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江南说书人的乡村地位
2018-04-02郝佩林
郝佩林,小 田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在传统社会中,说书人历来是“人家看不起的”,据说“连家谱都不能上”。①近代以降,一部分以引领时代风尚自任的知识精英,更将说书人斥为“只知糊口,不知注重风化,自轻人格,甘入于江湖一流”的人物。②在精英眼中,说书人“思想之卑陋,文词之恶劣,令人脑晕心呕,只合酒肆茶寮,裸裎高踞,酒一杯,茶半壶,信口开河”,③所谓“吃空心饭的江湖朋友”。④说书人社会地位之低略见一斑。这样的判断几乎成为早期苏州评弹(以下简称评弹)研究者们的当然结论。⑤然而事实上,当我们将视线转向近代江南乡间,却不难发现,乡民们对说书人尊崇有加。他们认为,在来到乡村的各种艺人中,“唱戏的不叫先生,只有说书的才配叫先生”。⑥城里人嘴里的“说书先生”或许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语,而乡人是发自内心的,也就是说,说书艺人在近代江南乡村的好名声为其赢得了比较高的社会地位。
一、传道授业的先生
先生者,“为人明识强记,博览图籍”,⑦常与师者相联系,“古者称师曰先生”。⑧江南乡人心目中的说书先生恰如这样的师者。
说书人大多识文断字,具备一定的文化基础,有些艺人甚至拥有较深的文学功底。自称“乡下人”的清末、民国弹词艺人姚民哀,同时也是一个作家,“文学根底很深”,自编《空谷兰》《荆钗记》和《巧姻缘》等多种长篇弹词。⑨弹词艺人钱雁秋(1923—1981)在民国中后期江南乡村书台上,“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敷陈前人笔记,往往越出范围,穿插多于正书中”,以藉藉文名被誉为“书坛才子”。⑩来自浙江海宁的评话艺人郭少梅,本就是私塾先生,“通翰墨,懂医术,精星相、占卜,在家乡颇具名声”。他改业说书后,擅说《三国》,清末民初数十年间活跃于乡村书坛,“其考证之详赅,地理之正确,史实之引据,人物个性之分析,莫不完备”,有诗称:“书坛才艺亦超群,独树旌旗创一军。”评话名家唐耿良20世纪30年代辗转江南乡村说书时便养成了“秉烛夜读至深夜……的习惯和乐趣”。事实上,许多说书人喜与文士交游,“沾溉文学绪论,则吐属稍雅驯”,成为名副其实的先生。1946年,弹词艺人严雪亭在平湖银都书场说唱《杨乃武》时,增添了一段士子博取功名的篇子,翔实、专业、感人,原来他受到附近一所中学陈姓校长的教导和启发。程鸿飞(1860—1924)原业余说《岳传》,脚本甚粗陋。后至江阴后塍地方说书时与秀才陈宝铭成了朋友,并拜恳陈帮他改善脚本。陈宝铭根据《金史》《宋史》,把他的脚本“狠狠地改良了一下,所以以后程鸿飞对于书中重要人物的身世世系,弄的狠〔得很〕清楚。作战时候的地形、道里,说的一点不含糊”,声名为之大噪。
既为先生,首当授业启智;其所授多为历史知识。每日午后或晚上,在乡村小茶馆里总挤满了胼手胝足的农民,“静静地听着说书者的弹唱,尤其喜欢听讲历史上的故事,在这娱乐之中,似乎也含着一种求知的意味”。其中评话所述,“多属英雄义士之行事,以及历史上兴废战争之事”。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说书人在演义英雄人物或战争故事时常常穿插交代故事的时代背景。民国艺人曹仁安参照《左传》《春秋》《战国策》和《史记》等史籍发展成评话《列国志》,内容自周宣王东迁至秦始皇统一中国,引经据典,所述事件的时间、地点、名称和基本框架等均合正史明载。比如《东周列国志》,他这样开头:
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姬发,灭掉商朝,创立周朝,建都镐京。镐京就是后来的陕西长安,历史上称为西周。到了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姬宣臼,为了避开犬戎的骚扰,迁都到雒邑。雒邑,在东汉改名雒阳,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洛阳,称为东周。从此出现了诸侯争霸的局面,历史上称为春秋战国时期。
类似书卷气十足的演说以“确实可靠之智识,且能于言辞中及面容上圆满表出之,成社会教育之一助”,亦补学校教育之不足。黄志良出生于苏州的一个小镇上,20世纪三四十年代镇上经常从苏州聘来一些说书先生演出,他回忆说,小学四、五年级时,“书场几乎成为第二课堂,从听书中学到了许多学校课本上读不到的历史文化知识”。江阴陈虞孙(1904—1994)童年时常跟小叔去听书,那时“听的多半是大书”,有《水浒》《岳传》《三国》之类,激发兴趣之外,“说书人在插科里引经据典,不仅从噱头里得到轻松的享受,而且还得到了知识”。
俗云“听书长志”。授业之外,说书更重要的社会功能在于传道,即教化。说书人讲古论今,声色动人,具有警戒、感化人的力量,“可以宏教育之效率”。曹仁安说书始终掌握一个原则:有书则说,无书则表。他喜欢在适当的地方,对书中的人物和事件加以点评,以使书情书理更为透彻。当吴王夫差杀掉伍子胥之后,曹仁安点评道:同样一个历史人物,齐桓公重耳和吴王夫差相比就大不相同了。齐桓公是沉湎于酒色的君主,但他把朝政托付给贤臣管仲来处理,国家照样强盛。而吴王夫差,既要迷恋美女西施,又要杀害忠良,必然是亡国丧命。一个淫而明,一个昏而暗,夫差不如重耳也。
普遍地说,诸如《三国》《岳传》这样的评话,实“为中国民众之最普遍的读物,教忠教孝、诛奸除佞、不遗余力。一则严正名义,一则驱除异族,均为有益于社会民众也”。马克思主义政治家陈云(1905—1995,青浦练塘人)的革命思想从小便受说书先生影响不少: “什么杀赃官啦,救百姓,景阳冈武松打虎,岳飞精忠报国等,……唤起少年的正义感和反抗精神。”在助益世道人心的意义上,时人认为,听书“自较别种娱乐高尚”。说书人的地位因此而与其他乡村艺人区别开来。
近代中国乡村社会,教育程度低下,差不多“每百人中只有两三个人识字的”。以苏州东郊唯亭山村为例,“没有一个人受满最低限度的四年的初等教育,没有一个人会看报纸,没有一个人能写一封信。无论大小事件,凡是能用到文字的,都要去请教人家”。如此乡野之民能够在乡村书场接受说书先生的传道授业,不难想见其敬慕之心。因此,江南乡民们在每日辛苦劳作之后,“唯一寄托即是到茶园去”听书。溧阳籍作家菡子在乡下时,经常听“一个正派而有学问的老先生”讲《水浒》和《三国》,数十年后回忆起民国年间的那段经历时,她仍然非常激动:“他清癯的脸,两眼虽不左顾右盼,但可以感到它们光芒四射。我有时把他看作前清秀才,听了《三国》,又把他比作活着的诸葛亮。”这样的仰慕其实缘于乡村民众与说书先生之间存在的知识落差。乡村人之所以认定“只有说书的才配叫先生”,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感到“说书先生真有学问”。在这里,说书人的“学问”是不是真大,是不是所有的说书人都有这样的“大学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乡民的认定行为表明,说书人在乡村社会拥有堪比师者的地位。
二、妙趣横生的先生
作为先生,应该有怎样的身手?乡村人对此并不陌生。近代江南乡村普遍存在的私塾和学堂先生已经给人留下了一个刻板印象。20世纪30年代一个绍兴乡村中的塾师可以作为典型:
他在庙内设帐,教着几个顽童,之乎者也的整天闹个不休,他就藉此糊口,像鸡鸭似的,手持一支帐杆棒,在众徒头上敲鼓,……暇时,便脱衣捉蚤,放在口里咀嚼,以作美味,其形甚为可笑。
其描述近乎戏谑,却表露了乡人对塾师教学法的不满:这种“沉静安详的、粉饰的、假斯文的教学法,已经把活泼的小孩,训练得真个沉静安详了”;前去听书的成年人自然不愿受这份活罪。有些名气的江南乡村书场,“常告客满,今天去了明天还要去,男的女的去,老的少的去,听到台上说得起劲时,津津有味”。这说明,为乡民所钦慕的说书先生自有另外一套不同于塾师的绝活。
绝活之一是口技。这是一种说书人运用口腔发音技巧来模仿声响的技艺。一般说来,说大书(评话)的要会模仿狼嗥、狮吼、虎啸、马嘶,两军交战时的互相厮杀声,以及放炮、吹号等声响;唱小书(弹词)的须会模仿鸡啼、犬吠、牛哞、鸟鸣、摇船的橹声,敲更的梆声,以及男女不同的登楼脚步声,等等。这些声音的逼真模仿意在营造说书的环境氛围,而最足以引起乡人兴味的口技总是盎然着乡土气息。20世纪20年代弹词艺人王开泉来到无锡太湖之滨,在大箕山小镇演唱《王婆骂鸡》。王婆的鸡被人偷了,她站在村口数骂偷鸡人,这是乡人再熟悉不过的情形。王开泉“所用的语言,都取自于生活,妙言妙语而不庸俗。……几乎每唱三两句,听众就一阵哄然大笑”。评话名家张震伯1929年应邀参加常熟浒浦镇的会书,其杀猪口技给乡民留下了深刻印象。整个杀猪过程,从猪被拖上架子上的挣扎,刀进咽喉的惨叫,放血时的呼号,一直到奄奄一息……张震伯学得层次分明、十分到位,“轰动了这乡镇,方圆十里都来看这个热闹”。
另外一个让乡人产生兴趣的绝活是乡谈。所谓“乡谈”,是说书人为刻画书中角色所运用的各地方言,如状摹“随从抚宪大员之中军官,例用山西白,以‘咱老子’开场;衙门中之师爷,尽用绍兴白。仅将此类方言之一二特殊语音,加以渲染,不必十分神似,便能引人入胜”。经过艺人加工过的乡谈,虽说与实际生活中的自白不完全一样,但地方气息浓郁,“尤富于地方色彩”的吴音让乡民备感亲切。出身于苏州评弹世家的弹词名家赵筱卿(1880—1920)擅乡谈,20多年间“驰骋江浙二地”各处码头,誉满城乡书台。如在《描金凤》“龙虎门”一节:
陈雄与董武昌,旅店相逢,一言不合两下动武的一段事实,在小书中是一回全武行的重头书。赵筱卿说来,全以乡谈见长。陈雄是山东人,董武昌是山西人,店主江北人,喽啰们湖南人,还夹着一班同寓的五方杂处人。他一人说来,丝毫不乱,真令人拍案叫绝。
苏州评弹的乡谈多涉及江南及周边地区方言,通过艺人长期的艺术实践逐渐固定下来,衍为程式。程式化的乡谈将江南乡村的家长里短转换成一种特殊的艺术表达,让乡人既感亲切又觉新奇。
评弹有类似于戏剧的角色表演,但其道具至为简单:评话艺人备有一块醒木、一把折扇,弹词艺人带着一只三弦,双档加上一张琵琶,在江南各码头“就可以到处表演了”。民国常熟的评弹观众称“何家之刀,刀如闪电;钟家之枪,枪吐光芒。二家绝活也”,所以有诗谓:“何氏刀生闪电光,钟家神化一条枪。书坛绝技传名久,后继何人擅胜场。”弹词艺人钱裕卿清末在江阴“影虹茶社”弹唱时,年事已高,但“用煞俏声音,婀娜姿态,在书台上表演芳兰丫鬟,尤令人喷茶”。20世纪三四十年代蜚声江浙城乡的弹词响档王斌泉,有“码头老虎”之誉。而其能红遍江南乡村,主要因为“其面皮老得出,起下等角色,极意描摩,不顾肉麻,务求使人发噱”。作为生活中的“下等角色”,江南乡人对于王斌泉的表演尤其会心。
