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魅影
2018-04-02李庆西
李庆西
东吴太元二年(252)四月,孙权薨,孙亮嗣。此后三嗣主时期祸乱不断,吴大帝身后一幕幕宫斗大戏,由其身前血雨腥风已见端绪。
其时孙亮还是十岁的孩子,他是孙权最小的儿子。孙亮之前的太子是孙和,两年前的改嗣着实引发了一场地震。传位幼子有违嫡庶之义,大臣们不能全都睁一眼闭一眼。废立之际,孙权已将孙和幽闭在宫内,骠骑将军朱据、尚书仆射屈晃等率大批官员连日赴宫门叩首请愿,孙权从宫里亲睹这情形,心里发怒,也有些发毛。先是杀了几个谏诤的官员,又將为首的朱据、屈晃拽入宫内杖笞。朱据是孙权的小女婿,竟未能得免,后来更被“追赐死”。此事见《三国志·吴书》吴主五子传和朱据传。
其实,东吴立嗣不止闹出这一场风波。孙权有七子:登、虑、和、霸、奋、休、亮。早在魏黄初二年(221),长子孙登被立为吴王太子(孙权称帝后即为皇太子),可是没等到继位就死了,时在赤乌四年(241)。翌年,立第三子孙和为太子。此前次子孙虑已亡,按说顺位承嗣自是顺理成章,可偏就闹出轩然大波。发难者是孙和的姐弟,全公主和鲁王霸。
吴大帝孙权像(阎立本《历代帝王图》)
全公主就是孙权长女鲁班(初适周瑜之子周循,后嫁与全琮),此女与孙和生母王夫人夙有怨隙,竭力谮毁孙和母子。孙权惑溺于谗言,渐而考虑重新立储。与其同时,封为鲁王的孙霸(孙权第四子)亦觊觎上位,又有全寄(全琮次子)、吴安(孙坚吴夫人侄孙)、孙奇、杨竺等人与之结成一党,这就跟太子孙和那边死磕,形成所谓“二宫构争”的局面。
大臣们自然以两宫选边站队。按殷基《通语》的说法,双方几乎势均力敌—
丞相陆逊、大将军诸葛恪、太常顾谭、骠骑将军朱据、会稽太守滕胤、大都督施绩、尚书丁密等奉礼而行,宗事太子;骠骑将军步骘、镇南将军吕岱、大司马全琮、左将军吕据、中书令孙弘等附鲁王。中外官僚,将军大臣,举国中分。(五子传裴注引)
陆逊、吾粲、顾谭这些人坚持嫡庶之分,力挺太子,为此连表谏争。但孙权既不属意孙和,更不容臣下鸡一嘴鸭一嘴。于是痛下杀手以儆效尤,吾粲被“下狱诛”,顾谭被流徙交州。陆逊幸未获罪,大概是碍于此公勋业卓著声望太高。既已“举国中分”,孙权自是难以决断,五子传称“(孙)权沉吟者历年”,摆在他面前的选项已经不是非A即B那么简单。直到赤乌十三年(250)八月,终于废黜太子孙和。但同时鲁王霸被“赐死”,不知怎么孙权更觉此儿不能留。至于全寄、吴安、孙奇、杨竺一班鲁党,亦皆被诛。鲁党背后是全琮和全公主两口子,全琮此前已亡故,因而未予鞫劾。同年十一月,立孙亮为太子。
孙峻谋杀诸葛恪《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第一百八回插图
以上所述,乃孙权立嗣始末之概要。围绕争嗣的两次权力对撞,彻底撕裂了东吴王室乃至士族集团,而孙权更以杀戮(管他儿子女婿宗室外戚)改变了亲缘关系与伦纪之常。
孙亮在位六年(建兴元年至太平三年,252-258),实为孙峻、孙綝秉政。峻、綝二孙是从兄弟,乃东吴开山之祖孙坚的曾侄孙,亦即其弟孙静的曾孙(按世谱是孙亮侄辈)。孙权将个黄口小儿摆上殿堂,直接后果是使宗室强人把持国柄。
孙峻起家为丹阳太守,又徙任吴郡、会稽,孙权疾寝之际进入中枢,领武卫将军,受遗诏与大将军诸葛恪、中书令孙弘、太常滕胤、太子右部督吕据等同为辅政大臣。然而,孙亮即位第二年,即建兴二年(253),孙峻设了圈套诛杀诸葛恪,随之将丞相和大将军这两个最重要的职位抓到手里。不过,几个辅政大臣中最早被除掉的不是诸葛恪,孙权刚死尚未发丧,孙弘就被诛杀。孙弘与诸葛恪有夙嫌,企图发矫诏除之,岂料孙峻通风报信,使诸葛恪得了先手。但看这一节,孙峻起初似乎还是诸葛恪的盟友,按韦曜《吴书》说法,孙权将后事托付诸葛恪,倒是因为孙峻一再保荐:
(孙)权寝疾,议所付托。时朝臣咸皆注意于(诸葛)恪,而孙峻表恪器任辅政,可付大事。权嫌恪刚很自用,峻以当今朝臣皆莫及,遂固保之,乃征恪。(恪传裴注引)
