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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布托的文学创作特征述评①

2018-04-02田妮娜

关键词:布托旅行文字

田妮娜

内容提要 米歇尔·布托被认为是法国“新小说”运动的重要作家和理论家之一,1957年发表的以第二人称写作的小说《变》是公认的“新小说”代表作。布托从50年代起活跃于文坛,经历了法国60年代的政治动荡,参与了“新小说”运动的兴起与衰落。他颇受20世纪初超现实主义影响,早期的小说作品以游戏化的叙事结构著称,60年代以后的诗歌作品也往往具有精巧的结构特征。旅行对于布托而言是写作的隐喻,他本人在多地域间、多文化间频繁穿梭的经历及其作品所呈现出的多样性、迁移性无不体现着开放包容的游子情怀。本文从布托跨世纪的创作经历入手,从作品多元化、结构的游戏化、作者的图文观和旅行观等角度分析布托的创作特色,重新审视布托的文学思想内涵和作品价值。

引 言

米歇尔·布托(Michel Butor, 1926—2016)是法国当代作家、诗人,被认为是“新小说”运动的重要作家和理论家之一。1956年的小说《时间表》(L’Emploidutemps)[注]又译《曾几何时》或《时情化忆》。获得了法国“费内翁”文学奖(le prix Fénéon);1957年,布托的一部以第二人称写作的小说《变》(LaModification)凭借独特的叙事技巧获得了当年的法国“雷诺多”文学奖(le prix Renaudot),是公认的“新小说”代表作。2013年他的全部作品获得了“法兰西学院文学大奖”(Grand prix de littérature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本文从布托跨世纪的创作经历入手,从创作多元化、结构的游戏化、作者的图文观和旅行观等角度分析布托的作品特色,重新审视布托的作品体系和创作思想。

一、开放的文学

米歇尔·布托身上通常贴着两个标签:一是新小说家,二是高产作家。布托颇受20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影响,从二战后开始进行文学创作,50年代起活跃于文坛,经历了法国60年代的政治动荡,参与了“新小说”运动的兴起与衰落,是与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娜塔丽·萨洛特(Nathalie Sarraute)、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克洛德·西蒙(Claude Simon)等人并驾齐驱的新小说代表人物。事实上,布托为数不多的几部小说作品均被“新小说”以及20世纪叙事学的研究者所津津乐道,而对布托的大部分研究都集中在他对小说叙事的革新上,其中包括作家米歇尔·莱里斯(Michel Leiris)和让·鲁多(Jean Roudaut)对其叙事结构的评论,布托的小说也往往被作为“结构主义”的经典案例加以研究。另一方面,布托19岁就开始发表诗歌,至2016年去世时,留下了超过1500部作品,数量之多令人难以置信,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产作家。在他的作品当中,有的于出版当年就发行了数十万册,并且至今仍不断再版,甚至被改编成电影;有的作品却仅仅发行了数册,鲜为人知。2010年,由米莱耶·卡尔-格鲁贝尔(Mireille Calle-Gruber)教授整理出版的《米歇尔·布托全集》(uvrescomplètesdeMichelButor)就有十三卷之多。

然而,不论是先锋派的新小说家,还是笔耕不辍的高产作家,都远不能概括布托作品的丰富性和独创性。20世纪60年代,布托在其小说作品大获成功时断然告别了小说创作,转而涉足诗歌、随笔、游记、传记、文艺评论等多种文学形式,同时还进行理论创作,兼有作家和理论家双重身份。他善于发掘语言的歧义和多义,让现实世界的无序性、模糊性、非逻辑性在语言层面得以体现。他提倡打破原有的文学体裁的范式,消除既定形式间的隔阂,开辟更开阔、更自由的写作空间,创作了一系列难以用传统体裁来定义的作品。作为“开放的文学”身体力行的实践者,他在文学创作中融入了绘画和音乐的理念,不遗余力地与造型艺术家、舞台艺术家、建筑师联手创作诗画展、音乐诗等多材质、多元素、多维度的跨界作品,并撰写了大量有关“文”“画”关系的艺术评论。布托甚至试图打破传统的书籍出版模式,创造了“物件书”(livre-objet)这种独特的书籍形式,提倡将印刷品艺术化,并由作者本人来决定书籍最终所呈现的形态。从广为人知的“新小说”代表作,到罕有读者问津的诗册,从纸面上的各种文学形式到诗画展、音乐诗甚至建筑立面[注]2010年,布托与以色列建筑师合作,在以色列海法市一处大理石建筑立面上刻写了由布托创作的希伯来语、法语、阿拉伯语诗歌。,布托的创作生涯就是一次接一次的迁徙。在20世纪拓展文学疆界的进程中,布托始终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和热情的拓荒者。

