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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在风雨同舟,美在相濡以沫

2018-04-02李辉

书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吴祖光新凤霞夜归人

十多天前,我在河西学院,接到吴霜的电话,说母亲新凤霞的自述出版了,书名为《美在天真》,希望我能读一读。当然要读。“美在天真”,是诗人艾青当年对新凤霞的赞誉。但在我的眼中,新凤霞与吴祖光的美丽,不在天真,而在于他们相濡以沫。吴祖光一九五七年被打为右派,新凤霞真心相爱,拒绝离婚,故而也被打成右派。这就是心心相印的感觉,就是不离不弃的坚韧。之后的岁月,两人走过风风雨雨,哪怕受牵连,哪怕受批判,哪怕瘫痪,他们都挺了过来,结伴同行,终于迎来美满的晚年。

这才是我眼中最美丽的人生风景!

新凤霞自述《美在天真》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

认识吴祖光新凤霞夫妇很早。我到《北京晚报》之后,时常采访文艺界活动,那时就与他们在不同场合见面。我在“五色土”编辑“居京琐记”栏目,写信给吴先生,很快他寄来《洗衣记》一文,对北京的服务行业予以批评。随后,又寄来一篇《虎豹别墅与琉璃厂》,写他在新加坡参观虎豹别墅,对正在装修的琉璃厂的五颜六色予以批评。

吴祖光的坦率直言,一生相伴,他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末,一位女顾客在北京某著名超市购物,被非法无理搜身。看到这一报道,年过八旬的吴祖光,仗义执言,撰文抨击商家,为一位弱女子打抱不平,结果却招惹经年不休的官司纠纷。这一官司牵涉他许多精力,但他犹如困兽一般,虽遍体伤痕,精疲力竭,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两年,每次见面,都会感受到他的侠义和刚烈。最终,他的这一举动,赢得了舆论普遍支持与公众敬重,从而,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画了一个完美句号。

不过,我第一次走进位于东大桥吴祖光家中,还是萧乾先生的引荐。

当时,我刚刚开始写传记,第一位是写萧乾。萧乾建议我接下来应该写吴祖光和新凤霞的传记。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七日,萧乾来信对我说:“再者,我在考虑张权之后,你写吴祖光、新凤霞伉俪。(1)故事生动,(2)资料丰富,(3)他们即住在体育馆东路8号楼5门7号,(4)符合你的侠义标准。”他还特地附上一封信,让我持信去拜访吴祖光夫妇。我当时住在三里屯,骑车去东单上班,总是要路过东大桥,就这样第一次走进吴家。

新凤霞早在一九七五年因脑血栓发病,导致偏瘫。她在家里扶着轮椅慢慢过来,与我打招呼,声音温柔。当时,已有人为他们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为他们写传记的设想未能实现,至今颇感遗憾。不过,自那之后,吴家成了我不时前往的地方。

十年之后,萧乾又来一封信,谈到读新凤霞作品的感受:

李辉:

谢谢你9月15日的信。由于洁若在此陪我,很少回家,我最近才收到。你的建议很有启发性。我在深思。但一则手边堆的事太多(例如,新凤霞送我六部[!]新著,回忆录,我在读并认为很值得一评),同时,我目前还不能过多地用脑(大夫每次来见我读或写就警告)。所以只好等以后再说吧。匆问

双好

萧乾

1997年10月11日

这六部新凤霞作品我也在阅读中。新凤霞与吴祖光结婚之后,一位从未念过书的“评剧皇后”,在吴祖光的引导下开始认字,开始画画、读书、写作。多年之后,晚年新凤霞为我们呈现出将近二百万字左右的回忆录与演艺散记,如《新凤霞回忆录》《我与皇帝溥仪》《新凤霞说戏》等。不能不佩服她的毅力,当然,也得感谢吴祖光。

《美在天真》的文章,大多是第一次看到。当年新凤霞把它们交给一位来自台湾的朋友,希望能在台湾出版,遗憾的是未曾出版,多年之后这些手稿终于回到吴霜手中。经山东画报出版社努力,在新凤霞诞辰九十周年之际,这本《美在天真》终于得以出版,也是吴家的儿女们献给母亲的最好礼物。

《我叫新凤霞》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

在认识吴祖光夫妇后,我又认识了丁聪、沈峻夫妇,于是,从重庆到北京的这些“二流堂”聚会时,如有时间,我总是会去参加,当然也是最年轻的一人。“二流堂”的人物里,从夏衍、唐瑜一直到吴祖光、冯亦代、黄苗子、郁风、丁聪、吕恩、高汾等,我都有过访谈和通信,饭桌上的饮酒畅谈,更是令人期待。

