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广义人性论研究
2018-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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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问题是哲学研究的重要论域,休谟曾指出 :“一切知识都是人类本性的一个事实或过程,因此,如果我们能够解释人类本性的原则,我们就将实际上提出一个完全的科学体系,真理可望借以确定起来的新媒介,都可以在人的本性中寻找。”[注]索利 :《英国哲学史》,段德智译,济南 :山东人民出版社,第172页。人性论研究亦是先秦哲学研究的中心问题之一。荀子是先秦思想的集大成者,人性论是荀子哲学体系展开基石所在,荀子人性论研究受到大陆学者高度关注并取得重要进展,但当前大陆学者关于荀子人性论的研究过于注重人之先天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尽管其中包含不少富有启示的见解,然而总体上似乎未能完整揭示荀子人性论的丰富内涵,亦无法完整构建荀子人性论和荀子整个哲学思想体系的逻辑关联。本文以广义人性论研究为进路,突破当前大陆学者过于注重人先天之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的研究局限,聚焦于荀子所谓人区别于万物后天的“能善、能思、能群”特质研究,以更广的视野考察荀子人性论的丰富内涵,并由荀子“能善、能思、能群”相关人性特质论证展开,建构荀子广义人性论和荀子整个思想体系之间逻辑关联,建构荀子人性论、内圣论、外王论三大理论极点的逻辑关联。
一、 问题的提出
中国历代大哲学家的思想体系大多是围绕其核心要义展开逻辑推演并建立总体框架的,了解了核心要义,就等于抓住了思想体系要害所在。冯友兰先生将人性论视为荀子思想体系的核心所在,认为只有把握住了人性论这个荀子思想体系的核心要义,才能纲举目张地系统把握荀子思想体系的整体框架,才能建构荀子人性论、内圣论、外王论三大理论极点的逻辑关联。
荀子人性论研究受到学者们的高度关注并取得重要进展,在荀子人性论具体观点系统阐发、荀子人性论和百家观点比较研究,乃至《荀子》人性论相关章节考证研究等方面都取得重要成果。在荀子人性论具体观点展开方面,除了沿传统方向深刻揭示阐发荀子“性恶论”基本观点外,晚近学者提出“人性中性说”和“性恶心善说”两种观点对荀子人性论作了更为完整的揭示和呈现。持“人性中性说”的有徐复观、鲍国顺、韦政通、李哲贤等学者,持“性恶心善说”的有唐端正、陈礼彰、梁涛等学者;同时值得注意的还有廖名春先生提出的荀子“人性二元论”观点(由恶的情欲之性和无所谓善恶的知能之性两种人性构成)、梁涛先生提出的荀子“人性历时性发展”观点以及李经元先生提出的“人的群体性”是荀子人性论重要内容等观点。另外,中国大陆当前的荀子人性论研究在《荀子》版本的正伪考证、《荀子》各个章节相关人性论观点的时间考证以及荀子和先秦百家人性论观点的比较等方面同样取得了重要成果。总之,当前国内的相关研究力图给予荀子人性论内涵一个空间上内容更为丰满、时间上演化更为合理的学术解释。当前大陆学者关于荀子人性论研究取得重要成果[注]荀子人性论研究是当前中国大陆学者关于荀子思想研究的重点所在,大陆学者关于荀子人性论研究取得重要成果,如廖名春 :《荀子人性论的再考察》,《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2(6);路德斌 :《荀子“性恶”论原义》,《东岳论从》,2004(1);路德斌 :《性朴与性恶 :荀子言“性”之维度与理路——由“性朴”与“性恶”争论的反思说起》,《孔子研究》,2014(1);周炽成 :《逆性与顺性——荀子人性论的内在紧张》,《孔子研究》,2003(1);周炽成 :《荀子人性论 :性恶论,还是性朴论》,《江淮论坛》,2016(5);梁涛 :《荀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判》,《中国哲学史》,2013(4);梁涛 :《荀子人性论辨正——论荀子的性恶、心善说》,《哲学研究》,2015(5);梁涛 :《荀子人性论的历时性发展——论〈富国〉〈荣辱〉的情性-知性说》,《哲学研究》,2016(11)。。但当前大陆学者关于荀子人性论的研究过于注重人之先天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总体上似乎未能完整揭示荀子人性论的丰富内涵,在以下三方面存在一定局限 :一是狭义的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无法揭示荀子人性论的全部内容,无法呈现荀子对于人区别于万物根本特性的高度概括;二是狭义的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无法建立起荀子人性论观点和荀子整个哲学思想体系之间的合理逻辑关联;三是狭义的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无法构建起荀子思想体系中人性论、内圣论、外王论三个理论极点之间的合理逻辑关联。
