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共和的另类见证:现代中国母亲形象嬗变研究
2018-04-02郭海文
郭海文,张 洁
(陕西师范大学, 陕西 西安 710119)
母亲是“一个在女性所有角色中最具有社会兼容功能的亲缘符号”[1],母亲形象的塑造是文学艺术作品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主题。通过对大陆百年来母亲形象嬗变的梳理,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到女性从家庭走向社会,又在社会中扮演起重要角色的过程。
目前学术界对母亲形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研究个体的母亲形象;第二,研究某一作家笔下的群体的母亲形象;第三,研究某一时期的母亲形象。这些研究大多分析特定时期的文学作品,阐释某种类型的母亲形象,多以形象说形象。本文以20世纪以来母亲形象的嬗变为线索,集中分析母亲形象与社会文化及其变动之间的内在联系,从性别视角解读女性在不同历史时期所扮演的母亲形象,追溯女性走出男权藩篱,肩负起家庭与社会双重使命的生命历程,及其与传统、现代、革命、国家、民族的多重互动。
一、20世纪之前:“母凭子贵”的母亲形象
20世纪以前的中国,社会对母亲的定位是“良母”。所谓的良母就是助儿成功的母亲。孟母代表了儒学传统中母亲形象的最高境界[2]。这种母亲具有共同的特点:“行为仪表,言则中义。胎养子孙,以渐教化。既成以德,致其力业”[3],清代出现的“课子图”就是代表。课子图,顾名思义就是教孩子读书的画作,其中的主角大部分是母亲。“课子图有自绘的,也有他绘的。如果说文人(包括两性)自写课子图是形象化的劬劳自述,那么他绘的课子图就很大程度上是下一代报答上一代而彰显其恩德的呈现”[4]。在“母凭子贵”的时代,“儿子的社会地位决定了母亲的社会身份,所以母亲的形象并非完全属于家庭和私人场域,因为儿子的成就承载了母亲对社会的贡献,历代王朝的诰命制度正是对母亲(以及妻子)社会身份的承认。于是女性对家庭的责任成为国家政治秩序的一个必要环节,是儒学家国一体、家国同构化的重要连接。”[2]总之,那个时代的母亲是生活在儿子的阴影下的女性,她们付出的目的是为了儿子的功名利禄,从而赢得社会的认可。这与美国的早期资本主义“道德母亲”有异曲同工之处[5](P4)。
二、20世纪一二十年代:走出家门的母亲
(一)走出家门,自食其力
这个时期母亲的最大的特点是:她们在婚后因为各种原因而被迫走出家门,凭借其才干养活自己及子女。虽然当时女子所能从事的职业(如女工、女教师、保育员)只是家庭劳动的延伸,但这些女性毕竟是迈出了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的第一步。要知道在当时“那些走出家门从事社会化劳动的妇女却遭人歧视,被视为与娼妓同类,原因就在于她们不得不在一个被男性外人随意凝视的社会环境中谋生。”[6]在阮玲玉主演的电影《新女性》里,主人公韦明是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为了养活女儿,她做过音乐教师,还写过小说。其走出家庭之行为正符合影片名字《新女性》,显示了她不肯向男权社会妥协的个性。张洁的自传体小说《无字》中的叶莲子,曾受过一些教育,后被丈夫抛弃。她没有出卖美貌,而是凭借劳动养活母女两人,“这使她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就像蜡烛,白天显不出光亮,到了晚上,就显出来了”[7],虽烛光摇曳,却是自身的光辉。
总之,她们不同于传统女性的特征显而易见。学识,是她们闯荡社会的资本;工作,是她们安身立命的工具。
(二)步履艰难,矢志不移
这些母亲比起“孟母”们来,着实有了很大进步,毕竟她们走出了家门。然而,走出家门的母亲们,在男权藩篱的社会里依然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就像有的学者所说的:“(她们)冲出第一层篱樊后的无路可走以及无数层的其他篱樊蜂拥而至”[8]。有的因为各种压力又重返家庭。“彼时女性群体在寻求自我独立身份诉求以及获取女性权利方面任重道远。”[9]有的虽然仍坚持停留在职场,但在职业机会、薪酬方面与男性相去甚远,甚至还被当作“花瓶”看待。如巴金《寒夜》里那个对生活无所畏惧、我行我素的曾树生,接受师范教育的她只能在私立大川银行里充当“花瓶”,“每天上班,工作并不重要,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说会笑,让经理、主任们高兴就算是尽职了”[10]。虽这种“ 花瓶” 生活比其前辈母亲的生活要自由或进步一些, 但是曾树生们想要真正获得独立和平等仍需付出极其巨大的努力。
