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电影《狩猎》中克拉尔的“谎言”迷局
——兼论儿童生活世界的“蒙蔽”与“敞亮”
2018-04-02李旭
李 旭
(贵州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贵州贵阳 550001)
最初知道《狩猎》(Jagten)这部影片,缘于2017年初一位同事的留言:“如何从幼儿心理学角度去理解(解释)影片《狩猎》中克拉尔的说谎?”①通过搜索,得知这是一部丹麦电影,2012年上映,由托马斯·温特伯格(Thomas Vinterberg)执导,麦德斯·米克尔森(Mads Mikkelsen)等人主演。为了回应同事的问题,笔者将影片找来,仔细地看了几遍②。该片主要讲述了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的卢卡斯(Lucas,Mads Mikkelsen饰演)刚与妻子离婚,独自在小镇上生活。他在镇上一家幼儿园工作,深受孩子和同事们的喜欢。工作期间,由于拒绝了一名叫克拉尔(Klara)的小女孩的“示好”,遭到了克拉尔的“谎言报复”而背上“性侵女童”的罪名。自此,卢卡斯的生活陷入一团糟:朋友的唾弃、家长的指控、女朋友的不信任、警察的调查介入……虽然最终真相慢慢露出水面,镇上的人们也再次理解和接受了卢卡斯。但是,一年后在儿子马库斯(Marcus)成人礼后的狩猎活动中,“砰”地一声枪响让卢卡斯惊魂未定,也让观众耳边仿佛响起“狩猎远未终结”的余音……
看完影片之余,笔者顺便看了“豆瓣”上的影评,全部评论高达4万余条。粗略浏览了一下,发现多数评论集中于对克拉尔谎言的口诛笔伐,甚至通过谎言透视人性、得出“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结论。结合同事的留言,笔者认为有必要借此机会从一种意义更为完整的角度——儿童生活世界——透视克拉尔的“谎言”,揭示“谎言”在影片语境中的发生发展过程,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认识理解儿童。
一、“蒙蔽”的儿童生活世界:克拉尔“谎言”迷局的形成
儿童生活世界概念的提出源自胡塞尔先验现象学、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现象学,聚焦儿童意义的完整展开。儿童生活世界“既包括儿童当下状况及体验,又包括儿童当下状况及体验的发生境域”[1]。因此,儿童生活世界既是理解儿童需要认识的内容,又是认识儿童的方法。“认识儿童生活世界就要对儿童当下状况及体验——‘儿童如是’——进行描述;同时,还要追溯其发生境域,对‘儿童为何如是’进行诠释。”[1]其要旨在于“面向儿童本身”——借鉴于胡塞尔“面向事物本身”的启示。“在胡塞尔那里,‘事物本身’(Sache selbst)指‘事物’在认识主体的意向结构中的构造;到了海德格尔那里,则将认识主体消解于‘事物是其所是’的显现中,‘事物本身’指‘表现自身为自身的东西’;对于伽达默尔,‘事物本身’就是建立合法前见的东西,昭示了存在的历史性。”[2]简言之,“我”在一种主体际性的视角中、在主客体视域融合的境遇中,实现“现象即本质、本质即现象”的要义。
这注定认识儿童生活世界(或儿童生活世界方法的实现)不是一条坦途。在启蒙运动之前,“现象”(Phenomenon)首先是一个神学词汇,有“显现”(Erscheinung)之意,主要是指神(上帝)的“显示”(现象学深受这一隐喻的影响)。神的“显示”有两个特点:第一,只有被神选中的人(先知)才能看到这些现象;第二,现象是一种启示,神通过选中的人告诉大家一些喻示。这一“隐喻”提醒我们,认识儿童生活世界首先要看能不能得到儿童的“显现”;然后才是我们能不能“读”懂儿童的“显现”。现实生活中,我们很多时候要么无法接近儿童(儿童不向我们“显现”),要么接近了儿童而无法识别儿童的“伪装”(无法“读”懂儿童的显现),这就是笔者所言及的儿童生活世界的“蒙蔽”。在丹麦影片《狩猎》中,克拉尔“谎言”迷局的形成,正是因为儿童生活世界被“蒙蔽”所致。影片中,人们判断卢卡斯“性侵”克拉尔,主要是根据后者分别给葛瑞泽(幼儿园负责人)和奥莱(心理医生)的言语陈述(包括动作、神态、表情等,可以统称为克拉尔“现象”)。我们先看看当时的对话场景(场景文字来源于影片)。
场景之一:克拉尔与葛瑞泽的对话
幼儿园放学后,葛瑞泽正在收拾整理物品……
克拉尔望着葛瑞泽,忽然冒出了一句:“我讨厌卢卡斯!”