近代江南农夫们平时胼手胝足,难得有喘息的条件和机会。说到消闲,最普通的去处就是茶馆。在松江天马山小镇,“连影戏馆都没有一爿”,只有几家茶馆不时约请几位说书人大唱其《三国》《封神榜》《红楼梦》和《西厢记》等,乡人“把吃茶听书当作了唯一的消遣”。他们“静悄悄地恭候着说书先生上台,一块醒木,一只弦子,是安慰劳苦大众的恩物;那里的说书,才是大众艺术”。活跃于江南乡村的说书人,当然不全是响档,其中许多人“以卑贱自居,……在都市中站不住脚,匿迹消遁到穷乡僻壤”,但一旦至此,他们便被乡人当作先生“恭候着”。时人指出,“说书的力量能给听众的视觉和听觉上,发生一种特殊的愉快。换句话说,就是民众终日陷入苦闷、悲惨的环境中,说书可以给他们精神上艺术的刺激,而引起他们灵魂的共鸣”。这样的精神导师,靠的不是冬烘式的思想灌输,而是贴近乡村生活,运用各种民众喜闻乐见、妙趣横生的艺术技法,在“特殊的愉快”中触抵乡民的灵魂。说书人成为乡人苦中作乐的贴心先生,因而在乡村社会享有颇高的地位:作为“别树一帜的高尚化平民化的东西”,说书业在江南乡村“有独占一方的威权”。这样的威权,与其说指向说书业,不如说更多地指向说书先生。
三、修行砥名的先生
先生的通常行头是一袭长衫或长袍。说书先生的行头尤为重要,所谓“只重衣衫不重人”,更多地说明了乡民判断说书人能否算作“先生”的重要依据。“衣衫不周”的乡村“漂档”常常“无人请教”,而响档先生“定然衣衫华丽。即使是一般先生,出来赶春节演出,也要换几件新衣裳,剃剃头”。在旧时常熟,挤在书场门口的妇女,“是来听开篇的,更是来观赏女先生的‘行头’的。女演员都十分考究服饰化妆,一排书说15天,每天的服饰不会重样。……男先生穿长衫。衣料相当讲究,不是毛哔叽就是派立司。衣袖长出几寸,连同白纺绸衬衣的袖子一齐翻折成洁白的一截”。这就是先生的派头:“若是穿得太考究了,就要被听客指摘。说他是太奢华了”;若是“头发留得长了,衣衫褴褛,一望而知是个落魄的说书人”,与乡人心目中的先生形象相去太远。因此,得体的行头让说书人俨然为先生。在小乡小镇,“地主老财,商家摊贩,都免不了有股土气。要说最时髦最体面的人物是谁,那就是台上行头笔挺,头发梳得油光、皮鞋擦得锃亮的说书先生了”。弹词前辈魏钰卿(1879—1946)的“衣服也很考究……可谓纤尘莫染,有绅士之风”,花甲之年“还是保存着这种风度”。回忆起民国末年在无锡乡下的生活,一位听书人充满了对说书先生的艳羡:“有一爿茶馆,常有一位评话老艺术人来这里讲上一下午。单是那一身长衫,一块醒木,一把折扇就足以 ‘勾’我的魂。”
说书人的行头是他们自塑“先生”形象的符号之一,另一符号是其行为举止。乡人首先感受的是先生的台风。弹词艺人魏含英在总结台风时说:
说书人走上书台,步子要不快不慢,快了形容急促,会破坏从容大方的风度,慢了,死样怪气,会给听众一种萎靡不振的感觉;而且不能弯腰曲背,应该上身微微挺直,面上微露笑容,一上书台,就会在听众中留下一个大方洒脱的印象,到了台上之后,坐下来也要有分寸,不能把靠背椅坐满,坐满了,腹部收进太多,上身容易前冲,台上的坐相不好看。应该坐在椅子的边沿上,上身临直,再用亲切的目光扫视一下台下的听众,然后开始说书,台下看上去非常端正可亲。
这样的台风给茶馆书场平添了一种仪式感,也使聚集于此的“许多黄泥腿的乡下人”肃然起敬。弹词艺人黄异庵精于金石和书法,民国年间曾至江阴“一龙”书场弹唱《西厢》的情景,数十年后仍历历于江阴听众目前:“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沉稳飘逸,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
舞台举止当然只是表象,与之相一致的是说书人在乡村社会中的生活表现。有关晚清咸同年间评弹泰斗马如飞的许多传奇都在称赞其良好的职业操守。据称,他在吴江同里演出期间,“座上客常满”,一日雷电交作,大雨滂沱,听客为雨所阻,仅来了两位,场东问马如飞还要不要弹唱,马谓“无人亦唱,照常开书”,且特别卖力,听客甚为感动,以番佛三尊为酬,托场东转致,马拒不肯收。马如飞的“书德”更是为人称道。说书人膺聘各地书场,向有业规:某艺人倘已决定登台日期,由场主预付包银,曰“带档”;若已“取得带档,约定登场日期,从不失信”,此为“书德”。据称,马如飞有一次因为身体不适,误了常熟何家市东升茶园的开书,便感到非常内疚,专门前往道歉和补偿。江南说书人特别热衷于传播马如飞传奇,在一定意义上表明他们欣赏同道的“书德”,并希望以此提高自己在乡村社会中的地位。事实上,绝大多数乡村说书人都是以这样的“书德”进行自律的。
