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对《世说新语》使用的个性差异
2018-04-03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六朝志人小说《世说新语》生动记录了魏晋士人的言谈轶事,魏晋人物追求精神自由、张扬自我个性的文化人格对唐宋词人有显著影响。在《世说新语》典故、语汇的使用中,两宋词人表现出对“魏晋风度”的追慕。他们在使用这些典故和语汇时,除了共性之外还存在值得注意的个性。这里以苏轼及苏门词人、辛弃疾以及周围文人、姜张词派为例,考察不同时代、不同创作流派在使用《世说新语》典故时的差异。
一、苏轼一脉的清旷之怀
苏轼(1037-1101)“以诗为词”,实现了对词体的革新。他的“以诗为词”在表现形式上值得注意的特点之一就是大量用典,尤其喜欢用《世说新语》的典故。苏轼是宋代词人中使用《世说新语》典故的第一人,今存360首词作中,用《世说新语》典故达50多处*郭幸妮《东坡词与〈世说新语〉》(《词学》第十四辑)统计是53处,笔者经细致比对,去除误判者增补未发现者,统计为55处,具体考辨详见拙文《苏辛词派别集当代权威注本献疑》(《学术界》2011年第10期)。。《世说新语》人物中,苏轼词称引较多的是谢安,包括直接称引其人其事与深层次的精神接受。
谢安(320-385),字安石,是东晋名士的领袖,无论在其当时还是后世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当他隐居东山时,社会舆论就将振兴天下的希望寄托于他的身上,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1]941之言。出山后,他从容周旋于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但时存退隐之志。据《晋书》本传记载:
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2]
谢安的故事见于《世说新语》的有一百多则,其最富有个人魅力的特征就是从容镇定的气度,《雅量》门记录了这样三则轶事: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1]437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1]437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1]437
无论是与泛舟遇风暴,还是奔赴充满杀机的宴会,甚至是在淝水之战这样事关国家存亡的大事面前,谢安都能坦然地面对,表现出惊人的从容气度。
苏轼在词中多次提到谢安,如《八声甘州·寄参寥子》“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3]577,《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3]188等都表达了对谢安归隐志趣的理解。而《定风波》中的“何妨吟啸且徐行”更是在精神上传承了谢安的从容风度。
《定风波》一词是苏轼在元丰五年(1082)春谪居黄州时之作。录小序及词如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3]332
这首词借一件途中遇雨的小事抒发人生感悟:行路有时会遇雨,有时则是艳阳高照,晴雨往往不是人所能预料与改变的。别人狼狈地躲雨,我却只管一边吟啸一边不慌不忙地行路。转眼间雨过天晴,回首往昔,似乎压根不曾有什么风雨。人生也是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使遇到外来的打击,也不必在意。这种镇定与谢公在泛海时的吟啸不是很近似么?
“此心安处是吾乡”,外在的一切对他都不再构成影响。苏轼对谢公雅量的继承不仅体现在明显用语上,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发扬。他一生几经贬谪,经过无数悲欢离合,心境更加通达,思想更加深刻。即使远谪南荒,也始终从容面对。如《临江仙》“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3]594。这种旷达的处事态度,固有个人修养与佛道思想的影响,而从文学上来看,还当得力于他对晋人风流的继承。