葛瑞泽转过头,略感吃惊:“啊,我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呢。”
克拉尔:“完全不是。”
葛瑞泽:“为什么呢?”
克拉尔:“他很蠢,而且长得也不好看,他还有‘小弟弟’。”
葛瑞泽笑了笑:“所有男孩都有啊,像你爸爸啊,托斯汀(克拉尔的哥哥)啊。”
克拉尔吸了一下鼻子:“嗯,但是……他的是硬的,硬得像根木棒。”
葛瑞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头望着克拉尔,严肃而又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克拉尔:“是真的。”然后动动嘴角,吸吸鼻子。
葛瑞泽盯着克拉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克拉尔摇摇头,说:“他送给我一颗心。”把心形手工放在桌子上:“但我不想要。”
葛瑞泽露出怀疑的表情,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直接扔掉啊。”
……
葛瑞泽摆弄着心形手工作品,陷入沉思……
“性侵幼童事件”在西方国家时有发生,社会各界高度重视,通常通过立法等形式对侵犯者进行惩罚,以保护当事幼童。自己所在的幼儿园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幼儿园负责人,葛瑞泽显得十分焦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为进一步了解事情的“真伪”,葛瑞泽找来心理医生奥莱,同奥莱一起询问克拉尔。
场景之二:奥莱、葛瑞泽与克拉尔的对话
幼儿园办公室内。
奥莱:“克拉尔,你能跟我详细重复你给葛瑞泽说的事吗?”
克拉尔不说话。
葛瑞泽:“快告诉他你跟我说的啊,关于那颗心形。”
克拉尔:“我什么都没有说!”
奥莱说:“那难道是……葛瑞泽自己编出来的?还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
克拉尔吸吸鼻子、摇摇头:“对。”
奥莱:“好,试着跟我说吧。”
葛瑞泽看着克拉尔:“你可以说出来的。”
克拉尔还是不说话。
奥莱:“你是不是真的说……你看见过……卢卡斯的‘小弟弟’?”
克拉尔看着奥莱,摇摇头。
奥莱:“试着告诉我卢卡斯对你做的事儿。你可以试着说,克拉尔。”
克拉尔抬起头说:“我想出去玩!”
葛瑞泽:“但你必须回答他。别怕,奥莱是个好人,他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奥莱:“他是不是在这里给你看过他的‘小弟弟’?是这样吗?”
克拉尔还是什么也不说,奥莱紧盯着克拉尔。克拉尔点点头。
奥莱:“你点头了?是在这里吗?幼儿园?”
克拉尔使劲点点头。
奥莱:“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葛瑞泽告诉我说,你说他的‘小弟弟’是硬的。他的‘小弟弟’是硬的吗?”
克拉尔点点头,提高声音:“好像是,我不记得了。”
奥莱微点着头:“那他的确给你看了他的‘小弟弟’?”
克拉尔点点头。
奥莱:“克拉尔,谈论卢卡斯让你不舒服吗?”
沿海景观带设计一般都是以人为主体、环境为载体来实现功能,它不仅是人们休闲娱乐的场所,也是在为更多的生物提供生存、繁衍的基本空间。在琅岐东南沿海岸线规划的过程中,需依托当地的生态环境,在不打破该地区生态平衡的情况下保护生态平衡,又需立足于社会经济水平,其间不能超过其承载力,从而实现岛上社会、经济和环境的共同发展,共同规划,实现三者效益的最大化。在规划中,要明确方向,对该保护的生态环境就要制定相应的保护措施,对要限制的景观建设就要制定严格的发展条件,从而达到开发与保护相结合的体系来实现景观资源可持续发展。
克拉尔望向窗外,点了点头。
奥莱:“因为你不喜欢他对你做的事?”
