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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西方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凝视维度

2018-04-03洪思慧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漫游者游记空间

洪思慧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晚清时期,来华经营或漫游的西方人士热衷于将所见所闻加以记录著述,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游记文学作品,多方面展现了19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翻阅目前国内以单本或丛书形式出版的百余部此类译作,不难发现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凝视观感普遍具有双重价值取向——既有负面的意识形态化评判,同时亦有正面的理想化评价。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双重凝视是19世纪西方访华游记文学独有的现象,目前学界从比较文学形象学视域,特别是从空间凝视角度对此加以关注者较为鲜见。我们认为,从游客凝视的形象学意义上结合空间理论来分析漫游者的凝视维度,可以看出他们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凝视结论是一种相互对立又相互包涵进而相互融合的“物”与“人”的形象,是社会空间生产、社会空间形象、社会空间生活动态的、综合的、真实的体现。

一、傲视与恭视:中西社会空间生产的动态展现

无论晚清西方来华者从事何种职业、出于何种目的,以英国学者约翰•厄里的“游客凝视”论观之,其共同身份都属于异域漫游者,都在用启蒙运动之后西方人注重实证的凝视方法来认识异邦世界。约翰•厄里认为,“对凝视的集中关注”的“视觉占有感”是欧洲游客重要的认识工具,“这反映了在西方社会的长期历史进程中眼睛所享受到的普遍特权。视觉被认为是最高贵的感官,是人类与他们的自然环境之间最具有区别能力和最可靠的感官中介”[1]199。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提出,“社会空间(被建构的、被生产的、被规划的,尤其是都市空间)”[2]既是一种物质和形式的存在,也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容器。他的城市空间学说是从其早期的日常生活理论演变而来的,认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也是日常生活的起点。以此观之,城市的社会空间生产有物质与人文之分:物质空间表现为城市物化形态的各种集合,诸如街道、集市、民居、学校、公共设施等;人文空间表现为都市人生活行为的各种集合,包括日常生活、精神(宗教)生活、文化生活以及民众特性等。这样,按照西方游客凝视第一的原则,当漫游者空间位移后,他们的凝视轨迹先是审视异域空间的物质景观,继而注视异域空间的人文景观,由此建构了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种种形象。

概括而言,西方漫游者对晚清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凝视,表现出憎恶与欣赏并存、批评与赞扬同在的双重姿态。一方面,当这些来自先进工业社会空间的漫游者置身于古老农业社会空间后,两种经济生产形态的鲜明落差必然引发凝视者巨大的心理优越感,他们不可避免地以欧美近代科学精神、理性思维为标尺,以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思想观念和欧洲工业化城市的标准来审视中国的一切,于是漫游者满目所及都是破旧、凋敝的城市形象和蒙昧、保守的民众形象,因而其游记作品中常常流露出傲慢的负面评判情绪,显示出殖民主义者对落后的他者强烈的傲视心态。英国驻华公使巴夏礼的言论最具代表性,英国商人兼探险家立德对此转述道:“巴夏礼爵士愤慨地描述了北京的这种恶劣印象:‘肮脏!灰尘!鄙视!’”[3]12立德还说:“(普通中国人)他不关心真理,没有科学概念,对于我们所称的‘科学的精确’没有一丁点儿的理解。就算承认他全部的优点吧,独独为了这个缺点我们就可以蔑视中国人。”[3]121另一方面,当西方漫游者在凝视中国城市社会空间之际,面对有着四五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华文明,地大物博且面积超过欧洲的清代国土,那些壮美的山川湖泊、另类的城镇景观、异域的田园风情、淳朴的民众形象,自然会引发他们以“乌托邦式”的思维来恭视中国,因而其游记作品中也往往含有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欣赏、赞美,显露出发现奇异、由衷赞叹的赏识心态。立德将北京与伦敦作比较后赞扬道:“这座城市就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沿着高大城墙上的宽阔道路行走,看到的景色更美……人们凝视这些对称的、整齐的屋顶,感觉与在伦敦高楼上看到的杂乱无章的屋顶和烟尘完全不同。”[3]11俄国外交家科瓦列夫斯基说:“中国人的一个很好的传统不能不提……这里的人们尊老爱幼,扶危济困,构成了这个民族种种最为美好、最为优秀的品格特征。”[4]