除了谢安,苏轼词中涉及的魏晋名士还有阮籍。曹魏时期嘉平前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件,阴谋夺取政权,不择手段地铲除异己,名士多难以保全,本有济世之志的阮籍只好饮酒佯狂以自保。《世说新语》中有关他的轶事多与饮酒有关,如《任诞》篇第5条载:
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1]858
刘孝标注云:
《文士传》曰:“籍放诞有傲世情,不乐仕宦。晋文帝亲爱籍,恒与谈戏,任其所欲,不迫以职事。籍常从容曰:‘平生曾游东平,乐其土风,愿得为东平太守。’文帝说,从其意。籍便骑驴径到郡,皆坏府舍诸壁障,使内外相望,然后教令清宁。十余日,便复骑驴去。后闻步兵厨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为校尉。于是入府舍,与刘伶酣饮。”[1]858
阮籍本不乐仕宦,却为饮酒的方便而求为步兵校尉。在司马氏虎视眈眈之下,他不得不出任地方官吏,却又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处理了政务。于是流传下来“步兵厨”“东平守”的典故。苏轼词中对此事津津乐道。如《定风波·送元素》:
千古风流阮步兵,平生游宦爱东平。千里远来还不住。归去,空留风韵照人清。
红粉尊前深懊恼,休道。怎生留得许多情。记得明年花絮乱,须看,泛西湖是断肠声。[3]103
元素,杨绘字,《宋史》卷三二二本传记载:
杨绘字元素,绵竹人。少而奇警,读书五行俱下,名闻西州。进士上第,通判荆南。以集贤校理为开封推官,遇事迎刃而解,诸吏惟日不足,绘未午率沛然。仁宗爱其才,欲超置侍从,执政见其年少,不用。以母老,请知眉州,徙兴元府。吏请摄穿窬盗库缣者,绘就视之,踪迹不类人所出入,则曰:“我知之矣。”呼戏沐猴者诘于庭,一讯具伏,府中服其明。在郡狱无系囚。[4]
杨绘任开封推官时“遇事迎刃而解,诸吏惟日不足,绘未午率沛然”,别的官吏只嫌时间紧促,忙不过来,他却没到半天的功夫就从容理顺。有穿墙而入盗窃府库丝缣者,杨绘细查现场踪迹,便知与耍猴人有关。这样的才干与阮籍东平理事的情节差相类,苏轼用此典送杨绘,赞誉其治世之才,真是典雅恰切。
苏轼对《世说新语》典故的选择运用对苏门词人形成了直接的影响,他们在使用时呈现出较为一致的倾向。苏门词人指“苏门六君子”及其它一些在苏轼影响下的作家,其中包括秦观、黄庭坚、陈师道、晁补之、张耒、李廌,以及李格非、李之仪、唐庚、张舜民、毛滂和孔氏三兄弟(文仲、武仲、平仲)等[5]。此外,南渡词坛上以叶梦得、向子諲为代表的词人掀起了一股“崇苏热”,这些词人追慕苏轼的清旷词风,在使用《世说新语》时也体现出相近的取向。试择其中几家词作略作分析。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在豪放高旷方面深得苏词之精神实质。《四库全书总目》卷198《晁无咎词》提要云“其词神姿高秀,实可与轼肩随”[6]。晁补之在运用《世说新语》入词时也体现了与苏词相通的倾向。如,《八声甘州·扬州次韵和东坡钱塘作》词云:
谓东坡、未老赋归来,天未遣公归。向西湖两处,秋波一种,飞霭澄辉。又拥竹西歌吹,僧老木兰非。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
应倚平山栏槛,是醉翁饮处,江雨霏霏。送孤鸿相接,今古眼中稀。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登临事,更何须惜,吹帽淋衣。[7]712-713
这是和东坡《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之作。苏轼为人刚直,新党不能容,旧党亦加以打击,每因与执政不合而出守地方。补之目睹东坡的政治遭遇,便以词表明政治态度。“登临事,更何须惜,吹帽淋衣”,用《世说新语·识鉴》篇所载孟嘉落帽的典故,说这些坎坷、失意,不过如同雨水淋衣,风吹落帽一样,安慰苏轼不必以此牵怀。词中恢宏旷达的人生态度与昂扬不屈的进取精神,正与苏轼心灵相通。