从《荀子》全书来看,人性论观点在《荀子》各章节都有较多呈现。《荀子·性恶》篇呈现的仅仅只是荀子人性论的部分观点,由于该篇极有可能是荀子针对孟子“性善论”观点所展开的辩驳,其目的是为了突出强调“先天性恶”观点而更好批驳孟子“性善论”观点,因此该篇人性论内容展开存在一定局限。提出性恶论只是荀子试图呈现人性先天本恶的一面,抑或说荀子人性论逻辑起点所在。荀子人性论研究应该综合《荀子》全书予以更全面提炼概括,这就需要借鉴海外荀子广义人性论研究视野及框架,摆脱荀子人性论微观研究过于纠缠先天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的局限,从而以更为正确、更为丰满的人性涵义完整呈现荀子所揭示的人区别于万物的本质特征,构建荀子人性论和荀子整个哲学思想体系的逻辑关联,建构荀子人性论、内圣论、外王论三大理论极点的逻辑关联。
二、 多样的诠释
欧美的荀子思想研究者高度重视荀子人性论研究,将荀子人性论研究作为解构荀子整个哲学思想体系的核心所在。就具体研究展开而言,欧美学者普遍认为,荀子性恶论的价值立场及其极强的理性色彩与近代西方哲学人性论相关特点具有高度契合之处,他们认为荀子思想内部隐藏着与西方思想的相似之处,即以人性张扬为根本、以个体理性思维能力和集体组织能力的培养为社会发展两大方向。欧美学者试图通过全面比较东西方学术思想来深度诠释荀子人性论思想,这与当前大陆过于注重狭义先天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形成鲜明对比。欧美荀子人性论研究更多呈现广义人性论研究趋向和特点,其人性论研究进路及研究框架值得借鉴。
人性问题是近代欧美哲学研究的重要论域,正如休谟所指出的,近代欧美学者普遍将人性论研究作为建立整个科学知识体系的理论内核,人性论研究受到近代欧美思想家高度关注并取得重要成果。而就整体人性论研究而言,近代欧美人性论研究呈现出与中国传统哲学人性论研究不同向度,近代欧美人性论研究通常不过多纠缠于个体善恶之先天区分,而注重于揭示人区别于万物的最本质特征所在,研究进路呈现广义人性论研究基本特点,研究框架抑或研究重点则涵盖个体理性思维以及社会群体性两个重点展开方向。欧美人性论研究除了注重传统的理性思维或者认识论研究之外,人之社会性抑或群体性亦是其广义人性论研究展开的重点。从霍布斯以人性研究为起点,试图打通普遍人性和国家起源之间的逻辑关联,从而写出《利维坦》,抑或是洛克在人的理性思维本质研究和群体性本质研究两个方向上写出《人类理智论》和《政府论》的双线展开,都代表着西方近代学者试图以个体理性思维和社会群体性两大特性展开其广义人性论研究的基本进路。晚近的欧美人性论研究同样注重人性本质的多元结构,在《论人性》一书中,爱德华·威尔逊提出 :“基因是人性结构最深层次的要素、心智是人性结构中中间层次的要素、社会性行为是人性结构中最外层次的要素。”[注]转引自陈红 :《进化心理学 :人类心理设计之路》,合肥 :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9页。他将人性解构为“基因、心智、社会性行为”人性三元结构,代表了西方现代广义人性论从人的理性思维本质和社会群体性本质两个维度展开的重要研究成果。威尔逊所谓“先天基因本质研究、心智本质研究、社会性本质研究”的三元人性结构论描述代表着晚近欧美人性论多元结构论的研究进路,某种程度上与本文后面阐述的荀子论先天性恶但后天“能善、能思、能群”的广义人性论观点展开高度契合。
