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寻求人性的星光
——解读迟子建长篇小说《伪满洲国》
2018-04-03崔佳琪
崔佳琪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迟子建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讲述的是黑山白水的东北地区自1932年至1945年间被日军侵占的屈辱历史,作家采用编年体式客观呈现出伪满洲国时期中国东北所经历的诸如溥仪迁居、平顶山惨案、人体细菌实验、滥抓劳工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但不同于以往追求宏大叙事的历史小说,作家在描绘东北地区这段过往历史及其间的悲惨遭遇时,并没有将残酷的战争场面和刀光剑影的屠杀作为关注重心,而是通过细致绵密的刻画战争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存境况和艰难挣扎,从而礼赞贫苦民间大地上平凡生命个体坚韧的生存哲学。作品中的小人物如王小二、王金堂、胡二、王亭业、宛云等大都卑微的活在充满偶然性危机的惨淡现实中,他们既要面对因命运不确定性带来的变故和灾难,又要挣扎于战争引发的种种磨难与困苦中。但即使是处于生与死的边缘地带,这些小人物却依旧为了生命的延续而执着的去划破死亡阴影的笼罩,并在不断追求“生”与“活”的过程中散发着人性本有的善良的光辉。
迟子建在论及《伪满洲国》创作态度时坦言到:“我的基本态度是,尊重历史,保持历史的真实,在葆有一个作家应有的良知的同时,对我作品中的人,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赋予人性的意义。”[1]84本着这种自觉而明确的写作追求,作者在《伪满洲国》中将宏大的历史融化于民间大地上平凡生命个体的反抗和追求中,她始终以饱含人道主义的目光去凝视笔下的人物形象,尽力去言说历史缝隙中个体生命的原始强力和人性幽微,并借由个体顽强的精神力量和人性之善去软化苦难,从而使文本呈现出寒凉中有温暖、隐痛中含希望的独特审美风貌。
一、礼赞残酷民间大地上生命个体的韧力
迟子建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讲述的是一段充满变故、灾难、屠杀和血腥的历史,处于战争的时代大背景下,不仅国家丧失了主权,普通民众甚至也不能保有基本的生存权利。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伪满洲国》中的所有人物,上自皇帝溥仪、婉容等人,下至底层人物狗耳朵、王金堂、祝兴运、王小二、张秀花等人,向外延射羽田、中村正保等异乡移民,这些人物无一不在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磨难和命运的捉弄。处于这样一段天道无情的日伪统治期,生命个体在历史的夹缝中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他们卑微的匍匐于民间大地之上,暗暗吞服着种种不幸与危机。正如作家自己所感叹的那样:“想想小说中那些卑微的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多么不易。”[2]329正是处于对笔下人物凄凉生存境况的温情体察,作者的笔端不断流露出对生命个体顽强生存韧力的盛赞,作家对平凡人物深刻而又昂扬的精神力量的挖掘,使《伪满洲国》处处散发着旺盛且勃然的生命活力。
