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选编者视域中的稼轩词
2018-04-03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本文所谓南宋词选,特指南宋人编辑的词选本,非后世所编的宋词选本。依据所选词人词作的时代归属,南宋词选主要可分两种基本类型:其一,兼收唐五代、两宋词的选本,如黄大舆《梅苑》、佚名《草堂诗余》、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等。其二,全为宋人词的选本,如曾慥《乐府雅词》、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赵闻礼《阳春白雪》、周密《绝妙好词》*黄昇的《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赵闻礼的《阳春白雪》、周密的《绝妙好词》三选所收词人吴激、蔡松年,今人视其为金源词人,但宋人词选编者却视其为宋人。以下几点可为佐证:其一,《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收吴激词2首,说明黄昇已视其宋中兴以来的词人。其二,三部词选不约而同地选录吴激、蔡松年之词,《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选吴词2首,《阳春白雪》录吴词1首、蔡词8首,《绝妙好词》选蔡词2首,而不及其他金人,亦可为一佐证。若视二人为金人,选金人词似不应只取二家。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吴、蔡二人皆有宋人出身背景。吴激(?-1142),字彦高,建州(今福建建瓯)人。北宋宰相吴栻之子,出使金国被扣留。蔡松年(1107-1159),字伯坚,生于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北宋旧臣蔡靖之子。宣和末年,其父以燕山府降金,遂家于真定。二人皆生于宋,长于宋,后居于金。故二人仍可视为宋人,如同周密生长于宋末,宋亡入元,但一般仍视之为宋人。等。据词选的存佚状况,可分为现存宋人词选、散佚宋人词选两类。以上所列,皆属前者,后者如鲖阳居士所序《复雅歌词》、杨冠卿《群公词选》、王柏《雅歌》等。收录稼轩词的现存南宋词选主要有佚名《草堂诗余》、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赵闻礼《阳春白雪》、周密《绝妙好词》四部。从编纂的主要意图看,《草堂诗余》应歌,《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阳春白雪》存史,《绝妙好词》立派。当然,有些选本的选编意图也会有交叉情形。
文学选本,表面上看是在罗列、展示一系列作者作品,实则寓含着选编者的审美情趣,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是选编者在自著一书。正如明人钟惺《与蔡敬夫》所云:“虽选古人诗,实自著一书。”[1]这是说,选编者可以借选本传达自己的主张,宣扬自家审美思想。鲁迅《集外集·选本》也称“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2],其《题未定草六》又称“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3]。无论选编者的意见,还是选者的眼光,皆在一定程度上带有特定的时代特色,是当时文学批评与审美风会的一种折射。恰如英国诗人雪莱《伊斯兰的起义序言》所言:“在任何时代,同时代的作家总难免有一种近似之处,这种情形并不取决于他们的主观意愿。他们都少不了要受当时时代条件的总和所造成的某种共同影响。”[4]作家是这样,词选家与批评者又何尝不如此?因此,观照南宋词选编者视域中的稼轩词,可从一个较为独特的维度,透视南宋中后期文学审美风尚及其变迁轨迹。
一、南宋词选编者视域中各取所需的稼轩词
稼轩传世词作600余首,堪称南宋词坛第一大家,在南宋影响深远,“南宋诸家,鲜不为稼轩牢笼者”[5],故作为宋人选宋词的南宋词选,稼轩词多是不能缺席的。稼轩词风格多样,词选编者可以依选编宗旨,各取所需,显示出自己的眼光与审美趣味。据黄昇自序,《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成书于宋理宗淳祐九年(1249),主要是为宋中兴以来的词坛存史。选词标准上,黄昇选词不拘一格,凡“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悲壮如三闾,豪俊如五陵”之“佳词”[6],皆可入选,标准甚为宽泛。具体选词上,所选词人词作之众多、风格之多样,在宋人词选中几无与伦比。《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选词,凡89家760首,不同风格的词人词作多能入选,甚至不放过当时仅存1首的词人词作。就选一家词而言,特别是对一些大家,黄昇尽可能地展示该家词作整体风貌,选录稼轩词就如此。是选选录稼轩词42首,占选词总量的5.4%,能比较客观、全面地展示出稼轩词的整体风貌,后人通过该选,可对其词有一个较全面的了解,个中也透露出对稼轩其人其词的珍视。