又如,毛滂《水调歌头·登衢州双石堂呈孙八太守公素》,其上阕用《世说新语》典多处:
谢安涵雅量,叔夜赋刚肠。清宵假寐,应笑长孺卧淮阳。尽彻东平屏障,不废南楼谈咏,宴寝自凝香。庭下一抔土,须避赤帷裳。[7]872
开篇就点出了谢安的雅量,而对阮籍形象的接受也有受苏轼影响的痕迹,截取阮籍赴任东平的画面“尽彻东平屏障”,与庾公南楼啸咏相组合,生动描绘出一幅风流太守的肖像。
叶梦得中年后开始有意学习苏轼的词风,在使用《世说新语》典故上也有不少与苏轼接近者。如《应天长·自颍上县欲还吴作》下阕云:“来往未应足。便细雨斜风,有谁拘束。陶写中年,何待更须丝竹。”[7]996反用谢安中年哀乐,正待丝竹陶写的典故,而“来往未应足。便细雨斜风,有谁拘束”放旷情怀也与前引苏轼的《定风波》相近。
二、稼轩词派的镗鞳之音
词坛上向来苏辛并称,辛弃疾继承了苏轼以词抒写士大夫逸怀浩气和主体意识的路子,但又有所开拓。苏词清旷典雅,富有文人学士之风度,辛词则慷慨激昂,多英雄豪杰之壮怀。“苏是衣冠伟人,是思辨型的智者;辛是弓马实践型的勇者。苏追求的是‘诗书事业’,是文人政治上的功名;辛追求的是‘弓刀事业’(《破阵子》),是武将军事上的功勋。”[8]辛词在宋词中是引《世说新语》最多者,达140多次。
同样爱用《世说新语》典故,在取向上苏辛多有不同,仅从对谢安轶事的使用即可见一斑。苏轼尤为看重谢安的雅量,体现的是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作为文武兼备,具有管乐之才的英雄词人,辛弃疾最敬仰的《世说新语》人物就是谢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谢安东山再起,辅佐朝廷,以安晋室的功业正与稼轩平生之志投合。辛弃疾年轻时曾独自追杀叛逃的义端,并率五十骑冲入敌营,活捉叛徒张安国。清代词评家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说:“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即桓温之流亚。”[9]辛弃疾南渡后得不到重用,闲置的时候总是以谢安的东山再起自期。稼轩提到谢安之词,多悲痛慨叹之音,用《世说新语》中谢安之典故,尤以“中年伤别”为最多,达十次。且时常连用多个谢安的典故,如:《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下阕:“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7]2420连用谢安东山携妓、泪落哀筝、淝水闻捷三个典故。淝水闻捷的相关记载已见前引,东山携妓见于《识鉴》第21条:
谢公在东山畜妓,简文曰:“安石必出。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1]478
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
安纵心事外,疏略常节,每畜女妓,携持游肆也。[1]478
泪落哀筝见《晋书·桓伊传》,据载,孝武帝宴桓伊,时谢安在坐。曾在淝水之战中建立奇功的西中郎将桓伊,抚筝而歌的“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之句,令谢安嘘叹不已,潸然泪下。谢安之落泪盖感于自己的政治遭遇,功高而遭嫉也。辛弃疾在词中,一方面追慕安石诗酒风流,另一方面反用安石闻捷故事,“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仿佛不屑追求功名,只需儿辈去做即可,实际暗藏了英雄不遇、事业未成人空老的感喟。
在对谢安式人物褒扬的同时,辛弃疾对王夷甫之类的清谈误国予以痛斥,故多用“神州陆沉”的典故。如其名作《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寿甲辰岁》云: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7]2414
