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重构与政治的再审视
——评《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现代阐释》
2018-03-31于雷
于雷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9)
从《赫尔曼·麦尔维尔与帝国主义》(2001)到《美国文艺复兴经典作家的政治文化阐释》(2009),杨金才教授多年前即已在学术界尚充斥着“象征主义”与“浪漫主义”的麦尔维尔批评思潮中,注意到19世纪中期美国出现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民族文化构建中所流露出的意识形态及其帝国主义情结。这一不乏学术反思的批评乃至于“元批评”姿态始终贯穿于杨金才教授的麦尔维尔研究体系中,而其2017年新近出版的《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现代阐释》(以下简称《现代阐释》)正是这一体系中的代表性论著。该书颇具胆识地将麦尔维尔笔下最为经典的作品《白鲸》(Moby-Dick)加以搁置,转而聚焦于那些长期以来曾在批评界看来不乏“争议”的作品。这一取舍体现的是学术的自信与反思的果敢,某种意义上呈现的是一种对传统批评预设加以颠覆的创新姿态。长期以来,麦尔维尔批评传统的“经典”范式大抵离不开“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学术窠臼,而进入21世纪以来,伴随美国文化与文学研究领域出现的“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倾向”,麦尔维尔研究的方向也在悄然发生变迁,那些在艺术上原本看似“比较粗燥的作品”也愈发引起了学术界的高度关注,进而促使我们“对资本主义文明进行再审视,在话语的层面上进行历史的重构”(杨金才,2000:104)。
《现代阐释》的10个章节大致因循从宏观理论构架到微观文本分析的总体思路。它们注重将麦尔维尔及其文学创作置于19世纪中叶美国海外殖民扩张的宏观背景之下,试图将麦尔维尔的文学作品重构为“一部殖民文化史”(杨金才,2017:53)。这一思路高度契合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政治无意识》(ThePoliticalUnconscious)中将文学视为社会意识形态表征的思想路径,也是在文学批评实践的层面上围绕文学政治阐释所做出的又一突出贡献。第一章(“麦尔维尔文本世界述介”)与第二章(“文类、意识形态与麦尔维尔的叙事小说”)从美国超验主义的哲学背景出发,凸出了麦尔维尔的强烈民族自豪感和文学独立意识,与此同时,也通过观照美国政府在19世纪所积极推行的“天命说”(Manifest Destiny),表明麦尔维尔对海外殖民扩张的质疑和不满。当然,这种“质疑和不满”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下显然是流于暧昧的。据此,《现代阐释》的第七章(“《白外套》的政治内涵”)进一步强化了麦尔维尔在“反对专制暴力”与“向往民主思想”的问题上所表现出的相似的矛盾与踟蹰(杨金才,2017:129)。
任何一位伟大的作家均不可避免地处于社会风尚的前沿地带,对时代精神的感知往往比常人敏锐,进而表现出超凡的自省与批判本能;而与此同时,他们又因置身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总体历史语境中而多少陷入政治立场上的徘徊。要在还原那一历史语境的基础上捕捉到创作者的微妙动机并非易事,它对批评者的文本细读功力和学术视野提出了挑战;而《现代阐释》一书恰恰围绕麦尔维尔的上述“暧昧”给予了充分而有效的关注,提出了诸多令人信服的深刻见解。与此同时,针对麦尔维尔这样一位“重量级”的美国浪漫主义经典作家,读者往往会因循某种先入为主的“偏好”对作品做出审美反应上的“类型化”(categorization)处理,从而对作品中的“非经典”成份视而不见(Hogan,2016:159)。与此相反,《现代阐释》在批评立场上做到了客观公正,不违心迎合既定的“经典”预设,而是通过分析作品各自的优势与缺憾以及作品之间的有机关联,带着审美体验去做出更为科学的判断。例如,在论及“波利尼西亚三部曲”之际,作者指出《玛迪》(Mardi)的创作失败乃是在于“作品过于玄想”而失去读者,但这一失败恰恰“促使麦尔维尔重新思考写作途径”,最终写出了《雷德伯恩》(Redburn)和《白外套》(White-Jacket)(杨金才,2017:10)。