说书人虽以艺养家,但与一般的乡村卖艺人存在很大的区别。书场设在乡间茶馆,有些茶馆还装饰得比较雅致,报酬分成与场东有明确的约定,书筹也有固定的价码,因此说书人总觉得“卖艺乞讨,是很丢人的事”。正常情况下,他们的收入高出乡民不少,故对赚头多少不甚措意。遇到一些偶然囊中羞涩的听客,待开书以后蹩进书场,不泡茶,不占座,戤在侧壁上或角落里,戏称“听戤壁书”。若是听客不多,留有空位,场东还会主动让孩子们就座。对于听戤壁书者,说书人有时甚至视为知音,很有先生的胸襟。他们虽有“先生”之名,却不以先生自居,与听客保持着良好关系。许多说书人下台之后,总喜欢与老听客攀话。如在秋令,则有“这几天热得可以呀,真秋老虎呀”“是呀,今年不知怎样,秋老虎这样势作!真热闷人呢”等一番寒暄。
更显说书人先生胸襟的行为是其社会责任感。常熟素有举办会书之风,所得款项作为慈善公益基金者时亦有之。常熟1917年最早在西徐市“凤鸣楼”茶园举办5天会书,得款悉数捐给直隶灾民。1935年为赈济湖北水灾而举办的劝募会书,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其时,常熟名艺人姚民哀、姚民愚兄弟俩受县“赈灾劝募会”之托,负责邀请各地艺人来常义演。3天卖座计5000余人次,得款2000余元,汇交湖北灾区。当然,说书人的乡村声望主要源自其所奏艺的乡民生活共同体。清末、民国年间在评弹道中及江南城乡社会广为流传着另一则马如飞传奇:
某年浏河镇某书场下十金之聘,相隔岁余,尚未践约。一日马在申,将次开书,场内有人述及浏河镇某场主已死,身后萧条,以致孤儿寡母,嗷嗷待哺等语。马怃然若失。当日即剪书往该镇访彼母子,并周视各书场,皆嫌地位太窄。嗣得纵横数亩之郊原一处,建篷搭座,弹唱其间,所唱者皆平生得意之作,远处乡人纷纷驾舟麇集,人纳茶资十数文。浃旬后,已得三千余金,马为购物数楹,居其母子,余资悉数存储典铺,使母子取息度日。已则两袖清风,飘然而去……
在这里,马如飞所扮演的其实是乡绅的角色,因为其外在于一方生活圈而被称为“江湖侠士”。但像说书艺人这样的江湖侠士与共同体中的开明绅士在许多方面颇多相像:周急继乏之外,其道德追求,“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在身份符号上也有特别相似之处,“一件表示有闲的长袍象征着荣誉和特权,是一个绅士最后才能放弃的东西”,或者说,乡绅也是先生。在传统中国社会中,与乡党关系密切的乡绅在乡村社会中的地位自不待言。近代以来,伴随着西方文明“一期又一期的损蚀冲洗”,特别是清末废除科举之后,“原来应当回到地方上去发生领导作用的人”成了“回不了家的乡村子弟”;与此同时,乡村社会“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有无相资,疾病相扶,患难相恤,过失相规,德业相劝的风气,久已变成自私自利,尔虞我诈,凌愚欺弱,不守纪律,毫无组织的恶习”。面对浇薄的世道,江南乡村人更加期待传统乡绅的行谊,走码头的说书人则以其德行、善举赢得了乡人的感恩和钦佩。在社会学家看来,这种良好评价和社会承认对说书人来说其实是一种声望,决定了其在乡村社会的先生地位。
四、结 语
