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进化:古典实用主义哲学的当代诠释
2018-05-29
( 中南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古典实用主义哲学是指19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间,由皮尔士、詹姆斯、杜威、米德、席勒、胡克等人所建立并发展的一种哲学思潮。古典实用主义形成了一套广阔的理论视角,并在哲学的诸多领域提出了富有创见的思想和观点。新实用主义受到“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后更多的是关注语言哲学领域的意义、指称、真理等问题,伯恩斯坦和罗蒂则走向了后现代主义,相比之下,古典实用主义的理论视角更加宏大,其理论构建也更加具有革命性和前瞻性。受限于当时的学术语境,古典实用主义的一些具体表述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晦涩和平庸。本文试图立足于当代学术语境,重新阐释古典实用主义*本文在此之后提到的实用主义仅指古典实用主义。的基本方法和立场,从而展现古典实用主义所蕴含的深刻性和彻底性。
一、对于古典实用主义的澄清
古典实用主义的核心观点是“思想或者知识的意义以及真理性在于指导行动以解决问题”,“解决问题”可以被表述为“具有一定的功效性”,从而被误解为是功利主义或者利己主义。功利主义、利己主义都是后果主义,即对一个行为的价值判断取决于这个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实用主义同样是后果主义的,实用主义认为行动是在思想的指引下进行,而行动的后果就是要解决我们面对的问题。但实用主义并非认为行动的后果仅仅是要满足个人利益,实际上实用主义是反对利己主义的,杜威反复强调,个人的幸福、发展和完善只有在共同体中才能实现。同样,实用主义也反对功利主义,杜威反对从个人快乐来衡量整体的快乐,也反对根据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少数人的利益,他说,“单纯的总体‘幸福’绝不是目的。社会团结、情感与目的的和谐,对一个人的自我有益且把所有人的利益包含于其中的状态才是目的”[1]236。并且,实用主义不仅仅关注作为行动之价值判断的后果,而且进一步提出了思想、信念、知识的意义在于指导行动以获得特定的效果,这就从功利主义所关注的行动伦理上升到更广泛的哲学领域,即理论和实践的关系问题。
实用主义绝不是仅仅起源于皮尔士在“形而上学俱乐部”的几次讲演,实际上,实用主义同现代哲学思潮的发展是有内在联系的。启蒙精神以来的现代理性主义和反思精神孕育出近代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这两个流派都属于广义的理性主义流派,以区别于教父哲学的信仰主义。欧陆理性主义从笛卡尔的天赋观念演变为康德的先验哲学,最终在黑格尔那里回到作为本原范畴的绝对精神,英国经验主义则从心灵中的印象或者观念出发,建构关于世界的知识。实证主义延续了经验主义的理路,但是把经验看做是普泛意义上(或者科学认知意义上)的经验,而非心理反省意义的感觉材料。实证主义主张从经验中归纳出现象之间的恒常联系,来对未来的行动提供指引。实证主义已经孕育了实用主义的因素,例如实证主义者孔德反复强调,实证主义拒斥形而上学,认为知识是对于人类有用的,知识是朝向未来的,知识是和人相关的。例如他说,“这种对于现象的研究,不能成为任何绝对的东西,而应该始终与我们的身体结构、我们的状况息息相关”[2]10。
马赫的经验主义可以看作是实证主义的延伸和发展,马赫的思想中也蕴含着实用主义的萌芽,他指出,“这些概括和限定(指物体、自我、物质、精神等概念)是为特别实用的、暂时和有限的目的而作出的”[3]24,以及“由于‘自我’和‘物体’这些复合体,不特对于个人,而且对于全人类都有高度的实用意义”[3]18。实用主义不同于实证主义的地方在于,实证主义只关注科学规律,而把价值同形而上学一同加以拒斥,这造成了科学同价值、事实与价值之间的分离。而实用主义从一个更为宽广的维度来思考知识的有用性和人类相关性,或者说,实证主义只分析了知识的性质,而实用主义分析了知识和理论在人类生活实践中的起源和价值,从而建立了事实与价值的关联。
现代科学的实验方法是实用主义产生的直接导因,正如皮尔士在回忆他最初提出实用主义的初衷时所言:“由于任何来自实验的东西都明显地与行为有着直接的联系,如果我们能够精确地定义对一个概念的肯定和否定可能包含的一切可设想的实验现象,那么我们也就得到这个概念的完整定义,这个概念中也就绝没有其他意义。对于这种学说,我想出了‘实用主义’(pragmatism)这个名称。”[4]可以说,实用主义不是一种凭空冒出的思想,而是一种对于真实的科学实验方法和现代科学研究方法的哲学应用,皮尔士用科学实验方法锻造出哲学中崭新的“奥康剃刀”。
