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奇幻文学中的神秘人
——试比较《不予诉讼》与《雾》中神秘人的共同点
2018-04-02侯楠
侯 楠
内容提要 奇幻文学是比利时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现实框架内引入无法解释的奇幻现象,引发读者深思人类生存之谜。托马斯·欧文和米歇尔·德·盖尔迪罗德是比利时奇幻文学中具有代表性的两位作家。欧文的《不予诉讼》和盖尔迪罗德的《雾》充分体现了奇幻文学的内在机制,且两篇小说中都有一个重要角色——神秘人。本文试图对神秘人这一意向要素进行分析,比较两篇小说中神秘人的共同点,以便更深刻地展现奇幻文学的特征和艺术追求。
引 言
奇幻文学(le fantastique)[注]国内学界对“fantastique”有“奇幻”“玄怪”“神怪”“志异”“惊悚”等译法,本文试译为较为常见的“奇幻”。是比利时文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被认为是法语国家文学中的比利时特色,同时与法国奇幻文学具有一些相同的内在机制。奇幻文学具有其自身的特点,“喜欢向生存在现实世界中的我们展示和我们一样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某些特定时刻被放置于无法解释的情境之中”[注]Louis Vax, L’Art et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Paris : Édition Presses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1963, p. 5.。也就是说,它以我们每天生活的世界为背景和框架,主人公在这个现实框架内遇到无法解释的“奇幻”现象,这种现象既可以被理解为超自然现象,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主人公的梦境或臆想,从而使主人公与读者徘徊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引发恐惧和焦虑的情感。奇幻文学并非有意让人们相信超自然力量,而是引发读者深思人类自身之谜,在深刻揭露现实生活各个方面的同时,对变化无常、难以预料的世界提出了众多拷问。
托马斯·欧文(Thomas Owen)和米歇尔·德·盖尔迪罗德(Michel de Ghelderode)都是比利时的知名作家。盖尔迪罗德生于1898年,卒于1962年,是作家和剧作家,他一生著有诗歌和短篇小说100多篇,并写了80余个剧本,情节大多荒诞。《黄昏》(UnCrépuscule)和《雾》(Brouillard)分别是盖尔迪罗德的第一篇和第二篇短篇小说。欧文生于1910年,卒于2002年,具有作家、评论家和记者等多重身份,著有《神秘之路:十则短篇奇幻小说》(LesCheminsdel’étrange:dixcontesfantastiques)和《禁书》(LeLivreinterdit)。两位作家都在作品中将现实与想象、理性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体现出鲜明的奇幻文学特点。
欧文的《不予诉讼》(Nonlieu)和盖尔迪罗德的《雾》这两篇短篇小说尤其体现了奇幻文学的显著特点,并且其中都有一个担任重要角色神秘人,即一个主人公和读者都无法判断是否真实存在的神秘的隐形人。《不予诉讼》中的主人公霍尔特巴尼医生半夜出行时感觉被人跟踪,中途偶遇一个小男孩,然而却始终无法看到这个紧紧尾随他的“人”。几天后他发现自己曾在睡梦中离开过住所,却始终无法回忆起自己这段“梦游”的经历。某天晚上他发觉这个神秘人潜入了他的家中,并且在镜子中看到了这个神秘人——他自己。最终警探发现霍尔特巴尼医生暴毙于自己家中。《雾》中,主人公“我”(文中并未出现主人公姓名)从幼年开始总是能听见神秘人的耳语。十二月的一天傍晚,他在回家的途中,突然空气中大雾弥漫,他感受到神秘人一路紧紧追随,于是选择走小路却仍未摆脱这个神秘存在。他跑回家中将神秘人关在大门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感到自己似乎在发烧,迷糊中看到自己被无数的人嘴所包围,在向他低声倾诉,这一切在日出之际消失。本文试图对神秘人这一要素做一些分析,比较两篇小说中神秘人的共同点,以便更深刻地理解奇幻文学的特征和艺术追求。
一、编织昏暗的真实环境框架