说书人的社会地位问题不可笼统而论。基于近代江南社会的考察可见,说书人在城乡社会中的境遇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在沪、苏、锡、嘉这样的大中城市,说书业“与其他娱乐事业平衡发展,仅是吃开口饭之一种,苟非书迷,等闲视之;唯在乡镇小邑,除听书外,并无其他娱乐,说书人深入民间,颇被重视”。也就是说,在城市语境中,评弹艺人被称为“走江湖的卖艺人”,已然被归于社会底层之贱业,几乎“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但在乡村社会中,说书人以其远超乡民的知识储量、妙趣横生的说唱风格、修行砥名的行谊,被乡民尊为“先生”。说书人的不同地位决定于两个世界——一者城市文明大世界,一者乡村传统小世界——的不同逻辑,而乡村传统小世界由底层乡人所主导,在那里,地位低下的他们获得了有如甚至超过师者和乡绅等乡村社会阶层的“先生”地位,即所谓乡村地位。这样的地位当然不是那些视说书为“雕虫小技”“无足称道”的士大夫阶级所能理解的。
注释:
①周良:《说书的王周士》,周良主编:《评弹艺术》(第19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87页。本文中的说书人指苏州评弹艺人。
②小相:《书艺古今谈》,《申报》1938年11月18日,第4张第13版。
③张静庐编著:《中国小说史纲》,泰东书局1921年版,第60页。
④易生:《记一个天才的弹词家》,《申报》1934年10月3日,第4张13版。
⑤大多数苏州评弹研究者们都会同意近代说书人自己的说法:“当时说书的是被人看轻的,属于下等人。”(周玉泉:《谈艺录》,江浙沪评弹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书坛口述历史》,古吴轩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检讨近代说书人的从艺生涯,研究者归纳出当时社会对于说书人的基本态度:“说书的确是个低贱的行业。”(万鸣:《严雪亭评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注意到说书人地位的差别,俞明指出:“艺人的文化修养不同,技艺水准高低不等,艺人的名声、地位、待遇也各个不同。响档红角收入丰厚……大多数先生只能在小码头流动,收入菲薄。”(俞明:《评弹人家》,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事实上,决定社会地位的变量不仅仅是收入的多少、响档与漂档的差别,“身为苏州响档的说书人也是要到中小码头去的”(唐力行:《评弹与江南社会研究丛书·总序》,唐力行主编:《别梦依稀:说书人唐耿良纪念文集》,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页)。
⑥顾锡东:《顾锡东文集》(文论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页。
⑦[宋]曾巩:《曾巩集》,陈杏珍等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18页。
⑧[清]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祝敏徹、孙玉文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14页。
⑨老听:《书坛杂话》,《艺海周刊》1939年第7期,第5页。
⑩横云阁主:《钱雁秋之后西厢》,《书坛周刊》1948年第22期,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