从研究的具体内容来看,欧美学者以“一核双线”(即以荀子广义人性论为理论内核,以名学解“内圣”和以群学开“外王”为双主线展开)的广义人性论研究框架,构成了一个更为完整的欧美荀子人性论研究整体图景。欧美荀子思想研究者对荀子人性论研究始终保持着高度关注,将人性论研究作为解构荀子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要点。西方世界第一篇《荀子》翻译文章便是James Legge翻译的《性恶篇》,这不能不说是种历史巧合,显示了欧美荀子思想研究者试图以人性论为内核解构荀子思想体系,即试图借鉴西方普遍人性论研究的思考进路(即以人性研究为理论内核,从个体理性思维能力和集体组织能力两条主线展开)来深入考察荀子人性论思想。从欧美荀子人性论研究的具体展开来看,与个体理性思维能力和集体组织能力两条主线相对应,以名学解“内圣”(能思)和以群学开“外王”(能群)两条主线是欧美学者深度揭示荀子广义人性论的两个重要方向。“内圣能思”是荀子对于人区别于万物本质特点的重要揭示,“内圣能思”抑或说以名学解“内圣”,是西方学者诠释人根本特性的重要展开方向,德效骞、顾立雅、柯雄文、梅贻宝、陈荣捷、Burton Watson、 Hansen、 Makeham等西方学者都将名学研究作为荀子思想研究的一条重要主线。[注]李哲贤,《荀子名学研究在美国》,《2004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第1册,台湾云林 :台湾云林科技大学,2005年,第442—449页。这种研究进路参照西方传统哲学将理性思维视为人本质存在的做法,从荀子人性论“能思”本质出发,为荀子广义人性论研究提供了很好借鉴。“外王能群”是荀子又一个对于人区别于万物本质特点的重要揭示。西方荀子思想研究者高度关注荀子所揭示人“能群”之本质特征。Donald Munro发表《古代中国之“人”概念》对西方传统人性论加以扩充,认为按照荀子群学观点,社会群居是人不变的基本特性,这就为将中国传统狭义人性论片面纠缠“先天善恶之辨”的观点扩充为荀子广义人性论“能善、能思、能群”的观点提供了很好思路。德效骞高度关注荀子群学思想对于中国秦汉政治制度形成之影响;Henry Rosemont认为,荀子以融贯的思路率先提出了“理想国家”的基本概念,因此可以跻身世界社会学和政治哲学先驱之列,他对荀子揭示人“能群”基本特征及相关群学思想予以高度评价,同时也表达了对人之“能群”特征的高度关注。
值得指出的是,荀子“能善、能思、能群”的广义人性论思想与西方思想有相似之处,即以张扬人性为根本,以个体理性思维能力和集体组织能力培养为社会发展两大动力,这一点,同样被中国近代思想家深刻发掘。严复先生在深刻比较中西学术基础上构建其完整的国家富强思想体系,而其着眼点就是打通英国近代哲学思想与中国先秦哲学尤其是荀子思想之间的合理逻辑关联。经过深入系统的比较研究,严复发现了近代英国思想中隐藏着的以人性研究为根本、以人的能力为中心(包含个体理性能力及集体组织能力两个方向)来展开哲学研究的整体框架,发现了始终贯穿于英国近代思想演化过程中的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即人性论研究主线(霍布斯、洛克、休谟等学者的人性论研究)。经过进一步的研究,严复发现,以广义人性论为内核、以内圣能思和外王能群为双线展开的荀子哲学思想体系,与英国近代以人性论研究为理论内核、个体理性思维研究和国家组织能力建设研究双向展开的哲学思想研究框架之间共通之处,于是严复将西方思想所谓“个体能力和集体能力”两种能力和东方思想所谓“内圣能思和外王能群”两条主线相互融汇,一方面循着个体能力、集体能力两大主线大量翻译绍介西方学术思想,另一方面把荀子“一核双线”(即以广义人性论为理论内核,以内圣能思、外王能群双线展开)的思想体系作为理解先秦儒学思想乃至百家思想展开整体框架。严复试图以广义人性论研究打通人性论、内圣论、外王论这三个荀子思想的理论极点,初步框定了近代思想家研究荀子思想体系内部逻辑关联的基本思路。在严复先生研究的基础上,梁启超先生提出荀子思想广义人性论说,即将荀子人性论概括为“独立、理性、能群”三个基本特性,如此,梁启超先生广义人性论的论断便远远突破了历代哲学家片面纠缠于性善性恶之争的狭义人性论,将荀子人性论研究推高到一个全新高度,从而以“独立、理性、能群”三大特性建立广义人性论与内圣能思、外王能群这两个荀子思想展开重要主线的逻辑关联。梁启超说 :“天生人而使之有求智之性也,有独立之性也,有合群之性也。”[注]梁启超 :《中国积弱溯源论》,《饮冰室合集》,北京 :中华书局,2015年,第413页。梁启超认为人区别于万物根本特性有三,一是独立,二是求智,三是合群。在梁启超看来,独立、求智、合群都是人的天性,只要把握住了这三个根本特性,就找到了社会发展根本源头所在,个体的发展方向及社会的进步方法也就可以依此人性本质特点进一步确定,哲学研究重点也就可以依托“独立、求智、合群”三个特性总体展开。梁启超先生以“独立、求智、合群”三大人性特性对先秦荀子思想广义人性论进行深度阐发值得高度关注,它充分呈现了荀子“能善、能思、能群”广义人性论观点对中国近代化的深度影响。