“在撕裂真实之前,首先要编织真实。”[注]孙婷婷. 《玄怪文学在法国的兴起》. 国外文学,2014(01):27-33,第32页.但是现实世界总被描写成昏暗的,现实与昏暗融为一体。两则小说中的神秘存在都在晚上出现,因此黑暗、空旷、安静成了背景的基调,为奇幻事件的出现做足了铺垫。
神秘人都出现在现实世界的框架中,《不予诉讼》中,霍尔特巴尼医生在感知到神秘人之前正行走在街道中,“街道空空如也。我独自一人沿着国家银行黑色的装有坚固栏杆的窗户前行。办公室早已经关门了。在这所巨大而安静的建筑中,只有电子钟的声响和准备简单填饱肚子的夜间值班员”(Owen,71)。平铺直叙并且具体的环境描写告诉读者,我们处于真实的世界中,然而作者渲染了空旷、静谧、黑暗的夜景,暗示读者某些奇幻事件即将发生。欧文邀请读者们进入到了充满恐惧的真实世界中,为神秘人的登台做好准备。
《雾》中,昏暗的环境不仅由夜色渲染,而且通过雾的出现而加重这一昏暗效果。神秘人出现之前,主人公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太阳还未下山,气温适中,行人们纷纷在街头散步,“家长拉着孩子走向商店的橱窗,或者抱起孩子,让孩子能穿过人海看见橱窗里穿着圣诞老人衣服、长着白色胡须的机器人”(de Ghelderode,167),这描绘了傍晚温馨的街景。接下来,主人公因为对熙攘的人群感到不适而选择了一条小路回家,这时他感到“空气凝固不动,弥漫着雾气,预示着天气的变动”(de Ghelderode,167),直至他完全陷入雾的包围。此时小路上仍然有一些行人,然而因为雾的作用,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无暇顾及旁人,主人公此时已经陷入了孤独的状态。当他确认自己被神秘人尾随时,周围已经没有行人,甚至连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雾和夜晚交织营造了黑暗、朦胧、孤寂的气氛,远离了温馨的世俗世界。
两则小说中昏暗环境的渲染让读者从现实环境中抽离,怀疑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产生撕裂感,在现实世界与超自然之间徘徊。《不予诉讼》中,欧文将此时的环境描写成“一处生命停止的失落地点”(Owen,71);《雾》中,盖尔迪罗德描写到“人类生命从这个角落中消失”(de Ghelderode,170)。时间和生命似乎都暂时静止,这为神秘人的出现奠定基础。
二、制造听觉和视觉的矛盾
奇幻文学与人的感官密不可分,通过作用于人的感官,甚至造成不同感官的矛盾感受来引发恐惧和焦虑的情绪。感官的矛盾使得主人公一方面确认神秘人的真实存在,另一方面怀疑神秘人是自己的主观臆想或幻想。在这两篇小说中,听觉上,主人公都听到了神秘人行动的声响;视觉上,他们都未曾真切地看到神秘人的全貌,这引发了主人公和读者的不确定感,使人们游移在现实和超自然存在之间。
在《不予诉讼》中,主人公清晰到地感受到他正在被人尾随,因为某人“几乎亦步亦趋地紧跟”(Owen,72)。他很确信自己的听觉无误,“我听见了,我的听觉从不出错”(Owen,72)。当“我”停下脚步,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远方闹市里传来的有轨电车的声响;当“我”重新迈开步伐,“我竖起耳朵,在我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Owen,73);当“我”突然转身,“脚步声仍然前进了两步,好似心不在焉,措手不及,对方没来得及及时止住脚步”(Owen,73)。作者从听觉方面细腻地描绘了神秘人的行动,仿佛可以通过声音洞察神秘人的举动,确认神秘人的真实存在。然而,从视觉角度来说,霍尔特巴尼医生多次强调“空无一人”“空无一物”,他“看向前方十米,什么也没有……”(Owen,74)。主人公和读者似乎永远无法一睹神秘人的真身,这使得神秘人是否存在成了永恒的谜团。
在《雾》中,同样存在听觉和视觉的矛盾。主人公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且“尾随者的脚步声愈发靠近” (de Ghelderode,171),他确信有人在尾随他,“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跟着我” (de Ghelderode,171)。但矛盾的是,他自己同时承认“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de Ghelderode,171),“不可能看到一个不存在于世,却如同迷雾一般强行出现的生物” (de Ghelderode,171)……