三、20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家庭中的革命母亲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一个血与火的年代。随着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爆发,越来越多的女人被卷入到战争之中。为人母的女性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被打磨成革命的母亲。
(一)子革命母跟随
1937年8月1日,宋庆龄发表《告全国妇女书》指出:“现在已是我们民族争生存的最后关头,只有全国一致团结抗敌,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她号召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姐妹们起来抗战,“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能上战场的去上战场,能救护慰劳的就出来做救护慰劳工作”[11]。在这种形势下,出现了很多追随儿女革命并在儿女献身革命之后,勇敢地变身为革命者的革命母亲。
《野火春风斗古城》里,杨晓东的母亲为支持儿子的革命事业,慷慨赴死。临跳楼那一刻,她向儿子喊道:“冬儿!我的好儿子,我不累赘你,为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为了后代儿孙的幸福,你坚持到底吧!”[12](P365)在现实生活也有这样的母亲,宋美龄在一次讲演中提到:“余今更举一现代之模范母亲,以荏弱之身,奋百折不回之精神,以从事于救国运动,其人即赵母是也。彼不仅以自身整个之心灵,从事于保卫国家之工作,同时并将其所有之子女贡献于国”[13]。
有学者认为:“理想的母亲没有自己的利益。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毋庸置疑,孩子的利益就是母亲的利益,一般认为,要衡量一个母亲的好与坏,端视她是否真心觉得孩子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5](P6)这一时期的母亲,虽说在支持、参与革命的过程中,也义无反顾地肩负起家国天下的重任,但仍然可以看出“从子”的意味。女性无法拒绝的母亲角色使得她们更多地承受着战争带来的伤痛。
(二)异性相吸,被迫革命
《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从余永泽走向卢嘉川,是林道静挣脱自身的阶级局限,走向革命道路的关键。尽管作者竭力要把促成这一转变的决定性力量叙述成林道静革命意识的觉醒,但我们依然能够清楚地发现,在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力量,是两性之间的自然吸引力。”[14]同理可证,那些先追随丈夫或男友参加革命的母亲们,很难说没有性别的因素。就她们而言,可以说是被动地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走进了革命的队伍。电影《革命家庭》中的母亲周莲开始对革命一无所知,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在她眼中,江梅清(丈夫)和孩子就是她所有的大事”[15]。虽然他俩的婚姻是媒妁之言,但并不妨碍周莲对丈夫充满敬意与爱慕。在丈夫的影响下,她逐渐走上革命道路。
总之,革命母亲虽然走上了革命道路,但仍然逃脱不了“从父”“从子”的窠臼。
四、20世纪四五十年代:新中国的“公家人”母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4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以国家根本大法的形式确保了女性的“半边天”角色,几乎所有妇女都享有自食其力、男女同工同酬的权利,“至此‘同工同酬’已然成为动员妇女参加生产进而实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革命话语”[16]。“中国女性从此在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下迎来了角色解放。”[17](P147)也可以这么说,“新的民族国家建设任务繁重,以‘妇女解放’之名征用广大‘闲置’在家的女性劳动力,于国家于女性本也可以达到双赢效果”[18]。
