐贫》诗:“(懒妇)长头爱床坐,饱吃没娑肚。频年勤生儿,不肯收家具。饮酒五夫敌,不解缝衫裤……”此懒妇不事家务,贪吃懒做,五个男人都喝不过她,其酗酒情形可想而知。
三、个体意识的二元视角
关于唐人的女性观,此问题包括两个维度:一是妇女们如何看待自身;二是男权(社会)如何看待她们。
(一)幸运的一群人
有前辈学者指出:将近三千年的封建社会对妇女的要求不外贞操、柔顺,很少有什么例外,如有例外,那便是唐代的妇女[11]。如果把整个封建时代看作是人的一生,那么唐朝正相当于人的青春时代,这种青春时代旺盛的生命力既表现在高度发达的经济方面,也表现在政治、文化的高度发达方面,更表现为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方面。“他们想方设法,几乎是寻找一切机会谋求欢娱、快乐和自由,他们渴望肉体的解放和精神的超越。”[12]高世瑜的《唐代妇女》论道:“唐代妇女是中国古代妇女中比较幸运的一群。”[13]这一群幸运的人通过她们饮酒的行为向我们展示了唐代女性个体意识的不同寻常。
唐时妇女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关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最典型者莫过于爱情给她们带来的幸福与心灵的愉悦。黑格尔说:“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了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14]经典曲目《贵妃醉酒》表现的就是玄宗宠幸他人时杨玉环借酒浇愁,史家一般认为玄宗和玉环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开元天宝遗事》中多次记载二人嬉游宴饮之事,这些事固然有对二人奢靡生活的批判,但从人性的角度看,对于杨玉环而言两人长相厮守时是那么得真切美好。杨玉环的哀怨体现了个体强烈的情感体验,让人动容,而普通人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更体现了强烈的个体意识。张住住和庞佛奴两人的爱情圆满收场,但在开始时庞佛奴身份卑贱,毫无希望和住住结为秦晋之好,且张住住身在教坊,二人在宋妪的帮助下才行了合卺之礼。最值得称道的是,当时陈小凤定下聘礼,欲索住住的处子之身,住住抢在前面把处子之身献给了自己的心上人。以当今观念观之,此种做法或许不值一哂,但在千年前,时人颇看中这点,否则也不会有陈小凤之举。二人摆酒祭天后才成鱼水之好,虽不隆重但更具象征意味的仪式更突出了住住对心上人的执着和大胆,可以说,酒恰恰见证了住住女性意识觉醒、关注个人生命意识的光辉时刻。另一歌妓王团儿多次在酒席上向孙棨表达希冀从良托付终身的美好期望,虽然二人情真意切,但孙棨还是不愿跨过那道坎,王团儿的幸福梦想最终破裂。但不可否认的是王团儿对自己幸福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追寻,她在意个人的生命追求,努力追寻自身的价值,她虽然失败了,我们却不能否认她努力的意义。女冠鱼玄机才华横溢,爱情之路坎坷,先后与李亿、左名场、温庭筠等士子产生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对于个体生命中爱情的美妙,鱼玄机热辣奔放,她在诗歌中借助美酒,大胆表达自己对爱情的追求,道观之中放浪形骸,快意诗酒,率性而为,面对世俗的眼光她从不在意,只遵从内心最真实的生理、心理需求,并且诉诸笔端,唯恐世人不晓。这是何等的个体意识的勃发,这也就是后世多认为鱼“乱礼法,败风俗之尤者”[15]“李冶、鱼玄机、薛涛……鱼最淫荡”[16]的原因。
