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出身靖乱录》考论
2018-05-29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下文省称《靖乱录》),是现存最早一部关于王阳明生平出处的历史小说,或曰传记小说,历述阳明读书应考、谪居龙场、巡抚南赣、平宸濠与诸贼之乱等事,在阳明先生形象的演生史上具有特殊意义,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出版了该书的整理本,引起笔者注意,兹对《靖乱录》的版本情况、产生背景、历史记忆建构和艺术特色缕述如下。
一、《靖乱录》版本流源小考
《靖乱录》一书国内久已失传,现存三种本子均刊、藏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藏有两种刊本:一种为《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上、中、下三卷,弘毅馆庆应纪元乙丑(即日本庆应元年,1865)晚夏刊本。此单行本半页十行、行二十一字。除卷上之卷端题为《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外,卷中、卷下与内封正中均题为《王阳明出身靖乱录》。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9月据之为底本点校排印出版[1]。一种为《三教偶拈》本。此本为日本长泽规矩也所藏孤本,后归东洋文化研究所。半页十行、行二十字。此书分别选取儒、释、道代表人物王阳明、济颠、许逊敷衍小说三种:《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见图1)、《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和《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2]。该书有序言一篇,已残缺首页,二、三页又误倒。序末署“东吴畸人七乐生撰”,标题下署“墨憨斋新编”。刘世德等主编《古本小说丛刊》、《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主编《古本小说集成》等都据此本影印。傅承洲先生通过考察此序所署“东吴畸人七乐生”为冯梦龙别号、《靖乱录》结尾诗署名“髯翁”为冯氏晚年作小说中诗的别署、冯氏编《智囊全集》辑录的王阳明事迹不少已写入《靖乱录》等,证明《三教偶拈》本《靖乱录》的作者确为冯梦龙[3]。另有一种出版年份不明(约明治年间)的大阪青木恒三郎印行嵩山堂本。嵩山堂本实即弘毅馆刊本,弘毅馆板归青木,青木仅将天头减少后重行印行,属后印本。故傅承洲先生文云《靖乱录》“现存三种刻本”,误,实为两种,且其误大阪青木嵩山堂为一并不存在之“东京青山嵩木堂”,不知何故。《靖乱录》在国内首次著录当为董康《书舶庸谭》,其1927年1月24日的日记里“冯梦龙”条下曰:“《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三卷墨憨斋”[4]96。其时董氏实未曾亲见该书,仅据《内阁书目》迻录而已。董氏此条上文自承:“明时小说家撰述最富者无过李卓吾、冯梦龙二人,今见《内阁书目》录二家之书颇备,姑志于后,亦徵存文献之别开生面也。”[4]94而此后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1932年)、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与该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1993年版、1998年修订版)、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等权威小说类目录著作在著录本书时却均误书名“靖乱录”为“靖难录”[5],疑各书条目撰写者似皆以讹传讹,未曾一考原书。《书舶庸谭》九卷本虽然迟至1939年方署武进董氏颂芬室自刊,但初版四卷本已于1930年由胡适作序盛赞之,大东书局石印刊行,在社会上较有影响力。故李小龙先生文称《靖乱录》最早著录于孙楷第书,亦非。
图1 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所藏《王阳明出身靖乱录》首页书影
二、《靖乱录》产生的思想背景与历史小说主潮
冯梦龙(1574-1646)是晚明著名的文学家、戏曲家,生平著述颇富,学界论之已多,兹不赘叙。由《靖乱录》刻本中避讳“由”“校”“检”等字而改为“繇”“较”“简”,可推知应刊行于崇祯年间。