上文概述了欧美整体人性论研究、欧美荀子人性论研究以及中国近代荀子人性论研究的基本情况,着重呈现了相关研究的方法与成果。可以看出,广义人性论的研究进路对荀子重点阐述人区别于万物的“能善、能思、能群”丰富人性论涵义作了深刻揭示,同时呈现了荀子广义人性论和荀子整个哲学思想体系之间的逻辑关联。
三、 广义人性论的内在进路
在总结先秦各国富强实践经验、提炼先秦百家思想的基础上,荀子认为,哲学研究根本不在于天、不在于地,而在于人,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性本恶,却能思能群,具有巨大潜能。于是,荀子便从万千世界中抽离出“人”这个哲学研究根本所在,把“人”这个因子作为建立其整个哲学体系的基点,质言之,完整深刻而系统的广义人性论是荀子得以建立其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石所在。而从具体人性论研究展开而言,荀子融汇先秦人性学说,一方面考察人的先天取向,提出“性恶论”,另一方面又考察人之特性,提出“能善论”,后者紧紧围绕人区别于世间万物的根本特点,在能思(个体成圣)、能群(国家达王)两个重要方向上展开其广义人性论。
(一) 人之先天本性 :性恶为逻辑起点
从人之天性出发说人性本恶,仅仅只是荀子人性论的逻辑起点所在,荀子并未仅仅停留在性恶本身,而是重点强调“化性起伪”、“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抓住人性论研究根本所在,在总结儒家人性论理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融汇道家、墨家、法家等百家人性论学说,提出“性恶却能善”这一重要观点,并以“性恶论”为逻辑起点展开其完整、深刻、系统的人性论学说。
荀子认为人性本恶。荀子说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荀子·荣辱》)又说 :“今人之性,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荀子认为人饥饿了想吃饱,寒冷了想穿暖,劳累了想休息,喜欢利益而厌恶祸患,这些都是人一生下来就有的天性,“食色性也”是人之常情。荀子认为人从先天本性上来说就是小人,如果没有老师教导和法制指引,人就只能看到眼前利益而已,从这个角度说,无论是禹或桀,其先天人性本身都一样恶的,差别就在于能够通过后天的“化性起伪”而“弃恶扬善”。荀子通过尧、舜对话进一步说明人性本恶观点,他说 :“尧问于舜曰 :‘人情何如?’舜对曰 :‘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荀子·性恶》)荀子通过尧、舜之间的对话,说明人有妻儿后对父母孝顺就会减少,欲望得到满足后对朋友诚信就会减少,爵位俸禄得到奖赏后对君主忠心就会减少,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人性本恶,生而有之。
值得指出的是,在稷下学宫三为祭酒的重要经历,让荀子对儒、道、法、墨等百家相关人性论学说了然于胸,对整个社会发展历史,尤其是春秋战国人性现实有着深刻把握,这就让荀子对人性本恶这个事实抱有超然平常心。荀子以“人性本恶”作为其建构治国思想体系的逻辑起点,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并不是一件坏事情,因为人性先天本恶或者说人天生为己、利己的根本特性,恰恰可以成为推动个体成长以及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一方面,因为个体强烈的欲望催生了个体向上智慧成长的无尽动力。人的最大本质首先在于,人具有与动物一样的本质共性。人首先是为了个体本身生存而存在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共性——性恶论是人本身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人性本身与生俱来的推动力是任何其他外部力量所不能替代的,而恰恰也正是因为有这种个体生理、欲望和感情的强烈需求,个体成长和社会发展才有了根本动力。现代西方社会“人本主义”学说更是将性恶论所谓“欲望为动力、竞争生智慧、需求层次论”视为激励个体发展和促进社会成长的根本动力源泉。另一方面,个体有欲望就会有消费,有消费就会有生产,由此“人人为己”的满足欲望的需求就会进一步演化成“我为人人”的社会发展的不竭动力。主观上的个体私欲恰恰成为客观上推动社会发展的巨大动力,关于这点,荀子看得很透彻,相关思想在其学生韩非那里得到进一步阐发。韩非说 :“医善允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韩非子·备内》)韩非认为,主人雇庸客种田,主人准备美食给他工钱,并不是爱庸客,而是因为这样能使庸客深耕细作,与此同时,庸客努力耕耘,这也不是爱主人,而是因为这样可以得到美食和工钱,主人和庸客这种人性本恶、自利自图的基本特性恰恰成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所在,恰恰造就了一个整体上分工合作、有序运行、生机勃勃的客观现实世界。