日常生活中,唐代女性非常关注个体的情感体验,她们一次次地努力把自己抬高到和男性一样的地位,力图恢复一个作为独立个体的特征。鱼玄机目睹新进士题名后不由慨叹:“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此诗表现的是男权社会中对女性不公现象的鞭挞和奋力呐喊,体现了女性要求摆脱从属身份的个人意志。她笔下的三个天真活泼的姐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展现给我们的是肆意生长的年轻的生命。在个体意识勃发的社会大环境下,张生妻不顾世俗,夜深之时和五六男子聚饮,完全把“男女之大防”抛诸一边,这需极大的勇气和信念的支撑。女冠李冶和薛涛常和士子饮酒赋诗,在她们那里,男女之间言谈举止的方式趋于一致,男女之界限、性别之区别越发模糊。《唐才子传》载:李冶和士子在乌程开元寺宴饮,李“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诮曰:‘山气日夕佳。’刘应声曰:‘众鸟欣有托。’举坐大笑,论者两美之”[17]。李冶大庭广众之中嘲弄男人的生理暗疾,而刘也以秽语“鸟”相对,“两美之”的情况恰恰说明了男女双方对于男女界限的无视。
唐代女性在整个社会相对宽松的环境下,表现出昂扬向上、积极进取的社会化人格特征与精神特质。她们大胆追求爱情和婚姻的幸福;关注个体的生理需求,贞洁观念淡薄;关注个人的精神需求,女性读书氛围浓厚;她们家庭地位较高,妒妇、悍妇时常出现;她们积极参与朝廷事务,有女官宋氏姐妹,有平阳公主的娘子军,社会中也处处可见女性活跃的身影。唐代女性的饮酒现象表明,她们关注内心的真实感受要远远多于关注世俗的眼光,在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她们是“幸运的一群人”。
(二)无法挣脱的枷锁
自人类进入父系氏族以后,“男尊女卑”便成为了封建时代无法更改的既成事实。常有学者引鲁迅先生语“武则天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作为唐代女性地位提升的一个有力铁证,但此语需辩证分析。武则天确实是古代女性的一个杰出代表,但这仅是千年来古今一例而已,此例并不能改变男女地位之根本差别。《唐语林》载有一事,则天朝时,狄仁杰冬雪后去拜访姨母卢氏,看到表弟携弓猎兔归来,狄欲提携表弟,但卢氏却说:“吾止有一子,不欲令事女主”[18]。此语明显表露出对武氏牝鸡司晨的不屑和不满。贵为天子的武则天尚且如此,那世俗女子想要走出男权、礼教的束缚则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看民俗圈的上层贵族妇女,“宁王好声色……每至夜筵,宾妓间坐,酒酣作狂”“明皇与贵妃幸华清官,因宿酒初醒”“明皇与贵妃,每至酒酣……败者罚之巨觥,以戏笑”。这些贵族妇人,处于以天子、王侯为中心的边缘位置,运气好则如贵妃受玄宗宠幸一般,命运不好者则在深宅大院中等待油枯灯灭。得意时,她们与男人一起欢笑,把酒言欢,或许也能像杨玉环一样撒娇装嗔;失意时只能独居宫中,独酌浇愁,男性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妃嫔们的感受甚至未来的命运,文学作品中众多的“宫怨”题材就是现实的反映。杨玉环如此受宠,仍然摆脱不了“女祸论”的阴谋,安史之乱中,即使是玄宗也无法保全其性命,在男权制度下,杨玉环只能成为牺牲品而别无他途。可以想见,其他女子个人的人生道路只能按照男性给她们预设的方向前进,几无逃离之可能。
道观中的女冠在唐代属于特殊的一群人,她们可以独立于世俗的世界。关于女性入道的原因有如下几种:受家人、国家政策的影响;缓解疾病,追求长生,寻找心灵的慰藉;以入道作为改变身份的跳板,追求相对自由的生活方式;探寻教义真谛[19]。撇除那些潜心修炼、苦心教义的女冠,剩下的类似李冶、薛涛或者唐代的某些公主,她们渴望世俗的幸福,和男性之间很难说是纯洁的友情,常带有男女之间的爱欲,如李冶和阎伯钧、薛涛和元稹。更甚者当为鱼玄机,其一生苦苦追求爱情,她的目标就是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妾的身份她也心甘情愿,而做妾则是男权社会传统女性的人生之路之一。她曾在诗歌中多次表达对李亿的爱慕思念之情,短暂的欢聚时他们一起聚饮,长久的离别时她则是以酒度日,借酒消愁,可惜她连做妾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只能放浪形骸。“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在鱼玄机身上交错上演。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源于她的生命孤独,无所依靠。”[20]其实这是一种典型的人格分裂。