王阳明是有明一代最重要的思想家,其一生经历独特,兼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事业,对明中叶以降的思想、文化、社会生活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文学创作领域,亦尠有文人没有受到王学及其后学思想观念的衣被而自铸伟词的*关于心学与文学尤其是冯梦龙等通俗文学作家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参考傅承洲:《冯梦龙与明代哲学思潮》,《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87-90,100页;邵敏:《明代儒学基调的转变对冯梦龙小说编创的影响》,《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38卷第4期,第477-479,484页;左东岭的系列论著:《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0世纪以来心学与明代戏曲小说关系研究综述》,《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第61-66页;《明代文学思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冯梦龙对阳明之学崇奉备至,在《靖乱录》序言中云:“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1]序2北大藏日刊本《靖乱录》即题有“别门生冯梦龙敬演”[6]八字,冯氏之服膺阳明先生,可见一斑。王阳明致良知之学有着强烈的用世之意,非仅教人内圣而已。阳明云:“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为治。”[7]90希冀通过大力提倡“致良知”之学而达致天下太平,走的实在是“内圣开外王”的路子。冯梦龙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并深以为然。他在《靖乱录》开篇缕述道学渊流直到明朝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后,表示:
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戡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生为第一。有诗为证: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1]2-3
说“功名事业”,说“戡乱解纷”,说“有用的学问”,说“实用”,皆是着眼于“外王”一道,冯梦龙写作此书的旨趣,便彰明较著了。冯氏私淑王学诸人,在小说编创中特重“小说作品的教化作用,以警世、劝诫为主要创作宗旨,以小说作为挽救世风、教化人心的工具”[8]。他刊刻“三言”,自叙其命名原因时说:“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9]明揭“警世”“喻世”“醒世”的教诲诸众生的目的。在其编创的小说中大量加进伦理教化的内容,借世人喜闻乐见的稗官野史之作来教导民众如何修身齐家,从而实现其儒家社会理想,良有以也。虽然鲁迅先生批评此种风气曰:“宋市人小说虽亦间参训喻,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用以娱心;及明人拟作末流,乃诰诫连篇,喧而夺主”[10]209,但晚明白话小说由俗文学渐往雅文学迁转,由娱乐向宣教演进,并非仅仅是作家主观选择的结果。《靖乱录》开头一篇文字,不啻一篇理学学案,正是受到晚明思潮的影响所致。
除了心学的影响,冯梦龙创作《靖乱录》还受到了晚明历史小说当代化主潮的直接霑溉。随着《三国志演义》的巨大成功,历史小说在明代迎来了空前的繁荣,现存该类小说逾四十部,几占白话小说之半壁江山。所有明以前的朝代国史都出现了通俗小说版,如余邵鱼《列国志传》、冯梦龙的《新列国志》、“说唐”类的《隋唐志传通俗演义》《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隋炀帝艳史》《隋史遗文》,关于宋代杨家将故事的《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志传》、“说岳”系列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岳武穆王精忠传》《岳武穆精忠报国传》等等。然而前朝毕竟有限,在其题材竭泽而渔之后,明代历史小说的编创刊行势必要把本朝史或曰当代纳入到视野中来。《皇明英烈传》《于少保萃忠传》《胡少保平倭记》《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等等以“皇明”开国以来历史为题材的历史小说大量出现。明代许多的政治、军事大事都在小说中迅速得到了呈现,甚至有些小说根据邸报进行编纂,与所记事件的发展状况几乎同步,而具有了“时事小说”的性质。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靖乱录》便应运而生了。王阳明作为有明一代最为著名的思想家,有着高深的儒学修养,门生学子遍天下,对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的各阶层人士都有深刻影响,这本就是很罕觏之事。更奇特的是,作为文臣,阳明却能在短短十几天时间里平定宸濠之乱,“自古戡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1]99。再加上巡抚南赣,亲率文吏及偏裨小校短时间内剿平正规部队“狼兵”们数十年无法剿灭的巨寇,而又抚思恩、田州土酋,平断藤峡等,武功赫赫,《明史》也盛赞“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11]。这样一个百年前的国朝传奇历史人物,自然会进入历史小说当代化潮流下小说编创者的视野中来。冯梦龙在《三教偶拈》序中说该书的创作缘起于“偶阅《王文成公年谱》”,在文本中批驳陆天池《史余》关于阳明平桶冈、横水诸贼巢的荒谬之处时又说:“今按先生年谱……此乃小说家传言之妄,当以年谱为据。”[1]47明人所撰写、刊刻的王阳明年谱凡十二种[12],考《靖乱录》记载阳明生平事迹与引据诗文,多与钱德洪编、罗洪先考订并收入隆庆六年谢廷杰刻本《王文成公全书》本阳明《年谱》相同,笔者颇疑冯梦龙所据之《年谱》即是此本。
