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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记忆与历史误解
——《巨流河》论

2018-03-31刘汉广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5期

刘汉广

近年来,“非虚构”文学已然成为万众瞩目、争相阅读的焦点。如李辉的《沧桑看云》、王树增的《长征》、杨显惠的《甘南纪事》、梁鸿的《出梁庄记》 《中国在梁庄》、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张典婉的《太平轮一九四九》、郑鸿声的《青春之歌》、陈柔缙的《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孙康宜的《走出白色恐怖》、周志文的《记忆之塔》、聂华苓的《三生影像》、施叔青的“台湾三部曲”《行过洛津》 《风前尘埃》 《三世人》、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 《怒目少年》 《关山夺路》 《文学江湖》等,甫经问世,即洛阳纸贵,众口相传,“真实性”和“亲历性”由此成为衡量文学品质优劣的重要标准。其中,齐邦媛的《巨流河》,堪称一部重要作品。这部获得过“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的优秀个人传记作品,时间跨度长,从1924年到2010年,纵贯百年历史,风云满纸;空间跨度大,从故乡辽宁铁岭起笔,从东北到关内,从大西南到台湾、美国,再回到台湾,关山万里。在20世纪战争、革命、流亡、政治的宏阔背景下,书写两代知识分子于颠沛流离中弦歌不绝、宁折不弯的精神气节,齐邦媛坚信“回应时代暴虐和历史无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学书写超越政治成败的人与事”①。貌似“无用”、柔弱的文学成为齐邦媛先生渡过人生困境的有力支撑,“在人生每个几近湮没志气的阶段,靠记忆中的期许,背几行雪莱热情奔放的诗,可以拾回一些自信”,济慈的诗则是她“人间困苦相依”的伴侣,“维系了我对美好人生的憧憬”②,尽显文学“无用之用”的特殊“功能”。

《巨流河》作为齐邦媛先生的自传作品,其意义不仅仅在于记录个人的求学经历、家国大义、爱恨情仇、宗教哲思、学术见解、教育成就和社交生活,更是以此为依托,反映剧烈的时代嬗变,包括政界风云、社会百态、名人风采、教育状况、文化生态、国际环境、女性境遇等多个方面。从传记材料本身看,《巨流河》应当是一部充满泪水和悲情的作品,但齐先生却在行文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克制,她用尽可能冷静公允的语言陈述,在质朴的表达背后,则是最深切的忧愁,是波澜不惊的表相下内心的波涛汹涌,是对生者不言死者默默的惊觉和体察,是女子的书生报国情怀,将个人的故事叙述与时代洪流融合,反映个人命运的无奈之感,感慨命运无常,白云苍狗。书中的巨流河终究没有跨过,但正如王德威先生所说,“假使郭松龄渡过巨流河,倒张成功,是否东北就能够及早现代化,也就能避免‘九一八’、西安事变的发生?假使东北能够得到中央重视,是否满洲国就无法建立,也就没有日后的抗战甚至国共内战?历史不容假设”③。该著以写实的笔触,真实的体验,从东北的巨流河写起,到台湾的哑口海结束,从齐邦媛先生的人生命运书写中我们可以管窥深邃时空中的复杂历史面相。

一、生命记忆:死亡与继承

齐邦媛先生由于其特殊的生活背景和复杂经历,一生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弟弟齐振道的夭折是她关于死亡记忆的开端,只是因为当时年龄太小并没有给作者留下太多的伤感,她从母亲斐毓贞在夕阳余晖中的牧草里“从春天雪融时的嫩绿”哭到“降雪时的苍茫”中模糊地感受到悲伤的漫长,并对其日后多愁善感个性的养成具有很大的影响。齐邦媛幼时就是个眉头紧蹙的小姑娘,她“很小就懂得忧愁,睡觉总不安稳”。已经丧夫的盖伯母携带其子来访,小儿子经常天真无邪地问小姐姐齐邦媛,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父亲的头挂在城门上?这种沉重的问题让齐邦媛感受到了难以磨灭、近在咫尺的国恨家仇。她的父亲齐世英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一家人的颠沛流离,靠不断更换学校与姓名来保证安全的行为让年幼的齐邦媛时常怀有杀机四伏的隐忧。