生命的原始强力是源于生命个体灵魂深处的一种极具爆发力的精神力量,它伴随着生命的产生而附着其上,往往在生命个体处于困顿情境而难以挣脱时被激发涌现,它以其强大的反抗性、破坏性彰显着生命的韧力。迟子建小说《伪满洲国》中处于浑噩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在遭遇难以忍受的生存境况时便会开启潜意识中的原始强力,从而给当下悲惨的生活以暴击。如被日本军医用来做活人细菌实验的“43号马路大”,她深知自己患有梅毒,于是当她得知自己将要被南次郎强暴时,便很沉静的说道:“你不用强迫我,我愿意。”这种表面温存而实质却猛烈并极具效果的反抗,是“马路大”在残酷生存境遇下原始生命强力的爆发,她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借助牺牲自己的身体而实现对侵略者的鞭挞,这种反抗彰显着个体生命张扬且顽强的精神力量。迟子建以敏锐的笔锋去描绘生命个体中蕴含的原始强力,她让笔下人物以原始强力的反抗方式去释放心灵的痛苦,同时也传达出自身对生命个体这种极具破坏性质的反抗的赞扬。
迟子建对人物原始强力式反抗的描写,所呈现出的是生命个体以摧毁性的方式去获取生命价值的昂扬精神。而在《伪满洲国》中另一种生命韧力的呈现样态,则是以通过描写人物在残酷环境中的“妥协性”来映射生命的不屈和执着。应该着重指出的是,这里所提及的“妥协性”并非是通常意义上企图苟活的生存惰性,而是有着明确求生目标的生存哲学,依作家自己所言:“这种反抗是比较深刻的,因为它依据的不是意识形态范畴里的正义非正义的说法,而是一种朴素的生存信仰。”[3]60以作品中底层人物王金堂为例:王金堂在依靠弹棉花勉强维持生计的日子里,他所处的社会现实虽充满心酸与苦难,但因可以终日和老伴相扶相持,故其生活时而也会呈现出绚丽的色调。而变幻莫测的战争处境使王金堂被迫进入到日军控制的劳工棚中,自此他便开始和老伴处于相隔的世界中。劳工棚里的王金堂不仅衣不裹体、食不果腹,而且时时处于死亡的边界线上,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生存处境,他有着明确而坚决的求生欲望,他对环境所做的一切“妥协”,其目的就是要活着和老伴团聚。因此,在这种生存哲学的支配下,王金堂才能够“蠕动喉结”吞咽着发霉的食物,才能为获取工头的欢心而当众给汉奸跪下。表面上看,王金堂对命运的屈服是没有骨气的,但向深探究不难发现,人物的这种对生存境遇的“妥协性”行为并非是自暴自弃的,而是裹挟在执着的追求生命基本生存权利之中。
事实上,《伪满洲国》中的人物如胡二、王小二、王亭业、刘秋兰、宛云等,他们对自身漂移不定的生存处境均有着极强的适应性,这些人物并不信奉激烈的反抗哲学,只是以一种“妥协”式的坚韧去承受生活施与的种种重压,这种为“活”而做的“妥协”彰显出生命个体为获取生存权利而迸发的顽强的生命力量。迟子建以温情的笔触描绘出民间大地上丰富的生命景观,她通过呈现生命个体内蕴的具有毁灭性、爆发性的原始强力,以及生命以“妥协”去换取生存的顽强韧力,来传达出自身对笔下人物倔强而饱含韧劲的人性精神的钦佩之情。
二、庸常生活中呈现生命善良的本性
迟子建在一次接受访谈时表达了自己对当下文学创作中着意渲染“恶”与“恨”这类风潮的不满,她指出“新时期文学以来,有一点我是不能理解的,那就是我们不能用心灵的力量给世界以爱的时候,我们就渲染“恨”,以构筑残忍的世界为乐。”[3]62并且在此基础上她还针对文学作品中“美”与“善”消失的现象表达了自己的质疑:“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代,“美”是没有力量的,而“恶”却可以大行其道?”[3]62从作家此次访谈中发表的言论来看,迟子建在文学创作中对于“恶”“恨”“丑”是有着明显排斥情绪的,相反她对于“善”“美”“爱”则有着殷切的关注和赞赏之情。明确认知作家这一创作理念后,便可以更好的理解《伪满洲国》中的人物始终洋溢着人性本善光辉的原因。