克拉尔抬起头,然后点点头。
奥莱:“你表现得很好,回答这些问题就可以结束了。他然后做了些什么?给你看了‘小弟弟’之后。”
克拉尔歪着头:“我不知道。”
奥莱:“你摸过他的‘小弟弟’吗?”
克拉尔没有回答,奥莱又问:“你不记得了?嗯,有白色的东西流出来吗?”
经过了一番谈话调查,葛瑞泽认为“克拉尔很有想象力,但我相信她”,奥莱则认为应该让警方介入,并需要家长的批准,因为“看起来她不像在胡编乱造”。这种笃定的“相信”,主要来源于克拉尔对“性侵”细节的描述,如“他的是硬的,硬得像一根木棒”。谁能够想象出如果不是真正地遭遇了一些事儿,一个幼童怎么能如此清晰地描述出这种细节呢?随后,葛瑞泽在幼儿园召开家长会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阿格尼丝(克拉尔的妈妈),并在家长会上较为隐晦地向家长们通报了幼儿园发生的“性侵”事件,让大家观察一下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尿床、头疼、噩梦等情况,以确定“性侵”的范围。就这样,“性侵”事件由最初极小范围内的知情迅速向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扩散,最终人们也得知事件的“罪魁祸首”就是卢卡斯。“性侵”的证据除了葛瑞泽与奥莱从克拉尔哪里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外,还有人们对幼儿的一些比较固定的看法——幼儿是不会说谎的。当卢卡斯找到西奥(克拉尔的爸爸)辩解时,西奥不停地说:“卢卡斯,我了解她,她不会撒谎,从不撒谎。”阿格尼丝更是将卢卡斯逐出了家门。慢慢地,整个镇上的人都逐渐疏远甚至憎恨卢卡斯,即使卢卡斯被警察“无罪释放”后,镇上的超市也拒绝卖东西给他,并将其羞辱暴打了一顿。
至此,由克拉尔“精心”设计(成人参与)的“谎言”迷局得以形成,造成这一后果的主要原因是人们遭遇了儿童生活世界的“蒙蔽”。大家听了克拉尔的话,借此判断卢卡斯“性侵”了克拉尔。然而,仅凭一面之词,人们没有去分析克拉尔在相关言语情境中所处的状态及体验,更没有多方了解、去试图还原事情的真相。如此,只是获取了一些克拉尔“显现”的假象,最终引发了悲剧。
二、“敞亮”的儿童生活世界:克拉尔“谎言”迷局的破解
根据现象学要义,“敞亮”意为向儿童“敞开”自己以期觅得进入儿童生活世界的一束“亮光”。在克拉尔的“谎言”迷局中,我们需要一种“敞亮”的儿童生活世界,以获得对克拉尔生活世界较为完整地把握,从而破解“谎言”迷局。
(一)面向儿童本身,向儿童“敞开”自己
胡塞尔认为:“合理地或科学地判断事物,这意味朝向事物本身( sich nach den Sachen selbst rich ten),也即从言谈和意见回到事物本身,追问它的自身给与( selbs tgegebenhe it),并清除一切不合事理的先入之见。”[3]“面向儿童本身”就意味着将事先对儿童的态度“搁置”起来,不要抱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和态度。可以通过“反思”实现,即“摆脱这个由于存在信仰而被投入到课题对象之中的状态”[4]28。在克拉尔的“谎言”迷局中,“局内人”(指影片中涉入其中的人)之所以没有识破“谎言”,原因就在于大家都或多或少抱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从而影响了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当大家听了克拉尔的陈述后,不是以一种“搁置”的态度来审视,而是带着“孩子从来不说谎”的前见,也就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各自的思考和判断。更有甚者,在奥莱与克拉尔的对话中,奥莱更是对克拉尔赤裸裸地“诱导”(违背了研究者伦理,也有失职业道德),不断地向其施加“压力”,置后者对“性侵”的否认、模棱两可的说辞等于不顾,直到最终“证实”了“卢卡斯‘性侵’了克拉尔”这一结论。这完全违背了胡塞尔“面向事物本身”的认识原则,没有“敞开”自己、将自己从偏见和已有态度中解放出来,无法保持一种清醒的“反思”,必然看不清“谎言”迷局。因此,要认清迷局、判断克拉尔有没有说谎,首要就是“面向儿童本身”,向儿童“敞开”自己。如此,才能“回到儿童本身”,不带偏见地接收来自克拉尔的“显现”,做出正确的判断。
