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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最后一瞥
——论《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艺术“浓缩”

2018-04-03秦东方

昭通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舞池舞女白先勇

秦东方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小说蕴涵三个层面的“浓缩”:在时间层面上,通过最后一夜浓缩了女主人公整个舞女生涯的故事,展现了她一生的爱恨情仇;在人物形象层面,通过塑造金大班这一典型风尘女形象,浓缩形形色色的舞女形象,写出了底层风尘女子的心酸命运;在时代背景层面,通过舞池欢场今非昔比的场面浓缩整个时代的风流云散,描绘了在时代洪流中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一群人。

一、时间层面:最后一夜浓缩整个舞女生涯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指金兆丽作为舞女的最后一夜,也是她告别昔日生活,走进另一种人生的一个起点。在金兆丽即将告别舞池的最后一夜,浓缩了她跌宕起伏二十年舞女生涯的故事。作者白先勇通过倒叙和插叙的叙事手法来结构全篇,同时借鉴西方现代文学的意识流手法,巧妙的将金兆丽内心过去的故事穿插于全篇,通过短暂的最后一夜,为读者呈现出一个舞女在舞池飘摇二十年的爱恨情仇,塑造了一个历尽风尘、敢爱敢恨的底层舞女形象。

(一)倒叙和插叙

小说未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故事、渐次地展开剧情,而是以金大班二十年的舞女生涯为前史,从最后一夜下笔,用倒叙与插叙的叙述手法将二十年的故事,浓缩在她即将告别舞池的最后一夜之中。白先勇起笔用倒叙手法,从现在的台北闹市区西门盯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写起,交待了这是金大班做舞女的最后一夜,以此为切入口回顾了金兆丽作为舞女的前半生时光,其中插叙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片段,同时也是她人生的几个转折点,展示出了金兆丽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的金大班。第一个转折点是金兆丽与一位大学生,同时也是富家少爷独生子盛月如之间无疾而终的爱情,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第一次感受完整纯洁的爱情,体味爱情的幸福美好,但她与月如身份的差别、地位的悬殊,注定他们不可能有幸福结局,金兆丽也为他们的爱情付出了刻骨的代价,失去了他们还未出生的孩子。第二段感情是她与船员秦雄相伴的一段时光,秦雄也是真心实意对她的男人,可是他没有殷实的经济基础,给不了金兆丽此时想拥有的物质生活,而她也不再年轻,不能再为了爱情而等下去。最后金兆丽还是选择了“六十大几”的土财主陈发荣,因为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后,她已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不再去奢求自己想要的,彻底放弃了所谓的爱情,选择了物质,于是便有了这“最后一夜”的故事。

带着淡淡的感伤,金兆丽终要走完她的舞女生涯,不知今后的生活她是怎样度过,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曾经纯净美好的爱情,她一直渴求却从未真正获得的东西,将伴随着她余下的时光,美好又寂寥。白先勇没有通过直接叙写金兆丽作为舞女这二十年中发生的故事来宣泄她内心的复杂情感,而是通过女主角意识流动牵出对过往的种种回忆,将这几个重要的情感片段以金兆丽回忆的方式巧妙地插叙文中,使当下叙事与过往回忆相交织,并通过倒叙手法将金兆丽的前半生的故事凝聚在这短短的最后一夜中,展现金兆丽到“金大班”几个人生阶段的发展,对女主人公思想转变的原因及过程作出合理解释。令读者感同身受曾经的时光给金兆丽带来的美好、坎坷情路使她付出的心伤,从而理解她的不舍与无奈,与人物产生共情。