其中,没有见过盛家伦先生,他早在一九五六年去世。黄苗子先生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夜半歌声》的美声歌曲,就是他演唱的。在《美在天真》里,新凤霞的长文《一个音乐家对我的帮助—怀念盛家伦》,细细读来,一个音乐家的身影,清晰呈现眼前。新凤霞写到,盛家伦和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教她如何吸收西洋的方法和经验发声,注意共鸣和咬字等等。她对盛家伦生活细节的描叙也颇有特点。她写道:

盛家伦住一间大屋子,四周全是书,中国、外国的书,什么书都有,他真可说是博览群书,有学问,知识渊博。他孤身一人,一天到晚待在屋里就是不停地看书,也常常有人向他请教问题。他脾气不大好,不喜欢的人就不理人家。他的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一年四季床上都铺着凉席。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买一个大面包,一块黄油,饿了吃一点,可以吃几天。他买一大桶奶粉,打开盖子放在桌上,懒得用水冲,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抓着往嘴里送。他喜欢跟我聊天,了解旧社会贫苦艺人的生活经历。我问他:“你给《夜半歌声》唱的那支歌,你认为怎么样?”他摇头说:“不怎么样,我是随便唱唱,我很不满意,那时有那时的情况。”

行文可见,新凤霞的观察之细,叙述之妙,因为这些文字,才让我看到盛家伦與众不同的秉性。文章最后,新凤霞充满情感地缅怀这位老大哥,这位对她予以极大帮助的盛家伦。她写道:

我没有忘记盛家伦。他一生孤独,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兄弟姐妹,生活也没有规律,没有人照顾他。他在一九五六年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一岁。这位学贯中西的音乐家,全国解放以后,他在民族音乐研究所任专职的研究员。我知道他在专题研究东方的印度音乐,也在研究中国的古代音乐。他在研究一种叫作“埙”的古代乐器,是用陶土烧制的像梨的形状的一种乐器,他屋里摆了好几个。他的兴趣很广,无论是音乐、戏剧、绘画、雕塑、电影……都有深刻的理解,也有研究的计划,但是这些计划都没有完成,就太早地去世了。

……

几十年以来,我的道路坎坷,不幸接连着不幸。但是我每前进一步,都怀念着我的这位严肃、清高、认真、直爽的老大哥、音乐家盛家伦。

读这些文字,完全可以理解新凤霞对一位老大哥的感恩。

感恩,就是内心的美丽。

读此书中的《老舍先生为我和祖光做媒》,才知道原来老舍是吴祖光、新凤霞的“红娘”。

缘分,一切都是那么巧合。

新凤霞写到,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天津,她已是主角,爱看戏、看电影。一九四六年,她在天津劝业场的三楼皇宫电影院,观看周璇、吕玉坤主演的《莫负青春》,编剧是吴祖光。她说,史东山、蔡楚生、吴祖光,在她眼里都是值得尊敬的有学问的名人,最后她还特意强调一句:“尤其是吴祖光。”随后,她去北洋大戏院,观看上官云珠等人演出的话剧《风雪夜归人》,对上官云珠印象很深,说:“她真好看!”话剧团团长唐槐秋建议评剧团也演出《风雪夜归人》,说这个剧本是吴祖光写的。新凤霞他们开始排演《风雪夜归人》,刚刚开演,被禁演,理由是“有伤风化”。

谁能想到,几年之后,在老舍的穿针引线之下,终于水到渠成,吴祖光与新凤霞走到一起。新凤霞高兴地写下下面这段文字:

新中国成立后,老舍先生为我介绍了吴祖光。福安大哥知道这件事,十分高兴,他专程来京,支持我说:“咱们当年演出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哪想到能看到本人?你们成了两口子,这可是缘分啊。”

如新凤霞在这篇文章的开始部分所写:“我和祖光近五十年的夫妻生活,坎坎坷坷走过来真艰难呀,要说我们两个共同点不少,可是个性和生长环境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我们基础好,几十年了,遇到多少风暴雷雨都没有动摇我们。”这段话,可谓发自内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20世纪50年代新凤霞与吴祖光