双重凝视是19世纪西方访华游记文学独有的现象,有的漫游者竭力贬低中国的一切事物,有的漫游者极力夸赞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还有的漫游者对中国的态度是傲视加恭视。例如,英国驻华使团秘书密福特评价上海说:“这座城市相当丑陋,毫无吸引力。河流污秽,周围一片平地。”[5]英国画家利德尔则写道:“有游人说上海老城没什么可看之处。我只能说这些人完全缺乏对独特而美妙的事物的欣赏能力。……它们是如此独具特色,充满魅力!”[6]哥伦比亚商人唐可说:“中国的绘画和雕塑落在了时代的后面,还没有超出对自然景观粗浅模仿的阶段。众所周知哪怕是中国最出名的画家,对透视法也一窍不通。”[7]238英国汉学家翟理思说:“在绘画的领域,我们只需提醒以下事实:在这方面中国人的成就达到了异常的高度,除了最高水平的艺术家,没有人敢轻慢他们的作品。”[8]类似这些,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负面议论看上去合乎情理,正面评说听起来也符合实际,因为中西城市建筑在风格、形式、功能、审美等方面确实存在着差异,中西民众的生活习性和民族性格也有显著的不同。但是,这些并非问题的根本。可以说,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在20世纪之前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至少在明清时期的四五百年间变化不大。而且从13世纪中叶的《马可·波罗游记》直到18世纪末期的访华游记,几乎都是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物质构成与人文景观的正面描述。那么,19世纪来华的西方漫游者为何开始聚焦于负面化的城市社会空间呢?对于这种现象——对同一凝视对象傲视与恭视截然相反的双重看法,应该从中西社会空间生产动态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加以解释。

显然,在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基本保持不变的状况下,必然是西方城市的社会空间发生了改变,导致漫游者的世界观与凝视观发生了转化。列斐伏尔和苏贾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再生产关系的理论引入空间领域,提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任何一个社会的生产方式都会生产出自身的空间。由此可以发现,出现双重凝视的根本原因就在于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空前发展,生产制造了工业化的城市社会空间。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指出:“在西方,资本主义和城市实际上是合二而一的。”[9]308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工业化大城市的崛起,而且这种工业空间必然是资本主义精神“表象的空间”(列斐伏尔语)。带着工业城市空间意识形态的漫游者凝视晚清中国社会,自然会发现中国农业城市空间不符合他们的期望值。再者,当时西方知识界一个流行的观点是中国乃至东亚没有真正的城市,因为城市存在的前提,即高度自治的城市共同体成员的市民阶层从未在中国形成。德国社会学家韦伯认为:“真正意义的城市市民以及,更具体些,特殊身份资格的市民,在亚洲城市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在中国、日本或印度。”[9]271另外,西方社会空间生产所创造的大城市中,那些标志着资本主义文明的金融中心、综合大学、工厂企业、博物馆、歌剧院、音乐厅等,在当时的中国毫无踪影。约翰•厄里说:“自19世纪中期以来,以观看重要场所、文本、展览、建筑、风景以及一个社会的成就为目的的旅行发展了人们对一个民族的、想象的势力的文化感。”[1]217于是,当彼时的西方漫游者面对一个所谓“没有城市”的中国和完全不像欧洲城市的东方城市时,其凝视聚焦点很容易集中在异域空间中与自我形象不符的一切事物上。