“人性本恶”观点为荀子建立其治国思想体系提供了重要理论基石,荀子也正是从“人性本恶”观点出发,发现了国家存在的巨大价值。荀子说 :“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故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荀子·富国》)荀子认为 :人们普遍喜好或者厌恶相似的物品,个体需求多、喜好多,而社会能供应的物品却较少,如此就必然会产生争夺;同时,百工所生产物品是用来养活一个人的,但一个人限于能力又不能同时掌握多种技艺,因此就必须彼此分工合作,组成更有效率、更为和谐的群体来合理安排满足各自需求,这就从根本上推论出国家管理的必要性。荀子说 :“凡人之动也,为赏庆为之,则见害伤焉止矣,雕雕焉县贵爵重赏于其前,县明刑大辱于其后,虽欲无化,能乎哉?”(《荀子·议兵》)荀子认为,大凡人们看到利益受损就会停止行动,看到有利可图就会展开行动,把高官重赏和严明刑罚摆在百姓面前,百姓就会根据国家导向去恶扬善;也正是因为“人性本恶”,因此才需要根据“人性本恶、趋利避害”的基本特点,充分发挥国家赏善罚恶的作用以合一天下,最后达到国家富强的根本目标。
(二) 人之后天特性 :“能善、能思、能群”的逻辑展开
从人之天性出发说人性本恶,仅仅只是荀子人性论逻辑起点所在,荀子的目的并不仅仅停留在性恶本身,而直接指向人之特性——能善论。荀子认为,个体成长的最高境界是成圣,在天生情性方面,圣人与普通人没有不同,于是圣人与普通人在先天本性上的差别便被取消了;但是荀子的立论意图并不在于废弃这种差别,反而是要从后天努力角度凸现这种差别,荀子不纠缠于人先天本性之善恶,而聚焦于人之特性——能善论,聚焦于个体成长的巨大潜力,在能思(个体成圣)、能群(国家达王)两个方向上展开其完整、深刻、系统的广义人性论。总的来讲,荀子广义人性论可以用能善为核心、能思能群两大特性展开作基本概括。
第一,能善为核心。荀子认为个体具有巨大潜能,人性本恶,却能思能群,通过智慧创造巨大价值。荀子认为人和万物的根本不同,不在于先天的性本恶,而在于后天的能力高低,在于人能够通过后天努力实现个体成圣、国家达王的巨大潜力。在微观个体成圣方面,荀子从万千世界中抽离出人这个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因子,将个体视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源泉,振聋发聩地提出“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重要观点,荀子说 :“圣人者,精于心道者也。”(《荀子·解蔽》)荀子认为,所谓圣人就是精通思维之道者,圣人能够用深刻思维能力掌握万事万物发展规律,从而通过掌握规律、运用规律为社会发展创造巨大价值。荀子认为个体虽然先天本恶,但个体能够通过后天专业学习获得知识和才能,在思维能力提升方面,每个个体都具有巨大潜力。所谓“能思成圣”,就是个体只要充分发挥人类区别于万物的能思基本特性,以提升思维能力为途径,不断提高自己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最后就可实现成圣目标。在宏观的国家达王方面,荀子从万千世界中抽离出“国”这个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工具,将“国”视为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力量,振聋发聩地提出“国者,天下之制利用也”的重要观点,荀子说 :“国者,天下之大器也。”荀子认为“国”是天下最大工具,“国”能够运用强大组织力量有效整合资源,从而激发每个个体和组织的潜能,为社会发展创造巨大价值。所谓“能群达王”,就是人类只要充分发挥人类区别于万物的能群基本特性,只要尊重“群”乃至“国”的组织运行规律,整个社会就会爆发出较原单个个体独立运行高得多的能级,最后达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王道境界。
