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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的演变与“积非成是”

2018-04-02龚雪梅林志强

福建基础教育研究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读音语言文字文字

龚雪梅 林志强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18年5月25日,《教育周刊》发表《说shuō客?坐骑qí?字音变变变》一文,网络上也可以看到内容大致相同的文章。文章中说,“说客”这个词原来读shuì kè,现改成了shuō kè;“坐骑”本读zuò jì,现也改读为zuò qí。文章还列举了诸如“确凿”“给予”“应届”“下载”“粳米”“甲壳”“叶公好龙”“忍俊不禁”“芥蓝”“荨麻疹”等词语中有关文字读音改变的问题,以及“空穴来风”“七月流火”等成语的语义变化的问题。此类话题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讨论,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我们拟从“语言文字的演变与积非成是”这个角度谈谈看法。

语言文字是人们进行交流的信息符号。作为符号,语言会变,文字也会变,这是肯定的。就汉语汉字而言,如果它们一成不变,我们现在还在说《尚书·盘庚》里的“格汝众,予告汝训汝”一类的话,还在写甲骨文、金文一类的字。其实,其他语言文字也同样会变化。比如英语中的deer,现在的意思是“鹿”,但在古英语中,它的意思却是意义范围比较宽泛的“野生动物”,十六世纪莎士比亚剧本《李尔王》中就是用这个古义。Marshal现在当“元帅”讲,而在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它的意思却是“马夫”,现在此义已废弃不用。Nice的意思是“好”“妙”,大家在口语中经常使用,但它的原始意义却是“无知”“愚蠢”,现在也废弃不用了。Nice的这两种看起来好像难以联系的意义,其实也是逐渐演变过来的。原来到了十八世纪,nice的含义变得复杂起来,有了“愚蠢地对小事进行挑剔”“吹毛求疵”之类的意思,这个意义逐渐转变为“精确”“细致”等,再带上赞许的色彩,慢慢地就变成现在的意义了。可见演变是必然的现象,这一点无可怀疑。

具体而言,语言的各个方面,如语音、语法和词汇,无时不在变化之中。相比较而言,词汇的变化最快。词汇变化的表现,除了新词的产生、旧词的消亡以外,还表现为词义的不断演变。同时,作为记录语言之符号的文字,也会跟着社会的发展发生种种变化。下面略加申说。

汉语语音的演变表现为古今音的不同,有些古今读音的差别,不啻天壤。网络上有人运用古音研究的成果,来朗诵《诗经》《楚辞》,听起来与外语差不多,与今天的读法迥然不同。语音演变的问题比较深奥,一般人不容易直接感受得到。闽方言中保留了许多古音,可以帮助我们来验证和理解古今音的不同。比如“日”“汝”“软”“让”“扰”“惹”“人”“认”“肉”“染”等字,普通话的声母都是“r”,闽方言都念“n”,这就是所谓“娘日二母归泥说”;又如“飞”“匪”“否”“分”“放”“赴”“蜂”“饭”“房”“富”等字,普通话声母都是“f”,闽方言都念“b”或“p”,这就是所谓“古无轻唇音”;“哲”“桌”“珍”“置”“竹”“朝”“中”“张”“展”等字的声母,普通话念“zh”,闽方言念“d”,也可以验证“古无舌上音”的说法。语法的演变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比如古代有所谓宾语前置现象,即宾语放在动词或介词之前,比如“时不我待”,宾语“我”放在动词“待”之前;“夜以继日”,宾语“夜”放在介词“以”之前。如果换成现代的说法,要分别说成“时不待我”和“以夜继日”,宾语“我”和“夜”要放在“待”和“以”之后。这就是词序的变化。古今汉语的语法结构是相对稳定的,但也难免此类的变化。至于词汇和词义的变化,更是经常性的现象。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新事物的出现,一定会产生很多新词用于指称它们,比如手机、微信、硬盘、机器人、高铁等词语,都是新时代的产物,在古代是不可能有的;而旧的词汇也随着事物的消失而退出历史舞台,比如古代有斝、爵、簋、簠一类的酒器和食器,现在都不见踪影了。至于词义的变化,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是旧体新质连在一起的,词形不变,内涵不同。比如王充《论衡》里有这样一句话:“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其中的“玩弄”,指“研习”,是其本义的一个引申义,与现代的贬义词“玩弄”完全不同。整句话的意思是说,刘子政(即西汉大学问家刘向)研习《左氏春秋传》,受其影响,家里的童仆、妻子、小孩都能吟诵《左传》。全家都爱读书,很高雅。但由于“左氏”容易被误解为女性,就会误导人用现代的“戏弄”义去解释其中的“玩弄”,这样一来,就把大学问家说成小流氓了。此类古今词义演变的例子非常多,有范围大小的差异,有褒贬色彩的不同,几乎每个词都有一段演变的历史,反映着不同时代的不同内涵。所以我们面对语言词汇,一定要有历史的观念,要特别注意古今词义的异同,以今律古或以古推今,都是不对的。关于文字的演变,其实就很直观了。我们只要比较一下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小篆、隶书、楷书的形体状态,就明白文字演变的古今差异。大体而言,汉字的发展可以分为古文字和今文字两个阶段,古文字以弯曲的线条为主,今文字则以平直的线条为主;古文字的象形表意程度高,理据显明,今文字则更加抽象,理据消隐。比如“日”字写作,“月”字写作,古今差别是很明显的。