至于游记作品中那些对中国城市物质构成空间的正面评价,也需要加以理性认识。在工业化时代之前,中国城市空间与西方城市空间的社会功能存在很大的差别,中国城市的主要功能有行政治理、手工业生产经营、军事防御三个主要方面,与韦伯区分的西方城市类型——消费者城市、生产者城市、商人城市——明显不同。但也要看到,中国农业社会与西方工业社会并非水火不容、格格不入,列斐伏尔划分了农业时代、工业时代和城市时代,并且指出它们是相互重叠延续的。19世纪正是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在全球范围内重叠的开端,此时中国的农业文明早已达到巅峰,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正处于快速上升阶段,两种文明不能用你优我劣来区分,它们自身各有优劣,因而必然存在互补的关系。每一种生产方式都生产着适合自身的独特空间,中国城市的社会功能是大一统国家经过数千年逐步发展而稳固成型的,它的城市社会空间代表着农业经济最高的文明水准,它与西方城市之间的巨大差异正是那些聚集着中国文化的“表象的空间”部分。这些独特的空间表现——官邸、衙门等地方行政治所,孔庙、科举考场等儒家教化中心,手工业作坊、店铺、集市等工商业场所,街道、牌坊、戏园子等公共建筑,以及居民生活场所,等等,在异域观光客眼中恰恰是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独特景观。这些异质事物吸引着那些愿意冷静观察,富有艺术欣赏能力,或者对中国文化抱有亲近好感的西方漫游者,调动着他们的思绪写出种种赞扬文字,而且往往添加了一些理想化的色彩。

总之,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双重凝视现象是中西社会空间生产动态发展过程中的必然展示。也可以说,这种现象体现着凝视者所代表的先进工业文明与被凝视者固有的传统农业文明之间的冲突与互补,是中西政治、经济、文化实力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此消彼长的客观反映。

二、否定与肯定: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综合显现

西方游记文学具有在异国形象中复制自我或创造新我的幻象的传统。在对异国形象的描述中,社会集体想象物制约着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两种表现模式:所谓意识形态化的描述是将异域视为展现自我的舞台;所谓乌托邦化的描述则是借助异域创造理想的自我。那些聚焦于负面化的否定式评价属于意识形态化的凝视,那些聚焦于理想化的肯定式评价属于乌托邦化的凝视。从实质上讲,所有的傲视与否定的评判都来自工业城市社会空间对农业城市社会空间巨大的物质构成优势对比——在意识形态化较浓的漫游者笔下;所有的恭视与肯定的评价都源于中国农业社会空间的高度文明与西方工业社会空间的新兴文明之间异质文化的差异对比——在乌托邦式思维较浓的作者笔端。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中华文明的先进性在欧亚大陆上由近及远,一直保持着相当长时间的影响力,漫游者们对中国城市及中国人充满了惊叹、羡慕、赞美的评价。18世纪末期之后欧洲的中国观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中国及中国人渐渐成为落后、保守、衰败的代名词。法国学者米丽耶•德特利总结说:“1840年以来描写中国的文学大批涌现(随着中国国门被迫打开,涌现了大量游记以及从游记中汲取灵感的虚构作品),这些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无休止地和过去的文学作品进行清算:因为它们不断地有意无意地对照耶稣会士和启蒙哲学家塑造的理想的中国人形象,建立一个完全相反的新形象。对中国事物的态度由喜好到厌恶,由崇敬到诋毁,由好奇到蔑视。”[10]24819世纪开始,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逐渐下降,特别是在两次鸦片战争以后,西方漫游者的否定评价不断上升。尽管如此,与历史上长期存在的赞赏中华的传统一脉相承,对中国形象的肯定依然不绝。除少数竭力贬损或极力夸赞的作品外,大量的西方游记文本都兼具否定与肯定的双重凝视立场,此种现象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期左右才逐渐改观。

