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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学考据:经典的重铸
——蒋洪新“庞德研究”学术思想述评

2018-03-31何正兵

山东外语教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考据庞德诗学

何正兵

(山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1.0 引言

在庞德研究的世界潮流中,如何秉承又突破西方诗学批评的传统,从当代中国学人的视野开拓出别开生面的话语和境界,确实是一个重大课题。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其《西方正典》一书中指出了重塑经典的诗学审美途径,他说:“如今学界是万物破碎、中心消解,仅有杂乱无章在持续地蔓延”(2005:1),“审美批评使我们回到文学想象的自主性上去,回到孤独的心灵中去……一位大作家,其内在性的深度就是一种力量”(2005:8)。学者陈众议在为蒋洪新、郑燕虹的著作《庞德学术史研究》所作序言中也指出了相似的路径,他认为当前的外国文学研究应该阐发经典作品的“经典性”,使它们获得某种新生(蒋洪新、郑燕虹,2014:1)①。他认为,文学经典阐释的关键环节是把握其文学本质,即其指向人的灵魂和精神的审美属性,对于外国文学经典,中国学者的研究应该具备跨越文化的综合眼界——站在世纪的高度和民族的立场重新审视外国文学的经典性(5)。

沿着重铸经典的道路,一批中国学者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其中,蒋洪新积十数年所经营的“庞德研究”用力尤勤。他既整合了国际视野,又带着中国传统的学术精神,所拓展的一套方法论和研究视域形成了一定的学术思想体系,契合文学经典的审美深度。其著作《庞德学术史研究》开篇《绪言》提出了研究之鹄的:“我们是否思考过,经典作家及其作品的形成过程中到底有那些潜在的品质昭示其能成为未来的经典呢?”(1)纵观其代表性著作《庞德研究》、《庞德学术史研究》(与郑燕虹合著)和《庞德研究文集》(与李春长合编),可以发现,他以“诗学考据”的方式,从整体的维度和汇通的视野不断回答上述问题,其间包含的学术思想具有系统性和独创性,彰显了庞德充满创造力的经典属性。本文以其代表性著作所彰显的“诗学考据”这一学术思想为研究的对象,指出其体系和价值在于传承和突破了古典学术传统,以汇通性考据的方式重铸了庞德的文学经典魅力,丰富了庞德研究的世界诗学话语。

2.0 诗学考据:经典的召唤

蒋洪新明言其庞德研究历程中一以贯之的具体方法论“法宝”,就是中国学术史上传诵不辍的孟子之言,“读其书,诵其诗,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作者的理解是,通过“追溯历史”、“联系时代”、“与古人交朋友”来达到“读其书、诵其诗”的目的(2),他一方面以“文本比读——情景体认——渊源考证——视野拓展”的全景式考据模式,以设身处地(与古人交朋友)的方式,汇通了“世界、人、文本”这三个文学研究要素(“诵其诗、知其人、论其世”),描述了庞德诗歌中的文化意象的“诗化过程”;另一方面,以“汇通视域”和“洞察细节”(“以意逆志”)的考据式阐释,用直觉感知的材料铺设了进入庞德文学审美世界的可触、可感的途径,洞察了庞德诗歌意象的表达方式。这样一种汇通性的研究方法,是建立在对研究对象的认知和对当前外国文学研究学术潮流的判断之上的:一方面响应了庞德诗歌的经典属性,另一方面响应了钱锺书、袁可嘉、张隆溪、陈众议等学者坚守或倡导的符合文学经典审美属性的学术传统。

首先,庞德诗歌充分具备经典作品的“美学力量”,体现出了复杂性、广博性和强烈的创造力,而诗学考据所擅的“知人论世”的全景式视野和“以意逆志”的“直觉透视”,对庞德诗歌创造力的钩沉,无疑具有对症下药之效。