我们通常把实用主义看作是美国特色的哲学流派,从美国建国初期的社会条件来分析实用主义的时代背景,在分析实用主义的理论渊源时也只关注德国古典哲学对于皮尔士和杜威的影响,而忽视了实用主义与近现代哲学思潮的发展是一脉相承的。从启蒙运动崇尚理性批判教条,到近代经验主义和欧陆理性主义采用理性论证而非诉诸信仰和直觉,再到功利主义关注行动及其后果,以及实证主义和马赫主义全面拒斥形而上学和超验理论,强调理论对于未来的指导作用和实用价值,以及现代自然科学带来的观念革新,这些都为实用主义的出现提供了条件,其合理的精神内核都被实用主义纳入其创立及其后续发展之中。
二、彻底的自然主义
实用主义吸纳了近现代哲学思潮的合理因素,并且发展出新的思想,因为实用主义建立在一个更深层的基础之上,那就是现代科学与进化论。但是,实用主义不是照搬自然科学和进化论到社会领域,而是理解其内在精神,将其运用到哲学研究,运用到我们的世界观之塑造。实用主义描绘了这样一幅开放的世界图景:在这样一个我们不知道如何起源的宇宙之中,人类这种高等的智能生物产生并且存在至今。等到我们开始反思自身和宇宙的存在之谜时,我们已然已经存在。
这样的谜团通常导致宗教信仰,但是我们也可以保留一种自然态度: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存在,本来如此!根据人择原理,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当然也就不会有我们人类在此提问了。虽然神学家和哲学家分别对于存在问题进行了回答,例如关于世界和人类的“神创论”,以及哲学家的“四根说”“理念论”“实体论”“绝对精神”“绵延”“绽出”“道”“天”“无”等等。实用主义同实证主义(以及后来的逻辑实证主义)一样,拒斥了这些形而上学建构,只停留在理性和自然主义的界限之内,愿意相信自然科学所提供给我们的渐进式的答案,而不轻易对宇宙的终极本质做出断言。实用主义由此告别传统宗教教义和传统形而上学。
以进化论、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为代表的现代科学塑造了实用主义的形而上学图景,实用主义放弃了传统形而上学试图用一些永恒不变的、超验的理性原则来描述终极实在的做法,而朝向一个变动的、有待不断探索的我们生存于其中的宇宙。杜威在《达尔文在哲学上的影响》中也指出,“哲学放弃了对绝对起源和绝对终极性的研究,才能对产生出它们的具体价值和具体条件进行探讨”[5]。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实践活动有一个内在而不能排除的显著特征,那就是与它俱在的不确定性”[6]3-4,而知识是人们通过寻求一种相对的确定性来获得安全。这样一幅开放的世界图景后来被波普尔描述为“开放的宇宙”以及“开放的社会”,这种观点反对拉普拉斯式的宇宙决定论以及社会遵循特定规律发展的社会决定论,主张世界以及社会从长远而言的未知性,以及对其进行完全认知的不可能性。比利时科学家伊利亚·普利高津在其《确定性的终结》中提出,“我坚信,我们正处在科学史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上。我们走到了伽利略和牛顿所开辟的道路的尽头,他们给我们描绘了一个时间可逆的确定性宇宙的图景。我们现在却看到确定性的腐朽和物理学定律新表述的诞生”[7]。
进化论则为实用主义提供了用来理解人类价值的性质及其起源的独特视角。人类是自然进化的产物,人的出现在根本上是一个自然事件,但同时也具有特殊的意义。我们通常认为进化之所以是进化,是因为进化产生了人类,但是,在一个纯物质的宇宙区域之中,不管物质如何交互影响和变化,我们也不会用 “进化”这样的词汇来描述。生物和人类的演化其实就是各种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这是纯粹的自然过程,由于偶然的原因,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存在并且思考,这种人类视角就是最基本的价值源头。
一个纯粹的物质世界如何能产生价值?这在哲学上就是事实与价值、应然与实然的区分。低等动物的生存和发展不涉及价值,它们不会认为对它们有利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因为它们不会主动地控制自己的周围环境,而只能依据本能而行动。人是一种最高级的自主决定中心和能动中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和改善生存环境,才有了好和坏的价值判断。正如席勒所说,“哲学所关心的是力求以人的心灵的手段来把握人的经验世界的人”[8]。这种人类视角就是价值的源头,但是价值绝不是中立的,人的生存和发展是最高的目的和价值,共同幸福是对这个最高价值的伦理表述,一切具体的价值观都从属于这个最基本的价值。价值判断不是空洞的理想,而是人类在具体环境之下如何更好生存和发展的问题,这是自然所赋予人类的本性和使命。这个价值之所以是必须设定的,因为如果不维护这个价值,我们就不会存在。
