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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语文教育原点:成就“立言者”

2018-04-02潘新和

福建基础教育研究 2018年10期
关键词:立言生命精神

潘新和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世纪40年代,叶圣陶先生有一篇《认识国文教学》文章,较好地表明了他对旧教育与新教育的看法。他说旧教育可以培养记诵很广博的两脚书橱,学舌很巧妙的人形鹦鹉,可以培养或大或小的官吏和以教读为生的儒学生员,却不能培养能运用国文这一种工具应付生活的普通公民。[1]——这就是他对旧教育的评价和对新教育的期许。从后面这句话里头可以看出,他的教育本体论是“生活本位”“应付生活”,他的效能论是“工具论”。这两论便是他的始终如一的指导思想。他是针对旧教育培养或大或小官吏或以教读为生的儒学生员而提出来的。

他进一步指出,旧教育是“知识本位”的,是守着古典主义和利禄主义的。守着古典主义,是说读古人的书籍,意在把书中内容装进头脑里去,不问它对于现实生活适合不适合,有用处没有用处;学古人的文章,意在把那一套程式和腔调模仿到家,不问它对于抒发心情相不相配,有没有效果。旧式教育又是守着利禄主义的:读书作文的目标在取得功名,起码要能得“食廪”,飞黄腾达起来做官做府,当然更好;至于发展个人生活上必要的知能,使个人终身受用不尽,同时使社会间接蒙受有利的影响,这一套,旧式教育根本就不管。[1]

叶圣陶先生反对古典主义、利禄主义,确立的是什么呢?确立的是“应付生活论”“工具论”。蔡元培先生倡导“实利教育”,与“生活本位”“应付生活”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应付生活论”“工具论”是反对古典主义、利禄主义的。其实,科举制要求读经典、考八股,未必鼓励你去谋功名利禄,它只是选拔人才的一种机制罢了,其本身没什么不好,相反,这是一种很先进的选官制度。只不过后来有所变质,是人们当官的动机发生了蜕变。跟今天公务员考试,读时文、考申论一样,有些人同样是奔升官发财去的。

蔡元培、叶圣陶们最大的功绩就是平民教育,面向大众的文化普及,就是希望普通民众都能够读书识字,不当文盲,不吃没文化的亏。“生活本位”“应付生活”的定位在当时有其合理性。这个思想清末教育法规就有了,就是为“谋生应世之需”。

说白了,读语文就是为了能够应付日常生活、社会交往之需,将来能谋取一个好工作,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论。这个目的论跟封建教育当然有很大的不同,为当官发财跟为能够更好的进行人际交往,谋一份比较好的工作,差异显而易见,但二者又有某种相似:都是出于物质的或生存的需要,封建教育叫“利禄主义”,“生活本位”“应付生活”叫什么主义呢?叫“实利主义”。蔡元培、叶圣陶们的思想从哪里来?是从杜威先生那儿来。杜威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享誉世界,足迹遍布许多国家,在中国讲学两年,陶行知、胡适先生都是他的弟子,胡适全程陪同他当翻译。杜威的思想深刻影响了这一代知识分子,至今仍然如是。

最简单地说,杜威先生教育思想是“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儿童中心”“做中学”等。陶行知先生说他把杜威先生的思想翻了半个筋斗,将“教育即生活”变成“生活教育”,更加强调生活对教育的重要性。生活需要什么,就应该教什么学什么,起于应用,终于应用,这就是实利主义的工具主义的教育。生活需要面包就要进行面包教育,生活需要恋爱就要进行恋爱教育,生活有什么就教什么。这自然有其合理性,但在今天看来是一种短视与片面。因为教育从来都是超越现实,是前瞻的,给人以幻想、想象、追求,理想、信念、信仰的,哪怕是可望不可及的。眼睛盯着眼前功利,就看到鼻子尖的教育,如何促成真正人的发展、人的自我实现呢?不可否认,在文盲充斥的二十世纪初,人们普遍没有文化学习机会,生产力低下,物质贫困的年代,不可苛求理想化的教育定位,但是显而易见,这种实利主义教育,失落了精神、文化价值。只注意人的生存,忽略了人的存在;注重物质需求,忽略精神需求。生存这一面是很重要,鲁迅先生说人首先要活着,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先要生存才有发展。生存,是人的最基本的需要。基本需要满足之后,即便基本的需要没有完全满足,是否也还要有超越物质需要的精神需要?这就是面包跟玫瑰花的矛盾,我想呢,这二者对于人来说都非常重要,不可以区分先后的。