三、《靖乱录》建构王阳明历史记忆的实写与虚写
如前所揭,冯梦龙创作《靖乱录》是以钱德洪编《王文成公年谱》为据的。书中有些文字甚至直接抄袭自《年谱》原文,如记录弘治五年王阳明21岁应乡试举之事: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场中,夜半巡场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1]13
查《年谱》卷一,记同件事曰:
是年场中夜半见二巨人,各衣绯绿,东西立,自言曰:“三人好做事。”忽不见。已而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之,咸以为奇验。[7]1348
除增减变换个别字词外,作为“小说”的《靖乱录》竟然与《年谱》记载毫无二致。此类实例在《靖乱录》中还可以举出不少。复次,小说中明标事件发生时间者指不胜屈;叙述先生平定诸乱时调兵遣将的过程;书中人物大多有名有姓,官职出处等等每每与正史、《年谱》之记载合,作者着意勾画出王阳明自成化八年九月出世至嘉靖七年十一月逝世五十七年波澜壮阔的一生,可谓“实写”。但冯梦龙刊刻《靖乱录》毕竟距王阳明之殁已百年,对王阳明历史记忆*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开创了影响深远的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理论。概言之,所谓的“个人的”记忆(individual memory),其实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是在集体记忆的框架内被唤醒的。近年来,随着学界对具社会意义的“记忆”的研究逐渐深入,“记忆”正倾向于被区分为不同的范畴。王明珂总结云:第一种是詹姆斯·芬特雷斯(James Fentress)和克里斯·维克汉姆(Chris Wichham)提出的“社会记忆”(social memory),“指所有在一个社会中藉各种媒介保存、流传的‘记忆’”。第二种是“集体记忆”,“这是指在前者中有一部分的‘记忆’,经常在此社会中被集体回忆,而成为社会成员间或某次群体成员间分享之共同记忆”。第三种即“历史记忆”,“在一社会的‘集体记忆’中,有一部分以该社会所认定的‘历史’形态呈现与流传”。(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第137-138页)。具体理论可参考: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历史与记忆》,方仁杰、倪复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的书写,往往与历史真实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踳驳违拗之处,因为“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13]71。为了扩大小说的受众范围,追求播扬阳明事迹的社会效益与书坊射利的经济效益双双最大化,下层文人且可能兼有书商身份的冯梦龙,在创作本书时势必不能以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为主要着眼点,即便阳明及其后学的哲学主张并不算特别艰深,但毕竟不可能引起广大读者尤其是受经济实力*明代书籍的价格十分昂贵,据许振东先生考察,“一部《封神演义》的价格,相当于一名知县一个月薪水的三分之一强”。详参:许振东《17世纪白话小说的创作与传播:以苏州地区为中心的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第114-115页。、识字水平、闲暇因素等限制的以广大市民为主体的接受群体的阅读兴趣。既然与其“三言”、《新列国志》《古今谭概》《情史》等等作品一样,隐含读者是市民群体,则冯梦龙创作有关王阳明小说时的题材选择,就已经只能着重在具有吸引人瞩目的传奇事功上了。为了神化王阳明取得不世之功的关键——权术之不可测,《靖乱录》恰恰采用了冯梦龙在书中曾力斥的“小说家传言”,以13岁时即能智斗待阳明先生不以礼的小夫人的谣言来表现“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1]10。这则谣言见于明王兆云《漱石闲谈》卷下“杨明用谲化后母”条,记载内容大致如下:阳明生母郑氏去世后,继母待之不慈。阳明两次设计惊骇继母,其仍不改易。于是先生置怪鸟于继母衾下,并胁巫进言,诳母曰此鸟为郑氏所化,略示薄惩,若继母不幡然改悔,将有后灾。继母这才对阳明视同己出、倍加爱护云云*此处王守仁被称为“杨明公”,考书中并不讳“阳”,应是书手之误。钱明先生《王阳明及其学派论考》第63页注释径作“阳明用谲化母”,改一字,脱一字,不妥。该条笔记详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4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第341-342页。。