听觉和视觉矛盾的反复出现使神秘人的身份变得扑朔迷离,引发了主人公的焦虑和恐惧。同时,感官矛盾形成了一种模棱两可,无论认为神秘人存在与否都能找到自己相应的依据,这也加强了作品的奇幻效果,正如让·贝尔曼-诺埃尔所指出的:“奇幻依赖于模棱两可[注]Jean Bellemin-No⊇l, 《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 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 Paris: Édition Sociales, 1973, p.339.。”
三、不确定感催生焦虑与恐惧
在昏暗的环境中,神秘人存在的不确定性催生了主人公焦虑和恐惧的情绪,其情绪明显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发生变化。
在《不予诉讼》中,主人公刚发现被人尾随并确定这不是巧合的时候,他感到恼火、紧张和异常敏感。但当他发现空无一人时,之前的确信被打破,他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紧张感和不适感上升,“现在,我承认,我很害怕”(Owen,73),“我感到力气和意志逐渐流逝,真真正正感到十分担心”(Owen,74)。在《雾》中,主人公最初在雾中听见有人低声呼唤时,他仍旧相信自己周围没人,保持着相对的冷静。但当他的理智判断有人在尾随他,而在现实中这种判断无法得到证实时,“信心逐渐丧失,恐惧又一次控制了我”(de Ghelderode,171),他只想逃离此处。当他逃回住所,家中的寂静使他的焦虑情绪达到顶峰。然而片刻后,他又听到了有人在低语,主人公没有解释具体原因,但他相信是一个逝去的人在呼唤他,此时他的情绪发生了巨大变化,“我的焦虑消散全无,完全被气愤所替代,我完全失去了理智”(de Ghelderode,173)。
两位主人公的情绪变化过程并不完全一致,但是通过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当主人公确信自己了解事情真相时,即在《不予诉讼》中,霍尔特巴尼医生确认自己被人尾随,在《雾》中,“我”相信是死去的人在低语时,主人公的情绪主要以愤怒为主。然而,当他们不确定事情真相时,尤其是当其理性与现实产生矛盾时,占据主导的情绪是焦虑与恐惧。正如恐惧一方面来源于对神秘人和超自然力量的未知,另一方面来自于对自身的未知,主人公始终无法判断究竟是产生了无法解释的奇幻事件,还是自己失去理智陷入癫狂状态。这种不确定性正是奇幻文学的核心,正如托多洛夫对奇幻的定义:“一件奇异现象有两种方式来解释,一种是自然原因,一种是超自然原因。在这两种原因之间犹疑的可能性创造了奇幻。”[注]Tzvetan Todorov, Introduction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Paris: Édition Seuil, 1970, p.29
四、塑造模棱两可的神秘人身份
在阅读两篇小说的过程中,读者总会不禁发问,这个让主人公陷入恐惧的神秘人到底是什么?这一系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两篇小说到结尾也没有揭开神秘人的面纱,但在文章中作家给出了零星的暗示让读者自己思考并作出解释。
在《不予诉讼》中,当主人公夜晚路过水汽弥漫的街道上时,他“看到一个蹲着的男人正在仔细观察路面,而那个蹲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他)自己(Owen,75)”。他询问这个男人在做什么,而此时主人公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我什么也没干……我在寻找……”(Owen,76)。我们开始怀疑主人公是否精神上患有疾病,或者是否存在两个“我”。显然,主人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被一种疯狂的恐惧所控制,恐惧的原因就是我”(Owen,76),之后主人公还把这一段经历称为“与我自己的相遇”(Owen,82)。关于两个“我”的暗示通过镜子这一象征着二元性的物品在后文中进一步被加强。在主人公卧室的镜子中,“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隐约浮现”(Owen,83),“男人的头像在镜子中越来越清晰,这正是我的头像”(Owen,85)。