(二)运用儿童视角,抓住通往儿童生活世界的那一束“亮光”
如果说“面向儿童本身”是向儿童敞开自己,代表在面对儿童时的一种“搁置”态度和“反思”的状态。那么,我们还需要一种方法来抓住来自儿童生活世界的“亮光”。这一方法就是一种特殊的成人视角——儿童视角,即成人基于儿童“是其所是”的显现、“如其所是”地认识理解儿童的方法立场。这一方法立场源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即“让人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看它”[5]41。儿童“是其所是”的显现意为“儿童的视角”,即“来自儿童‘由里及外’(inside out)的观点或立场表达”[6]序,vi。与儿童的视角相对应的是“儿童视角”,即“实践工作者和理论工作者尝试‘由外及里’(outside in)地探究儿童所使用的方法”[6]序,vi。在儿童视角与儿童的视角之间,存在着不可消除的“异质性”——“‘儿童视角’表明了对‘儿童的视角’的无限接近,这既是一种接近的无限可能性,同时又代表一种无限不可能性——二者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叠合。”[1]
“按照撒谎的初始动机,将谎言分为利他谎言和利己谎言。”[7]有研究表明:“家庭环境的娱乐性能够显著负向预测幼儿的说谎行为”[8]。从影片后续叙事中似乎可以看出,克拉尔“撒谎”有着典型的利己倾向。同时,家庭中“娱乐色彩”的缺乏也为其“撒谎”提供了部分理由。然而,克拉尔究竟有没有说谎,笔者认为应该站在一种更为本体、意义更为完整的视角来审视,在克拉尔“谎言”迷局中,我们首先需要根据克拉尔“是其所是”的显现判断“克拉尔有没有说谎”。有学者指出,如果一种言语表述被认定为谎言,需要符合三个方面的特征:事实——言语是否符合真实;意图——说话者是否有意欺骗;信念——说话者是否相信自己说的话。[9]说话者言语不符合事实、意在欺骗、不相信自己的话,则为说谎。当然,“意图、信念及事实三个成分在个体定义说谎时所占的比重不尽相同,因此,它们对说谎概念的贡献也不一样。”[9]Strichartz & Burton (1990)指出:与儿童相比,成人把信念成分看得比事实或意图更重些;如果认定言语表述是错误的,则把意图看得重于事实。[10]当克拉尔说出“我讨厌卢卡斯!”、“他很蠢,而且长得也不好看,他还有小弟弟。”、“他的是硬的,硬得像根木棒。”、“他送给我一颗心,但我不想要”等话语时,作为“局外人”(置身事外的人,如观影者),我们似乎都会判断克拉尔在“说谎”。因为她说的话不符合真实、为了“报复”卢卡斯而欺骗、她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话,这些都构成了克拉尔正在“说谎”的有力证据,特别是她的意图(报复卢卡斯),更是为判断其说谎时添加了浓浓的感情色彩。