在存史框架下,黄昇具体又是以何种审美眼光,从哪些方面观照稼轩词的呢?《中兴词话》“辛稼轩”条云:
“宝钗分,桃叶度,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且住。鬓边觑,应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此辛稼轩词也。风流妩媚,富于才情,若不类其为人矣。至于贺王宣子平寇则云:“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猩鼯泣。”送郑舜举赴召则云:“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与夫“吴楚地,东南拆;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等语,则铁心石肠,发于词气间,凛凛也。盖其天才既高,如李白之圣于诗,无适而不宜,故能如此。[7]690-691
“宝钗分”一词指《祝英台近》(宝钗分),“贺王宣子平寇”指《满江红》(笳鼓归来),“送郑舜举赴召”指《满江红》(湖海平生),“吴楚地,东南拆”出自《满江红》(过眼溪山)。又“辛稼轩马古洲”条云:
寿词最难得佳者:太泛则疏,太著则拘。惟稼轩庆洪内翰七十云:“更十岁太公方出将,又十岁武公方入相。”……上联工夫在“方”字……自然中的,事意俱佳,未易及也。[7]691
“庆洪内翰七十”指《最高楼》(金闺老)词。由此二则可看出:内容上,黄昇雅重“事意俱佳”之词。风格上,既欣赏稼轩“风流妩媚,富有才情”之词,也称道其“铁心石肠,发于词气间,凛凛”之作。遣词造句上,黄昇赞赏辛词用语锤炼者。爱屋及乌,与稼轩词风相近者,或与其有交往唱和者,黄昇一般多予关照,收录其词作。是选选词在20首以上者还有7家:刘克庄42首、姜夔34首、严仁30首、张孝祥24首、卢祖皋24首、康与之23首、张辑21首。看来,黄昇对辛派词人,以及姜夔为代表的江湖词人词作颇为留意。作为词人选词,黄昇能够较为客观地观照辛派词人在南宋词坛上的地位与影响。
《草堂诗余》,据四库馆臣考证,当成书“在庆元以前”[8]1824。庆元(1195-1200),宋宁宗年号。四库馆臣之说大致可信,但不够精确。据王楙《野客丛书小序》,书初稿成于庆元元年(1195)三月,“此书自庆元改元以来,凡三笔矣”,嘉泰二年(1202)十月始得完稿[9]。如此,就不能完全排除《草堂诗余》有成书于庆元至嘉泰二年间之可能。《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成书后,《草堂诗余》又增修笺注过。元至正辛卯(1351)双璧陈氏刊本《增修笺注妙选草堂诗余》题有“建安古梅何士信君实编选”的字样,何士信可能只是增修笺注者中的一人,不见得“当是从事本书新添或新增的最后一个增修者”[10]。《增修笺注妙选草堂诗余》虽系选歌便俗为主的选本,但其选编者(包括增修笺注者)也没有漠视稼轩词的影响。是选选辛词9首,居第六位。庆元前的二卷本仅录辛词2首,增修笺注本新添者6首、新增1首,新添、新增词为原本的3倍。在《草堂诗余》增订者心目中,稼轩词的地位还是不低的,这与黄昇宗趣,大体相似。相较而言,入选21首居第二位的苏轼词,仅2首为新添词,可以看出此时在增选者眼中,苏轼词的地位稍有下降。
赵闻礼《阳春白雪》,选词671首,中有18首无主名,凡231家。据入选的丁默《齐天乐·庚戌元夕都下遇赵立之》之词可知,该书成书在淳祐十年(1250)后,晚于《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早于周密的《绝妙好词》。是选选录稼轩词13首,与吴文英、胡翼龙、谭宣子并列第三;名列榜首的是周邦彦,入选20首;居第二位的是史达祖17首;张榘、姜夔、翁元龙各12首,并列第四位。辛弃疾入选的13首词分别是《贺新凉》(云卧衣裳冷)、《祝英台近》(宝钗分)、《念奴娇》(野堂花落)、《青玉案》(东风未放花千树)、《菩萨蛮》(青山欲共高人语)(卷第一),《瑞鹤仙》(雁霜透幕)、《汉宫春》(春已归来)、《汉宫春》(秦望山头)、《鹧鸪天》(扑面征尘去路遥)(卷第二),《摸鱼儿》(更能消)、《摸鱼儿》(望飞来)(卷第三),《贺新郎》(把酒长亭说)、《满江红》(笳鼓归来)(外集)。卷一至卷三入选的11首,皆为风格婉约之作,《外集》入选2首豪放之作。该选“是要在时代上补出书坊原刻《草堂诗余》身后江湖词坛的一段空白”[11]296,故多关注江湖词人。赵闻礼选词尚婉约,选稼轩之词婉约词占多数,自在情理之中。但鉴于东坡、稼轩开创的豪放词派在两宋词坛上的巨大声誉与影响,以及诸如刘过等江湖词人的创作实绩,在选婉约词八卷为正集外,赵氏又录豪放词一卷为外集。