从此,两个人结伴同行。

新凤霞是艺名,本名杨淑敏,小名杨小凤。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六日,新凤霞出生于苏州,后被人贩至天津,开始学艺,最后成为评剧表演艺术家。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一九九八年四月,是新凤霞与吴祖光结婚五十年后,第一次返回吴祖光的家乡常州。冥冥之中,坐在轮椅上的她,意外地在那里去世。可谓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之后几年,吴祖光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渐渐患老年痴呆症。二○○三年四月,在“非典”开始袭击北京之际,他也去世远行,离开了我们。

半年之后,吴欢兄送来一本父亲吴祖光的日记,写于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七年之间。开始整理,于二○○五年十一月出版。在这本日记里,吴祖光记录新凤霞的地方颇多,包括买房子、新凤霞演戏、孩子们的乐趣等。读起来,颇有味道。略摘录几段如下:

[一九五四年] 一月一日 今天是元旦,但我没有过年的感觉,在未来遥远的日子里,我想每天都应该像过年一样的幸福愉快。我今天继续工作,整理为凤写的文章,准备给《戏剧报》用的。

晚年新凤霞与吴祖光

二日 早晨秀贞来为大牛穿衣服都不觉得,九点钟被人敲门惊醒,是《北京日报》的徐琼同志,谈些朝鲜事情,约写文章。并把凤文抢去,不想给《戏剧报》了。晚偕大牛至桐园沐浴。大牛说:“为什么老是女人生小孩,怎么男人不生小孩呢?”我说:“因为女人是妈妈,所以女人生小孩。”大牛说:“男人肚子大不起来啊?”他又说:“我不生小孩。”我说:“你生一个吧。”他说:“我生一个爸爸,生一个妈妈,生一个吴祖光,生一个新凤霞。”我说:“吴大牛是小名,大名是吴刚。”他说:“大牛是大名。”我说:“是小名。”他说:“小名为什么叫大牛?”他说:“我们家人都姓吴,吴祖光,吴大牛,吴欢欢,无线电亦姓吴。”

九日 上午整理屋子,凌元来谈,约写文章,许姬传来拿文章来看。午饭后至车站接凤霞,张庚、马少波等都在,一时四十分车到站,然后我一人步行到怀仁堂,听贺龙将军报告,至五时结束。与司徒、东老、纪元同车回家至祥泰义购菜及点心,抵家而凤仍未回。至六时许才偕大牛从陕西巷回来,不免一番忙乱,收拾行装。郑佩琴和湘琴来小谈而去。十时许凤就寝,王肇禋来小谈而去。唐漠来电话,明日要的文章延至十三号交,放心安睡。但大牛一夜数尿,始终没睡好,凤亦总是醒着。

[一九五七年] 四月二十八日 晨凤约评剧院领导同志来家谈剧本,凤休息一月余整理了《双婚配》及《红楼二尤》两个剧本,真了不起之事。

六月二十三日 今日星期天,晨起为凤看文稿,篇篇都好,她真是天才,而且写作精神可佩。每篇不过改几个字及标点就可用。

吴祖光的日记虽然仅仅不到四年,内容却十分丰富。从潘汉年、夏衍等,到与苏联专家的打交道,都记录得十分详细。一九五七年最后几个月的记录,更是呈现历史的远景。他们夫妇的命运,从此陷入逆境。好在彼此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终于等到了平反的日子,又一同开始晚年创作的高潮。

记得六年之前,盼了一冬天迟迟不见面的雪,竟在二○一二年三月春分节气到来的前三天,悄然落在北京,早上拉开窗帘,雪景宜人,禁不住一阵惊喜。面对雪景,我找出珍藏多年的吴祖光先生墨迹与题跋,居然两件都与冰雪有关。

一件是一九九○年他书写元代王冕的诗句相赠:“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风起,散作乾坤万里春。”

另一件是《风雪夜归人》戏单。如新凤霞所说,《风雪夜归人》是吴祖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在重庆发表的成名话剧,当年他只有二十几岁,故有“剧坛神童”之称。八十年代初,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重新上演该剧,我有幸观看并保存戏单。一九九七年,与吴祖光聚会时,我带去请他题跋。他写道:“不知何年演出,望之恍若隔世,为李辉先生题此留念。吴祖光 一九九七,四月十四日。”

一转眼,被吴霜称作“美人娘”的新凤霞已经离开二十年,吴祖光也离开十五年。去年,是吴祖光百年诞辰、新凤霞九十诞辰,谨以此文追憶那些流逝的岁月,感怀他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结伴同行……

完稿于二○一八年一月二十八日,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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