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克拉尔说出“他的是硬的,硬得像根木棒”,正如葛瑞泽所说“她很有想象力”,幼儿皆具有非凡的想象力,他们会把一些在成人看来不着边际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克拉尔能描述出如此的细节,主要就是通过这种想象力的“拼结”。通过观看影片,我们知道克拉尔在哥哥托斯汀的影响下,对男性的生殖器有了一定的观感和了解,她厌恶(羞愧于)哥哥等人给她看男性生殖器官的画面,附身亲吻卢卡斯时恰好“触碰”到了卢卡斯的生殖器官,后来又正好遭遇了卢卡斯对自己“示好”的拒绝,“失望”和“被抛弃感”让她在二者之间产生联想,从而做出相应的陈述。第二句话“他送给我一颗心,但我不想要”。在幼儿的思维发展水平上,“主客体互渗”最能揭示这一点。克拉尔送心形手工给卢卡斯,但被后者拒绝了,这种拒绝让克拉尔很失望,并且伴有“受抛弃”的体验和“被抛弃”的担心。为了缓解自己内心“失望”而带来的不适感,克拉尔让自己和卢卡斯进行了一个“换位”,将自己转到主动的一方以试图消解这种不适。如此看来,克拉尔的相应言语是否真实有待斟酌:这种真实是外部真实还是内部真实?如果以外部真实来判断,克拉尔显然说了谎;但如果以内部真实来判断,克拉尔自己体验到的或许就是真的。
对于谎言的“意图”(因认定克拉尔言语表述是错误的,所以“局外人”视其为判断卡拉尔说谎的重要证据),由于前面的“事实”特征的模糊性,如果说“克拉尔为了报复而说谎”,这明显缺乏证据。最多只能说由于克拉尔的陈述,在客观上造成了对卢卡斯的伤害,在克拉尔的主观里她并不想造成这样的局面。特别是到了后面,克拉尔(隐约)发现由于自己说过的话,给卢卡斯带来了非常不好的影响时,她力图改变、否认自己原来说过的话,以减小(消除)这种影响。在卢卡斯到克拉尔家找到西奥辩解、最终被阿格尼丝逐出门时,克拉尔看到了卢卡斯,主动与卢卡斯打了个招呼。后来克拉尔对阿格尼丝说:“他什么都没有做,我胡说的蠢话,仅此而已。而现在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在谈论这事,这不是真的”,最能代表克拉尔后来的真实想法。
对于“信念”,在克拉尔的理解里,有时她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比如通过直接的陈述,或者在别人(葛瑞泽、奥莱等人)问到时,肯定地点头;有时又否定自己的说法,比如她在奥莱的询问中的否认、对妈妈说“他什么都没有做”,“这不是真的”,并在其他人面前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因此,“克拉尔有没有说谎”这个问题值得反复斟酌。我们不能单纯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判断,而应该从更广阔的视野去审视儿童的“谎言”。当我们真正“敞开”自己、以儿童“是其所是”的显现为切入点,运用儿童视角去认识理解克拉尔的生活世界时,才能更合理地思考和判断这一问题。于是,这个时候我们继续纠结于“克拉尔有没有说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我们更应该审慎地追问:“克拉尔为什么‘这样说’?”
(三)回溯求证,探寻“克拉尔为什么‘这样说’”
为了更进一步地看清克拉尔“这样说”的原因,我们将在更为广阔的生活世界视域中审视克拉尔的“谎言”迷局。胡塞尔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当下化”,能帮助我们更进一步理解克拉尔的“谎言”迷局。“通过回忆和期待,我将过去和未来当下化,即,我将现实的、当下的、或近或远的时间性‘环境’(Umgebung)当下化……所以,‘回忆’和‘期待’的被给予方式被归结到‘当下拥有’的被给予方式上。”[11]20“当下”是一个整体概念,包含了儿童的过去与现在。通过“当下化”,“我”不断地将儿童的过去、现在纳入到“当下”之中,实现对儿童意义的整体把握。因此,要回答“克拉尔为什么会‘这样说’”,就要回到克拉尔的“这样说”(最直观给予的“当下”)的发生境域,去回溯求证,最终诠释克拉尔言语的意义。
首先,我们来看看克拉尔与卢卡斯之间的关系。影片中,克拉尔第一次出场就是在超市门外等卢卡斯。卢卡斯提着两袋物品从超市走出来,唤起芬妮(Fanny,卢卡斯养的狗)准备离开,看到了克拉尔,两人之间有一段对话:
卢卡斯:“有什么事儿吗?”