可以说,“开放性”作为布托的核心思想,在其文学作品和理论著作中得到了一贯的坚持和反复体现,布托在文字意义的开放性、文体之间的开放性、文学对于其他艺术形式的开放性三个层面都进行了积极的尝试——格鲁贝尔教授将这种开放性称为“文学的迁居”(déménagements de la littérature)[注]2006年10月19日至21日,法国国家图书馆与巴黎第三大学联合举办了名为“米歇尔·布托:文学的迁居”的研讨会。此外,米莱耶·卡尔-格鲁贝尔于2008年发表的关于米歇尔·布托的研究著作也以此为题。,指的是不断摆脱原有框架,不断溢出既定边界,积极、开放地与他者融合并由此开创新的写作形式,产生新的批评方法的文学诉求。文学如果想保持活力,就必须始终处于“迁居”状态中,只有居无定所的文字才是面向未来的。在迁移过程中,文学体现出的不仅是自我突破的勇气,更是“无条件但有风险的好客姿态”(Calle-Gruber, 2008 : 10)[注]法国思想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1997年出版的论著《论好客》中详细阐述了“好客”。这一概念后被应用于文艺批评。。

二、结构游戏

上世纪90年代,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皮埃尔·布吕奈尔(Pierre Brunel)以“迷宫”为意象重新解读了布托的小说《时间表》,谈及了该小说如迷宫般的复杂构造。该书是一部日记体小说,叙述人是一名法国年轻人雅克·雷维尔,他通过日记断断续续记述了自己在英国城市布勒斯顿的经历。全书共有五章,叙事的时间跨度为五个月,因此每月一章。每章又分为五节。每章包含了这个年轻人的20或21篇日记,数量相对稳定,全书共有102篇日记。年轻人叙述的时间与其日记中事件发生的时间总是平行推进,叙述者不断地在回忆与当下之间往返,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迷宫中拾遗补漏,最终将过去的时空呈现出来。全书既前后关联,却又无始无终。小说作者似乎在为自己设立了一套游戏规则的同时,也有意与读者进行一番智力较量。

事实上,布托其它几部小说的结构都具有很强的游戏特征,例如在《米兰弄堂》(PassagedeMilan, 1954)中,作者用12个章节讲述了巴黎一幢住宅楼里12个小时内发生的故事,每小时对应一章;又如在小说《度》(Degrés, 1960)中,作者让三个人叙述了同一堂地理课,三个叙述者之间的转换由人称代词“我”、“你”、“他”之间的相互映射来实现,在叙事的同时完成了一场代词指称的游戏。不光如此,在布托的诗歌作品中,这样复杂精巧的结构特性也屡见不鲜。1988年,布托创作了《致莎乐美》(PourSalomé)一诗。全诗分为七个小节,第一节只有一行短句,第二节包含两行短句,以此类推,诗句也由短变长,内容也逐渐丰富,至第七节便有七行长句。“七”既是圣经中的神圣数字,又象征着莎乐美的“七层纱舞”。此外,该诗的每一小节均以相同的句式开头,使全诗的语言风格既富有节奏感,又带有些许戏谑。1995发表的诗歌《映射》(Reflets)可谓布托式结构游戏的代表作。该诗描写的是光线的流转与反射,共有八小节,每一节的末尾与下一节的开头呼应,每一小结均包含固定的几个主题词;在同一小结之内,通过语词的连接使光线从一件物品移至另一件物品,使透光物与反光物交替出现。而全诗又呈现出光线由小变大,由暗变亮,由具体到抽象的递进趋势,光影游戏结束时,读者的目光已从“落在玻璃杯上的彩色指甲”看到了“下一千年的眼眸”。