《伪满洲国》所呈现的社会境况是凄惨的、黑暗的,广袤肥沃的东北黑土地及其上的民众时刻遭受着侵略者的挞伐,国家主权丧失、活人细菌实验、滥抓劳工、强暴慰安妇、克扣粮食等一系列残酷的事件均在作家的叙述视野里。但值得惊讶的是,虽然生命苦难与挣扎的景象始终贯穿于《伪满洲国》中,可文本却没有因此变得沉闷厚重,反而处处洋溢着生命的跃动之感,究其原因,这种独特审美风貌的出现与作家有意突显生命个体善良本性息息相关。迟子建在《伪满洲国》中以“善”的视角出发,去探寻庸常生活中生命个体内蕴的纯良本性,并以温情的笔触将其加以呈现,这种对人性的独特凝视和关怀软化了作品中残酷的生存景观,并使文本因人性光辉的映射而飘飞着勃然的生机。
《伪满洲国》中人性善良的彰显首先体现在文本中人物对于弱者的关怀与帮助,这种关怀并不具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而仅仅源于生命体内纯美、质朴的灵魂。事实上,在战争的时代大背景下《伪满洲国》中每一个人物都可被视为弱者,他们都在被迫承受着命运无情地拨弄。然而就在自身生存处境都异常艰辛的条件下,这些人物却依旧能够尽自己最大之能力去关怀相较自己而言更为弱小的生命。如宛云和母亲二人自身还需靠不断借钱来勉强维持温饱,但当她们在街头偶遇蹒跚的乞丐时,宛云却仍能够自己将两个口袋里全部的瓜子赠与乞丐;张秀花最初源于同情好友而去抢夺对张丽华婚姻造成威胁的寡妇的米袋,但当得知寡妇自身悲惨遭遇后,便充满恻隐之心的将米袋归还于寡妇;此外还有饭店老板娘单独为漂泊老人做肉骨头烩面、王恩浩每年为乞丐分发新衣等行善行为,均彰显着生命个体心灵深处最为感人的情怀。
其次,《伪满洲国》中生命个体的人性之善还表现于人物对平凡生命的尊重与呵护。《伪满洲国》中的人物大都处于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因而他们对待生命便有着超常的敬重与悲悯之情。这种对于生命价值的肯定与呵护甚至可以让人物忘却战争侵略所引发的痛苦,而去义无反顾的救助日本人民。如玛尼在丈夫企图谋杀羽田的过程中,偷偷解开了笼子的锁扣使得羽田得以求生;又如胡二在山丛中遇见解饿不堪的中村正保时不仅分给他粮食,而且还将他带回家中共同生活。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人物出于对生命爱护而激发起的善良,有时甚至还会投射到动物的身上,试看颇具野气的胡二放下击射啄木鸟的猎枪时的场景、杨浩因小猪被屠杀而簌簌落泪的情形,其间无不洋溢着生命内蕴的纯善的光辉。由此可见,迟子建笔下的主人公们在面对生命时所采取的态度大都是一视同仁的,他们对于生存之艰难与生命之宝贵的深刻体悟,促使在他们面临生命受到侵害的情况时,能够瞬间激活心灵深处的善良本性而对生命施与援手。
在《伪满洲国》中迟子建始终以一种敏锐的视角去捕捉人性的善良,她借由人性的温暖与力量去驱散死亡带来的冰凉和黑暗。作家以人性之善作为枢纽去构建小说,通过对于人性幽微的深入挖掘和正面赞扬,使文本中的民间大地呈现出温润的生命热度与感人肺腑的人间至爱。
三、在隐痛中拥抱希望
评论家谢有顺在评价迟子建的小说时开宗明义的提到:“迟子建总是在一种不完满的现实中让我们看到希望。迟子建不是在宣扬一种希望哲学,但我们确实在她的小说中看到了希望的光辉。”[4]67此外,作家苏童也曾颇具诗意的指出:“奇妙的是,迟子建的小说恰好总是带着一种春天的气息。”[5]55的确,正如上述两位在文坛上颇具影响力的鉴赏者们所言,迟子建的作品总能适时的传达给读者以明朗和温馨之感,《伪满洲国》所呈现的隐痛与希望并存的复合审美风貌即是例证。小说所讲述的虽是一段暴虐而血腥的苦难史,其间的人物虽也时时处于残酷癫狂的处境之下,但文本却并不给人以沉闷、压抑之感,而是处处裹含着温情、时时跳动出喜悦。在《伪满洲国》中,读者总能在混沌凄惨的小说现实中看到绝处逢生的希望之感,这与作家以严肃的态度去体察悲凉的现实,同时又有意将希望的曙光照进黑暗现实的创作理念息息相关。