《靖乱录》几乎全文袭用这条笔记小说,只是稍加变化词句而已。历史上这位“小夫人”实有其人,乃阳明继母赵氏。赵氏在郑氏殁后承担起对阳明的抚养重任。她督促先生甚严,委曲保育,对王阳明思想性格的养成关系至大,受到了人们的交口称赞。陆深撰《寿王母赵太夫人七十序》、邹守益《叙云山遐祝图》等都对赵氏的品行褒奖有加[14]59-64。而冯梦龙为了表现阳明的异于常人而采用这则小说家言,自然是“虚写”。“组成社会的各类群体每时每刻都能重构其过去。但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重构过去的行动中,这些群体往往同时也将过去歪曲了。”[13]303冯梦龙在重构王阳明的历史记忆时,明显为了特定目的而选择了符合其意图的历史记忆,从而实际上歪曲了真实的历史。“当下的环境好像是一种触媒(accelerant),它会唤醒一部分历史记忆,也一定会压抑一部分历史记忆,在唤醒与压抑里,古代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就在选择性的历史回忆中,成为新知识和新思想的资源,而在重新发掘和诠释中,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在传续和变化。”[15]在各地农民起义蜂起、关外女真人势力一步步进逼的崇祯年间,面对内忧外患的当下情境,冯梦龙无法不唤醒关于短时间内就能平叛靖乱的王阳明的历史记忆。眼前的现实促使他唤醒的记忆是成就传奇事功的阳明,而压抑了阳明作为心学圣贤的记忆层面。要之,《靖乱录》因小说流布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因当下社会记忆的框架所限而突出阳明事功一面等因素的合力,通过“实写”与“虚写”结合的方式构建了明末小说编创者和接受者共同需要的王阳明的历史形象——“平蛮定乱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1]120的中兴文臣。而《靖乱录》又是已知最早的关于王阳明的历史小说,可谓在通俗小说领域筚路蓝缕——尽管在此之前冯梦龙《智囊全集》中已有一些关于王阳明的记录,但都是零碎的片段;而更早之前的董榖《碧里后集·杂存·斩蛟》与南戏《王阳明平逆记》中更是把王阳明塑造成了神仙形象[16],殊为荒诞不经,无法满足普通市人对阳明的接受需求——其对王阳明形象的建构与传播,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另外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是,冯梦龙对于王阳明历史记忆的“虚写”,除却上述主观选择之外,可能还有冯氏对阳明部分史实并不熟悉所致的“误解”这一客观情况。如《靖乱录》卷上在记录正德二年(1507)入阳明门下的弟子时云:
明年先生将赴龙场。(刘)瑾遣心腹人一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门生听讲。又同乡徐爱、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1]21
此处“蔡宗”应为“蔡宗兖”,若归之于手民之误,漏刻一字,此条记录仍有不少错误。钱明先生已指出,此中“冀元亨、蒋信皆为阳明谪龙场途中接纳的弟子,《靖乱录》所记明显错误”[14]258。而钱先生没有留意到更为明显的错误是,“妹婿徐曰仁”就是徐爱,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马堰横山村人,娶阳明之妹,正德二年执弟子礼从学于阳明,何来下一句“又同乡徐爱”之说?!
四、《靖乱录》的艺术特色
与冯梦龙同时期编创的其他小说作品一样,《靖乱录》的拟话本色彩浓厚。所谓拟话本,是指模仿宋元话本而“皆首尾与诗相始终,中间以诗词为点缀,辞句多俚,顾与话本又不同,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10]125的作品。《靖乱录》开篇即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1]1
以收入《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的《别诸生》作为开场诗。不过冯梦龙引述此诗,误将颔联对句的“须从”误为“须知”,这就形成了作诗所避忌的犯重字,且与出句的“欲识”有合掌之嫌。阳明大才,自不会如此,不知是书坊刊刻之误还是冯氏记忆有误。全书末尾则是一首“后学”的诗,一首署名“髯翁”、亦即冯梦龙的诗。在小说叙述过程中,文本中也经常点缀着诗歌作品,如“先生即书四句云:‘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楼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1]6“正是:‘道在将兴逢盛世,文当未丧出明师。人人有个良知体,不遇先生总不知。’”[1]65“先生赠诗云:‘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离辨浊清。久耐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是浑成。’”[1]113……据笔者统计,三卷小说中除不成篇之联语外,来源各各不同的诗、词、曲共计39首,在篇幅本就不长的文本中占比不小。诗词的引用尤其是王阳明自作诗的引证,一方面有助于读者理解阳明诗歌创作的具体史实背景,所谓“知人论世”是也。