社会的空间生产关系决定着人们的空间意识和价值判断。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形象的否定性论述,从经济生产关系的决定作用看,是由中西社会空间生产的不平衡导致的。随着欧洲各国相继发生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现代化社会逐渐成型,“是否实现工业化,是否出现中产阶级,民主的政治制度和自由主义的思想成为衡量一个国家的基本出发点”[11],也成为考察其他国度社会进步程度的标尺。当那些来自先进资本主义强国的漫游者踏上中国土地后,往往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戴着殖民主义价值观的有色眼镜,以主观傲慢的话语来叙述和评价中国城市的各种现象。另一方面,从形象学意义上看,凝视者主体一般都要表现出一种自我肯定以及对他者否定的立场,这就很容易造成一些游记作品夹杂了诸多政治和道德评判。米丽耶•德特利的结论是:“在大工业时代,进步的、帝国主义的时代,欧洲人确信自己是文明的持有者,不能容忍另一个民族有同样的全球抱负。……为了捍卫自己的身份,欧洲人于是一刻不停地贬低、摧毁中国人,针对的不仅仅是中国的文明,甚至是中国的人。”[10]262此外,从形象学“我”与“他者”的互动关系看,法国学者巴柔说:“他者的形象既是对他者的否认,又是对自身及自我空间的补充和延伸。‘我’要言说‘他者’,在言说他者的同时,‘我’又否定了‘他者’,从而言说了自我。”[10]203我们认为,异国游记文学从发端起,天然地就带有肯定与否定的双重功能。对异域他者形象的负面否定,实质上是在对自我的肯定,有时也包括对自我存在的与他者同类现象的变相否定(指责)。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方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种种弊端的否定,有些是他们对比本国城市社会空间优异之处的自我肯定,有些则是对自身类似问题和弊端借助他者形象的自我否定。总之是在言他而说己,如米丽耶•德特利所言:“欧洲人描述的中国人使我们更多地了解了欧洲人而不是中国人。”[10]262此外,作为凝视主体的旅游者一般都有对凝视客体的优越感,约翰•厄里揭示了凝视的这一作用:“凝视成为了参观者与‘他者’遭遇的手段,能使参观者产生某种成就感和快感,并编排着他们的各种体验。”[1]198显然,西方漫游者对晚清中国城市的负面化凝视具有彰显自我成就感和获取对比愉悦感的意图,从某种意义上讲此乃人之常情。

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形象的肯定性论述,大多来自对中西文化的异质性对比。巴柔说:“形象就是对一个文化现实的描述,通过这种描述,制造了(或赞同,宣传)这个形象的个人或群体,显示或表达出他们乐于置身其间的那个社会的、文化的、意识形态的、虚构的空间。”[10]156首先,中国山川辽阔、地大物博,具有独立、悠久的文明延续,富含宏大、深邃的文化矿藏,具有众多值得欣赏的人文生活空间,必然会使许多凝视者对其表现出赞叹赏析的肯定态度。例如,尽管不少漫游者人云亦云地贬低中国城市建筑,但立德夫妇明白,就历史文化价值来讲伦敦无法与北京相比。立德说:“在东方对手(指北京)面前,伦敦毫无文化底蕴优势可言。”[3]3他的夫人感叹道:“北京、君士坦丁堡、雅典、罗马在世界历史上必定永远有其特殊的地位。我们是否应该有一天把我们自己的首都伦敦也加入其列呢?”[12]其次,虽然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在经济形态上落后于同期西方城市,但它们没有西方资本主义城市的诸多弊病。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西方城市既是社会进步力量得以充分发展的场地,又是资本主义罪恶最生动体现的空间。恩格斯1845年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详尽报告了伦敦、曼彻斯特等城市工人阶级、赤贫者的悲惨生活,为人们展示了紧靠着富人府邸的狭窄的小胡同里乱七八糟的贫民窟中挣扎生活的无产者形象,他指出:“伦敦人为了创造他们的城市的一切文明奇迹,不得不牺牲他们的人类本性的优良品质。”[9]318在不少漫游者对中国民众品格的赞扬中,都特别肯定中国人保持着珍贵的精神美,隐含着对西方城市中人的异化问题的批评。对异域他者形象的正面肯定,其形象学意义在于隐藏着对自我的否定,但有时也包括对自我存在的与他者同类现象的变相肯定(赞同)。就此而言,西方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各种赞美肯定,有些是他们对比本国城市种种社会问题和弊端的自我批判与否定,有些则是对自身同样的优点与长处借助他者形象的自我表扬与肯定。此外,对肯定性的凝视结果分析,需要澄清一些夸赞中带有的理想化色彩,因为乌托邦是游记文学的传统之一;还要注意分辨道德颂扬的可信度,因为道德评价具有自发性、多元性和不确定性。所以,“关于异国情调或外国人形象的研究从根本上讲是研究关于自我与他者之间基本对立的变化形式”[10]225,而且应该是一个辩证的认识。