这些描述使读者产生疑惑,思考镜子中的人是否是主人公自己。然而,“镜子不再折射出真实的东西”(Owen,85),“现在有了两面镜子”(Owen,86),并且当霍尔特巴尼医生做出动作时,镜中人微笑的姿势始终保持不变,镜中人似乎并不是真实的主人公,而是他的一个分身,或是一个幻像。霍尔特巴尼医生死前,人们听见他大喊:“霍尔特巴尼……停下……” (Owen,88)。最终,警探发现霍尔特巴尼医生仰卧在地板上死去,背上插了一把匕首,四周还散落镜子的碎片。我们此刻陷入一种不可解的困惑之中:也许存在一个区分于真实存在于世的霍尔特巴尼的“霍尔特巴尼”,他是主体的分身,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不受自然法则的限制,杀死了霍尔特巴尼;也许霍尔特巴尼因为恐惧想要杀死自己的分身,而在杀死自己的分身同时也杀死了自己;也许霍尔特巴尼患有精神疾病,过着无意识的双重生活,最后他陷入自己的臆想中杀死了自己……文章最终并没有作出解释,以一句“我们无从知道更多”(Owen,90)作为结尾,留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不确定的结局。
在《雾》中,作者通过描写主人公自身对神秘人的思考,为读者的思考提供了几条合理线索。主人公首先联想的是雾幻化成了人,“雾是不是化身成了一个人,而我赋予了他声音?”(de Ghelderode,171)。其次,他怀疑一直向他低语的神秘人是“一个怪兽而不是一个人,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de Ghelderode,172)。最终,他提出了一种他认为最为可能的假设:“发出声音的并不是人,不是任何有生命的个体;这个声音是由一个已经去世20年的人发出的,在形式(精神)上死了,我可以确信他死了”(de Ghelderode,173)。在文章末尾,主人公得知一个朋友最近去世了,他认为这是一个20年前精神上已经死亡的人最终死了,主人公没有解释这位朋友究竟做了什么才导致20年前的“精神”上的死亡,只表示这位朋友的死让自己决定原谅他。于是,读者徘徊在各种可能性之间:发出声音的神秘人是主人公去世的故友?是其他的超自然存在?或者只是主人公因自己无法放下往事而引起的幻觉?
在两篇作品中,神秘人身份始终无法确定,读者处在一种犹疑之中,在两种可能的解释中作出选择:或者将这种奇幻现象用现实的原因进行解读,归结于主人公的精神失常,或者将其归因于超自然现象,改变自己对现有自然规则的认知。同时,神秘人可以看成是历史、现实和道德的重压,可以看成人类内心的焦灼与阴霾,无形中萦绕在人们身旁,存在于人们的脑海。将压制人类自由、欲望与渴望的种种束缚幻化成神秘人,在让人感到焦虑与恐惧的同时,也质疑了理性的存在,让人类暂时得到心灵上的解脱。如若人类能摆脱这种重压与焦灼,就能在《雾》中描述的“超越爱和恨“的遗忘中继续前行;否则,只能如同《不予诉讼》中的霍尔特巴尼医生一样,被自己击垮。
结 语
总而言之,神秘人作为贯穿这两篇小说不可或缺的角色,其相关因素完美地契合了奇幻文学的内在机制:首先,是神秘现象入侵到真实生活的框架中(真实环境与昏暗气氛相融合);其次,让主人公或者读者在理性与非理性的解释之间难以定夺(听觉和视觉产生矛盾;神秘人身份和产生原因无法确定);最后,催生恐惧效果(不确定感催生焦虑与恐惧)[注]孙婷婷. 《玄怪文学在法国的兴起》. 国外文学,2014(01) : p. 28.。
神秘人不仅能服务于奇幻文学的结构机制,它还具有自己的精神内核。托马斯·欧文在《不予诉讼》结尾借警探之口挖掘神秘人的内在意义以及其与人类的关系,“在另一个世界中,罪犯(神秘人)和受害人的关系往往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紧密”(Owen,89),“杀人犯成为了自杀者……或者如果你们愿意,反之亦然”(Owen,90)。米歇尔·德·盖尔迪罗德在《雾》中,借“我”之口猜测神秘人是一位早已在“精神”上死亡,最近死去的故友,这个神秘人始终身份不明,无从探究。“我”作为唯一的知情人表示这个神秘人终将被遗忘。这提出了奇幻文学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是谁?我面对的又是谁?我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我如何区分自己与他人?因而奇幻文学亦可以被看作比利时作家的寻根之旅,体现了比利时人拒绝被美国和法国同化、渴望寻找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