但是实用主义的观点不像斯宾塞那样,直接把动物界的“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照搬到社会领域,也不像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所做的那样,直接从基因的自我保存和自我复制来解释人类社会的行为模式,而是从人类实践活动的角度来理解伦理价值,认为人类是在特定的环境之下运用理性智慧来进行实践探究,根据是否促进问题解决和生存发展来判断道德理论和道德命题的有效性和正当性。杜威在评论赫胥黎的进化伦理学时指出,一方面自然进程和生物进化仍然在人类社会延续,另一方面“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具有重大的意义。可以说,它是道德和非道德的唯一区别”[9]40。虽然进化论和其他自然科学可以提供基本的指引和有益的启发,但是我们目前尚不能把人的行为模式及其道德含义一劳永逸地完全还原为自然科学的术语,例如物理定律、基因复制、大脑功能、心理机制等,人的存在毕竟比这些理论所告诉我们的更为复杂和综合。
三、有限认知者
实用主义也提供了关于知识、科学的自然主义描述。实用主义反对传统认识论对于认知主体的认知能力的静态分析,或者试图用简单的话语来定义知识,或者是陷入对于认知主体如何能够认识客观实在的怀疑论。实用主义指引我们从以下几个维度来展开对于知识的分析:
首先,从认知科学角度分析人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与互动。实用主义的基本立场与当今认知科学和自然科学是内在一致的。生物时刻都在与外界环境相互作用,杜威称其为生活在环境之中的“活的生物”,“一个生命体的经历与宿命就注定是要与其周围的环境,不是以外在的,而是以最为内在的方式作交换”[10]。最低等的生命体同外界的相互作用是最基本的能量交换,从这样的相互作用中,逐渐演化出生物的感官及其感知。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感官器官变得越来越敏锐,同时某些动物还进化出发达的大脑,能够处理感觉器官所获得的感觉材料。感觉材料在大脑中经过处理后,逐步输送到更高的层级或大脑区域,这些层级或大脑区域还以复杂的形式联结和贯通,最终形成了我们意识层面和语义层面的知识。
感知是生物体同外界环境之间的纯粹物质形式的相互作用,这是最基本的主客体的交互作用,也就是詹姆斯所说的作为主客体统一体的“原初经验”。越是低层次的感知,越是能够实现哲学家所说的“主客统一”“天人合一”。近代经验主义没有看到感觉材料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一种物质形式的交互作用,把印象或观念看作是一种神秘的被动接受,或者是客观实在给心灵所施加的一种印迹,而对于感觉材料之信息加工的分析又停留于简单的联想机制。人类发达的大脑对感觉材料进行一层又一层的信息处理,知识似乎离外在世界越来越遥远,这就是经验主义的“主客分离”困境。但是正如杜威所说,“……理论的探究要以直接经验到的材料为出发点和归结点。理论可以在其间加入一段很长的推理过程,而其中大部分都离开直接经验的东西很远的、但是空悬着的理论的葛藤,其两段都是依附在被观察到的材料的基柱上面的”[11]2。
实际上,认知体对于外在世界的真正通达,并不发生在意识层面,而是意识层面之下的包括感觉系统在内的各种认知功能之中。根据英国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的“隐性认知”概念,人类生物是从最低等的生物进化而来,最低等的生物已经具有各种感知能力和信息处理能力。当生物进化到具有高级意识的人类阶段时,作为人类祖先的生物的各种认知功能全部作为意识之下的潜在的认知模式而存在,而我们仅仅通过内省意识并不能认清它们[12]。脑科学和认知科学正在不断地揭示出隐含在意识层面之下的大脑认知模式,例如最近美国印度裔神经科学家维莱亚努尔·拉马钱德兰(V. S. Ramachandran)对于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的研究成果[13]。
其次,从进化论出发分析知识对于人类生存发展的工具作用。不同的物种所进化出来的感知系统是不同的,没有哪一种系统更符合实在的说法。是人的视觉更符合客观实在,还是蛇的温度感应更符合客观实在?甚至,究竟是红绿色盲的视觉更符合客观实在,还是正常人类的视觉更符合客观实在?在最基本的感知层面,任何感知都是物质的交互作用,唯一能够区分感知的“正确与否”标准为:是否适合外界环境以维持和促进生物的生存。人处理感知材料的各种认知能力是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具有偶然的因素,也是自然所赋予的,这种自然规定性,就是康德哲学中的“先天性”范畴。