这首词的上阕,辛弃疾连用了多个《世说新语》典故,对宋南渡以来令人丧气的局面进行了生动的概括和极其沉痛的谴责。他特别指出,造成中原沦陷和偏安政局的,乃是那些不恤国事、只尚空谈的王夷甫式的一类人。这里用到的是当年桓温追究西晋亡国、中原沦陷原因时说的一段话,见《轻诋》第11条: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1]979
联想靖康之后宋室南迁,士大夫也屡有趋尚清谈空论的习气,连宋孝宗亦曾以为忧,则辛弃疾在创作中调动东晋典故唤起读者的联想,既切合时事,又有力地表达了他们对清谈误国者的斥责。
稼轩词派是南宋各词派中相对来说政治思想较一致,艺术上皆追求豪壮悲慨的一派。除了骨干人物陈亮、刘过、刘辰翁、刘克庄,还包括赵善括、杨炎正、程珌、岳珂等与辛氏交往者。此外,戴复古、吴潜、李曾伯、陈人杰等南宋晚期词人慕蔺趋风,可谓此派之强大后劲,而袁去华、王质、李泳、京镗、韩玉、李好古、李昴英、陈德武等皆为知名度较高的南宋中后期稼轩派词人[10]。他们在使用《世说新语》典故的倾向上基本与稼轩一致。如李曾伯《贺新郎·辛亥初度自赋》词云:
幸得闲中趣。问何为倏逾桂岭,重来荆渚。唤醒门前弧矢梦,钩月相辉初度。谩羞听、军中鼙鼓。马上弓刀成底事,仅平明、旆入襄州去。能不愧,古羊杜。
此生何以酬明主。怅新来、鬓毛添白,衰容如许。三万貔貅齐贾勇,好为一清狐兔。看柳色、大堤如故。世事付之杯酒外,那棋边、得失都休语。来共看,雁儿舞。[7]3563
李曾伯(1198-?),曾任四川宣抚使兼京湖制置大使,赴前线主持大局。后来也屡任方面大帅。咸淳元年(1265)为贾似道所嫉,罢职。写词喜用慷慨悲壮之调,明确表示“愿学稼轩翁”。上面的这阕词,开头说“幸得闲中趣”,一个热心事功的人如何能甘心投闲?“幸”实际是反语。而下阕的“世事付之杯酒外,那棋边、得失都休语”,用谢安典,表面说不要提“棋边得失”,即国家大事,实际却暗含了愤激的情绪。这些表达与稼轩词颇为类似。
面对金朝的窥伺,南宋迫切需要力挽狂澜之士出现。因此,辛派词人在运用谢安的典故时也与稼轩一致,追慕谢安侧重的是他东山再起,安晋室、济苍生的风采。如刘克庄《沁园春》词中用到谢安的典故多达八处,其中三次以“谢傅”称之,都是用淝水之战报捷的典故。“谢傅棋边,莱公骰畔,淝水澶渊送捷旗”[7]3313,把宋代的丞相寇准与谢安并提。
魏晋人物中,与谢安相近的人物还有王导。在东晋皇室弛绝的情况下,有识之士深为国事而焦虑。温峤见了王导,便觉天下事可以无忧了,故以当年帮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相称许。南宋后期,国家形势之危难有近于东晋之时,所以文人时常借东晋故事来形容当世。稼轩词派的很多迎往送来、喜宴寿庆词都以天下大事、恢复中原相互勉励,谢安、王导的典故便常出现于这类词中。如:刘克庄《满江红·庆抑斋元枢八十》云:“屈指耆英,谁似得、三朝元老。尚留个、管夷吾在,何忧江表。”[7]3338
三、姜夔等人的今昔之叹
辛词对《世说新语》典故的爱好不仅影响了辛派词人,而且对整个南宋词坛都形成了影响。南宋词坛,在稼轩词风外独树一帜的姜夔对《世说新语》典故也颇为钟情。与稼轩的英雄之词迥异的是,姜夔等人的词是追求清丽典雅的文士之词。作为一介书生,生处宋金对峙局面已成,国家颓势难挽的末世,姜夔固然没有辛弃疾、陈亮的激昂慷慨词作,但他的心中也有着伤时忧国的情绪。只是在表达上,他追求的是清空骚雅,善于用蕴藉含蓄的手笔来写。表现在运用《世说新语》典故时,他和后来的追随者们偏爱的是今昔对比的一类。如桓温“金城柳”之典。
据《言语》第55条记载: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1]135
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到当年手种的杨柳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不胜今昔之感,拂拭着枝条,泫然泪下。武将桓温竟也如此多情!这幕场景打动了很多文人。其中最著名的是庾信,所撰《枯树赋》中直接把桓大司马八个字的感慨敷演成一首四言抒情小诗:“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11]姜夔在词中一再用到这个典故,如:
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12]161