可是,孙峻后来怎么突然变脸?《三国志·吴书》恪传说是因为连年出征淮南,虚耗国力,加之合肥之役失利,诸葛恪已大失人心。有谓:“孙峻因民之多怨,众之所嫌,构(诸葛)恪欲为变。”如此说来,杀诸葛恪倒是为民除害了。以前学者评论此节,多着眼于权力分配。王应麟认为他们的合作没有确立主辅关系,“孙峻荐诸葛恪可付大事,而恪终死于峻之手。《易》曰:比之无首,无所终也”(《困学纪闻》卷十三)。何焯说是因为权力不能共享,“按(孙)峻始保恪,而后乃相图,权势之难共如此”(《义门读书记》卷二十八)。这些说法自然不错,只是有些隔靴搔痒。或许,这里的疑问可以倒过来作想:孙峻原先为什么要跟诸葛恪合作?譬如,若是起初就撇开诸葛恪,原先太子和的拥趸是否将重新集结?可惜这其中真实事况在史家笔下盖付阙如,结果是杀戮本身成了真相。
陈寿传述诸葛恪罹凶之日,笔墨不惮其烦,从孙峻置酒设局说起,又述诸葛恪晨起盥漱之后一系列恶兆(出门时“犬衔引其衣”这一细节竟写了两遍);此时宫帷中已埋伏刀斧手,车抵宫门,亦有人向他发出警示,诸葛恪在疑虑之中踌躇而入,依然显示其刚愎、自矜的性格。之后,从席间刀剑交斫,到最后抛尸城南石子冈,整个叙述从容有致。这完全不像是陈寿那种简略枯瘁的手笔,倒颇有几分太史公的叙事风范。所以,《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八回说到此事,不须小说家费心结撰,几乎是照搬恪传记述。不过,小说将滕胤作为孙峻同党,实无史据。滕胤跟二孙只是“内不沾洽,而外相包容”的关系(孙峻传),后来恰为孙綝所杀。
五凤三年(改元太平,256)九月,孙峻病死。据说是梦见诸葛恪索命,惊惧而亡。此后孙綝接替了他的位置—“及(孙)峻死,(孙綝)为侍中、武卫将军,领中外诸军事,代知朝政。”(孙綝传)这时候,滕胤和吕据都反对孙綝上位,结果双方调兵遣将打了起来。但滕、吕两边的军队未能及时会合,被各个击破,滕胤被诛,吕据自杀。自孙权谢世至此不过四年工夫,当初五个辅政大臣已经一个不剩。随后,二十六岁的孙綝迁升大将军。
何焯《義门读书记》(全三册)崔高维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版
小鲜肉孙亮这时才十四岁。
据三嗣主传,太平二年(257)夏四月,少帝孙亮“始亲政事”,对于孙綝不再完全听任其事—“綝所表奏,多见难问”。本传又谓,孙亮甚至组织了一支少年近卫军,募集十八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军户子弟,得三千余人,选任“大将子弟年少有勇力者”为将帅,每日在宫苑里训练。少帝放言:“吾立此军,欲与之俱长。”小小年纪就明白,枪杆子要抓在自己手里,看来此娃有些头脑。可毕竟只是一帮半大孩子游戏式操演,派不上正经用处。如果可以比作一部充满励志色彩的成长小说,孙亮却等不及要翻到篇末去了。他实在不甘做傀儡皇帝,第二年就迫不及待要除掉孙綝。
王应麟《困学纪闻》栾保群 田松青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年幼的孙亮毕竟涉世未深,找来谋事的竟是太常全尚(全琮之侄)和全公主那班人,结果走漏风声。据说是皇后全氏向孙綝告发。这位全夫人是全尚之女,全公主的从孙女,也是孙綝未出五服的远房侄女;而全尚妻乃孙峻姊,也即孙綝从姊,从母系方面说全夫人又是二孙的外甥女。姓全的一家子跟东吴宗姓有着多重姻亲关系,其中尽是错乱复杂的伦序交互。陈寿所谓“孙权之婚亲重臣也”(《魏书》钟会传),此亦可见一斑。当然,这里还有另一层关系,就是全公主跟孙峻的私通(说来二人还是姑侄)。这事情即便不是全夫人去通风报信,也难保不从她母亲或是全公主那边透出去。按《江表传》所说,就是全夫人的母亲向孙綝举告—最初是全尚儿子黄门侍郎全纪被少帝召去密谋,孙亮还告诫全纪不能让他母亲知道,岂料全尚奉诏之后却泄于其母。真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东吴的政治格局中,血亲、姻亲和宗亲往往是权力结盟的基础,可是最靠不住的也是这些翁婿姑婆的亲缘关系。孙权身后窝里斗不断,本质上就是宗室乃至宗亲的战争。