实用主义不反对在一定范围内的为知识而知识的做法,但是,从更长远的视角来看,知识是人类生存控制的工具,正如杜威所言,知识的“自身价值在于解决确保行动方法的问题”[9]15。知识对人类的效用包括对于人类生存的实际促进作用,也包括为人类提供的求知满足感和心理安全感,前一种作用是本质性和决定性的。早在实用主义之前,孔德就提出“一切健全思辨的必然使命都是为了不断改善我们个人和集体的现实境况,而不是徒然满足那不结果实的好奇心”[2]29。人们常常颂扬“为知识而知识”而贬低为实际目的而进行研究,但是当我们把功效从眼前的、短暂的、甚至私人的利益扩展到整个人类的、长远的、整体的利益时,这种划分变得微不足道了。
再次,从开放的世界图景出发分析人类作为有限认知者的局限性以及随之而来的知识的可错性和渐进性。科学不能告诉我们关于终极实在的真理,我们的所有知识都是在人类视角之中的。正如詹姆斯指出,“人首先的是要面对世界本身的事物,而不是面对关于事物的概念。因为一切概念,只是事物的不同角度的描述,而全部的描述只能是接近,并且永远不可完成”[14]。我们作为偶然进化出来的智能生物,带着进化所赋予我们的认知局限性,使得我们只能关注与我们生存相关的世界之领域。怀疑论设想出各种思想实验或者可能性,来说明我们的知识定义是不充分的,怀疑论所挑战的是那种绝对主义的、不可错的或者上帝式的无限认知者的知识定义,而实用主义认为知识本身就是可错的、有限的、渐进的和实用的。
最后,实用主义从实践论角度分析知识形成和发挥作用的前提条件:人与外界环境的交互作用。杜威说,“从科学研究的实际程序判断起来,认知过程已经事实上完全废弃了这种划分知行界线的传统,实验的程序已经把动作置于认知的核心地位”[6]26。认知论不是仅仅考察认知主体的认知能力,而是考察具体的认知活动是如何发生和运作的,认知过程并非静观的、旁观者式的,而是实践性的、能动性、目的性的主动控制过程。当代认知科学出现了实用主义的转向,即从以“表征”为核心的研究方法转向以“行动”为核心的研究方法。例如法国认知科学家皮埃尔·施泰纳和让米歇尔·怀尔将“行动核心论”作为实用主义的基本方法,并且探讨了行动核心论如何与反表征主义、反基础主义以及反二元论相互关联[15-16]。
人类知识的增长是一个试错和累积的过程,杜威阐述了科学探究的模式:面对问题-提出假说-指引行动-后果对假说进行检验-新的问题-在以前的知识基础上提出新的假说。这种科学探究的模式最先由伽利略提出,并且被现代科学认同为基本的研究方法。伽利略-杜威的科学探究模式同进化论的模式是一样的,都是一种实验主义或者试错法(见表1)。
表1 科学探究模式进化模式的比较
四、进化视野中的社会政治理论
不仅自然知识是试错和累积的,我们关于社会和政治的知识同样如此。我们在不同的时代提出不同的社会理想和政治理想,以指引我们的生存和发展。例如在平等理论方面,柏拉图的理想国并没有把奴隶纳入其中,但是他提出了正义的基本理念。启蒙思想家提出了自由和平等的思想,但是他们提倡君主立宪制。美国建国初期废除了君主制,实践了三权分立和自由平等思想,但是他们却默认了印第安人应该被屠杀,也默认了黑人奴隶制的合法性。美国南北战争摧毁了黑人奴隶制,但是种族歧视依然长期存在。后来在此基础上,人们提出了种族平等,将自由和平等扩大到了有色人种。再后来,政治学家在政治平等的基础上,提出了分配方面的平等和正义。又后来,女性主义提倡女性具有同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社会和政治的其他各种理论的历史同样是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在不同历史环境之下试错和累积的进程。当政治理论实实在在促进了人类整体的共同幸福时,我们称之为好的、合理的政治理论。进化论运用到社会领域不是产生粗鄙的“优胜劣汰”,而是不断试错、不断累积的方法论与观察视角。
我们不能完全超越地提出永恒的政治理念,但是我们可以立足所处环境(自然与社会环境),提出超越当下的社会理想,以此来指引我们的行动。我们的这些社会理想并不一定总是正确的。正如突变的基因方案大部分都会被证伪,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发挥我们的智慧能力,更审慎地、更探究性地提出政治理想和政治方案,期望将错误减小到最低。理性和智慧是我们最能依靠的东西,以面对这个充满未知和风险的世界,甚至多少而言还是带有苦难色彩的世界。
实用主义告诉我们知识是工具性的,让人误以为对个体有用就是真理。人固然是在日常生活中为了各种琐碎的事情而思索,但是其背后的目标不都是一样的吗:生活下去,生活得更好。试问,人类为什么会不断提高生产力,创建更多的科学理论和科学技术,发明更多的生产工具?人类的这种发展动力不是来自于数亿年来进化所赋予我们的本性——生存和发展——吗?