(一)走出夫家,成为“公家人”
有专家认为:“作为50、60年代的经典叙述,‘组织和集体’是体制对个人的强有力的规训,也是主流意识形态合法化的重要途径。”[19]能成为组织的人、集体的一员即“公家人”对女人就意味着:你有了除了“娘家”“婆家”以外的另一个安身立命的“公家”的家。公家人对于女性来说,意味着一种有生存保障和尊严的人生。
新中国百废待兴,“中国妇女作为伟大的人力资源被广泛地动员起来”[17](P149)。她们当中有不远万里来到新疆垦荒的《山东大嫂》《戈壁母亲》;有在《静静的产院》接生的谭婶婶,也有不顾丈夫的阻挠,偏要去三八理发店工作的《女理发师》……这一代的母亲跟20世纪初走出父亲之家的女性相比,她们不再是为私人卖命以取得养家糊口工钱的小职员,而是与年轻的共和国休戚与共,与男性同工同酬,是堂堂正正的“公家人”。“社会主义制度消灭了私有制,实现了生产资料的公有,社会主义国家为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公共领域提供了机会与政治保障,妇女大规模地参加到社会生产中,在法律政策保障下公共领域的性别分工逐渐走向平等。”[20]
(二)公家人诚对公家事
这一时期的政治口号是:“新中国的优秀妇女应该在祖国经济建设的最前线,为建设祖国立功,建设立功是最光荣的。”受时代感召,有了主人翁意识的妇女们在对待最能体现自身价值及尊严的工作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电视剧《山东大嫂》中的郝玉兰原来是山东农村的副区长,为了响应“妇女们,打破乡土观念、家庭观念,英勇向前到祖国边疆去,积极地参加祖国建设,为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而奋斗”,积极报名参军,抱着她的儿子,带领村里符合入伍条件的大姑娘、小媳妇,从沂蒙山出发,行程几千里,到达天山脚下。她们一手拿枪杆子,一手拿锄把子,成为了“有组织的人、部队的人”。从沂蒙山到天山,从内地到边疆,条件虽然艰苦,但郝玉兰们的生存空间扩大了,眼界开阔了,见识也增长了。因此,她们就有了新一代补天的女娲之称,就有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代母亲”[21]之称。
(三)很难走出男权文化桎梏的母亲
这个时期在各行各业都涌现出一些在工作上杰出的女强人母亲,但是她们也仅仅是在政策层面上取得了与男性平等的地位。有学者指出:“1949年以后,国家在政治、经济领域对男女平权的立法,目的就是让妇女走出家门,投身社会。1949年以后中国妇女的社会化、职业化应该说是前所未有。但是,对男女平权的立法与其说是对不可剥夺的女性自然权力的维护,不如说是以此作为社会主义革命、民族国家建设的基本手段。国家将妇女从家庭之中解放出来,为的是将妇女组织到国家的结构之中去。走出家门的妇女成为国家的一个巨大劳动力资源。当然,家庭并没有最后被取消,妇女并没有像恩格斯所预见的那样因为参加劳动大军而获得解放,相反的却陷入双重角色之中,即在社会上为谋生而工作,回到家里,还要继续无偿的家务劳动。”[22]要走出男权的藩篱,也不是一代母亲所能完成的。如前所述,这些母亲都具备传统美德:生儿育女、从一而终、相夫教子……这些实际上不过是“五四”以来早被质疑过的一些传统伦理道德,不过是以男性为中心而将女性他者化的男权政治阴谋,是以“大爱无疆”的冠冕压抑女性主体性的叙事策略[23]。
总之,这一代的母亲是新中国男女平权的受益者,但同时也看出要冲破男权的藩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五、20世纪六七十年代:偏激的极左母亲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阶级斗争的浪潮席卷全国各地。在“极左”思想的影响下,一部分女性被改造为政治机器,成为“极左”母亲。
(一)狂热的革命者