《伪满洲国》这部复现生命多舛遭遇的小说却能够赋予读者以希望之感,其原因首先在于作家自觉借用意象营造希望之境。小说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意象便是“铜镜”,这一意象贯穿文本始终,甚至可以说作品正是以铜镜的分离与复合为基本线索从而展开叙述的。“铜镜”在文本中呈现的象征意义与中国传统“圆”的哲学是分不开的,中国人自古便看中团圆,无论是月圆还是亲人团聚总给人以喜悦、幸福之感。在战争背景下《伪满洲国》中的“铜镜”被迫一分为二,留存于杨昭与杨路两位兄弟手中,自此杨昭便佩戴着半面铜镜开启了他的精神寻根之旅,而杨路则在另半面铜镜的陪伴下通过革命实践寻求光明的出路,在这里“铜镜”的分离所象征的正是祖国山河的破碎与分崩离析的境况,因而铜镜分离这一意象传达出淡淡的隐痛之感。但在小说结尾处,作家又有意设计“铜镜”复合的意象,这种颇具团圆意味的复合使文本瞬间迸发出希望的光辉,它象征着以杨昭和杨路为代表的中国人民实现了精神寻根与革命实践的双重胜利,同时更意味着中国摆脱了异族的控制而成为独立的整体。由此可见,作家对铜镜复合这一意象的借用,其内部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淬炼出由死而向生的精神,从而使文本处于希望曙光的笼罩之下。
迟子建对意象原型的精心巧用是赋予《伪满洲国》明朗色调的创作方法之一,除此以外,作家对民间大地日常生活中温馨场景的绵密而细致的描绘,也是促使作品褪去凝重而显现希望的重要原因。如文本中作家对王金堂搀扶老伴看花灯、以及王金堂从劳工棚归来后与老伴相拥场景的描写,均洋溢着平凡小人物与苦难抗争胜利后的满足感和欣慰之情;又如作家对颇具野性的胡二与单纯善良的紫环二人情感由疏离走向融汇的温情呈现,也使读者感受到生命体内留存的浓厚的真情。在《伪满洲国》中迟子建始终以饱满的热情和浓浓爱意去关注民间大地上的悲中之不悲、苦中之不苦,她有意将“恶”“丑”“恨”从文本中剔除,而专注用“善”“美”“爱”去融化不幸与灾难,这种自觉的规避与摘选,最终使得《伪满洲国》在淡淡的隐痛中又时时吹拂进温暖的春风。
任何政治喧嚣、战争苦难都会伴随着时间的前进和正义力量的出现而随风飘去,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唯一不变的只有平凡生命个体内蕴的生命韧力与善良的人性,可以说作家迟子建是深深体悟到这一永恒定理的。在《伪满洲国》中,她一以贯之的坚持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高度赞扬充满韧力与善美的人性,希图彰显苦难现实中附着于民间大地与生命体内的勃然生机。迟子建时刻不忘在不幸中挖掘幸事、在隐痛中注入希望,她的文本总能给人以明朗欣慰之感,正如谢有顺所言那般:“迟子建总不忘在她的小说中提出希望,人性的希望。”[4]69
参考文献:
[1]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华育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1(3):84.
[2]迟子建.群山之巅·后记·每个故事都有回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29.
[3]迟子建,郭力.现代文明的伤怀者[J].南方文坛.2008(1):60.
[4]谢有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我读迟子建的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1996(1):67—69.
[5]苏童.关于迟子建[J].小说评论.2005(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