柳老悲桓,松高对阮,未办为邻地。——《永遇乐·次韵辛克清先生》[12]196
在自度曲《长亭怨慢》的序言中,姜夔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对这个典故的钟爱。词并序云: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12]70
上阕歇拍处,姜夔又对金城柳的形象作了进一步的延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他对桓温的话反其意而言之。桓温以为柳树似人一样有情,所以昔日依依,今朝摇落;姜夔却说不然,树几经送别,还能如此青青,哪里似人的多情!周密《水龙吟·次张斗南韵》也是这个用法,词上阕云:
舞红轻带愁飞,宝鞯暗忆章台路。吟香醉雨,吹箫门巷,飘梭院宇。立尽残阳,眼迷睛树,梦随风絮。叹江潭冷落,依依旧恨,人空老、柳如许。[7]4157
开篇写春暮花飞,刻画相思的处所是“吹箫门巷,飘梭院宇”,结构、造语上都与姜夔的《长亭怨慢》开篇相近。歇拍将柳与人作对比,人空老,柳却依旧,完全是姜夔词的套数。
张炎(1248-1320?),是贵族后裔(循王张俊六世孙),前半生在贵族家庭中度过。宋亡以后,家道中落,一直落魄不堪。这种国破家亡的陵夷之变反映在其作品中,就是对旧游的追忆,对今昔巨变的感伤。他在词中多次用到金城柳的典故,如《忆旧游》“叹江潭树老,杜曲门荒,同赋飘零”[7]4388,《探芳信·西湖春感寄草窗》“我何堪,老却江潭汉柳”[7]4404,《潇潇雨》“倚阑干不语,江潭树老,风挟波鸣”[7]4415等。
纵观宋代词史,我们看到,苏轼冲破了词专写男女情爱的藩篱,“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将典故也大量用于词中。而《世说新语》所表现的文人雅趣正与宋代士人对文雅志趣的爱好相合,因此,在苏轼影响之下,《世说新语》典故在宋词中使用比较典型。具体到不同词派,他们在使用这类典故时又体现出了个性的差异。杨海明先生称苏轼是完成词比较充分的“士大夫化”的第一人[13],这种“士大夫化”或许与东坡词使用《世说新语》之典所表现出的对晋宋士风的接受不无关系。苏词清旷典雅,文士气使苏轼一脉的词人在《世说新语》中找到了角色的认同。在将词风引向阳刚上“苏辛”并称,但辛弃疾并非在风格情调上亦步亦趋学习前人,而是开宗辟派,遂使稼轩体成为词史上一座高峰。辛弃疾一生执着追求理想,以功业自许,因此,在《世说新语》典故的选择上,辛弃疾与辛派诸贤对谢安等人物的功业存慕学之心。至于姜夔、张炎等南宋词人,仕途无望,遂转而寄情山水,标举高雅风韵,对今昔巨变尤多感慨,故每每借词作抒发黍离之悲,故对于《世说新语》人物的认同偏向于独善其身,对“金城柳”等典故情有独钟。
此外,对南北宋的词人来说,社会环境的差异也是造成他们对于《世说新语》中典故的不同选择的原因。萨姆·温伯格在《制造意义:世代之间的回忆是怎样形成的》一文中说:“人们在回忆历史时有高度的选择性。实际上,历史事件细节并非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逐渐淡忘了,而是人们无论想起或淡忘什么,都要通过当今的事件以及对它们的解释,对被回忆或忘却的东西进行一番加工。”[14]比较而言,南宋词人更习于使用《世说新语》的典故。盖因同样偏处江南一域的地理形势,与东晋人一样的南渡之伤痛,南宋词人对东晋江左风流自然更觉亲切,他们用《世说新语》典故时,也正是“通过当今的事件以及对它们的解释,对被回忆或忘却的东西进行一番加工”。
如果说,我们对魏晋风度的认识,其实是《世说新语》编撰者淘选的结果,那么,宋代词人对《世说新语》典故的使用,既是《世说新语》接受史的重要组成,也丰富了“魏晋风度”的内涵。通过对宋词文本的细读,我们可以看到不同词人、词派对《世说新语》的选择性使用,体现出不同词人、词派的个性特点。同时,这种选择性使用也促进了不同词人、词派艺术特点的形成。希望笔者的这些思考,对于宋词流派研究、风格研究有些微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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