没有精神之光照耀,人类便陷于黑暗之中。

对于人来说,后者可能比前者更重要。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前者是“动物性”需求,后者才是真正的“人性”需求。马克思说,“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这些机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并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2]人跟蜜蜂、老鼠,跟猴子、猩猩有什么不一样呢?因为这些动物们只是满足它们肉体的需要而活动,人不一样,越不以满足肉体需要进行的生产,才越是人的生产。从人的本性、特性来看,毫无疑问,古往今来不管是哲学家、社会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对人的定位都不是物质动物。物质需求并不是人的特性。

对学生可以说得比较通俗一点:动物只有一条命,人有两条命。动物只有物质、肉体生命,人还有第二条生命:精神生命。人类的精英,往往把第二条命作为他的第一生命。这第二条命——精神生命跟语文有着天然的、直接的关系。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动物中唯一的能够使用言语的动物。人的特性是什么呢?人是语言的、言语的动物,会用语言是人的本性,人的精神生命是建立在言语之上的,换言之,就是言语给予人以精神生命。当然,可能有人会说精神创造,还包括各种艺术创造,如音乐、美术、雕塑等,甚至也包括各种各样的物质性的精神创造,如建筑、工艺美术等,但最普遍、最有代表性的精神创造是言语创造,或是基于言语之上的创造。这是不容置疑的。这如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所说:“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些条件,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3]这就把言语与文化发展的关系说的很清楚了。

上述认知跟我们对语文教育的定位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叶圣陶先生把它定位为“应付生活”,这“生活”指的是日常的物质、社会生活,并不是指人的精神生活、精神创造活动。如果这成为人的唯一的最终的目的,势必指向的是马克思所批评的人的异化。人是基于语言的理性动物,人是思想的动物,人是思想者,一切的人类文化都是建立在思想、言语之上。叶圣陶先生的语文教育“应付生活”的定位,虽然似乎超越了封建时代的“利禄主义”,但是把语文教育目的定位为实利性应用,这样的定位太低了。固然相当一部分的人可能会从中受益,提高生活质量,但是对人类这个类主体来说,也包括对这部分普通人的长远发展来说,毫无疑问是不利的。在价值层面看,它对人的存在性目标的实现,人类的文明、文化水平的提升,精神、思想的传承是不利的。

对言与人的关系,我们的老祖先是看得很透的。两千多年前就有“三不朽”的说法:立德,立功,立言。鲁国大夫叔孙豹有一次出使晋国,晋国有一个执政官叫范宣,他请教说人如何“死而不朽”,他说他家祖先从虞舜时代经历了夏商周一直到现在,都是当大官的,祭祀的香火不断,家族非常繁盛,这是不是就叫做不朽呢?叔孙豹答,这叫做“世禄”,不叫“不朽”。怎么才是不朽?他就讲到了立德、立功、立言才是不朽。所谓的立德,就是能够为这个世界建立规则规范;立功,就是能够为民谋利、为国解困;立言,就是“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身既没,其言尚存”。你死了以后你的文章还依然流传于世界上,就是立言而不朽。所谓立言者,就是能写出传世之作的人。这“三不朽”有其一就可以不朽了。据说,我国古往今来只有两个半人称得上“三不朽”,一个是孔子,一个是王阳明,明代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还有半个是曾国藩。曾国藩被认为是完人,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算半个,毛泽东、蒋介石对他都十分崇拜。

在我看来,“立言”在某种程度上包含了“立德”和“立功”。“立德”“立功”须凭借“立言”,否则,后人便不知何“德”、何“功”。“立言”本身也就是“立德”“立功”。能够传世,一般须是有德之言;有德之言教导了学生、后代,便是立功。如果能够“立言”,也就等于立德、立功了。知识分子大多是以“立言”来“立德”“立功”的。