除了作品本身之外,布托的作品体系也呈现出很强的结构性。比如,布托的主要文艺评论包括“即兴曲”(Improvisation)、“插画/话”(Illustration)、“批评目录”(Répertoire)、“梦的素材”(Matière de rêve)、“地方精灵”(Génie du lieu)等系列,共计30余部作品,每个系列无一例外均以5部作品为限。其中“即兴曲”系列是关于巴尔扎克、福楼拜、兰波、亨利·米修以及布托本人的文学随笔;“插话”系列体现了作者对图文关系的理解,颠倒了传统插画“以图释文”的模式,尝试以文字阐释图像的内涵,同时又赋予“图”与“文”独立的艺术空间;“批评目录”中集中了布托50—80年代的文学评论;“梦的素材”包含了布托对梦境与现实、意识与潜意识、时间与非时间的哲学思考;“地方精灵”系列则是作者游历他乡的记录和思考。

应该说,结构游戏是20世纪先锋实验小说的特征之一,作者依据时间推进、视点变换、话语轮次、意象类比甚至章节排序等方式将作品内容结构化,而这些作品的结构往往旨在打破传统小说的时空限制以及单一的视点、角度的制约,打开更为复杂多变的叙事空间,也使传统小说的“封闭式”结构变为“开放式”的体系。这种变化带有很大程度上的“游戏性”,是对现实的戏仿,也是游戏心理、游戏审美在文字上的投射。早年深受结构主义影响,后又亲身经历了西方20世纪文坛变革的布托,可以说是结构游戏孜孜不倦的实践者。

三、图文共生

作为文学家的布托与绘画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追溯到布托的幼年时代。布托的父亲就是一名绘画爱好者。据布托回忆,“父亲把几乎全部的休闲时光都挥洒在素描、水彩和木雕上了”(Butor, 2014 : 23)。耳濡目染,布托也对绘画甚至造型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在走上了文学道路之后依然热度不减。他经常光顾画家工作室,与当代画家如皮埃尔·阿勒琴斯基(Pierre Alechinsky)、让-克洛德·特里耶(Jean-Claude Terrier)、让-米歇尔·阿尔贝罗拉(Jean-Michel Alberola)、多米尼克·斯皮赛尔(Dominique Spiessert)等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应画家之邀创作诗歌,联手举办展览。

上文提及的《致莎乐美》正是布托应阿尔及利亚画家拉什德·科拉依什(Rachide Koraïchi)的邀约而作。该诗作于 1988年,后于1990年和1996年两度修改。1990年,二人于巴黎著名的蓬皮杜艺术中心以及巴黎阿拉伯世界研究院两次联合举办了诗画展,该展览于1992年再次在卡萨布兰卡举行。布托与克拉伊什的联合展览是文学与绘画、文字与形象结合的艺术作品,其中诗歌是文字的代表,而画作则是形象的代表。然而,这两种艺术形式都没有安分于各自的领域。如果说布托的诗作展现了语言文字感性的一面,那么克拉伊什的巨幅壁画则是图像向文字领域的延伸。事实上,“文”与“画”的融合也是克拉伊什大部分作品的主要特点。他的创作介于文字与图画之间,有明显的文字符号的形态,却不是真正可供阅读的文字;具有线条、颜色、布局等绘画要素,却又并非以展示具体形象为目的。

1969年,布托发表了一本名为《绘画中的文字》(LesMotsdanslapeinture)的绘画评论,此书后来多次再版,成为布托艺术批评中的代表作。如书名所言,布托试图解读的是绘画中隐藏的文字。作者传达的信息是:“我们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在看一幅画,我们的视觉从来就不纯粹是视觉。”(Butor, 1969 : 5)我们在欣赏绘画时,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文字的影响,“或是听说过这幅作品,或是读过艺术批评,我们的视线总是被包围在各种评论的光晕中,并受之浸染。”(Butor, 1969 : 5)从这个意义上说,篇章、语句、语词的作用是先于情感而发生的,欣赏者的情感再也不是纯粹的个人情感。作者在书中分析了提名、注释、神话等要素的角色,探究了它们的在场或缺席状态对作品解读的影响。布托甚至研究了签名、书籍、日记等与画作可能发生关联的文字形式,展示了文字艺术与视觉艺术如何共同左右着我们的目光。