(二)意识流手法

受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作者借鉴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来丰富自己的小说创作,密切关注历史现实,不仅在审美情趣上注重传统文化中的含蓄美,而且将中西方文化相结合,将古典与现代相结合,将意识流手法熟练运用在小说中。小说通过女主人公金兆丽的意识流动来结构全篇,使用了大量意识流手法将过去的故事和当下发生的事巧妙的交织在一起,表达出形而上的意蕴。小说情节的发展随着女主人公的意识流动展开,一登场与舞厅经理童德怀的理论引起金兆丽在化妆间的回忆,不断穿插闪回她过往的生活。她在舞场有过的风光,她在情场的得意失意,她爱过的心痛过的男人,在她的脑海交织重叠。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的鱼尾纹想起自己失去的青春时光;由明天即将嫁给陈发荣而想到曾真心要娶自己却已等不起的秦雄;从眼前怀孕的朱凤想起自己年轻时为月如奋不顾身的爱情;从当今“夜巴黎”得意的红舞女筱红美,想到自己昔日在大上海“百乐门”舞厅的红火场面;结尾处偶然注意到的男青年又让她再次回忆起当年让她一见倾心的月如……这些零碎的片段在她脑海里不断交织放映,突出金兆丽在舞女生涯的最后一夜中内心的复杂情感。白先勇通过最后一夜中女主人公的意识流动将一个个横截面拼接重组,一个舞女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曾有的爱恨情仇、坎坷心酸、不屈与沉沦,一幕幕、一帧帧地呈现。意识流手法的成功运用,使故事从当下瞬间倒回几十年前,记忆的洪流汹涌迸发,浓缩在当下这个时间点,使得金兆丽二十年跌宕起伏的舞女生涯呈现在这短暂一夜之中,产生震人心弦的艺术效果。

二、人物层面:典型舞女形象浓缩各色舞女人生

作者集中笔力塑造了金大班这个典型人物形象,她外在为人爽辣佻达,游走于舞池欢场寻欢作乐,但她的内心却又充满无奈沧桑,深谙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这自然是她在这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多年,付出血泪教训练就的本事。在她身上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不是个例,也同样在其他舞女身上上演着,这是那个时代中女人的悲哀。作者白先勇通过金大班这个典型的舞女形象浓缩了各色舞女的命运,同时又通过叙述视角的合理运用来展现各色舞女不同的性格特征,勾画出舞女们不幸的人生和底层舞女的真实生活情景。

(一)典型形象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女主人公金兆丽这个典型的风尘女形象,不仅自身性格丰富多彩,同时反映着底层舞女共同的性格特征,她身上浓缩了无数有不幸命运的风尘女子的故事。她虽有着风尘女强势、粗俗、势力的一面,但却依然保存着人性的善良,内心留有一寸净土。当受到舞厅经理抱怨,金大班先是笑盈盈的对答,经理不买账时,她便一眼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毫不客气的将童德怀揶揄了一通,每一句话都透着她那一股泼辣与三分圆滑;当遇到像筱红美这样难缠的红舞女,别人都请不动,金大班三下五除二便恩威并施、连哄带劝地将她送到了周富贵身边去;当得知朱凤让客人睡大了肚子,金大班对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苗栗乡村姑娘恨铁不成钢,她命朱凤堕胎,可当朱凤“死命地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一脸抽搐着,白得像张纸一样”[1]52时,她愣住了,她知道朱凤爱上了那个香港侨生,就像当年她为月如奋不顾身时一样,无奈中她又心生怜悯,叹息朱凤与自己一样不幸的命运,掷给朱凤一只火油大钻戒让她另谋生路。金兆丽是人情未泯的,她将自己未能拥有的另一种生活寄托在朱凤和那未诞生的孩子身上,也是给自己当年的遗憾一个交代。金兆丽作为一个镜像人物,她身上投射了各色舞女的人生故事,其形象的多面性也促成了她真实性和典型性。