李南央在《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中所言说的母亲范元甄,就是“极左”母亲的典型代表。“在那个时代,面临国家民族的危亡,作为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她要求革命。另一方面,位处高层的她的家庭日渐破落,她要找出路。所以,她确实很革命,又有必要表现得很革命。”[24](P21)母亲范元甄虽然在内心深处同意丈夫的所谓“反党”思想,但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性,她以坚定的革命者自居,积极揭发丈夫,还向上级汇报家人、朋友的言论,周围很多人都为她的告密所伤害。她这么做,就是要保住自己的利益与地位,求得男性领导的认可。就像李南央所说的:“她和我爸离婚,揭发我爸,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思想不一致,而是她胆小,为保自己出卖了丈夫。”[24](P140)总之,正如范元甄的女婿所说:“像范元甄这样的人,一生大都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力图紧跟,或‘六亲不认’,或‘大义灭亲’,心灵与人性异化到如此之地步,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24](P158)
老鬼的《母亲杨沫》中呈现的杨沫亦是如此。为了保住自己,她不惜贴大字报揭发丈夫与邓拓等人的关系,还说他“曾替大特务王光美转过关系”[25]。
(二)冷漠无情的人
李南央认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母亲是在一个极为特殊的中国社会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为人之母的,她们的母爱打着特殊的时代烙印。”[24](P199)这个时期的“极左”母亲都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她们有的背弃和逃离了父亲之家,将父亲家中的一切都视为革命的对象,连家中的母亲都包括在内。实际上,“争取解放的妇女对母亲的仇视,其实是一种自我憎恨,因为她在母亲身上看到自己不想变成的模样,但妈妈已经是女儿身上无从铲除的部分,像一面自己不想照的镜子”[26]。正因为如此,她们对母性是排斥的,是抵触的,即使她自己本身就是母亲。当代学者认为:“因为当家庭被视为一个无价值的场域,母亲角色仅仅意味着诸多的家庭责任和生理上的负担,生育就会将女性重新拽回到她曾试图离开的家庭。由于历史的断裂和社会变革、家庭与社会的分裂,也将女性的两种身份撕裂了:一种是她们作为女性本能的母亲的身份,一种是她们作为社会的人,这两种身份分别代表着两个场域,家庭与社会。”[9]
当时在舞台上最风光的是八个样板戏,可戏中人物,几乎难觅母亲的形象。即使《沙家浜》中的沙奶奶是所有新四军战士的“革命的好妈妈”[27],但也已不是传统意义的母亲,而是一个政治符号、一个标签而已。舞台这样,现实生活亦是如此。老鬼的《母亲杨沫》中的杨沫也把母爱看作是资产阶级的思想,母性的光辉在她身上无法得到体现。她的5个孩子有4个都是找别人带大的。“婴儿若是未能在母爱关系中得到满足,或是觉得被拒绝与不被关爱,就会把自我定义为没有人要的,没有人爱的。”[12](P11)杨沫的多数孩子都属于后者,还缘于母亲的刻意为之。对杨沫来说,孩子是累赘,革命工作重于家庭。这种事情并不是个案,就像李南央所说的:“我接触到的更多的革命的母亲是没有柔情的,因为那会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令人作呕的病态情调。”[24](P322)
由此可见,这个时期的“极左”母亲患有妈妈恐惧症(matrophobia)。所谓“妈妈恐惧症可视作女人的自我分裂,想一了百了地清算掉我们母亲的全部枷锁,变成个体化(individuated)与自由,而母亲则代表我们自身之内的那个受害者(victim)——那个不自由的女人,那个殉道者。”[26]妈妈恐惧症的结果就是母子或者母女关系恶化,彼此没有天然的亲近感,孩子成为直接受害者。“在(孩子)后来的生命中,个人幼年和母亲的关系如影随形,会让她/他执著于原初亲密感(primaryintimacy)与一体感(merging)的议题……如果一个人的幼年经验告诉他或她,这世上能够让自己获得情绪满足的唯有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倘若她们从小得到母亲专心一意的照顾,这就不能说是不切合实际的期待——则想要重建此一经验的欲望必然是爱恨交织的。”[12](P37-39)李南央一直都不原谅她的母亲,老鬼则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与母亲修复了母子关系,但其心灵的伤痕是无法弥补的。