克拉尔:“我迷路了!”
卢卡斯:“噢,是吗?你爸爸妈妈呢?”
克拉尔:“在家。我没注意往哪儿走,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卢卡斯:“你不想踩到路上的网状线条吗?”
克拉尔摇头。
卢卡斯:“所以你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克拉尔:“我不记得路了。”然后耸了耸肩。
卢卡斯:“啧,这的确很困扰。”卢卡斯在克拉尔面前弯下腰:“不过我认识路,我带你回去?”
克拉尔点头。
卢卡斯:“我注意方向,你注意线条。”
……
克拉尔不见得就是真正“迷路了”,不过从对话中,可以看出克拉尔对卢卡斯有着深深的依赖,这种依赖,与克拉尔在家中的处境有关——伴随着这种依赖,是克拉尔在家中的无助和孤独感。
克拉尔坐在家门外花园内,卢卡斯走了过来。
“克拉尔,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好!”克拉尔招呼卢卡斯。房子内,西奥夫妇正在争吵。
西奥:“听着,你必须带她去幼儿园。”
阿格尼丝:“我们说好的。”
西奥:“说好什么?”
卢卡斯问克拉尔:“他们在吵架?”
克拉尔望着卢卡斯,点了点头。
卢卡斯:“你不开心吗?”
克拉尔仰望着卢卡斯:“没有,只是他屁股需要被踹一脚。”
卢卡斯笑了:“我送你去幼儿园?”
克拉尔点点头:“好主意!”
卢卡斯:“我跟你父亲说一声。”
拿出电话打给了西奥……
二人一起离开。
克拉尔:“你注意方向,我注意线条。”
卢卡斯:“行,就这么办。”
二人手牵着手往幼儿园走去……
对话中,屋内西奥和阿格尼丝正在为送克拉尔去幼儿园的事争吵,争吵之间交织着卢卡斯与克拉尔的对话。一边是争吵,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哪里;一边是卢卡斯主动送克拉尔去幼儿园,二人甚至形成默契——“你注意方向,我注意线条”。这种默契还有“只是他屁股需要被踹一脚”的调侃。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二人关系非常好,克拉尔十分依赖卢卡斯,更加衬托出克拉尔在家中的无助和孤独。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在这种关系背景下,克拉尔在幼儿园的遭遇。在克拉尔与葛瑞泽的对话之前,即克拉尔“这样说”之前,幼儿园内发生了一出场景:
幼儿园内,克拉尔坐在桌子旁专心地制作一个礼物。做完后,她很认真地用纸把礼物包装好,并用透明胶布封了起来,然后用笔在上面写着一些内容。
……
克拉尔倚在门旁,微笑地看着卢卡斯与其他小朋友疯闹……克拉尔笑着跑上去,伏在了卢卡斯的身上,亲吻卢卡斯。卢卡斯推开克拉尔,站起身,对大家说:“快去吃水果。”并叫住了克拉尔:“克拉尔,你过来一下!”