第二,内圣与能思。荀子认为人的根本特性之一在于“能思”。荀子说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荀子·解蔽》)又说 :“治之要,在于知道。”(《荀子·解蔽》)荀子认为,人和万物先天无任何差异,但后天有根本区别,其根本不同在于“心能思”,人成为万物之灵的根本在于人拥有理性思维能力,在于人能够通过理性思维掌握事物发展规律,认识世界并改造世界。荀子说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荀子认为客观世界发展规律是可以被认识的,认识本质就在于以“人之性”认识“物之理”,达到所谓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荀子说 :“圣人者,精于心道者也。”(《荀子·解蔽》)荀子认为,圣人能够通过长期经验积累获得对“名实”问题的深刻把握,通过掌握“制名以指实”方法认识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人的根本特性之一就是“能思”,而所谓个体成长由凡入圣,本质上就是通过不断提升思维能力从而提高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这是荀子关于人的根本特性的重要判断之一,荀子借由“能思”这一人的根本特性,发现了凡圣之间的根本区别,人类个体之间智慧巨大差异由此被打开,个体之间价值创造差异亦由此被打开,荀子借由“能思”这个人区别于万物、圣人区别于凡人的根本本质所在,发现了个体蕴藏巨大潜能且能创造巨大价值的源头所在。个体成长由此打破了先天体力的局限,每个个体后天通过理性思维能力提升从而为社会发展创造巨大价值的想象空间被彻底打开,荀子借由人“能思”特性所隐含的“思维乘数”效应,找到了能够合理解释个体进步乃至人类社会进步的思考源头,这是中国古代广义人性论研究的一个重大理论突破,为中国社会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第三,外王与能群。荀子认为人的根本特性之二在于能群。人和万物的根本不同,除了单个个体能够利用思维通过解决问题为社会发展独自创造巨大价值之外,还在于个体和个体能够组织起来发挥较单个个体高得多的效率,也就是发挥通常所谓“组织乘数”效应,荀子在总结万国兴亡经验及百家理论成果基础上,发现了“国”这个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工具。荀子说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 :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荀子认为“能分能群”是人类区别于万物的最大本质之一,人力气不及牛大,行走不如马快,而牛马却皆能为人类所驱使,人能够成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人类能够通过“能分能群”有效组织起来,而其他生物却缺乏有效整合的方法。荀子说 :“国者,天下之制利用也。”(《荀子·王制》)荀子认为“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能够推动社会发展的最重要工具,“国”这个平台或者组织能为人类社会发展创造巨大价值。荀子认为,正因为人“能群”,个体能够通过适当方式组织起来,然后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组织能够使组织化的个体发挥比单独生存的个体大得多的效用,“能群”是人类能够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根本原因所在。荀子借由“能群”这个人类本质特征的揭示,发现了圣王之间的根本性区别,“群”抑或“国”之间能力巨大差异由此被打开,“群”抑或“国”之间价值创造差异亦由此被打开,荀子借由“能群”这个人区别于万物的根本本质所在,发现了蕴藏在“群”抑或“国”内部的创造巨大价值之潜能的源头所在。荀子在前述发现个体能够通过理性思维为社会创造巨大价值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了个体和个体的良好组织能够产生较原单个个体大得多的效用,“群”抑或“国”通过发展组织能力创造巨大价值的想象空间被彻底打开。荀子借由人“能群”特性所隐含的“组织乘数”效应,找到了能够合理解释个体进步乃至人类社会进步的思考源头,这是中国古代广义人性论研究的另一个重大理论突破,同样为中国社会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四、 荀子广义人性论意义所在