总而言之,古今语言文字之变是必然的趋势,允许变化,承认变化,这是我们讨论有关字音词义和文字形体演变问题的重要前提。

语言文字的演变可以分为正常的演变和非正常的演变。正常的演变是符合规律的变化,有规律可循,自然成正果;非正常的演变,是指不合规律的例外,或某种错误的变化,但也往往事出有因,如果因缘凑巧,也可能积非而成是。

先拿文字来说,现在的不少字,都是讹变而来的。比如“射”字,甲骨文作,弓上搭箭,又加一手或双手,作,金文作,沿袭从手的结构。甲骨文、金文字形均表示以手张弓搭箭而射,是个典型的会意字。这个字如果变成“矤”或“”(有关资料显示“射”字有过这样的写法),都属于正常的演变,前者从弓从矢,后者从弓从又(手),均可表示“射箭”之意。但小篆一作“䠶”,一作“射”,都不从“弓”而从“身”。这是由于古文字“弓”作,“身”或作,二者形近,致使从“弓”的“射”,讹变成了从“身”的“射”。而讹变之形“射”,现在却成了规范汉字,我们若把“射”写成“矤”或“”,反而是错字。为什么讹变了的字形反而可以在竞争中获胜,成为规范的汉字呢?张桂光先生在《古文字中的形体讹变》一文中说:“不少讹变形体取得了合法地位这一事实,说明‘积非成是’是汉字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突出现象,文字作为一个符号,只要利于交际,便于使用,在结构上有些错误的变化也是允许的、可以得到人们承认的,而且讹变使得字义与字形更加脱离,使得文字更加符号化,也就更有利于文字向着更高级的阶段发展。”[1]亦即说,当人们接受那些已经讹变了的字形的时候,人们在意识里已经把它们当作某种意义的特定的硬性代码,不再考虑符号和意义之间原有的理据内涵,它们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其所指已经获得认同,约定俗成了。只有这样,讹变现象才能被允许存在,才能够积非而成是,获得合法地位。讹变现象之被接受,其内在原因正在于此。[1]至于一些字音的特殊改变,也都有其具体的原因。就“说客”一词而言,李行健主编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04年版),“说”(shuì)下只收“说客”一词,“说”的意思解释为“说服别人同意自己的主张”,其中的“说服”一词,却收在读shuō的“说”字之下。[2]其实说服之“说”,原来也读shuì。中国文字学会会长黄德宽教授在2018年7月14日央视《开讲啦》节目中也讲到了“说服”的读音问题,他说:“现在多数人觉得这个说(shuì)服比较拗口,也就是说(shuō)服嘛,说(shuì)服不也是说(shuō)服吗,只是说理更多一点而已嘛,所以没有本质差别,就不要留这个音,跟大家的走,这就改了。”既然“说(shuì)服”已经改成“说(shuō)服”,“说(shuì)客”自然也可以改成“说(shuō)客”了。其实“说”字不管读shuì还是读shuō,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用言语劝说别人,差别只在语感上有一些程度的不同,如果大家觉得这种差别可以忽略,自然是可以合并其读音的。[3]又如上举“叶公好龙”中的“叶”,旧读shè,今读yè。从有关资料来看,叶(shè)字作为姓氏,来源于地名,古属楚地。《风俗通》云:“楚沈尹戍生诸梁,食采于叶,因氏焉。”《汉语大字典》在读“shè”音的“叶”下只有两个义项:一是春秋时楚地的古邑名,二是姓氏。说明这个读音的“叶”是个少用的字。而读“yè”音的“叶”,显然是个常用的字,义项很多,因此把偏僻的读音改为常见的读音,符合多数人的认知。宋代郑樵《通志·氏族略》说:“叶氏,旧音摄,后世与木叶同音。”说明很早就改读为yè了。所以把“叶公好龙”中的“叶”读为yè,是改偏僻读音为常见读音,且古来就有,也算渊源有自了。再如上举的“芥蓝”之“芥”,本读gài,今或读jiè。读gài来源于古音,“芥”“介”《广韵》都是“古拜切”。《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2016)标注“统读jiè”,其实也是有道理的。“芥”字是个形声字,从艸介声。“介”字现代汉语普通话读jiè,因此“芥”也读jiè,符合形声字声符表音的规则。当然如果“芥蓝”写作“盖蓝”(《汉语大字典》:“[芥菜]也作‘盖菜’”),那自然就读gài了。这个例子说明,有些异读词如果也存在异写,可以通过异形词的处理来解决异读的问题。