卢卡斯:“我在我的裤包里发现了一个很漂亮的礼物。”看着克拉尔,从裤包里拿出礼物:“把它送给同学吧。”
克拉尔望着卢卡斯:“这不是我的。”
卢卡斯:“上面写着‘克拉尔’。”
克拉尔摇晃着头:“肯定是有人在跟你开玩笑。”
卢卡斯:“好吧,那就把这个给你妈妈吧,或者给制作它的那个人。还有,亲吻只限于跟爸爸和妈妈。”
克拉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我的。”
……
卢卡斯的态度让克拉尔感到疑惑:本来满怀期待,结果当头一棒!被自己最信赖的人拒绝,克拉尔感到深深的失望,并伴有难堪和羞愧,以至于最后拒绝承认“礼物”是自己送的。
第三,“被拒绝、疑惑、失望、羞愧、被抛弃、愤怒”等交织在一起,使得克拉尔“这样说”。在克拉尔的言谈中的四句关键的话:“我讨厌卢卡斯!”、“他很蠢,而且长得也不好看,他还有小弟弟。”、“嗯,但是……他的是硬的,硬得像根木棒。”、“他送给我一颗心,但我不想要。”如果仅仅孤立地看这四句话,我们会得出影片中大多数人的判断:克拉尔讨厌卢卡斯,因为卢卡斯对克拉尔做了不道德的事儿。然而,当我们了解了各种生活场域中克拉尔的遭遇后,我们就会更理解这些话本质的含义。克拉尔与卢卡斯关系亲密,极度依赖卢卡斯,这与其在家中的孤独、无助、得不到应有的关注有关;当克拉尔通过亲吻、送礼物等方式向卢卡斯表达这种亲密和依赖时,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于是,克拉尔感到很失望,有被拒绝、被抛弃的体验,感到羞愧,进而产生愤怒。因此,“被拒绝、疑惑、失望、羞愧、被抛弃、愤怒”等构成了克拉尔的当下状况及体验,这种状况及体验,凝结了其发生境域,二者一并构成克拉尔最直接的“当下”,引发了克拉尔的“这样说”。
三、结语:不要让儿童生活世界的“假象”蒙蔽了双眼
事实上,克拉尔所说的最关键的四句话中,并没有向我们表明“卢卡斯性侵了克拉尔”。不论是“局外人”,还是“局内人”,我们都在用自己的主观臆断去理解克拉尔的话语。“局外人”因对事件的整体了解,“看到了”克拉尔的“邪恶”意图,从而判断克拉尔说谎;“局内人”因对事件的不了解,误读了克拉尔的信息,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二者都是受儿童生活世界的“蒙蔽”所致:“局内人”没有收到儿童“显现”的信息,误读了不相干的信息;“局外人”接收到了儿童“显现”的信息,却误解了这些信息。
“儿童是什么样的,要看我们眼中有没有‘儿童’。”[12]175“认识理解儿童,或许正如神灵的‘谕示’——只有虔诚的信徒才有机会得知一二。而为了这‘一二’,我们需要的是一生的修行。”[2]在儿童生活世界中,要善于合理运用“明见性”与“我”的“权能性”,识破儿童“假象”。“胡塞尔将哲学中的本原被给予称为明见性(Evidenz)。明见性的特征是直观,在这种直观中,我以无兴趣的、不参与的考察方式看到对象,即看到某些普遍本质联系。只要事物是在此时此地的当下中显示给我,那么对这事物的感知便是直观。”[11]8对于“权能性”,“胡塞尔将这些在感知事物上出现的多种被给予方式称为‘映射’,这些映射中的一部分——当下进行着的映射——‘真实地’、直观地将事物显示给我,而其他的映射则是作为可能性而被我意识到的,我可以将这些可能性转变为真实的直观。这种可能性作为某种处于我权力范围之内的东西而被我拥有,因此,胡塞尔将它们称之为‘权能性’(Vermöglichkeit)。”[11]10明见性与权能性是辨证统一的,没有明见性的权能性是无源之水,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背离儿童生活世界;没有权能性的明见性只会让我们遭受“蒙蔽”,无法真正看清儿童生活世界。明见性是“本原被给予”,将“我”直接置身于儿童面前、置身于儿童生活世界之中,接受来自儿童“是其所是”的显现的意义内容及内容之间的普遍联系;权能性则将“我”从儿童生活世界中抽取出来,获得审慎反思的“局外人”身份,将不能直观感知的内容(某种可能性)不断地与儿童的“直观给予”发生联系,而源源不断地转化为“现实的直观”,“如其所是”地构建儿童生活世界的意义,从而深入认识理解儿童。如此,我们方能有效地运用儿童视角,栖居于孩子自己世界的一角“清净地”[13]148,获得我们自身诗意存在的居所。
[注释]
①同事的原话是:“李老师,电影《狩猎》从幼儿心理学如何去看它?幼儿说谎?”
②影片来自优酷网,网址:http://v.youku.com/v_show/id_XNTg2NDAwMjQ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