歌妓则更为简单,她们中不少人渴望真挚的爱情,在诗酒生活中或许和士子情真意切,但恰恰由于歌妓以色侍人的身份,使得她们很难逃脱教籍。退一步说,即使脱离了教籍,唐代现实社会的婚姻、门第等观念也容不下她们。唐代婚姻非常看重门阀,贵贱之间不得为婚,贱人不得为妻等等。正是这样的社会背景,使得歌妓千方百计地寻求脱籍,渴望身有所托,但往往又陷入了一个循环而无力挣脱的怪圈。故“歌妓从良士子”的文学母题的作品不断涌现,如后来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颜令宾、福娘、俞洛真皆如是,歌妓们苦苦努力却不得,深刻反映了其背后传统力量的强大和坚韧,男尊女卑、贵贱有别这样的主流价值观念根深蒂固,歌妓只能是男性饮酒取乐的陪侍,只能给男人带来生理、声色的愉悦,想要跨越尊卑贵贱的界线比登天还难。
至于平民妇女,她们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要远远少于官宦人家的子女,故思想开化的可能性相对先天不足。如果说受到的教育,那也是来自家庭的耳提面命,来源于社会传统的熏陶和耳濡目染。整个社会的主流观念还是以传统纲常礼教为根本,古有东汉班昭《女诫》,唐代女教数量目前所见约17种,如长孙皇后的《女则要录》10卷、武则天的《古今内范》100卷、薛蒙妻《续曹大家女训》12章。后世留存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宋若昭姐妹的《女论语》,该书通俗易懂,从事夫、营家、事舅姑、贞节等方面详细规范了女性生活的各个方面。前文中“张生妻”深夜聚饮,在不愿再饮的情况下,多次被众男子劝酒、灌酒无法脱身,并且强求诗歌中需有“艳意”,明显是借张生妻的酒色歌喉进行取乐,后张生掷瓦解救其妻。王梵志《家中渐渐贫》中的懒妇好吃懒做、酗酒无度,诗歌对懒妇的批评之意尽在其中,其实王梵志诗歌中塑造了懒妇、丑妇、凶妇、妒妇、长舌妇等一系列和传统女性良好品质相悖的妇人,表达的恰恰是对遵从纲常礼教妇女的肯定。姚月华和晁采诗歌中身处闺阁的女性,她们百无聊赖,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到来,在男女双方不平等的爱情中,女性处于被动的一方,文学作品中大量的闺怨题材正是女性附属地位的反映。
四、结语
人类的文明随着历史的进程不断前行,唐代只是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一个节点,就女性而言,唐代女性表现出了和盛世王朝相一致的特点。一方面,她们的个体意识无论是较前朝还是较宋元后世都体现了其独特的风采。她们关注个人的幸福,注重内心的真实情感,渴望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等,而饮酒只是一个观察的视角,但毕竟她们处于封建时代男权宗法制度下,纲常礼教的规范还是非常严格,她们不可能也无法越过男女尊卑贵贱的底线,根本上还是男性的附属。在漫长的男性宗法社会中,女性长期被压抑,唐代女性强烈的个体性别意识的觉醒就像坟上的鲜花,它的光彩夺目不仅超越前朝,而且超越了后来的宋明清朝,它是整个封建幽暗时代的一抹亮色,在万分压抑的环境中透出一丝生机。直至封建制度瓦解、近代女权兴起之后,在人类的文明史上男女两性才有了一起携手前行,共创美好的可能。
注释:
① 本文诗歌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清)彭定求的《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恕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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