周密的《绝妙好词》,所选皆为南宋词,始自张孝祥,终于周密,共133家391首。此选编辑的主要意图在于开宗立派。颇有“雄居于群体盟主的尊显地位”[11]363意识的周密,为“艺林推为领袖”[12],他论词以姜夔、张炎为宗,崇尚风格凄婉、清丽醇雅之作,其选所辑多为姜、吴等风雅派及其追随者之词。如,姜夔13首,吴文英16首,周密22首。其他入选者,如张辑、卢祖皋、史达祖等,其词也多“具夔之一体”[13]。以“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风格著称的稼轩词,自然不太受欢迎,但周密又不能无视稼轩在南宋词坛的巨大影响,故选录其《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瑞鹤仙》(雁霜寒透幕)、《祝英台近》(宝钗分)3首“不在小晏、秦郎之下”[14]的清丽醇雅之作。恰如陈匪石《声执》卷下所言:“盖周氏在宋末,与梦窗、碧山、玉田诸人,皆以凄婉绵丽为主,成一大派别,此书即宗风所在,不合者不录。观所选于湖、稼轩之词,可以概见。”[15]
以上所谓存史、便歌、立派,是就一部词选的主导倾向而言,如此立论,实为行文之便。其实,就一部词选而论,往往是几者间有之。如赵闻礼《阳春白雪》在存史的同时,也有立派之意。舍之《历代词选集叙录》(二)即称其“为江湖词人选集,相当于《江湖词人小集》,亦可谓一流派”[16]。这也是词选编者视域中各取所需的稼轩词不可忽略的内涵。
由以上可知,南宋中后期的词选,不管是何种类型,不管编者出于何种目的,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稼轩词。所不同的是,选词数量的多寡、风格有异而已。这至少显示出两个方面的理论意义。其一,不管选编者偏好如何,对时人共赏的精金美玉之作,同样是认可的。南宋人选词多尚雅*关于雅词,宋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界定。笔者曾撰小文《从布迪厄场域理论看宋词的雅化》,将宋人所谓之雅词,大致分为高雅、典雅、清雅等几种类型。,各种选本中的稼轩词,也多以雅词居多。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所选即多为雅词,周密《绝妙词选》所选3首清丽醇雅的稼轩词,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赵闻礼选词主婉约,但还是专立“外集”,单列所谓豪放词。稼轩《贺新郎》(把酒长亭说)、《满江红》(笳鼓归来)2首入选,皆为公认名篇。这是时代审美共性在宋人词选中的显现。其二,选词数量之变化、选词风格之差异,是时代审美共性中的个性具化。这两个层面,从不同角度展示了当时词坛的创作与审美情趣,是宋代特定文化背景下审美风尚变迁的缩影。
二、宋代特定时代文化背景下审美风尚变迁之缩影
一般说来,若以物观物,任何事物与其类似事物比较,有可能会发现它是某一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其价值与意义往往会被重新定义,这就是整体效益。同理,单独就一部宋人词选而言,何人能入选,何人不能入选,何人词选的多,何人选的少,何种风格的词入选,何种风格的不能入选,似乎有其偶然性,不易看出端倪。但如果将若干部词选联系在一起予以观照,就可能会发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从《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草堂诗余》《阳春白雪》到《绝妙好词》,对稼轩词的选择,就比较生动地展示出南宋中后期特定文化背景下词坛审美风尚变迁之轨迹。
靖康之难彻底摧毁了北宋的表面繁华,中原沦陷,“是时,西北衣冠与百姓奔赴东南者,络绎道路,至有数十里或百余里无烟舍者。州县无官司,比比皆是”[17]。时代风云的急剧变换,迫使“浅斟低唱”的小词,在风格上有所转变,以适应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图存救亡一度成为时代的强音。一时有许多文人以词倡导抗金救亡,倾吐内心感伤与抑郁。因而,由苏轼开创的“以诗为词”、以词言志的词风,得到不少南渡词人的呼应,加之“苏学”解禁,继轨东坡者风起云涌,苏轼及其词作一度走红,为时人钦慕。张元干、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等人,沿苏轼一路而来,其中辛弃疾成就最为显著。