显然,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空间形象的绝对否定与绝对肯定,都属于片面化的凝视结论。例如:“在东方至少有三大奇迹令人叹为观止:泰姬陵、喜马拉雅山落日以及广州。”[13]当美国演员乔丹•米恩将广州列为东方三大奇迹之一时,她的个人偏好就变成了某种不真实的片面认知。因而,对于19世纪来华漫游者意识形态化和乌托邦化正负并存的凝视观感,应该从空间凝视的辩证关系来加以认识:既要分析二者为何对立,也要统一二者的综合认识,它们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反映——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凝视生成的是一种在相互对立基础上相互涵盖进而综合再现的形象。从认识意义上说,双重凝视具有等量齐观的作用。漫游者对当时中国城市及民众生活的许多负面评论非常中肯,那些不好听的否定评价往往可以成为中国人的苦口良药,虽然西方中心论的傲慢与文化偏见容易引起国人的反感,但确实从清末起就激发了中国人奋发图强赶超西方的观念和行为。相反,那些好听的高声赞美却并没有很好地起到鼓励后人继承保持优秀的文化传统、维护民族文化遗产的作用。

三、感知与构想: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实际体现

美国学者爱德华•苏贾继承列斐伏尔的空间思想,在其“第三空间”理论中建构了感知的、构想的、实际的空间三元辩证认识论。[14]简单说,感知的认识论面对着具体的物质空间;构想的认识论是通过话语建构的观念空间;实际的认识论是前两种认识论的解构和重构,涵括着主体与客体、具体与抽象、真实与想象等等一切。晚清西方漫游者对中国城市空间的双重凝视观感正是这三种认识论的体现,但它们是以错综相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即某一形象可能是某种认知的表现,再一形象可能是包含两种认知的体现,另一形象可能是三种认知的综合。而且,从本质上理解,所有的形象都应该是三元认知的体现,从而构成了实际的空间形象。简单说,对空间二元对立认识的解构与建构形成了真实客观的空间认知。

例如,就中国城市物质构成空间而言,唐可如此评价:“你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第一眼看到的准是挤成一团的房子、局促狭窄的街道和苦捱日子的中国人。”[7]119麦高恩将中国城市建筑概括为:“中国的城镇千篇一律,只要看到其中一座城市,就可以明确地了解其他城市的模样了。”[15]于是许多游记作品都在千篇一律地重复这种印象。其实,这一看法并非麦高恩首创,17世纪中叶在华旅行的荷兰使节尼尔霍夫早已写道:“我们必须说城镇和城市,它们在整个中国具有同样的外观。”[16]418看来中国城市建筑的相似形态是许多漫游者的主导印象,而且长期保持不变。但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1870年评论道:“中国城市在外观上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雷同。它们中的许多具有个性。如果一个人试图比较一下这些城市,例如广州、成都或济南,就会发现很多不同。”[16]418美国驻华公使夫人萨拉•康格也说:“中国每个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从而使自己与所有其他城市区别开来。在上海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就只是上海,而不是天津、北京或广州。”[17]这几段记录很能说明西方访华游记文学的一些基本特点:一是相互借鉴——同样的话题和相同的话语,出现在不同时期、不同作者的游记作品中,不少描述内容是在借鉴他人的观察结论或是相互传抄。尽管如此,这些凝视观感仍然属于感知的空间认识,因为它的始作俑者毕竟是实践的观察者。二是套话加想象——漫游者的凝视记录往往受到社会集体阐释中异国形象套话的影响,且多少带有虚构与想象成分,因为游记文学的创造手法之一就是在想象异域的基础上添加套话的成分。迈克•克朗认为:“总的说来,东方的概念是构建在那些西方人从自我形象中剔除的特征之上的。”[18]即那时西方人的东方印象基本是构想的空间概念。类似唐可的叙述就是一种构想的空间认识,因为唐可到访的中国城市仅有两三座,他说中国的任何城市都是如此,不过是在转述他人构想的认知。三是探寻相异或奇异的现象——也有漫游者摆脱想象的影响,寻求脱离套话的差异事物,用亲见亲闻来纠正对中国以偏概全的认识倾向。如李希霍芬和萨拉•康格,他们通过认真观察得出的结论既是感知的空间认识,也是实际的空间认识,当然也包含构想的空间认识,因而它成为中国城市物质构成空间形象实际的真实体现。