另一方面大量引用阳明自作诗,也避免了明代小说“有诗为证”之诗往往质量低下、鄙俚可笑又与故事情节关系不密,纯属为夹杂几首歪诗而引诗的弊病。可以说,《靖乱录》中大量引用阳明诗的做法是取得了成功的。陈大康先生在论述拟话本小说时更进一步指出:“除征引整首诗词外,拟话本中还常在一小节结束时用二句韵语作概括或提示,这也是承袭宋时话本而来的。”[17]《靖乱录》卷中结尾叙述到王阳明因为忘记携带敕印而返回去取,耽搁几日,幸运地避免了陷入朱宸濠的裹挟,用了两句韵语作结:“正是万般皆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1]77卷下叙述宁王欲取阳明为己所用,却被先生走脱一节时,也用了二句韵语来为此段故事了断:“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摇尾摆头再不来。’”[1]79张忠、许泰率北军屯驻南昌时被阳明用计怂动士兵思归,“正是:‘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1]105,同样二句韵语。此外,小说文本中往往转年谱的文言为白话,多俚俗之辞;说书人口吻的自问自答式叙述如“那(“哪”)十景?”[1]17之下便列出西湖十景、“那八人?”[1]19下开列八人名姓、“那几处哨道?”[1]40-41后附十路军马明细、“那几路?”[1]62后详述九路人马进军路线等等,都是典型的拟话本的特征。
《靖乱录》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艺术特色是其文本的叙事时间问题。《靖乱录》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其区别于《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金瓶梅》《玉娇李》等人情小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强烈的历史感。读者在阅读其他类型小说时并不太关注文本中的时间,但在阅读历史小说时往往格外关注其中提到的时间,这一方面是由于故事情节往往与历史事实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不关注时间往往会陷入混乱,有碍阅读体验。另一方面是由于史传传统在历史小说中的顽强存在,使得小说的编创者习惯于严格按照事件发生的线性叙事结撰文本。如《靖乱录》在介入王阳明叙事之前,先简要介绍其生父王华的生平事迹,这正是中国古代人物传记首叙家世的传统写法。接下来讲述阳明先生出生之异后,同样是以自然时序为线索,将各种逸闻轶事附着于时间线上,如写先生5岁始能言、10岁时父亲中状元、次年随祖父入京、12岁问何事为第一等人、13岁智斗继母、14岁习学弓马留心兵法等等。在每次事件之前,作者几乎都备言具体时间。
除上述在事件开头交代时间外,冯梦龙还常在故事情节的叙述中穿插说明时间。《靖乱录》记正德十二年先生巡抚南赣,略叙大小数战之后忽然插入“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1]36。这里的“二月廿九日晦日”给人以阳明所部军纪严明、军令如山的直观感受。卷中叙计赚浰头贼池仲容,将之诱来赣州城:
(池仲容等)既至祥符寺,见宫室整洁,又有参随数人为馆伴,赐以米薪酒肉,标下各官俱来相拜,各有下程相送。欢若同僚,喜出望外。时乃闰十二月二十三日也。[1]57
末句这一精确的时间并非毫无用处,此后阳明留池仲容等人盘桓五日,看看将近新年,阳明便以诸人赶回浰头需八九日,也来不及过新年,况又须进城拜年,来回跋涉,不如留城观灯为借口将池仲容及其随从93人滞留,从容消灭。这里插入的时间非常重要,是后面故事情节发展的前提,故冯梦龙特为揭出,使得连环计显得真实可信,毫无破绽。这种特意拈出时间的写法书中在在可见。要之,这一手法的使用可以营造出浓郁的历史感与在场感,既使读者觉得事件真实可信,又可使读者有种亲眼所见、身临其境的错觉,增加了其继续阅读、探究故事发展情况的趣味。
《王阳明出身靖乱录》是现存可考的最早的一部关于王阳明的历史小说,在王阳明接受史上自然应该占有一席之地。但因此书刊刻于崇祯年间,国内久不见著录,其是否曾广为流布不得而知;明清鼎革之际可能板已毁于战火。若非日本尚有孤本传世,恐此书早就烟消云散于天壤之间。且日刊本不过二种,加上后印本也只有三种,故其在历史上究竟对王阳明历史形象的建构起过多大的作用,尚有疑问。令人欣喜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7年8月16日-22日进行的上海书展上推出了新书《王阳明图传》,其“图”的部分为邹守益等人所编《王阳明先生图谱》,而“传”的部分正是冯梦龙的这部《靖乱录》。该书的出版与201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整理本《靖乱录》的热销,势必为今后的“阳明热”推其波而助其澜。三百余年后,《靖乱录》在当代有了回响,不能不说是阳明接受史上的一件幸事。
(附记:本文曾在2017年10月30-31日浙江绍兴举办的“纪念王阳明诞辰54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对提出意见的与会专家谨致谢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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