辛弃疾主要生活于孝宗(1163-1189)至宁宗(1195-1224)朝前半期,此时南宋偏安局势已定,主战派与主和派虽有过几次较量,但均以失败告终。辛弃疾也随之沉浮,始终抑郁不得志,不能施展抱负,于是“以毕生精力注之”[18]于词,词成为其表达抗敌御侮壮志、英雄失意悲叹的寄托。当然,这与其发扬光大苏轼开拓的词境、词法,也是分不开的。王世贞《艺苑卮言》就称:“词至辛稼轩而变,其源实自苏长公。”[19]《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云:“(词)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20]稼轩传世词作有600余首,堪称南宋词坛第一大家,在南宋影响深远,“南宋诸家,鲜不为稼轩牢笼者,龙洲、后村、白石皆师法稼轩者也”[5]。其各种类型词作,尤其是豪放词,皆不同程度地受到关注,这也必然会反映到宋人选词中,即南宋词选编者不可能对其置若罔闻。如,作为选家的黄昇,能关注不同风格的稼轩词,选之最多,除受选编目的、个人好尚制约,也是当时的词坛创作实况与审美风尚的真实反映。
宋金议和后,南宋王朝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无心收复失地,恢复中原。特别是蒙古建国后,南宋恢复故国的希望彻底覆灭,君臣与民众只能在醉生梦死、花天酒地中等待为时不远的亡国之灾。随着偏安局势的形成,征歌选舞、浅斟低唱之风又卷土重来,于是“协音律”歌颂升平的柳词、声词兼美的清真词,再度受到人们的推尊。柳词“流俗好之”[21],周词“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其为“可爱”[22]。慷慨悲壮的辛词,此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草堂诗余》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这种倾向。四库馆臣称:“词自鄱阳姜夔,句琢字炼,始归醇雅,而达祖、观国为之羽翼。故张炎谓数家格调不凡,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乃《草堂诗余》于白石、梅溪则概未寓目,竹屋词亦止选其《玉蝴蝶》一阕。盖其时方尚甜熟,与风尚相左故也。”[8]1820洵为的论,“方尚甜熟”,是当时时代审美取向的形象写照。如此,以便歌为主的《草堂诗余》,周邦彦词入选数量超过稼轩词,自然不难理解。虽然稼轩词多“与风尚相左”,但仍有9首入选,居是选第六位,且有7首是庆元后的增修笺注者补入的。这与稼轩词的风格多样性非常有关。刘克庄序《辛稼轩集》即称:“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14]辛之门人范开也承认,稼轩词“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23]之作。而《草堂诗余》选录的9首词作,即属此类。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彰显出时人的尚好与稼轩词多方面的影响力。
宋末至宋亡后,一部分词人以江湖雅人、遗民词人自居,以姜夔、张炎、吴文英为宗,论词以雅为尚,推崇清空骚雅之风。一方面,主要是针对稼轩词及其末流而言。张炎反对“批风抹月”“为情所役”词风的同时,进而指出:“辛弃疾、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24]267柴望《凉州鼓吹自序》云:“大抵词以隽永委婉为尚,组织涂泽次之,呼嗥叫啸抑末也。惟白石词登高眺远,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兴之思,殆与古西河《桂枝香》同风致。”[25]“呼嗥叫啸”,是对辛派词人及其末流的讥讽。仇远《玉田词题辞》亦云:“又怪陋邦腐儒、穷乡村叟,每以词为易事,酒边豪兴,即引纸挥笔,动以东坡、稼轩、龙洲自况……不知宫调为何物,令老伶俊娼,面称好而背窃笑,是岂足与言词哉!”[26]在斥责辛派末流的同时,溯至其作俑者。另一方面,所谓清空骚雅,更倾心于作词的方法、句法、字法、音律等形式技巧方面的雅化。张炎主要从音谱、拍眼、制曲、句法、字面、虚字、用事等方面,讨论词的雅化,如他论字面道:“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24]259陆辅之归纳张炎词论要诀为:“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之要诀。”[27]沈义父论词强调“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事不可太露”“发意不可太高”[28],也是多着眼于技法。