二孙挟少帝,看似不可一世,其执政地位并不稳固,孙峻就曾两度险遭宗室剿杀。五凤元年(254),吴侯孙英(孙权之孙,太子登次子)谋诛孙峻;第二年,又有将军孙仪(孙静之孙,孙峻、孙綝叔伯辈)、孙邵、林恂等意欲除之。两次都因为“事泄”而不成,谋主孙英、孙仪均自戕,后一次捎带朱公主(孙权次女鲁育,朱据妻)亦被杀。太平元年,则有孙宪(一作孙虑,峻、綝从兄弟)与将军王惇等谋杀孙綝,败露后孙宪服药死,王惇被杀。
这回孙綝得知孙亮要动手,夤夜发兵包围宫苑,宣布废黜少帝,立孙权第六子琅琊王孙休为帝。随即清除异己,自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大概是看在全氏提供情报的分上,总算未将姓全的赶尽杀绝,全尚、全公主都被流徙荆蛮之地(《江表传》说全纪自杀)。
孙休践祚,褒奖孙綝“扶危定倾”,喻之霍光废刘贺、迎立汉宣帝故事。于是,孙綝以大将军为丞相,其兄弟孙恩、孙据、孙幹、孙闓皆封侯加爵,本传称:“(孙)綝一门五侯,皆典禁兵,权倾人主,自吴国朝臣,未尝有也。”
可是,谁能想倏然间来了个大逆转,孙綝扶上位的孙休一翻脸把他给灭了。历史之诡异,莫过于王权授受与废立之局。后来,这种事情还将重复。
孙休白捡了个皇位,一开始有些犯晕,面对前来奉迎的内臣显得诚惶诚恐。在往都城途中,以武帐设殿,这位被安排上位的君主不即御座,竟侍立一侧。本传描述其谦恭恂谨不吝笔墨。然而,孙休并不是一个任人摆弄的主儿,非但能屈能伸,亦有杀伐决断的胆略。他知道,有骄横倨傲的孙綝在侧,一辈子将不得安生。也许登基之日就有除凶之念。他于永安元年十月即位,十一月还对孙綝兄弟数加赏赐,十二月腊会上就开了杀戒。显然,孙休用人吸取了孙亮的教训,替他办事的是老臣丁奉和左将军张布,二人与宗室均无姻亲关系。
孙綝废吴主孙亮《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一百十三回插图
头天夜晚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建业城中传言要出大事。孙綝可能有预感,腊会当日称疾不出,但招架不住孙休派人上门催促。他出门前布置部队待命,又与家人约定,入宫后即在府中放火,以便借故脱身。可是等到相府起火,孙休硬是不让他离席,这时丁奉、张布示意左右将孙綝拿下。《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三回说的就是这事情,情节与陈寿的传述几无差别。孙綝问斩之际与孙休有这样一番对话:
(孙)綝叩头曰:“愿徙交州。”(孙)休曰:“卿何以不徙滕胤、吕据?”綝复曰:“愿没为官奴。”休曰:“何不以胤、据为奴乎?”遂斩之。
当初他不肯放人一马,现在孙休也不肯放过他,这就叫你死我活。宗室的斗争从来就是这样,丝毫没有温良恭俭让之余地。按史家笔法,加诸孙綝的罪名自然是“逆谋”“图反”之类,历史叙事的官样文章免不了成王败寇那套话语。其实,孙綝若是自己要做皇帝(作为宗姓,理论上亦在承祧之列),何必要立孙休?他是要将人主捏在自己手里,演绎周公摄政的故事。可是,孙綝哪里懂得周公那套章程。其实,他都没有参透王权授受之奥秘,岂知对于人主和权臣而言,权力亦是“他者”,本身具有反制的性格。孙綝是自己掘坑把自己埋了。
自然,历史进程的相似性很快得到验证。因为不按规则出牌已成惯例(其实什么是规则也很难说),孙休死后,主事的大臣们再玩废立之局。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不知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反正是听信左典军万彧之言(万某将孙皓说成是孙策那样的开拓性人物),一拍脑袋,决定废弃太子,迎立乌程侯孙皓。于是,这位早先的废太子孙和的长子成了吴国最后一位君主。