年轻时的金兆丽和朱凤一样,她渴望一份真感情,不屑于去捧一块“棺材板儿”。在对月如一见倾心后她赌上了所有,但却输得体无完肤。后来她遇到船员秦雄,但她已过了一心追求爱情的人生阶段,年龄不允许她为了爱情耗下去,她已不再奢求了。灵肉之争的最终,金兆丽还是选择妥协,嫁给旧相识陈荣发,这个能给她物质生活保障却大她二十几岁的土财主。一开始怀着对真感情的渴望,再到后来恐惧甚至是不抱希望的情路历程,正是在舞池沉浮的舞女们共同的特征。这种性格特征,在浮华的世界中,在这声色犬马的欢场中是必然会形成的,因为这是舞女们为了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生存下来必须要做出的改变,夹杂着她们对自身命运的妥协。她们也曾渴望真爱,在受尽心伤后变得刁蛮难缠老辣精明,最终选择嫁一个“长期饭票”,过有物质保障的生活。舞女们有着属于自己的抗争与妥协,得意与失意,风光与失落,她们的心酸故事,不幸又不尽相似。

(二)叙述视角

作者不仅通过金大班这个典型风尘女形象来浓缩各色舞女形象,而且通过叙述视角的合理运用来展现各色舞女的性格特点,小说先用全知全能的视角交待了必要的场景和人物关系,随后迅速的将叙述焦点集中到金大班的身上。小说中的舞女形象,无论是老一代的舞女任黛黛、吴喜奎,还是新一代的舞女朱凤、筱红美,这些舞女的身上都有金兆丽的影子。金大班的意识流动给读者展现出一幅幅画面:当年风头不及自己的任黛黛选择早早嫁个有钱人,过有物质保障的生活,如今却成了金大班羡慕的对象;昔日好姐妹吴喜奎,当年与“玉观音”金兆丽一同被称作“九天瑶女白虎星转世,来到黄浦滩头扰乱人间的”[1]54,经历过时代的繁华盛世,在上海十里洋场风光无限;如今的朱凤更是如年轻时的金兆丽一样,未尝尽人生三昧,为了自己痴爱的男子奋不顾身,却为爱落得一身伤;还有像筱红美这样夜巴黎的红舞女,有着甚至超过金大班的手段和心机,把男人玩转于手掌之中……正是形形色色的舞女有互不相同的面孔,才有舞池中明里暗里,勾心斗角的故事。她们在全知视角下,通过金大班心理活动的描绘,跃然纸上,丰满鲜活。小说在外在的全知全能视点与内在个人意识流动之间自由切换,逐渐引出金大班二十年的欢场经历和各色舞女形象,反映出底层舞女不幸的命运和她们真实的生活。

三、背景层面:舞池欢场浓缩大时代变迁

金大班曾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上海十里洋场炙手可热的盛况,而当今台北的夜巴黎和当年的百乐门相比,是盛世难再来的衰落相。时代变迁致使今非昔比,舞池欢场这小小的舞台也浓缩着大时代的风云变幻,无论是舞女金大班过往的风光还是舞池欢场的繁华盛况,都抵不过时代命运的洪流。不仅金大班自身的今不如昔和舞厅的今非昔比是大时代的缩影,白先勇小说中蕴含的感伤情怀也是时代变迁的产物。

(一)微观环境

白先勇《台北人》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都曾有十分光鲜、难以释怀的过去,不管是上流社会的将军夫人,还是下层的风尘女子,她们都有一段在大陆时期的辉煌时光,在移居台湾后,成了客居他乡的人,失去了往日生活的光鲜。不甚如意的现在使她们怀念感伤,追忆往昔的荣光,也叹息自己已经逝去的大好青春。这些人的命运是时代的折射,沧桑流变,他们置身动荡年代却无法支配自身的命运。金大班也不例外,在上海百乐门舞厅的时候,多少个男人追捧着她,但她偏偏都瞧不上,当她的姐妹们一个个鬼也似的嫁了人,她却还在这个放浪形骸的舞池中飘摇着,期望寻着那个“一心一意对她的男人”。