从表面看,晚清西方游记文本对中国城市形象的叙述主要以感知的空间认识为主,大量的文字记录都是对具体事物的描写。不过,与可感空间相联系的是隐秘的、构想的空间叙述,它们与实物感知叙述占有同样的比重,甚至可以说全部游记作品都属于构想的空间反映。人们对感知的物质空间比较易于理解,对构想的观念空间时有费解。实际上,西方游记文学创作中的幻象手法——在异国形象中复制自我(意识形态化)或创造新我(乌托邦化),就是一种典型的构想的空间观。法国学者马克•莫哈精辟地指出:“形象学认定,在按照社会需要重塑异国现实的意义上,所有的形象都是幻象,如同所有的虚构作品都是按照一个更高层次的现实主义重塑现实一样。”[10]39在对异国形象(即幻象)的描述中,意识形态化的描写将异域视为重塑现实自我的空间,所以它本质上属于构想的空间;乌托邦化的描写则借助异域创造出一个不满现实的自我理想的空间,因而它根本上也属于构想的空间。于是,漫游者们在对异国形象的描述与塑造中,常常在系列性套话的框架内涂抹着想象与虚幻的色彩,但是又添加着真切的写实和准确的记录。他们的凝视目光游移在第一空间视野(感知、经验到的社会空间)、第二空间视野(构想出来的社会空间)以及第三空间视野(实际的、包容的社会空间)之间。西方漫游者笔下那些看似矛盾的描述就是这种凝视方法带来的结果,形象学研究者对此解释为:“形象是‘真相’与‘幻象’的混合物,具有言说自我和言说他者的双重意义……事实上,只要是有关‘他者’的言说,无论是文学性的还是非文学性的,都必然也同时是言说自我,即使持所谓纯客观的态度,也有一个选择什么言说和以何种方式言说的问题。”[19]这等于说异国形象基本上是建立在构想的空间中。异国的套话系列与客观现实将漫游者置于虚幻和真实的重合之中,作者也只好游移于真相与幻象之间,书写着他“所见所闻”的游记之作。然而,这种写法也的确是对真实的描绘,能够达到对凝视对象的真实体现。

在对晚清中国城市社会空间的凝视过程中,一些西方漫游者并非简单地或褒或贬,而是既有批判与否定,也有赞美与肯定,进而形成了融合式的较为全面的凝视观感。从这样的辩证凝视维度出发,他们对当时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形象形成了较为客观公正的议论,其鲜明特点在于将对立的现象加以综合,从而不断趋近于实际,多角度展示出真实的晚清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形象。例如,《字林西报》主笔巴尔福认为对中国的认识不能走极端,批评了当时西方人由于肤浅地凝视中国而产生的保华派与反华派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他认为:“真理就存在于这两种极端的观点之间。”[20]《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说:“跟我的同胞一样,我是带着强烈的种族厌恶来到中国的,但是这种感觉逐渐被强烈的同情和深深的感激所替代。每次当我回顾这次旅行,回顾我走过的许多省市的时候,我就想起中国人的友善、好客,他们充满魅力,让我一路上都心情愉悦。”[21]形象学的一个基本观点认为——凝视者主体一般都要表现出一种自我肯定以及对他者否定的立场,而上述作者的综合式辩证评价就克服了这种缺陷,避免了偏向的政治道德批判和不切实际的夸赞。

总之,西方漫游者对晚清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形象的凝视结论无论怎样不同,它们都是当时社会空间生产动态发展过程的展现,是那个时代社会空间形象的综合显现,当然也是彼时社会空间生活真实的再现。能够在异域凝视中持有理性的思维和全面的目光是一个漫游者难得的修养,约翰•厄里称之为“训练有素的眼睛”,他说这是一个鉴赏力和思想方法的问题。那些具有综合辩证思维的西方漫游者,努力摆脱社会集体想象物的影响,寻求脱离套话的差异性事物,用亲见亲闻来纠正对中国以偏概全的倾向。他们通过冷静观察、认真思考得出的中国城市物质空间形象观感,既是感知的空间认识,也包含构想的空间认识,最终成为实际的空间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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