而因肺炎住院的经历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死亡如此接近,羸弱的、不能正常上学的身体,苍白的面容,尤其是曾经每天给小齐邦媛读书的病友张姐姐死后撒石灰的场景,更是使得“死亡”这一抽象的概念变得非常具体,她能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死亡和“我”的联系,因为“撒石灰已经撒到我朋友的房间里去了”。死亡这个概念往往伴随孤独、恐惧和苦闷的个体感觉出现,这种印象尚是相对模糊的,因为当时的感受多为个人命运未卜的漂泊之感。

当个人苦难化作家国层面的黍离之悲,时代苦难整体呈现在我们眼前时,“家事”与“国事天下事”开始联系紧密。自日军侵华,随之东三省被攻陷、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四大会战伏尸百万、南京大屠杀血染河山,人民流离失所,高校纷纷内迁……齐邦媛一家人一直跟随其父革命的步伐成为积极抗战的一份子,耳濡目染之间锻造了她大局为重、隐忍内敛的性格。小小年纪就踏上逃难的漫漫长路,在日军轰炸之中艰难地寻找逃生的出路,心中时刻充满没有明天的恐惧,生命无由自主的无力感缠绕着作者,在见证难民因拥挤落水的混乱之后,她对死亡的恐惧转化为对民族国家的意识觉醒和对全人类的悲悯。少女齐邦媛高唱《松花江上》,在周南女中用敲大鼓的方式表现强烈的爱国情感,无疑是她在见证了太多的悲剧之后自身觉醒反思的起点。

纵使不幸的经历时时缠绕着作者,这样的经历也给了作者向死而生的勇气和积极的生命价值观。在逃难路上,主人公从不曾停止勤奋求学的脚步,她从东北到南京,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到湘乡,从湘乡到桂林,从中山中学到周南女中又到南开中学,乃至后来的武汉大学,八千里路云和月,辗转流离,齐邦媛从来不曾以战乱为借口放弃学习,真正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一如晚年与她私交甚好的胡适所言:“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随军不断迁移,空袭警报一拉随时要躲到防空洞里,处处都是哀嚎悲恸的老弱人群,沿途时常可见肿胀或者烧焦的尸体,但学生们依旧刻苦学习,坚持学习高水准的课程,同时一代教育者和文化人的风骨也给了学生最实际最切身的教育和鼓励,给了同学们“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坚强信心。在艰难逃难的时期,学生数量反而一天比一天增多,各地学生都聚集在大后方一边学习一边宣传抗战,这是中国不亡的最好例证,是最实际的爱国主义教育。中学阶段的齐邦媛苦中作乐,亦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学骑马,做童子军,和《时与潮》杂志的知识分子们一起谈天,参加辩论会……正因为有朝不保夕的紧迫和恐惧,每一天才显得如此弥足珍贵,因而备受重视,齐邦媛几乎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来回味这段时光的。

在这样巨大的恐惧之中,时代还培养出至诚的品格和非常难得的人们之间的绝对信任,一家人跟随父亲齐世英在动荡生活中建立起了稳固的情感根基——相依为命,“那种全心全意的接受与奉献,是我成长过程中最大的安全感”。她领略过革命者的风采,见证了革命者有情有义出生入死的侠义,真切地知道有这样的信念存在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逃难途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成为齐邦媛最大的精神财富,当被剥夺了一切享受,甚至在生命都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回复到了最质朴最本真的状态,她看到了善、宽宥和谅解,这是去除一切外在条件的真挚交往。逃难中,母亲的做法给日后齐邦媛提供了很好的示范,母亲每周日给黄埔军校的同学做北方面食,做五花肉酸菜火锅,腌制东北大酱,给孤儿手中塞上零用钱,关爱李心娥,收留张大飞等,无不是血色浪潮中零星却足够温暖的记忆。让齐邦媛看到了茫茫人世中的怜悯和慈悲,同情与关怀。

时刻面临生命危险,让齐邦媛更加早熟地认识到人生中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在家国大义、民族存亡面前,爱情退居其次。她对一切追求者皆十分迟钝或者故意表现迟钝,只一心“追求真理”。对唯一称得上是仰慕者的张大飞也是掺杂了兄长式的依赖,战争中互通音讯的确信感,对“中国不亡,有我”的英雄气概的崇拜,对张大飞带领她走入宗教世界的新鲜与困惑,和一些诗化记忆的幻想的混合,都成为第二位的存在。《巨流河》描写张大飞偷空来见齐邦媛的场景: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