从先秦儒学人性论整体的演化历史看,由孔子“性近说”到孟子“性善论”再到荀子“性恶论”,先秦儒学人性论研究呈现由孔子开山提出“性近说”到孟子演进提出“性善论”再到荀子集成提出“能善论”的三阶段理论演化周期,先秦儒学人性论研究呈现出一般理论研究所共有的从无到有、由虚入实、化有为优的逻辑演化进程。在孔子“性近说”和孟子“性善论”的理论基础上,荀子提出其“能善、能思、能群”广义人性论,以“能思”扩展内圣、以“能群”落实外王,沿着“个体如何思”、“国家如何群”的进路深入研究,构建了一个以广义人性论为理论内核的完整的哲学思想理论体系。荀子广义人性论的理论展开对先秦儒学的整体演化具有重要意义,与孔子、孟子的人性论相比较,荀子广义人性论在以下三个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 :
(一) “化性起伪”与人性论之争。孔子将人性论研究确定为儒学展开的理论内核,其人性论理论亦有独到创见,但孔子关于人性善恶本身未有明确定义,只是说“性相近,习相远”,孔子的人性论研究在很多地方语焉不详,呈现了其作为开创者理论的雏形特征。孔子只说性相近但未及性善恶,孔子看到了问题且确定了焦点,但对人性本身未作明确判断,由此留下了争论的缺口。针对孔子人性论观点的局限,孟子提出了性善说。孟子认为善是人和万物之区别,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就是一个反求诸己的过程,只要每个人返身向内激发先天之善性,则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样,孟子就在孔子较抽象的人性论基础上,鲜明地提出了性善论观点,孟子人性论呈现了人性的善恶、先天后天等基本范畴,彰显了先秦人性论的主要矛盾和纷争所在,呈现了巨大理论张力,呈现了其作为儒学理论演进者的基本特性和重要贡献。孟子坚持人性本善,提出“良知良能说”,认为“人人皆可以成尧舜”,这是在孔子人性研究基础上继续向前对儒学之人性理论内核更为深入的研究。但正如冯契先生所说,孟子人性论在逻辑上存在一个巨大鸿沟,孟子在推断人性本善时,以乍见孺子入井的情形作论证,这是从某种普遍经验来推论人人有天赋道德,实际上包含有逻辑上不能容许的跳跃,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并不能推得人性本善的基本结论,正是这个巨大逻辑鸿沟导致孟子人性本善论存在巨大缺陷。以孟子“性善论”为根基,荀子吸收百家人性论理论成果,由孟子的“性善论”进化为“能善论”,荀子以“人之先天本质——性恶论”为人性论逻辑起点,却以“人之后天特性——能善论”为立论焦点,并以“化性起伪”观建立“先天性恶”和“后天能善”之间的逻辑关联,认为“先本恶”的人可以通过“化性起伪”的方法达到“后天能善”,最终实现“涂之人可以为禹”,由此调和性善、性恶之争端。荀子认为,从先天人性本身来说,圣人与众人没有什么不同,圣人与百姓的不同只在于后天是否能够变化性情而生礼义。荀子说 :“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荀子·性恶》)荀子认为圣人完全是后天日积月累的人为结果,是不懈追求和行动的最终结果。荀子的人性理论以“先天人性本恶”为起点,通过“化性起伪”方法达到“后天人性能善”的最终目标这一处理方式摆脱了先秦哲学围绕人性问题片面纠缠善恶之辨抑或性伪之争的不足,同时充分吸收道、墨、法诸家人性论观点,以所谓“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重要观点调和儒、法、道、墨各家之间关于人性的争论。荀子的广义人性论能够很好解决善恶之间、先天后天之间的巨大理论张力,弥平了先秦诸子百家关于人性论研究的重大争论,而其“由恶向善”的人性论融汇了百家人性理论研究之所长,很好地符合了春秋战国“食色性也”以及“仓廪实而知礼节”的人性现实存在。