但孙皓粗暴骄盈,又好酒色,很快让濮阳兴和张布追悔不已。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孙皓登基在八月,到十一月他们就被自己选定的人主给收拾了。他们只是私下嘀咕几句,还来不及再搞废立,或许都未动过那念头,孙皓已将二人流徙广州,继而追杀于途中。
不错,正如哲人所说,一切重大历史事件都会出现两次。但东吴的事况表明:第一次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还是悲剧。
孙休在位七年(永安元年至七年,258-264),除了诛灭孙綝,基本上无所作为。在所有四位吴主之中,他是最平和的一个,而且酷爱读书。传称:“(孙)休锐意于典籍,欲毕览百家之言,尤好射雉,春夏之间,常晨出夜还,唯此时舍书。”又常与博士祭酒韦曜、博士盛冲等学者讲论道艺。可是,深为得宠的张布唯恐自己不得专宠,以读书妨碍政事为由,迫使孙休罢了博士们的讲筵。孙休大概不擅理政,大臣中偏是倚重不靠谱的濮阳兴和张布。
建业石头城遗址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书呆子。他知道,对于宗室人员的举动总须保持高度警觉。听说废帝会稽王孙亮有些不安分—“使巫祷祠,有恶言”,怕是有非分之想,便将他黜为侯官侯。在遣往侯国途中,孙亮自杀了,年仅十八岁。不过,比起后来的孙皓,这般对付自家兄弟的手段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孙皓三个弟弟中,孙谦和孙俊都死在他手里。
据孙皓传,宝鼎元年(266),永安(今浙江德清一带)山贼劫持孙谦,聚集数千人向都城进军,被官军阻杀于建业城外。因孙谦有被拥立之嫌,俘获后便自杀了事。但据孙和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孙谦是被孙皓酖杀,还连带杀了其母子。《吴历》又谓杀孙俊一事,只是因为他“聪明辨惠,为远近所称”。兄弟乃至宗姓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很微妙,因为相同的血脉之中同样有着承祧的基因,在孙皓眼里就是一个个定时炸弹。
对于其前任孙休的妻儿,孙皓更是毫不留情。其传中记述,甘露元年(265),逼杀孙休的皇后朱氏,后将孙休两个大的孩子(包括太子)一并翦除。如此丧心病狂,惨绝人道,实令人发指。当初濮阳兴、张布改嗣孙皓,朱后是相当配合,有谓:“我寡妇人,安知社稷之虑,苟吴国无陨,宗庙有赖可矣。”(妃嫔传)可是在孙皓看来,孙休有子在世就是隐患。当然,这不是多虑,后来陆凯就考虑重立孙休之子(见后文引陆凯传)。
还有,另外两个重要宗室人物—孙权第五子孙奋、孙策的孙子孙奉,也都被孙皓所诛。奇怪的是,事情出于一桩谣言。五子传谓:建衡二年(270),孙皓因溺于夫人王氏丧事,数月不出,民间讹传其死,有谣言称章安侯孙奋或上虞侯孙奉要继任大位;这种流言蜚语却使孙皓惕怵不安,想到大臣们两度废立的把戏,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像孙奋、孙奉这些蛰伏封邑的宗姓人物,看似哪个角落里的冷棋闲子,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随时加入王位战。他们跟太子一样,也成了孙皓心中的鬼魅。
至此,孙权谢世十八年后,他七个儿子已经一个不剩。七个儿子中只有早夭的孙虑没有卷入嗣位的漩流,其他人都曾主动或是被动地置身其中。这是他们的宿命。
孙权黜太子孙和以幼子孙亮为嗣,孙綝废少帝而立孙休,濮阳兴和张布则弃太子而立孙皓,皆于冥冥之中坠入权力迷思的陷阱。孙权身后乱局频仍,从前史家多咎于其晚年昏悖,其实说到底是权力致乱。衡之儒家政治伦理,东吴三嗣主的合法性都成问题。
当初,孙和被黜封南阳王,遣之长沙就国,或有机会东山再起。五子传暗示,孙权死后,诸葛恪秉政,其时便有翻盘的考虑。二宫构争时,诸葛恪就力挺孙和,而孙和的王妃张氏又是诸葛恪的甥女,很可能私下有所承诺,这时候找上来了—