总之,受过五四洗礼,高唱《青春之歌》的杨沫等“都市知识女性参加革命又成为母亲后,却难以厘清家庭与社会的角色区分,举措失据,让子女难以感受到母爱的温暖。”[9]这些异化母亲的极左行为,是她们在血缘母亲与社会母亲二难选择中的一个极端表现。亦有学者认为范元甄的悲剧是因为“革命队伍中男女权力分配严重的不平等。若干年所使用的这一套革命话语严重缺乏‘后援’力量,使得处于这套话语中的女性倍感孤独。”[24](P322)前者是指为什么她不比丈夫缺少才华和能力,却没有获得相应的权力分配,而要跟随丈夫升迁而迁徙,后者是指作为一套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严密体系,却严重缺乏有关日常生活所遇到问题的种种解答和规范。
六、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承担起事业、家庭双重责任的职业母亲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使中国社会发生巨大的变革。社会开始注重人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不再是其他事物或者人的附庸。与之相伴的是性别意识受到关注,女性开始关注自己在社会生活中与男性独立平等的地位。
(一)事业上与男子比翼齐飞
中国女性形象经历过女神——女奴——女人的演变。如果说,五四时期的女性,是“女人”意识初步觉醒的话,那么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则有强烈的“女人”意识。就像舒婷在《致橡树》中谈到女性“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而是“作为树的形象”和男性站在一起,“她决定要把恋爱、母职、科学三者一起担负,不肯忽略一种。因为她有感情、有意志”[28](P30)。这就意味着这一代女性,为了争取更多的“人”的权力,她们必须更多地承担起社会和家庭的责任。
她们可以是《第五十七个黎明》中刚休完产假的年轻母亲,“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放下婴儿车,就要推起纱锭”,“一双女工的脚板,一车沉重的纱锭,还得加上一册《英语学习》、三棵白菜、两瓶炼乳、一袋味精”[29]。她们亦可以是一边孕育着新生命,一边准备毕业论文的大学生母亲,“有了你,我不得不提前为撰写毕业论文做准备,看大量的资料,读大量的书籍,做大量的卡片,然后选题、列纲……许多事情,必须挤在不多的时间里完成”[28](P129)。尽管压力重重,依然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28](P131)。
一个女性成为母亲并不意味着永久放弃自我发展,也不意味着必然牺牲一生。也就是说,女性有了家庭和孩子,不意味着完全放弃自我而去照顾家庭和孩子,这些母亲“不仅承担了女人的一切义务,还像男人一样地工作。她们并不缺乏什么,有的倒是更多的忍耐,更多的辛苦,更多的操劳”[28](P135)。这就注定她们这一路走来,一定艰苦异常,也注定她们有着与母辈不一样的人生。
(二)承担大量的家务劳动
有学者认为:“虽然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参与了家庭和家庭外的世界,劳动的性别分工仍然鲜明。女人主要的角色仍被定位在家庭——一个以关系为主的制度,男人则不然。在我们的社会中,女人的角色主要仍是妻子和母亲,因此在定义上取决于和某人的特殊关系,男人的定义则取决于普遍的职业位置。”[5](P77)《人到中年》中陆文婷与她的丈夫都是知识分子,但陆文婷承担的家务劳动要比丈夫多,甚至为了丈夫的事业,提出让其搬到办公室去住,以便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科研工作。而她自己,“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圆圆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30](P36)。陆文婷手持双刀的形象,正是此时兼顾事业和家庭的职业母亲的代表。