今生, 我未再见他一面。④

匆匆相见,匆匆告别,春风已远,此后就是余生。仔细分析张大飞这个人物形象,我们不难发现,齐邦媛的爱情并不只是对他的敬仰,还有细碎的美好记忆,更有他所表征的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和张大飞本人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观念:他每天以必死的决心驾驶飞机战斗,带着《圣经》的救赎愿望,又有文艺青年的诗情与浪漫。直到 1999年 5月,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前,齐邦媛才得以再一次“看见”他。从活泼的少年到忧郁的青年,再到变成黑色大理石上的铭文——名字、生辰、死亡的年月日,“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⑤,衷心怀之,无日忘之,此念绵绵,令人不胜唏嘘。诚如台湾作家钟丽慧所说:“刻骨铭心70多年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共患难时代的深沉关怀相知相惜之情。”⑥

齐邦媛在书中说:“半世纪以来犹太人的悲痛成书近千,而中国人在八年抗战中的悲痛几乎无人详记。”此书就是对这一质问的深刻回应。日本和德国都曾认为自己在二战中“灾难最大”,德国曾被苏俄坑杀降卒二十万,而日本投降前曾遭遇原爆,齐邦媛借此追问:难道最大的灾难“不是死了数百万的犹太人吗?”她又自己回答道:“其实灾难是无法比较的,对每个受苦的人,他的灾难都是最大的。”⑦《巨流河》就是这样,采用基督教的宽宥和对全人类的悲悯审视与咀嚼灾难,透过死亡看生命,阐述主人公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掩卷思之,书中“那英挺有大志的父亲,牧草中哭泣的母亲,公而忘私的先生;那唱着《松花江上》的东北流亡子弟,初识文学滋味的南开少女,含泪朗诵雪莱和济慈的朱光潜;那盛开铁石芍药的故乡,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那深邃无尽的哑口海,那暮色山风里、隘口边回头探望的少年张大飞……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⑧。齐邦媛以一册《巨流河》为20世纪的百年沧桑“立此存照”。

“巨流河”这一意象包含丰富的内涵,既是父辈们投身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内战争、辗转流亡的不可回溯的历史,也是齐邦媛自奉贤妻良母守则、承担抚养子女教书育人重任的知识女性的漫长历史。同时,“巨流河”意象也象征着几代人的文学传承。抗战烽火岁月中,在乐山武汉大学的英诗课堂上,朱光潜先生朗诵华兹华斯《玛格丽特的悲苦》,情不能抑,“取下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⑨。华氏诗写到一位寻子七年未果的老妇人,逢人就打听儿子的下落,每夜呼唤儿子的名字,最后两句“若有人为我叹息,/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触动先生的衷肠,国仇家恨交织心头,流下“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这种传统齐邦媛很好地继承下来,她服务于台北大学外文系一十八年,退休后又在阶前积满红叶的台北素书楼,与“一生为故国招魂”的钱穆缔结忘年之交,致力于重造贯通古今的天梯、沟通中西的桥梁。

二、历史误解:爱国与偏见

王鼎钧曾经引用一句很好的格言提醒读者:“只读一本书是可怕的。”这句话也符合《巨流河》一书的内容和价值立场,是解放还是剿匪的政治判断暂且不谈,该书为了迎合部分台湾读者的“政治正确”,在立论上并没有做到客观公允。

首先,“跨不过的巨流河”这一意象的建立基础就有商榷之处,齐邦媛对于历史的判断有明显倾向性,缺乏史家应有的不偏不倚态度,如她对齐世英的辩护就显得苍白无力。她用“生者不言,死者默默”来形容自己这本迟到的文学自传:“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身影与声音伴随我由青壮,中年,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几乎已经太迟的时候。我惊觉,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然而她的故事作为家族故事却具有明显的倾向性。