(张)妃使黄门陈迁之建业,上疏中宫,并致问于(诸葛)恪。临去,恪谓迁曰:“为我达妃,期当使胜他人。”此言颇泄。又,恪有徙都意,使治武昌宫,民间或言欲迎(孙)和。
张妃让陈迁致问什么,诸葛恪要向张妃转达什么,尽管言语闪烁,但意思还是很清楚,无非是废立之事。现在孙权不在了,诸葛恪让她再等等,想必有机会扭转乾坤。民间传言欲迎立孙和,不是空穴来风(“此言颇泄”)。但东吴的政治节奏太快,诸葛恪转眼让孙峻给杀了,孙和复辟的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但悲催的是,这回竟搭上了性命,孙峻将他流徙新都(今浙江淳安一带),继而又派使者宣诏“赐死”,张妃亦自杀。
孙和未能做成皇帝,东吴宗庙里却有其一席。东吴前后四帝,宗庙奉祀四个牌位:孙权谥号大皇帝,孙休谥号景皇帝,废帝孙亮、亡国之君孙皓自然没有庙号,另外两个庙号是做了皇帝的儿子追谥没做过皇帝的老爸—孙权追谥孙坚为武烈皇帝,孙皓追谥孙和为文皇帝。孙坚未做皇帝是那时东吴尚未建国,而孙和则毁于惨烈的宫斗。可是,谁料想孙和的儿子竟替老爸出了一口恶气,俨然国王版王子复仇记。历史行迹往往呈现诡异的回归,孙皓降晋后赐号“归命侯”,这名头饶有意味。
孙皓在位长达十七年之久(元兴元年至天纪四年,264-280),之前蜀汉已亡,继而曹魏禅晋,东吴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但孙皓依然花天酒地,恶行累累,那些烂事不提也罢。但孙皓传所记述的最后几年,倒是祥瑞迭出。吴地掘银,旋得石函天玺,鄱阳、吴兴皆出奇石瑞兆;又有黃姓、吴姓人家生长巨形野菜(被视为芝草一类),一时朝中欢欣鼓舞。
孙皓一朝年号繁多,如甘露、宝鼎、凤凰、天册、天玺,多取名祥瑞之物(孙权年号亦类此)。孙皓迷信巫觋占验,不能不让人想到孙权晚年热衷迎神之事。史家有曰:“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吴主传裴注引孙盛语)这是基于历史经验的祛魅。虽然,帝国宫廷中那些错综混乱的纲常与伦常可由儒者随意解释,但君臣之间却如天人之际,永远穿梭着无法祛除的鬼魅。因为权力的欲望就像空气一样,裹挟着那些被煎熬的灵魂。
当君权神授的神话鬼话变成了君权臣授的现实叙事,俨然放大了士大夫的话语权力,想要摆脱被操控的命运,便要跳出人家拟定的故事脚本。所以,君臣之间的“相斫史”仍将推出新的戏码。孙皓杀了将他推上权力宝座的濮阳兴、张布,甚而当初力荐孙皓的万彧亦不能幸免,躲过了初一却未逃过十五。
孙皓传中记载,凤皇(凰)元年(272)右丞相万彧“被谴,忧死”。但何以被谴,没说具体事因。这语焉不详的文字背后,是大臣们重谋废立的一次败局。参照《江表传》所述,此事概由万彧与丁奉、留平等密谋,败露后孙皓酖杀万彧、留平(此前丁奉已卒)。
另有一说,左丞相陆凯亦参与废立之谋,其传谓:
或曰:宝鼎元年(266)十二月,(陆)凯与大司马丁奉、御史大夫丁固谋,因(孙)皓谒庙,欲废皓立孙休子。时左将军留平领兵先驱,故密语平,平拒而不许,誓以不泄,是以所图不果。太史郎陈苗奏皓:“久阴不雨,风气迴逆,将有阴谋。”皓深警惧云。
从时间上看,陆凯应该不是万彧一伙,因为万彧谋事在建衡三年(271)。但两处都出现丁奉、留平的名字,让人莫辨其是。陆凯之所以未被追究,盖因族弟陆抗拥兵荆襄,孙皓颇有忌惮。陆氏宗族势力不可小觑,孙皓曾问陆凯:“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凯回答说:“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世说新语·规箴》)难怪他犯颜忤旨底气十足。但不知何故,陆凯的废立之局亦竟“所图不果”。当然,睚眦必报的孙皓心里记着这笔账,陆抗死后,陆凯的家人就被流徙荒陬海隅。
二○一八年一月十一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