人类自发地形成了若干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自现代社会以来,人们开始主动地为了自身的共同幸福而构建理论,并且为之奋斗。功利主义、利己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社群主义、契约论等都提出了各自的主张,试图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进行理论分析。如果忽视了人类特定的生存背景而仅仅从理论建构本身来思考其合理性,那么就如杜威所批评的那样,“我倾向于认为各种道德哲学之所以缺乏效能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些哲学热衷于某种单一的观点,把道德生活过分简单化,于是在错综复杂的实际现实与理论的抽象形式之间造成一条鸿沟”[17]。究其原因是,人类不是屈从于动物本能来行动,而是主动地构建理论来指导自己。每个时代的社会和政治理想,都有其历史处境的依据,都是在一种综合的历史语境下提出适合那个时代的社会理念。正如胡克指出,“理想或者价值都是关于以一种方式奋斗或者行动的后果而成为真的或者假的。……实际后果的是好是坏只有相对于产生理想的特殊和具体的最初情境才能了解”[18]。
实用主义在社会政治哲学层面有一个基本的预设,人是社会性的。米德从社会心理学分析了个体和自我概念,他认为“自我,作为可成为它自身的自我,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结构,并且产生于社会经验”[19]125,以及“自我所由产生的过程是一个社会过程,它意味着个体在群体内的相互作用,意味着群体的优先存在”[19]146。杜威则从社会学视角出发,指出“那个‘社会有机体’理论,即认为人们不是孤立的非社会原子,而只有在人与人的内在关联中才可称为人的那个理论,已经彻底取代了把人看作一个聚合体、看作一堆需要通过人造泥钵把他们汇聚成秩序表象的沙砾的理论”[20]。生物的社会组织形式是由外界环境和生物机能共同塑造的,人类是作为一个种群而存在,人的生存是社会性的。正如在认识论领域批判把认知者从自然环境中剥离出去的近代经验主义,实用主义在社会领域也批判把行动者从社会环境中剥离出去的现代个人主义和唯我主义。
五、结语
本文以彻底的自然主义和进化论作为古典实用主义的理论基石,并且在此基础上概括了实用主义的几个基本预设:第一,开放的世界图景,认为我们所生存于其中的宇宙是变动和充满风险的,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通过自然科学的探索而渐进和累积的。第二,共同幸福,这是基本的价值预设,实用主义绝不是只关注于眼前的实际利益,实用主义关注的功效性背后是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其目标是实现共同幸福。第三,知识和理论的实践转向、工具转向和认知转向,知识(包括社会理论和政治理论)只是人的一种认知建构,用来处理与外界环境的关系和用来改造世界。第四,共同体主义,认为人的社会性是前提,而人的个体性、自由、权利以及发展只有在社会中才得以实现。在这样的基本理论框架之下,实用主义的诸多具体研究可以得到展开,例如形而上学方面的自然主义、知识论方面的认知转向和语境主义、认知科学中的实用主义转向、伦理学方面的价值与事实的统一、进化论伦理学、政治哲学方面的社群主义、作为自由交流的民主理念、逻辑哲学方面的经验主义、拒斥怀疑论和超验主义,等等。
实用主义认为,人类生活在一个变动的、充满风险的世界之中,我们从这个世界之中进化出来,并且将继续在这个世界中为了生存和发展而奋斗。我们应该珍视和信赖我们的智慧能力,知识和理论就是智慧的产物,并且通过共同体内部的自由交流而形成我们的目标和理想,在此指引下不断前行和奋斗。实用主义是一种进步主义、向善主义、行动主义以及隐含的理想主义,正如杜威所说,“忠实于我们所属的自然界,作为它的一部分,无论我们是多么脆弱,也要求我们培植我们的愿望和理想,以至我们把它们转变成为智慧,而按照自然所可能允许的途径和手段去修正它们”[11]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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