其父齐世英的革命生涯,与东北军的两次“兵谏”直接相关。冯玉祥与郭松龄的代表于1925年11月 19日签约,以“排除军阀专横,永远消灭战祸,实行民主政治”的名义划分势力范围,东北属于郭松龄,21日晚,郭松龄要求张作霖将军下野,将权力移交张学良,引起张、郭战争,郭松龄在巨流河战役中兵败。郭松龄的属下齐世英,只好逃亡海外,以后返回上海、武汉等地的租界避难,进入国民党 CC系。张学良说过:“这个人过去反对我很厉害,他是国民党,他是CC,东北党务就在他手里,他专门在东北对我捣乱……这个人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不难发现,张学良的评价与齐邦媛相比,显然更为客观全面。

同样的倾向性从齐邦媛对张氏父子的评价中也是可见一斑:“郭松龄兵谏革新,兵败身死,或可说是时代尚未成熟;而东北,乃至全部大陆在胜利之后迅速弃守,核心原因何在?”“张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壮与义气……其子张学良继续名号、权势及财富,但是没有智慧和尊严,东北自主强盛的希望也永未实现。”“张作霖用最了解当地民情的‘智慧’建立了他的权力,维护地方安定 20年,他集权威于一身,他若不死,日本人想占沈阳都办不到, 遑论全东北!”此后更是写出了自相矛盾的一段话:“张学良 20岁继承奉军地盘,毫无思考判断准备,只知权力,冲动性地造成贻害大局的西安事变,使东北军数十万人流落关内,失去了在东北命运上说话的力量,他和这个坚持人性尊严、民主革新的理想主义者齐世英怎么合作?……我父亲想的是,如果巨流河一役郭军战胜,东北整个局面必会革新,不会容许日本人进去建立傀儡满州国……”全书缺乏对张氏父子实力与智慧的理性思考,真相是郭松龄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与部下发生内讧,以致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更可笑的是将中国沦陷归因于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而非从内部寻找原因,没有看到国民党内部腐败所导致的政治黑暗和社会混乱,却将败退台湾的仓皇出逃也归咎于东北失守,其间的伤痛记忆固然可以理解,但胡乱归因,不愿意虚心承认自己父亲兵谏的错误,“为亲者讳”,甚至强行辩护,错误诱导读者的方式,显然并不可取。

其次,对于抗战的认识亦有极大偏差,她说:“当政府正规军在全力抗日的时候,他们用种种方式渗透了后方,胜利后,再由伤亡疲惫的政府手中夺取政权。”我们不否认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队为了消灭敌人付出了巨大代价,但作为实力较弱的、在后方打游击战和团结、发动全体民众英勇抗战的共产党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取得了辉煌战绩,尤其对于提振全民族的抗战决心更是具有重要意义。指责共产党在此期间搞渗透更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国民党在抗战期间发动过三次反共高潮,甚至要求解散共产党军队、取消共产党组织,这算不算政治控制和渗透呢?即便是齐邦媛总是心心念念的东北人民也对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军队给予了高度赞扬。抗日民主根据地是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武装从敌伪手中拼夺过来创建成功的。东北抗联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共产党员发动、组建的,全盛时期达到4.5万人。他们在严寒中,与装备精良齐全的日本军队艰苦作战,甚至后期部分军队被迫撤至苏联,都依旧以游击战形式坚持与日军作战,绝对谈不上消极作战搞渗透,如果一定要说“渗透”,那就是民心的渗透,他们播撒下革命的种子,点燃起民族解放的火把。

再次,齐邦媛在探讨国民党为何败退台湾的问题上存在较大的失误。她在书中说:“中国国共战争时他(马歇尔)前来调停,但是一般认为他偏向中共的‘进步改革’,间接造成了国军的失败而失去大陆。”而历史上美国对国民党在枪支弹药等武器上的支持,和占国民党政府总支出百分之五十的物质支援更是对这个判断提供了明显的反证。同时齐邦媛提出假设:“1945年的中央政府,若在战后得以喘息,民生得以休养,以全民凝聚、保乡卫国的态度重建中国,是否可以避免数千万人死于清算斗争、数代人民陷于长期痛苦才能达到‘中国站起来了’的境况?”说明她对于国民党发动内战的主体存在着清醒的认知,但是政治倾向和时代背景让她没有全面客观或者说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看法。她还认为苏俄的帮助是共产党获胜的主要原因,这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猜想。