《现代阐释》的突出亮点在于“现代”这一概念。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发现杨金才教授对当下西方学术思想和批评理念的“扬弃”。在第三章(“‘波里尼西亚三部曲’的异域想象与帝国主义”)和第四章(“《奥穆》的文化属性与种族意识”)当中,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殖民权力”与萨义德(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理念进入了批判视野;前者的讨论“抹杀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因为种族冲突而形成的种种历史真实问题”,因而“从根本上脱离了历史的时空”(杨金才,2017:45),而后者对“帝国主义”与“殖民”的界定在作者看来则“似乎过于宽泛,很难深入到帝国主义本身的一些实质性问题,譬如如何看待各种不同历史时空中所产生的不同形式的帝国主义‘经营’和‘垦殖’方式等” (杨金才,2017:48)。可以说,批判性地将西方现代文化理论付诸文学批评实践,正是《现代阐释》之“现代”特质的第一层内涵。
《现代阐释》的另一层“现代”之意在于麦尔维尔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巴赫金理论意义上的对话性,尤其是不同文类在那一对话进程中的参与、交汇。这既可以凸显麦尔维尔小说艺术的结构张力,也能服务于小说伦理内涵的含混性,进而烘托出人物“动态的、易变的文化身份”(杨金才,2017:42,71)。正如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笔下的黑人小姑娘渴望拥有一双秀兰·顿波儿(Shirley Temple)式的“最蓝的眼睛”,这种文化归属感的位移尤其体现在主人公身上所谓“他者的双重意义”,即人物不仅在殖民主义文化体系中蜕变为“他者”,而且在“自我”当中也出现了“非我”(或曰“‘自我’中不被接受的部分”);这一颇具“现代性”意识的观念正是齐泽克(Žižek)在《视差》(TheParallaxView)当中所提及的“最小差异”(minimal difference),它意味着将“我”与“我自身中的非我”区分开来的所谓“视差罅隙”(parallax gap)(Žižek,1992:18)。这种对“自我”的二级划分使得麦尔维尔笔下的人物同时获得了“凝视者”与“被凝视者”所构建的双重角色,如杨金才教授在书中所揭示的那样,无论是托莫,抑或是泰比,他们不仅将其他水手“作为自己观察的对象”,也同时成为其他水手眼中的“被凝视者”(杨金才,2017:73,79)。当然,“凝视”并不意味着传统的“眼见为实”,而是后结构历史化语境下脱胎于“文化规范与意识形态”的相对主义产物。围绕“凝视”所产生的权力机制在《现代阐释》的第十章(“《比利·巴德》(BillyBudd)中的‘圆形监狱’意象”)当中得到了最为戏剧性的阐释;在维尔舰长的监控体系下,权力的运行并非依靠字面上的鞭刑,而是(如福柯所认为的那样)以某种“若隐若现”的姿态加以“观察”(杨金才,2017:171)。在此意义上,麦尔维尔及其作品在《现代阐释》一书中赢得了货真价实的“现代性”观照。
事实上,杨金才教授在研究中不仅注重意识形态如何直接通过作品的伦理线索加以展示,还十分关注小说文类的形式逻辑如何服务于那一意识形态的语义传输。这一特征主要体现在《现代阐释》的第五章(“《玛迪》的‘奇’形与小说冒险”)与第八章(“《皮埃尔》的创作意图与叙事结构”)当中。《玛迪》作为“波里尼西亚三部曲”的压轴卷,因其松散的结构和矫饰主义作派而在批评界引起争议。西方学界曾有人将其讥讽为“大杂烩”,当然也有学者将其视为现代拼贴艺术,认为它一如既往地贯彻了麦尔维尔本人的“百科全书/百衲衣”式的创作风范,构成了对19世纪社会政治体制的“全面讽喻”(杨金才,2017:85)。可以看出,不管是“大杂烩”,还是“百衲衣”,它们均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小说凭籍文类形式话语所体现出来的“元语言”特质。相比之下,我们可以看出《现代阐释》在这一问题上的独到之处,如杨金才教授指出的那样,“《玛迪》已经不再是一部关于冒险的小说,而是作者对于叙事手法的一次大胆实验和冒险”,更进一步说即是“一次关于小说的冒险”(杨金才,2017:86,97)。这一“元语言”解读策略使得《玛迪》拥有了《商第传》(TristramShandy)那样的文类超前意识,并因之而使得《现代阐释》的“现代性”意义获得了第三层内涵。