可能历代文人早就这么看了。后世往往把“立言”放在重要位置,单讲“立言”。东汉王充就说立言可以“载国德于传书之上,宣昭名于万世之后”。可以记载一个国家的德行功业,世代流传下去,还可以把作者的名声传至后代,永不泯灭。后来曹操的儿子曹丕接过了王充这句话,就变成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章是经营国家的大事业,是使人万世不朽的伟大的事业。“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不管你活得长还是短,在世时多么荣耀、快乐,这些都有尽头,都有定数,不像文章那样可以无穷无尽地千秋万代流传下去。“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把生命、思想留在文章笔墨中,就可以“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完全操之在我,不必要求史官将自己记录到史书里头,以流芳千古;也不要依托权贵抬举我去做官,去怎么的,声名自然就会流传于后世。曹丕作为皇帝曾经拥有天下,但他就是因了《典论·论文》这篇文章,使后人因此知道曹丕的,而不是他当了皇帝有多大的才能。论才能曹丕比他的父亲曹操差多了,但是他留下这篇文章我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学习国学我们都绕不开它,一定要读它。这就是对“立言”功用的阐发。成就“立言者”,就是古人给文人,给知识分子的一个人生价值定位。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因“立言”而不朽,对于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诱惑力呢?恐怕没有吧。立言而不朽,可能是历代文人的最重要的写作动力之一。

这就是超乎了物质、现世需要之上的存在性、精神性需要。语文要学好的话,不是像我们今天对学生说,你学好语文,高考可以得高分,考上好学校,将来找个好工作等等,就可以支撑他们走完这条路,光有这动力是不够的,这生存性动机同样是一种功利性动机,与封建时代的“利禄主义”五十步跟百步之差而已。而真正超越出来应该是精神需求。人有两条命,第二生命——精神生命,这是后天形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主要是语文教师给他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孩子什么时候有了灵魂,有了精神生命,就是从他学会用文字写作那一天开始,因为他开始懂得超越感性直观,懂得用符号来记录、创造了,这是在书写中养育心灵。[4]他一旦有了对公众言说的智慧与能力,执著地按这条路走下去,精神生命就会得以茁壮成长。

我们给孩子们精神食粮应该越早越好,从他们识字之后,就应该赋予对优秀的传统文化最基本的感觉与认知,这就是精神培育,是赋予第二生命,久而久之,当他的第二生命变成第一生命、第一需要的时候,就是开始向着“立言”之路迈进了。

叶圣陶先生“应付生活”“工具性”定位,为最广大的平民百姓着想,以为能够写最普通的应用文字就完成了教育使命,这是基于物质性、社会性需要的考虑,大约没想到“人之何以为人”这么复杂高深的问题。其实这问题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想过。两千多年前的《春秋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说:“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你会说话会写文章,你才成其为人。言说,是人的本性。如果你不能非常巧妙地言说——这个言不是指一般的说话,而是指你能够把话说得像话,能说善道——在很大程度上也包含用文字巧妙地交流。能写出好文章,立言以传世,是人之为人的本分。

老祖宗的这种认知太了不起的,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到“立言”可以使人精神生命不朽,已经认识到了不能很好地言说,就没资格做人。这也许让许多人感到沮丧:我不写作就不是人了?这应该从人类视角来看,从人类的物种特性,文明、文化的起源、载体来看,可能才会比较清楚。要反驳,就要将古今中外哲学家、人类学家、语言学家们,对人的认识统统推翻。西方从亚里斯多德到黑格尔、马克思,到海德格尔、卡西尔人等也都作如是观:人是符号、语言、言语的动物,是求知、分类、理性、自由理性的动物,是自由的有意识的动物,是有思想的动物……我们说,维纳斯很漂亮,大卫也很美,那只是人的外在形体之美,不是心灵、灵魂、精神之美。不是拥有人的形体就是人。真正的人,是形与心的统一,是罗丹眼中的“思想者”。欧洲哲学之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不思,你的形体再美丽、健壮,也是不存在的,不过是行尸走肉。更准确地说,应是“我写故我在”。思想需要表达、交流才存在。