有专家认为:“尽管国家和薪资劳动都有大幅成长,女人仍然必须在家庭中实现她们的母职活动;养育子女仍是主要家庭责任。即使家庭之外有育儿组织或学校,但还是必须有母职的配合,这些教养结构并不足以取代家庭中的母职。”[5](P98)《啊,青鸟》里的榕榕一边要翻译书目,一边还要照顾孩子。《祖母绿》中曾令儿的儿子陶陶在作文中写道:“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因为我的妈妈比别人的爸爸做的事情还多。她什么都会做。冬天她挖菜窖,贮存过冬的菜。还拉架子车,到很远很远的郊区拉煤和和煤的土。她伸着脖子弓着腰,真像生产队里那些可爱的小毛驴。”[31](P1)要知道,这个拉架子车的妈妈,还是位杰出的计算机专家,但她仍然要为日常生活所需操心。由此可见,“女人之所以负担了大部分的亲职工作,甚至全部包办,乃是出自于社会与文化的环境,她们怀孕泌乳的能力都已深受文化环境的形塑。怀孕泌乳的能力本身,并不足以构成母爱的基础”[5](P100)。职业母亲一方面要在事业上与男子一争高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担家庭重任。
这一时期的母亲承担起家庭角色,是母性的回归,也是女性历来的责任;而职业角色则是五四以来,走出家庭的母亲不断争取自我独立的结果。女人想要有所作为,一定得比男人更强大才行。《祖母绿》中,“曾令儿伸着脖子弓着腰,真像生产队里那些可爱的小毛驴”[31](P225)就是这个时期身负事业、家庭重担的母亲们的写照。所以,她们就如书中扉页上所说的:“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31]。虽然母亲饱受寒潮、风雷、霹雳的考验,但终究是站起来了,不只是作为“攀援的凌霄花”而存在,而是作为一棵独立的树与男性站在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七、21世纪:个性鲜明的“无敌母亲”
有专家认为:“在传统男权社会的话语系统中,‘母亲’成为生殖崇拜的对象、伦理纲常的体现者、牺牲的典范与家族延续的力量。女性的‘母性’被放大,而‘人性’则被限制。”[32]21世纪,女性的自我性更为突出,可以负重,但绝不忍辱;我的家,我做主;我的人生,我做主。正如有的专家所说,“为他人而活到为自己而活是个体化进程中的一个特征,也是女性个体化的核心”[33]。
(一)经济独立的无敌妈妈
电视剧《辣妈正传》中的李木子说:“你只有更加努力工作……没有任何人,再能给你和你的女儿的未来生活做保证。”为了让自己及后代有个安稳的生活,这一代的母亲努力工作,经济独立,成为职场精英。正如有关专家所说:“妇女经济的独立,为妇女解放之本基,故妇女之职业问题,颇为世人所注目。”[34]电视剧《夫妻那些事》中的林君,是一个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优秀的建筑师;《辣妈正传》主人公夏冰是时尚杂志的总编助理;《周末父母》中的赵佳妮是PARA时尚公司高管;《嘿!孩子》中的贾元元是“想播什么,就播什么”的广播电台的金牌主播;《虎妈猫爸》中的毕胜男是一个“在单位能管好一百多号人”的领导。正因为新一代母亲有强大的经济基础,所以她们的人生注定不同于前辈母亲。
(二)不需要丈夫/父亲的无敌妈妈
传统母亲是在有婚姻保障的前提下,与丈夫共同担负起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整个家庭的阶级位置与地位主要是取决于丈夫/父亲的职业角色,妻子的身份与阶级则被认为主要取决于她的丈夫,即使她也在职场打拼,同样维系着家庭的生活风格。她仅被视为家庭的一个代表,而她的丈夫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5](P179)说到底,母亲其实就是生育机器,而无敌母亲完全改变了这一传统。
有人说:“婚姻不仅代表了男人享有女人的性与再生产能力,也强化了男人的权利。”[5](P230)而对女人来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们在经济上对男性有更多的依赖。如前辈母亲刘月季跪求丈夫才得以怀孕生子。但新时期的妈妈不需要这种依赖,她们可以“借精受孕”。即,母性欲望,并不需要和任何男人有关系即可实现。如电视剧《漂洋过海来看你》中的苏芒、电影《合约男女》里的叶瑾。不仅如此,她们亦不惧怕当一名未婚妈妈。就像《生活启示录》中的于小强,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脚印,最终赢得尊重并获得自己的幸福。有学者认为:“这部剧的有趣之处还在于展现了成熟女性的自信和勇气。这昭示着,在当下都市生活中,随着女性经济自立和感情独立意识的提高,女性主宰自己命运的强势影响力既在职场也在消费中得到展现。女性在大众文化中的支配力被前所未有地提高了,也就能突破一些传统观念的束缚,让女性在一个更为开放和自由的空间中选择自己的生活。”[35]