在第八章当中论及《皮埃尔》之际,杨金才教授同样注意到加拿大学者萨克凡·伯克维奇(Sacvan Bercovitch)所颇感兴趣的作品开篇处的“献词”。在伯克维奇看来,那段怪诞做作的“献词”乃是“意在调侃”,表现“滑稽”,而其中反复出现的“我不知道”亦可谓“意味深长”——皮埃尔“既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伯克维奇,2006:238)。事实上,麦尔维尔笔下的人物多有此类彷徨失措的存在危机,最典型的莫过于华尔街律师事务所里的书记员巴特尔比(Bartleby),他也有着同样让读者困惑的口头禅“我宁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现代阐释》某种意义上就是要揭示麦尔维尔研究领域中这一类“经久不衰的谜题”,它们作为“当代美国公共生活中的一个反抗符号”,恰恰触动了麦尔维尔“对美国19世纪中期政治文化中某些元话语的批判”(但汉松,2016:5-6)。《皮埃尔》的“出格”之处,在于“它把古典文学成分植入流行小说当中”(伯克维奇,2016:240)。麦尔维尔在内心深处“将远古时代理想化”,将其视为现代艺术家能够规避“瑕疵”的圣地(Hayes,2007:14)。杨金才教授在评价《剑桥赫尔曼·麦尔维尔导论》一书时也同样指出,“麦尔维尔不仅迷恋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悉心阅读和了解经典历史文献、文学作品和神话传说,而且在自己的创作中不断加以引用,成为美国经典文学中用典最多的作家之一,大大开启了作品的想象世界” (杨金才,2008:150)。如果我们留意20世纪诸如艾略特(T. S. Eliot)和乔伊斯(James Joyce)那样的现代主义文豪,便可清晰地意识到麦尔维尔在这一现代性创作策略上所表现出的先锋派意识。
海伊斯认为,麦尔维尔的一大贡献在于他通过《雷德伯恩》和《白外套》那样的作品记录了“水手俗语”及其所代表的独特“口头文化”(Hayes,2007:43);这一点虽然在《现代阐释》中没有得到正面观照,但却在历史重构的后结构主义图式中与《现代阐释》的核心理念产生了共鸣——麦尔维尔作品中所记录的水手“口头文化”在象征意义上乃是对书面历史叙事的权威性提出了挑战,而《现代阐释》一书的第六章(“《雷德伯恩》的人物塑造与文本内涵”)恰恰十分凸出海登·怀特围绕历史叙事的“真实性问题”所提出的“怀疑”(杨金才,2017:103)。不仅如此,“口头文化”的独特价值还能够体现于其在隐喻层面上对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召唤,而这恰恰是《现代阐释》对《雷德伯恩》加以考察的“切入点”(杨金才,2017:104)。
值得一提的是,杨金才教授特意在《现代阐释》的第九章(“《书记员巴特尔比》与狄更斯的近缘关系”)当中,围绕狄更斯的《荒凉山庄》(BleakHouse)与《书记员巴特尔比》(BartlebytheScrivener)这两部作品展开了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既为全书的政治阐释提供了一则堪称清新的间奏,也呈现出某种基于世界文学语境的批评尝试,对日后麦尔维尔研究的进一步拓展给予了重要暗示。早在2001年,杨金才教授即率先出版了国内迄今为止唯一的麦尔维尔研究专著——《麦尔维尔与帝国主义》,着力将“波利尼西亚三部曲”置于历史与政治的语境下,探讨其文化内涵和意识形态层面上的意义。那一著作所构建的麦尔维尔的政治研究路径在杨金才教授的后续批评实践中从未中断过;事实上,在《麦尔维尔与帝国主义》之后,杨金才教授一直笔耕不辍,持续在国内外主流学术刊物上发表其麦尔维尔研究的新成果和新发现,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为全球化语境下的麦尔维尔批评提供了堪称独树一帜的中国声音。
海伊斯在《剑桥赫尔曼·麦尔维尔导论》一书中指出,伟大的艺术家在抵达其职业生涯的某个时刻便会“更加着眼于思考其毕生的创作,而不是单部作品”,因此我们不必追寻“麦尔维尔在《白鲸》之后写了什么?”(Hayes,2007:60)。在笔者看来,一位优秀的文学批评家也会有着相似的经历。西方学界的麦尔维尔研究的优势凸出,如杨金才教授本人所评价的那样,“不在于张口闭口空谈理论,卖弄术语,而在于引导读者如何进行实实在在的文本分析和文献研究,功夫之深不言而喻”,但问题也同样不容忽视——他们往往只是关注“欧美对麦尔维尔的接受情形”,对其它地区(譬如日本和中国等亚洲国家)的学术成果则往往有所忽视(杨金才,2008:152)。如此说来,眼前的这部《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现代阐释》绝非杨金才教授在麦尔维尔研究领域的“收官之作”,正相反,这注定是一个带领读者进入作者所预设的体系化研究蓝图之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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