事实上,对图像与文字关系的讨论古已有之。文字是语言在书面的表现形式,而语言是抽象能力和理性思维的体现,词汇在逻辑和语法的组织下成为思想的载体,服务于以理性为中心的“逻各斯”;绘画则是色彩与线条的交织,是直观的视觉呈现。文字与图像分属“理性”与“感性”两个阵营。在图像时代到来的20世纪,图文关系显得尤其对立,现代技术造就了无孔不入的图像,而文学则似乎被逼入了冷清的一隅。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布托坚持不懈地探索文学与绘画融合的可能性,创造文学语言与其它艺术语言的互释、互动的空间。

四、诗和远方

布托的作品始终与“旅行”有着难解之缘,不仅是因为他的几部知名的小说作品都无一例外地与旅行、异地、空间变换相关,更是因为作者本人在世界各地旅行、从教的经历。布托的父亲是法国铁路公司员工,幼年时,布托便借父亲职务之便在法国四处旅行。1950年,他作为法语教师离开法国前往埃及任教;1952年,他用一年时间拜访了欧洲各大博物馆;1956年赴瑞士日内瓦教授哲学;1960年赴美国担任法国文学教师,70年代初回到法国尼斯大学任教,1975年再次去往瑞士,在日内瓦大学任教直至退休,后回到法国,定居于法国与瑞士边境的一座小城。此外,他的足迹还远至非洲、澳大利亚、中东、中国和日本,著有《中国手册》(CarnetdeChine)。1962年,在美国生活了数年的布托发表了《运动》(Mobile),这部以异国之旅为素材,集诗歌、叙事、自传、图案于一体的“游记”被作者本人称为“随笔”。从英语词序到摩登女郎,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美国社会的点点滴滴以空前自由的方式被编入作品中。读者面对的是大开的页面,长诗般语句,以及排列成特定形状的词语。文字在这里不再被禁锢在行列之中,而是呈现出“运动”的姿态。此书在当时的法国文坛广受关注。

2006年夏,法国国家图书馆与巴黎第八大学联合举办了名为“米歇尔·布托:漫游的写作”的展览,展出了布托的大量手稿、信件,向世人展示了布托的旅行与其文学作品的关联。的确,布托的作品具有“漫游”的特性:没有成规,没有范式,也没有预先设定好的目标,每到一处,稍事停顿后又踏上旅程。多元的地域文化也促使布托不断进行新的尝试。“地方精灵”系列汇集了作者的旅行见闻与思考,这一系列也是布托同时代作品中形式最丰富的。

其实,布托多次在作品中谈及文学与旅行的关系。1972年,布托在著名的《旅行与写作》(LeVoyageetl’écriture)一文中首先坦言了自己对于旅行的浓厚兴趣:“我确实旅行过很多次,但这对于我来说还不够,只要我看一眼地球仪上那无数个我尚未涉足的区域,我就会被强烈的旅行愿望所包围。”(Butor, 1977 : 5)对于布托而言,旅行的意义远不止为作者带来新鲜的见闻,或是为写作提供素材。从远古时代以来,人类就没有停止过迁徙。不论是猎人狩猎、牧人转场,还是今天的人们出于商业、学业或其他目的的旅行,都是以某种方式在时空中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又以不同形式被存留下来,供后来者参考、解读。旅行的过程与作家著书立作供他人阅读的过程有着相同的本质,如他本人所言,“旅行就是写作本身”(Butor, 1977 : 17)。因此从根本上说,旅行对于布托而言是写作的隐喻,布托本人在多地域间、多文化间频繁穿梭的经历及其作品所呈现出的多样性、迁移性无不体现着开放包容的游子情怀。

结 语

布托亲历了上个世纪西方在思想、文化、社会、政治等领域的重大变革,创作生涯长达70年,可谓是20世纪法国文学承前启后式的人物。“迁徙”是布托的文学创作的关键词之一,不论是作品的体裁、题材还是作品的呈现形式,都体现了作者一贯的质疑主流、反叛传统、自我否定的风格。布托向来拒绝属于任何一个流派,不遗余力地打破一切成规的束缚,其创作历程和作品体系是从结构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缩影,也体现了当代法国文学与哲学的密切联系,承载了作者对于文学使命、文学旨趣以及文学研究范畴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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