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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差汇证中的历史烛照
——吴永平新著印象

2018-04-01王应平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7期
关键词:聂绀弩永平胡风

王应平

吴永平新著《舒芜胡风关系史证》,全书分上中下三册,版型用纸19×26公分,硬皮精装,近48万字。该著以书信、日记、回忆录、文件档案等作为史料支撑,第一次从作家交往史角度还原了“胡风事件”的来龙去脉,在文本细读及最新史料发掘基础上,得出许多原创性结论,校改了诸多错讹旧说。作者通过详实的历史梳理和缜密的逻辑思维,在博采众家的基础上,对“胡风事件”中的人事纠葛、权力场和文学场的介入过程进行了迄今最为完整的解读。但从“大历史”观来看,新著在将某些史料作为证据使用的方式上尚有值得商榷之处。

一、丰厚的历史原创新论

1955年5月13日、5月24日、6月10日,《人民日报》分三次罕见地以整版刊发关于胡风集团“反党”、“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材料,由此演变成一场涉及2100余人的政治大审判,胡风失去人身自由近四分之一世纪,其所谓“集团成员”多有牢狱之灾。追溯这一建国初期的重大政治文化冤案,离不开1945年1月《希望》杂志上发表的《论主观》一文。长期以来,如何解读这篇文章一直是高校课程教学的一个难点。笔者曾认真研读该文:舒芜一方面赞扬了人类能动变革的主观意识;一方面也强调了对真客观、非伪客观的认知意义,其中对机械——教条主义的批判尤显功力,否定预设一个结论后再进行论证。舒芜同时指出,对阶级及其精神文化的划分要慎重,这是一个变动复杂的范畴,必须统一起来作深刻把握,反对机械——教条主义“一刀切”的鲁莽方式,最后他呼吁要遵循着真正人民的道路,反对把人类主观作用扭歪为疯狂的法西斯主义。

根据目前学界的看法,舒芜的《论主观》其实和主流意识形态并不违和,只在个别语句及术语上尚有斟酌之处,为什么当时竟引起轩然大波呢?吴永平在新著中指出:“舒芜《论主观》的写作,是为了声援在党内受到批评的陈家康等人,主旨是对政党的思想统一运动及思想控制手段提出质疑。”①吴永平通过对当事人来往信件及相关回忆录的爬梳剔抉,参互考寻,指出1943年胡风抵重庆后与乔冠华重逢并结识陈家康,他们有意发动一个“广义的启蒙运动”,以反对在“延安整风”中出现的“以教条主义反对教条主义”的倾向。后来延安中宣部发电重庆,指出“现在《新华》 《群众》未认真研究宣传毛泽东同志思想,而发表许多自作聪明错误百出的东西。”②中共南方局遂开始内部整风,乔冠华等人在整风运动中作了检查,陈家康也奉令调回延安。回到特定的历史语境,舒芜《论主观》中的锋芒所向及思想诉求就了然清晰了,文中对机械——教条主义的声讨也有了明确鹄的。正因为该文思想内核上与当时的延安整风相悖,故多次受到批评,周恩来为此召集座谈会,胡乔木当面与舒芜交换意见。建国后舒芜对《论主观》的检讨与自我批评也就具有呼应意识形态询唤的自新示范意义。

鲁迅在《孔令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中说:“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③在《舒芜胡风关系史证》中,吴永平大量引用书信、日记,条分缕析地还原了当时文学场域的复杂生态,尤对胡风频繁使用的隐语、暗语、谐称、贬称、代称等等的考证谙熟于心,让人叹服。通过对这些书信、日记的精细考察,在展示作家内心真实性情的同时,将文学事件如同章回体小说一般向读者娓娓道来:舒芜与胡风的结识;舒芜在“学术”与“现实”之间的徘徊;胡风对舒芜论文的面授机宜;舒芜在阅读毛泽东《论联合政府》后的震撼与醒悟;舒芜参加广西军管会政府工作后与胡风的渐行渐远;舒芜写作《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偶然与必然;胡风的“检讨”与“回击”;胡风的“误判”与党内高层权力场的介入;舒芜“交信”的“无心”与“有意”;文化官员与权力场高层的决策共谋,等等。在以上诸多历史转折点在相关史料的支撑下,通过严谨的逻辑思维,最大可能地还原了当时的事件现场。这种对历史幽深之处的深度梳理呈现出一位学者温润的烛照情怀,也为以后的科学研究和课程教学提供了一个值得珍视的阅读范本。