周密的《绝妙好词》是这一审美倾向的集中体现。周密论词以姜夔、吴文英等人为宗,创作以其词为师法对象。《绝妙好词》选词自然不会过多地关注稼轩词,周密所选3首稼轩词,是符合其审美规范的雅醇清丽之作。从词史的角度来看,这3首稼轩词与姜夔词也是有关联的。周密所推许的姜夔词,清空骚雅,多有寄托,与稼轩有些许渊源。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就称:“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29]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也称:“稼轩之体,白石尝效之。”[30]陈洵《海绡说词》也认为白石“师法稼轩”。但从实际创作来看,姜夔词与稼轩词“气味吻合”者,毕竟占少数,周密从开宗立派的需要出发,仅选录3首与姜词风格近似的稼轩词。如其所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以比兴手法表现出稼轩对压抑、迫害自己的奸佞之徒的诅咒与对每况愈下的国事的焦虑。特别是后者,周密的心态与之有相当高的吻合度。周密生当宋世末造,亲历宋亡,有着深沉的家国忧患意识与故国情结。如周密《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化用前人典故,蕴藉深沉,吊古伤今,将国破家亡的隐痛融于一体,表现出深沉的家国忧患意识,即有类于稼轩。从《法曲献仙音·吊雪香亭梅》《水龙吟·白荷》等词中,可大致感受到其亡国之痛与强烈的故国情绪。因此,周密所推崇尚“清丽醇雅”词中,依然有不平之音,从中也可以看到稼轩词的影子,这也是周密关注稼轩词的重要原因所在。从某种意义说,周密对稼轩词的选择,是其青睐姜夔词作的延续与推及。当然,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稼轩词在宋末的巨大影响力,毕竟“南宋诸家,鲜不为稼轩牢笼”。可见,作为选派尚清雅的《绝妙好词》,也难脱时代羁绊,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与审美情趣。
在此,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四部词选涉及的时间段,有的是有交叉的,其所体现出的审美风尚也并非整齐划一、此消彼长的。但这不影响由稼轩词窥探时代审美风尚之转移。将《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阳春白雪》《绝妙好词》对稼轩词的选择,联系起来考察,宋代词坛审美风尚之变迁,可以较清晰地呈现于目前。
三、结语
稼轩词因其风格的多样性,词选编者可以根据选编宗旨,各取所需,体现出自家的眼光与审美个性。从《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到《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阳春白雪》,再到《绝妙好词》,无论选编者出于何种动机,皆不能漠视稼轩词在南宋词坛的艺术魅力与非凡影响力。一方面,四部南宋词选不约而同地选录了稼轩词作名篇,这是时代审美共性的集中显现。另一方面,四部词选择取稼轩词数量的变化、风格的差异,是时代审美共性中的个性具化。时代审美共性,并不能抹杀审美的多向度,更不等于审美取向的一元化。这一切,从不同视角展示出了当时词坛的创作与审美趣向,是宋代特定时代文化背景下文学与时代审美风尚变迁的缩影。换言之,南宋词选对稼轩词的选择,可以以点观面,从一个特别的维度透视南宋中后期文学审美风尚及其变迁的轨迹,从而为宋代词学研究,乃至古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较为独特的窗口。这应是文学选本研究的重要目的与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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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沈义父.乐府指迷[M]//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277.
[29] 周济.宋四家词选:卷首[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3.
[30] 刘熙载.艺概: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