齐邦媛先生从来都是一个积极的爱国者。1947年武汉大学发生“六一惨案”时,齐邦媛 “在近乎废寝忘食两天之后,我交出了一篇悼文。我写的时候,眼前总闪着那流血的伤口和半合的眼睛,耳旁似乎响着朱老师诵念《O Captain!My Captain!》诗里的句子”,“所以我写这三个年轻的生命,不死于入侵敌人之手,却死于胜利后自己同胞之手,苦难的中国何日才能超脱苦难的血腥、对立仇恨,能允许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们的血即不白流……”⑩这样的觉悟和一路上逃难过程中表现出的对全人类命运的悲悯都体现了齐邦媛极为深切的人道主义关怀,尤其是对日寇的愤怒与厌恶和对祖国的热爱,往往不能自抑,从她在台湾文化环境高压的生态下还坚持将大陆称为祖国的有勇气的做法中也可见一斑,齐邦媛先生的爱国之情感人至深。

那么是什么让齐邦媛在这种重大问题的认识上发生偏差呢?首先,关于上述政治事件齐邦媛并没有亲历,作为翻译家和教育家的她在间接经验上也缺乏优势,对相关事实缺乏透彻了解,仅凭一家之言和道听途说难以支撑起她的论点。其次,她一直是不太关心政治的边缘人物,她在初中时期起就以超脱政治自豪,而且除了来自父亲的革命派形象影响之外,一直对政治没有兴趣,而本书中涉及到的许多问题哪怕是历史学家现在也难有定论,对于她而言解决这些问题可能更有难度。

《巨流河》描写中华民族的苦难,不是空泛地控诉战争与无力地流淌眼泪,而是极有创见地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相结合,并没有将个人置于历史洪流之外,尤其是前半部分,写小家庭中的革命、反抗、慈悲、温暖、义气、理想,小切口地窥见大时代的命运悲歌的同时加入部分背景介绍,一如廖斌在《家国史诗 人生悲歌》里所说:“《巨流河》是History与his-stories的结合体,既有史诗风格,又有个人私语,二者完美交融”⑪,诚哉斯言!后半部则较为详细地记录了齐邦媛到台湾后的生活经历,为大陆读者打开了了解20世纪 50年代台湾的政治、经济、社会状况的窗子,理性与感性相结合,流露出真实感人的乡愁,真实再现了第一代进入台湾的建设者的艰辛与不易,同时本书近距离地展现了同时代革命者、政治名人与知识分子的形象和风骨,如蒋介石、周恩来、钱穆、胡适、朱光潜、闻一多、王德威、李欧梵、乐黛云、阿城等如雷贯耳的历史人物都出现在她的自传中。这本书除了是一本回忆录之外,更是齐邦媛自己的成长与完成的过程。一如王德威所说:“《巨流河》最终是一位文学人对历史的见证。随着往事追忆,齐邦媛先生在她的书中一页一页地成长,终而有了风霜。但她的娓娓叙述却又让我们觉得时间流淌,人事升沉,却有一个声音不曾老去。那是一个‘洁净’的声音,一个跨越历史、从千年之泪里淬炼出来的清明而有情的声音。”⑫《巨流河》写出了战争年代的个人成长,人性关怀,关于战争与和平的理性思考,关于宗教和人生、短暂与永恒的思考,成长路途上的艰难冷清孤独,对死亡的恐惧与接纳,功成名就之后获得的真正平和的心境与温暖的情愫。陆机《叹逝赋》云:“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巨流河也是如此,带着无数罗愁绮怨、家仇国恨滚滚东流,渐行渐远,留下这本书引发我们无尽的思索和深沉的感慨。

注释:

①②④⑤⑨⑩ 齐邦媛:《巨流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1 年版,第 5、291—292、96—97、370、113、172页。

③⑧⑫ 王德威:《“如此悲伤,如此独特,如此愉悦”——齐邦媛与〈巨流河〉》,《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⑥ 钟丽慧:《永恒的芍药花》,《文讯》2010年第3期。

⑦ 参见李建立:《〈巨流河〉:大时代的表情、呼吸与体温》,《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⑪廖斌:《〈家国史诗人生悲歌〉——评齐邦媛文学回忆录〈巨流河〉》,《沈阳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