一些词语意义的误读和误解,有不少也是可以找到具体理由的。比如脱离原始具体语境的误读和误解的情况就比较常见。如成语“每况愈下”,原作“每下愈况”,出自《庄子·知北游》,原意是估量猪的肥瘦,越靠近猪的脚胫,越能看出其肥瘦情况。这里的“况”是“比况”“推测”的意思,一般人如果不了解这个典故,“每下愈况”就不容易解释。而“每况愈下”的“况”,作“情形、状况”讲,字面的意思就很好理解,所以乐于使用。还有如“新婚燕尔”出自《诗经·邶风·谷风》“燕尔新婚,如兄如弟”,本为弃妇之语,诉说原夫再娶,与新欢作乐。从弃妇的角度说,当然不可能是祝贺新婚之辞,但脱离了原来的语境,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庆贺新婚,反其本意而用之,也无不妥。“后来居上”出自《史记·汲郑列传》:“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本意谓资格浅的新进反居资格老的旧臣之上,即后来者本不应居上而居上。但离开这个故事,字面意思反而不好解释为“后来者不应居上”了。“空穴来风”,字面上就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因有空穴,故有来风,所以可以用于比喻有事实根据;第二,本来空穴,何故来风?所以又可用于比喻无中生有。这些例子都说明,误解误用自有其道理,从一个角度来说(特别是紧扣原典而言),它是此义,换一个角度来说,它又可以是彼义。传承原典,富有底蕴,固然可嘉;别生新意,也是一种发展,只要约定俗成,大家乐于使用,也是未尝不可的。

以上说明,文字的形音义都有可能发生非正常的演变,这些演变虽然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传承旧制,但仍然可以获得承认,说明“积非成是”是语言文字演变过程的重要现象。

《荀子·正名》曰:“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语言文字作为信息沟通交流的符号,对于演变,不管是正常的演变还是例外或错误的演变,不必排斥,静观其变而验之使用,如果大家对此种变化最终能做到统一认识,其结果自然就会被接受。当然,有些情况光靠自然的约定俗成,可能还难以奏效,这时通过某种外力的推动,比如人为的规范,还是需要的。历史上通过政府行为来促进语言文字的规范使用,也是常有的事。如战国时期“言语异声,文字异形”,所以李斯上奏秦始皇,“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就是第一次规模很大的规范运动。汉魏时期通过立石经的方式规范典籍文本,唐代通过“字样”之学来区别正体别体,还有历代所编韵书,也有利于明确读音,这些都是通过采取具体的措施来促进语言文字的规范,防止混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先后有《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简化字总表》《现代汉语通用字表》《现代汉语通用字笔顺规范》《通用规范汉字表》《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等,很好地提升了语言文字的规范程度。通过这些举措,把一些似乎争持不下的形体或音读,以权威机构的名义予以确定,免却不必要的争论,也是好事。比如坐骑之“骑”,本来应该从旧读比较合适,但多数人把它读为qí,《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从众作出“统读qí”的规定,大家遵守就是了,特别是在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应以最新的规范为准。

总而言之,语言文字作为信息符号,其音义形体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在变化中能符合规律、有科学理据,当然是最佳选择,如果缺失理据但能约定俗成,也没关系。对于不同意见,大家可以讨论,权衡利弊,再由权威机构研究审定,也不失为民主集中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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