什么是人?“思想者”是人,因为他有灵魂,有精神生命。思想的载体又是什么呢?就是语言文字。语言文字是思想的最重要、最基本的载体。能言语创造,才是人。我刚才讲人要有灵魂、有思想创造,有言语生命意识,有存在性动机等,语文教育从来没有给孩子这样的精神“开光”,给予他们的就是“工具性”的实利教育。今天的“语文课程标准”还是复制于叶圣陶先生的“工具性”定位:“语文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言语、精神创造,成了一种技术活,写作就跟木工做家具一样,语文教育成了“码字”技术教育。这一个多世纪的语文教育,基本上就是学习“码字”技术的定位。这大大贬低了母语教育的价值,失落了其文化传承、创造的精神价值。

一千多年前,韩愈先生写了《答李翊书》,可以看作是给语文教育建章立制的杰作,是引领如何培育“立言者”的,体现了我国古代优良的教育文化精神,是语文教育学经典之作。可惜语文学者、教师都没有关注到其精辟性、重要性。大约这也被叶圣陶们作为旧教育“古典主义”糟粕给反掉了。如能接续、继承这一精神血脉,我国现代语文教育就不致陷入“生活本位”“工具性”的泥沼,就不会在实用、应试中沦陷。

韩愈这是给一位名叫李翊的年轻人写的回信。李翊向文坛泰斗韩愈求教,韩愈见他是一个诚心向学的可造之材,就以自己的经验开导他:你写作“蕲胜于人而取于人”,还是“蕲至于古之立言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你是想文章写得很漂亮,像一个工匠一样被人雇佣,当一个写手,当一个秘书,还是希望当一个古代以文章传世的“立言者”呢?如果你希望文章写得漂亮,可以谋一个好工作,用文章卖钱、谋生,那么你现在已经达到了,你的文章已经很漂亮了——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希望成为“古之立言者”的话,虽然我在这条路上走了20多年还不能说已经达到了,可还是能跟你说道说道。——韩愈先生清楚地指出“文字匠”与“立言者”,即“生存”与“存在”的不同的价值追求。他看重的是后者。

韩愈首先告知李翊的成就“立言者”的秘诀是“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这10字箴言,分量实在太重了。“立言者”是不可能速成的,是一辈子的事情,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要把冷板凳坐穿;不能受到“势”和“利”的诱惑,要超越功利境界。如果受到这两种诱惑,一切免谈。一句话,不能急“功”——望其速成,近“利”——诱于势利。[4]

如能做到这一点,那进一步要怎么修炼呢?——“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要从根本入手,养根加膏。读书思考积累到一定时候,自然就能够放出耀眼的光芒,结出“立言”的硕果:“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文德修炼到家了,就能够写出和顺的好文章。

他接着讲如何养根加膏:其始也,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只读先秦典籍、《史记》、《汉书》等,所读必经典。至于怎么读,他在《进学解》里谈到,要做读书笔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中国历代文人、学问家——“立言者”就是这么炼出来的。

《答李翊书》读懂读透了,就知道该怎么培养“立言者”,语文该怎么教。

这一个多世纪的现代语文教育“生活本位”的实利主义价值观,恰是韩愈所反对的“急功近利”的价值观,跟传统语文教育成就“立言者”的价值观,完全背道而驰。就因为把语文当做一种技术、工具来学,只为日常应用,只为了应试,缺乏言语信仰、人类情怀,必然没有恒久强大的学习热情、激情、动力,每况愈下便在所难免。如果给它一个高的定位:培养对人类文化有贡献的人,培育成就“立言者”的大志向,语文教育面貌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了。

世界上有些东西会过时,有些不会过时。“立言”价值观就属于后者,不仅不过时,在人工智能的时代,将焕发出更为强盛的生命力。“立言”价值观背后是人类情怀、利他情怀、终极关怀,追求高智慧、高品位的精神创造。要是失去这种追求,人将很难成为“人”。以“应付生活”为目的的“文字匠”的工作,现在已经被写作软件所取代,将来,二流、三流的文字工作都将由机器人代劳,人类只有一件事可做:写机器人写不出来的一流、超一流的文章、著作,这就是“立言”。

“生活本位”“工具性”的语文教育认知,将被历史与生活无情地淘汰,我们绕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成就“立言者”。人类别无选择;语文教育别无选择。

——培育“立言者”,为学生树立精神高标,语文界做好准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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