她不止一次的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风光往事,第一次是小说开头与夜巴黎童经理的理论:“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1]45道出夜巴黎今天的排场全靠着“玉观音”往昔的名气撑着;对童德怀“一口一个夜巴黎”的嘴脸,她满心嫌恶地想“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1]46,“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1]46,不仅写出了夜巴黎与昔日百乐门盛况的差距,更是道出了过去大上海的繁华是现在的台北远不能及的。第二次是秦雄说等他挣够了钱就娶她时,金兆丽在心中暗暗苦笑,当年她在百乐门红火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钱都比秦雄这个小船员在海上漂一年挣得多。第三次是提起筱红美这样在夜巴黎红透半边天的拔尖儿舞女,在金大班眼里都只是没见过大世面眼浅的小娼妇,“哪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发荣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指头来还数不完呢!”[1]47金兆丽当年的风光可见一斑。小说写出了金兆丽自身的今不如昔和舞厅欢场的今非昔比,同时将微观环境与宏大的历史背景相结合,指出时代环境的风流云变是这一切不再的根本原因。

(二)历史背景

作家是时代的记录者,与其说白先勇是一位小说家,不如说他是那段特殊历史的记录者。小说的故事背景是二十世纪40到60年代,地点是上个世纪命运多舛的上海和如今的台北,那一段国民党败退台湾的历史,使包括主人公金兆丽在内的一群人流落台北客居于此,当年的这段迁徙史也是作家创作的艺术来源。无论是金大班的命运遭际、舞池欢场的今非昔比、还是时代的风流云变,都充斥着感伤情怀和悲剧性色彩。女主人公金兆丽在台北回忆着昔日风光,孤独地怀念着过去的岁月,由曾怀希望、经历失望、最后变为绝望,在过去的美好回忆、现世的挣扎和落寞间苦苦徘徊。白先勇写尽了孤寂的感伤,写尽了繁华落尽的悲肠,写尽了异乡人在他乡艰难求存的悲苦。离愁是作家最美好的养分,父辈家族跌宕起伏的命运给了白先勇最多的心灵震撼和深刻思考,使得他敏感丰富的内心,绽放出丰盛美好的花朵。若没有这段政治和战争导致的家国离别,就没有华人世界的白先勇,没有“金大班”这个经典的风尘女形象,也没有《台北人》这部灿烂的书卷。白先勇这一系列作品始终关注六七十年代台湾的社会民情,是一卷完整的台湾国民史,一幅韵味十足苦甜并济的台湾风情画卷。作者将时代命运与小说人物命运相联,通过金兆丽的命运遭际,底层舞女的爱恨悲欢,舞池欢场的衰落,浓缩大时代的风流云散。

四、结 语

通过艺术“浓缩”,作者写出一个风尘女子的堕落以及她在滚滚红尘中的真情与抗争,通过典型形象以小见大,将微观环境与宏大历史背景相结合,使得小说具有恒久的艺术魅力。作者的《台北人》系列小说向读者传达着一个主题:没落的贵族和时代的挽歌,透露出作者对大时代流变的敏感与伤怀,对时代洪流中异乡人无处安放的灵魂的同情。白先勇的文字看似漫不经心娓娓道来,但其中蕴含的伤感情怀却能直达人的心底,这与作家能够将大量的信息浓缩、聚集到一个典型的场景中的高超写作技巧有直接的关系。他笔下的女人多美艳聪慧,纸醉金迷又能呼风唤雨,实则悲哀可怜,表面上写她们的风光,仔细读来笔触里都是对她们不幸遭际的共情。就像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插曲,配上蔡琴低低侬侬的嗓音:“往事有谁为我数,空对华灯愁,曲终人散回头一瞥,最后一夜……”随着一首时代旧曲,伴着无尽悲凉孤寂,曲终人散,沧桑回眸。

参考文献:

[1]白先勇.台北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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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美丹.解析《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兆丽人物形象的复杂性[J].现代语文,2011(11):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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