二、呈现事件原貌的“如实直书”

长期以来,学界将胡风冤案的肇祸之端归咎于舒芜,这种说法看似有道理,也很有市场。但吴永平通过梳理大量原始史料后指出,以上论断更多出自当代人的道德伦理考量,在胡风冤案的发生过程中,胡风自己难辞其咎,甚至扮演了一个主要角色。

《舒芜胡风关系史证》以新中国诞生为时间节点,分上下两部,上部时间段为1943年至1949年,总标题为“感伤的携手”;下部时间段为1949年至1955年,总标题为“决绝的告别”,下部共分两册,故全书共三册。在上部中,吴永平指出胡风看中舒芜的哲学思辨才华有显在的目的性,起初是鼓励舒芜写《驳郭沫若论墨子文》,其主旨是在胡风高举的鲁迅旗帜之下,清除“自己队伍”中“为害更甚”的东西,借舒芜之手反对郭沫若的“崇儒反墨”思想。接着又推动舒芜写《论主观》 《论中庸》,其目的是声援当时盟友提倡的思想文化建设。但在论文发表引起中共权力场文化圈的广泛声讨后,他又有推避责任之嫌,也未将当时的实情传达给作者。在下部中,吴永平指出,刻意将两人关系疏远的是胡风,在得知舒芜有意检讨建国前旧文后,胡风在日记中称其为“忏悔小文”;在舒芜“检讨”自己和“吕荧、路翎以及其他几个人”“错误”的文章在《长江日报》发表并被《人民日报》转载后,胡风在日记中称他为“无耻”,建议路翎从五个方面揭发舒芜,后又安排绿原向舒芜打探消息,拟定对策,并给中宣部文艺处递交《关于舒芜和〈论主观〉的报告》;1954年7月7日聂绀弩带何剑薰和舒芜登门拜访时,舒芜被胡风“骂出门去”。在给党中央领导人的《万言书》中,胡风单列《关于舒芜问题》的专章,利用私人通信、私人谈话、私人印象对舒芜进行揭发检举,事实上已开了将“私人通信”用于“人身批判”的先河,在时间上亦早于舒芜将胡风信件作为揭发材料使用。综上所述,吴永平认为:舒芜并没有主动与胡风疏远隔膜,并非借胡风来“洗手”漂白,而是参加新中国政权建设中的真心体悟,使他觉得自己“今是昨非”,他真心希望胡风也检讨自己的“错误”,因为后者“无产阶级”意识本比自己高,而且周恩来对胡风的关怀挽救之情也溢于言表,但1954年胡风通过两次在“批判《红楼梦研究》运动”中的高调发言及直谏尖锐的《万言书》,引起最高权威的警惕,在当时国外强敌环伺国内肃反高压的特殊政治环境下,胡风被献上祭坛,其所谓的“成员”也被无辜牵连。

秉着“如实直书”的精神,吴永平指陈了前人研究中的诸多错讹之处:比如在《胡风全集·第九卷》胡风致舒芜的一封信中,原文“大概是梁老爷坚持的”、“老爷,你看,箭头不是这样向着的么?”④编者晓风认为“老爷”借指国民党的图书审查机构,但吴永平考查指出“梁老爷”指五十年代出版社的梁纯夫先生、“老爷”暗指出版社内部中的某些负责人,当时出版社(书店)可以决定刊物是否送审。以上暗语也说明抗战时期重庆的期刊出版错综复杂,某些刊物受中共统战影响有很强的政治倾向性。在同卷胡风致路翎的信中,原文“论文稿,明后天寄上”。⑤晓风认为“论文稿”指胡风的论文集《论现实主义的路》,吴永平考查指出实为路翎的《论文艺创作的几个基本问题》,且胡风对该论文提出了重要的修改意见,而其时胡风的《论现实主义的路》尚未开笔。吴永平还指出戴光中撰写的《胡风》 (中国华侨出版社1998年版)中有史料性错误,而李辉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 (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也有叙述不够准确之处。