在传统社会价值观里,养儿防老,母凭子贵,母亲的价值是通过孩子表现出来的,而在21世纪,有些女性生孩子只是为了体验做母亲的过程,就如演员徐静蕾冷冻自己的卵子以备后用。这种没有丈夫/父亲的家庭,更能凸显无敌妈妈的魄力。
(三)狠抓孩子教育的无敌妈妈
梁启超曾说:“治天下之大本二,曰正人心,广人才。而二本之本,必自蒙养始。蒙养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妇学始,故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36]可见母教的重要。但21世纪无敌妈妈的母教,既不同于孟母们通过儿子的成功来呈现自己的价值,也不同于五四时期的“国民之母”[37],即“为国家培养优秀的下一代”,更不同于极左母亲、双肩挑母亲的无心无暇教育子女。超能妈妈们得益于教育,更将教育子女当作事业。
首先,她们没有男尊女卑的意识。无敌妈妈中独生子女居多,所以在培养孩子的时候,男尊女卑的意识淡漠,对男孩女孩都一样下大力气培养。《虎妈猫爸》里的妈妈毕胜男全力培养女儿茜茜上重点小学;《小别离》中的妈妈童文洁、吴佳妮也都非常重视对女儿的教育。这足见男女平等的国策教育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其次,她们是孩子家庭教育的严师,其口号是“不要让孩子输在子宫里”“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她们除了恶补育儿知识外,也甘愿做虎妈。《虎妈猫爸》中的“虎妈”毕胜男卖掉大房子,换购学区房,只是为了孩子的教育。如她所言:“一个做母亲的,就是想尽量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所有的爱都给孩子,既然我在生活中、工作中都能努力做到最好,那‘做母亲’这件让我最在乎的事情,怎么可能就那么马马虎虎地过去?”[38]《小别离》中小女孩朵儿的双休日是这样被她母亲安排的: “周六上午数学,下午科学,周日上午英语,下午空缺,因为朵儿需要做学校布置的双休日家庭作业”[39]。
总之,现代婚姻中的中国女性,一方面,传统的伦理道德要求她们履行为人妻、为人母的家庭责任;另一方面,社会环境又要求女性忽视自己的性别,像男性那样去打拼事业。无敌妈妈早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围着锅台转、围着男人、孩子转的母亲,而是结婚生子之后,重返职场,通过家庭、事业的成功寻求自我价值的无敌母亲。如果说手持双刀的陆文婷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庭事业双肩挑的职业妈妈的形象的话,那么,单手托着娃、没心没肺吹着泡泡糖的夏冰则是21世纪的无敌妈妈的代表。无敌妈妈不再依附于男性而生存,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在男权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并且,她们坚信“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通过对一百多年来母亲形象的梳理,我们看出:首先,母性(motherhood)是后天建构的。正如有学者所说,女人之所以专司母职,和其他的性别活动一样,乃是因为女性化的角色训练与角色认同。其次,妇女解放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依旧生活在一个男权主导的社会,即使男权支配的法律基础已经松动。再次,作为第二性的女性,她们没有游离于社会发展之外,为此她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注释:
① 参见《母职的再生产:心理分析与性别社会学》第4页:“布尔乔亚的女人必须在她们的孩子面前塑立一个慈爱的道德模范,同时在丈夫从不道德的竞争职场中返家归来之际,扮演慈爱的支持者与道德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