(二) 荀子人性论不仅在理论上统合了百家学说,更重要的是荀子能够化理论为方法,提出了“涂之人可以成禹”的两个重要途径,即通过由低到高培养、由外而内激发促使个体成圣,如此荀子人性论便克服了孟子人性论之虚,从而让个体成圣道路有了清晰的实现途径和具体的落地方法。首先,荀子确立了由低到高培养人的理性思维的重要观点,就个体人格的提升及其进路作了重要拓展,与孟子人性论过于纠缠先天后天之性、理性德性争论而难以取得突破不同,荀子提出“圣人者,精于心道者也”重要观点,认为圣人就是那些精于理性思维之道的人。荀子把个体思维认识看作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和前进上升的运动,他说 :“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致,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荀子·性恶》)荀子认为个体成圣之道关键就在于理性思维,由此确定了个体理性思维培养这个内圣方向的全新生长点。自此,中国哲学开始紧紧围绕理性思维开展研究,希望通过认识自己、认识思维,从而实现认识世界、改变世界,这在更高层次上融合了先天后天之性和德性理性之争,从而为每个社会个体由低到高培养理性思维能力、由恶向善培养德性修养水平,通过后天培养逐渐成圣开辟了更为完整的进路。其次,荀子强调借助礼法的外在制约作用和师友的激励启发作用,由外而内地激发个体的活力和能力,由此实现社会个体由内而外自发和由外而内激发两条更为完整的成圣道路。与孟子人性论片面强调先天良知良能,追求返身向内、不向外求根本不同,荀子提出“不教无以理民性”的重要观点,由此倒转先秦人性论研究视野。荀子说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荀子·性恶》)又说 :“枸木必将待隐括蒸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荀子·性恶》)荀子认为,弯曲的木头要靠外部矫木工具矫正才能变直,钝金属要靠外部磨砺才能锋利,人性本恶,人同样需要依靠外部老师指引和法度约束才能真正成才,荀子还用“工人斫木而成器、陶人埏埴而为器”(《荀子·性恶》)及“越人安越,楚人安楚,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荀子·荣辱》)的例子进一步说明个体由外而内激发的重要观点。荀子认为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器具能够发挥作用主要是因为外部人为加工所致,个体成长同样需要外部师法指引和法制约束,楚人呈现出楚人特点,越人呈现越人特点,并不是因为个体先天如此,更重要的是楚越风俗及制度的后天影响。荀子在以孔子开辟的人性论研究道路上继续前进,在实现前述的由先天到后天、由德性到理性两个重大转变的基础上,将由凡入圣的关键所在从内部激发转变为外部激发和内部激发双向并重,强调通过礼法的外在制约和师友的激励启发,由外而内地激发个体的活力和能力,由此为社会个体开辟由内而外自发和由外而内激发两条更为完整的成圣道路。
(三) 荀子以“能善、能思、能群”广义人性论为理论内核,以“一核双线”为理论总纲构建其庞大哲学思想体系;广义人性论为荀子构建其整个思想体系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荀子认为人性虽有自然的趋向,但人却又能思、能群,具有社会的品格,从人之天性出发说人性本恶,仅仅只是荀子人性论学说的逻辑起点所在,荀子并未仅仅停留在性恶本身,而是重点强调“化性起伪”以及“涂之人可以为禹”,后者体现了人的能善品格。荀子对人的理解,也主要聚焦于体现人的后天特性的能善论。由此出发,荀子以能思(个体成圣)、能群(国家达王)为两条主线建构其治国思想体系。荀子认为人的根本特性之一在于“能思”,个体的能思特性展开为理性思维等能力,并使个体能够把握天道和人道,遵循礼法规范。在荀子眼中,圣人就是精通思维之道者,所谓能思成圣,也就是在后天进一步发展人在这方面的能力,以便为“国”之治理提供内在前提。荀子认为人的根本特性之二在于“能群”,人和万物的根本不同,除了个体通过能思把握天道和人道,遵循礼法规范等等之外,还在于人能够合群以发挥更高的群体作用。荀子主张以群学开外王,认为王道即群道,换言之,把握并依循群道,便可逐渐达到合乎礼制的治国之境。基于“能善、能思、能群”广义人性论的深度研究,荀子以“能思”扩展内圣、以“能群”落实外王,就“个体如何思”、“国家如何群”进行深入研究,建立了人性论、内圣论、外王论三大理论极点之间的合理逻辑关联,进而构建起荀子以“一核双线”为总纲的哲学体系整体构架。荀子广义人性论打通了人性论与治国思想体系之间的逻辑关联,为荀子整个哲学理论体系的构建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同时,这也为荀子集先秦百家思想之大成,建立一个圆融一贯的哲学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