三、史料与证据“耦合”中的些小裂隙

傅斯年曾主张“史学就是史料学”,“一分材料出一分货”。毋庸置疑,吴永平的新著正是以实录的笔法再现历史,作者根据已获得的材料最大可能还原建构了当时的文化思想场域。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我国尚未建立公开透明的机要档案查阅制度,这就导致“十七年”(1949—1966)中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诸多细节缺失,研究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比如吴永平在下册中提到近年来学界围绕着舒芜“借信”与“交信”颇有争执,或说《人民日报》编辑为了核对原文找舒芜借胡风致他的信,或说是舒芜主动到中宣部文艺处将信交给负责人林默涵,二说的分歧直接影响着后人对当事人的道德评判。兹事体大,当事人当然心明如镜,但因涉及复杂错综的利害关系,故都有意回避。聂绀弩倒是一语道破,他说:“舒芜交出胡风的信,其初是泄愤,随即是箭在弦上,其中大展鸿图的是林某,我以为是此公。”⑥林默涵在胡风案中应承担什么责任,这当是另一个研究课题了。

历史学家黄仁宇曾说:“历史的规律性,有时在短时间尚不能看清,而须要在长时间内大开眼界,才看得出来……所以叙事不妨细致,但是结论却要看远不顾近。”⑦学界称之为“大历史”观。的确,正如鲁迅所言,胡风有许多缺点,诸如神经质、繁琐、拘泥之类,聂绀弩也说胡风“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以为万物皆备于我,以气势凌人,以为青年某某等是门徒,是口袋中物”⑧。但鲁迅也说胡风鲠直,易于招怨。聂绀弩晚年和胡风也是挚友。胡风的理论主张继承鲁迅衣钵,融合俄罗斯、西欧批判现实主义大家及高尔基等的思想资源,呼吁作家将情感激荡在题材中,作品中要有作家的情热,是“真诚的生命深处的声音”。建国前胡风从广义批判现实主义出发对文坛“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的批判更多出自思想美学的考量,故笔者不认可书中吴永平关于胡风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表现出宗派做法的观点。

按照史学界对“大历史”观的解读,我们对舒芜胡风关系的梳理可以条分缕析,细致入微,但得出结论却不妨冷静客观。笔者认为他们之间不存在“谁先负谁”的道德原罪,吴永平在书中以详实的史料论证“胡风先负舒芜”,但胡风的“负”对舒芜造成了什么恶果呢?牵连到无辜吗?没有。他的“负”也是根据舒芜自己的私人谈话而已。这种谈话在朋友亲人间原本也是司空平常的。而且胡风的“负”组织根本不予采信。最高权威只允许公开刊载《万言书》中的第二、四部分即是明证。其时毛泽东的态度非常分明:胡风的理论主张及相关建议文化界可以争鸣,至于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及历史恩怨,在缺乏真实证据的情况下应谨慎处理,故不宜公开。至于将胡风致舒芜的信件作为“罪证”使用,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矣。对于后人来说,我们对胡风、舒芜应持“理解性同情”态度。毕竟,二人的恩怨纠葛实为时代风云际会使然,在道路自信、理论自信的今天,在弘扬主旋律、提倡包容多元的思想文化领域,舒芜胡风的悲剧将再无重演的机会了。

注释:

①② 吴永平:《舒芜胡风关系史证》 (下),台湾新北市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610、486页。

③ 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5页。

④⑤ 胡风:《胡风全集·第九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6、248页。

⑥⑧ 聂绀弩:《聂绀弩全集·第九卷》,武汉出版社2003年版,第417、417页。

⑦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69—2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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