在《庞德学术史研究》的自序中,蒋洪新论及了庞德这方面的特点;“其人其诗具有复杂与多面性,他的经历与视野横跨美国与欧洲,领导和推动了近一个世纪的文学运动,是美国诗坛的风云人物,他的文学思想与文化批评极为博大开阔……不单是他那个时代创作思想的重要源泉,而且对当代英美诗坛仍有影响,他热爱中国文字、诗歌与儒家经典,并借助中国文化为英美现代诗歌增添绚丽色彩”(2)。“庞德本人的足迹遍及欧洲,其所了解的语言大大超出了现代英语本身,其创作思想的直接或间接来源远远超越了英语文献,其影响也明显超出了英语世界,因此.庞德研究应该是跨国界、跨语言、跨文化的研究”(蒋洪新、李春长,2014:1)。庞德诗歌的这种广涵性和复杂性,召唤着全景式的、汇通的研究方法。同时,这也并非意味着研究主题的无限枝蔓。布鲁姆曾检阅了西方古今历史上的文学经典,他认为,经典作品的清晰标志是所谓的“美学力量”(布鲁姆,2005:26),只有这种审美的力量才能渗入经典历久不衰,它包括这三个要素:认知的敏锐、语言的活力和创造的才情,它们汇合成一种“本体性激情和活力”(同上:33)。在新旧之交的20世纪初,庞德的第一部学术著作《罗曼司的精神》(TheSpiritofRomance,1910)以“健旺的力量”来形容文学的美学魅力,他对欧洲和普罗旺斯的文艺复兴之前的拉丁语文学进行了检阅,尽力寻找“在拉丁语中世纪文学中所蕴含的某种健旺的力量、成分或者品质,我们相信我们的文学也有”(Pound,1960:32)。在漩涡主义运动中,庞德希望以此来复活源于古典时代审美活力,从而一反陈腐的诗歌创作和批评风气,为现代诗歌的革新导夫先路。

在浩繁的理论和批评文献中,蒋洪新庞德研究的重要研究结论大多是透过时代、生活和文化思潮指向了庞德的审美创造力。例如,他曾引用伦敦一家晚报的诗评来概括庞德的诗集《熄灭的细烛》:“狂野且令人着迷,富有诗意,具有高度的原创力、想象力、激情和精神境界”(11)。他引用著名评论家爱德华·托马斯在权威杂志《英语评论》发表的评论庞德诗集《面具》(Personae)的文章:“(《面具》)充满了两种斗争的痕迹,一是心灵世界的斗争,觉得自己强大而孤独,另一个是与词的斗争,常常纠结于一些美丽、带有泥土气息、稀奇、古老的词汇之中”(Thomas,1972:50)。随着研究的深入,他认为当前“学术研究多,学术争鸣少……多角度、多方位的研究固然必要,更深入的研究则更为迫切”(169)。无论是对数量庞大的学术史文献的梳理和使用,还是对庞德诗歌的直接解读,研究的笔触总徜徉于庞德的思想精神和各种意象的千秋遐想之间,揭开了语言幔纱后面审美力量的回声:“庞德的高妙就在于‘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他的诗路可以上承维多利亚唯美诗风,中领现代主义诗歌风骚,下启后现代主义的先锋……以雪莱式‘立法者’诗人和卡莱尔‘英雄’般诗人自居,深信诗中包含历史”(416)。可见,蒋洪新所揭示的庞德其人其诗的重要方面,既是以现代主义的方式体现出的饱含着文化意象和古典精神的文化魅力,又是以相对独立的美学姿态,盛放于中外文化经典的声情辞彩之间、氤氲于世事万物的丰富细节之中的艺术创造力。

其次,对当代学术潮流的判断指向了解构风潮之后走向经典审美、重铸经典魅力的新方向。袁可嘉先生曾经道出了现代主义诗歌的综合性的审美特点,并指明了认知路径,他认为现代诗是“有机综合的整体”,是“经验的传达”,诗人通常将生活经历上升为形而上的生命和心理体验,通过对人生经验的艺术化处理,将政治、宗教、伦理、哲学等文学精神因素融入诗歌这种艺术综合体(袁可嘉,1988:40-51)。他进而指出了一种综合性、汇通性阐释路径,他说,批评者要向文化传统取得营养,要有全面的社会和文化意识,要正确对待传统,在面对当前作品时才能保持基于社会和文化认知的透视距离,而不会拘于一时一地的偏见。批评文章的写作必须清晰,不能含糊;要多依赖具体的文本例证,排斥批评者个人的情绪激动,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诗歌作为艺术的独立价值(同上:143-156)。袁可嘉先生实际上指出了既“依赖于具体例证”的文本考据,又具有“全面社会和文化意识”、“保持透视距离”的诗学阐释的综合性思路。但是,当前的外国文学研究方法却在某种程度上背离了文学经典的这种固有属性,热衷于文本解构和理论解剖,正如陈众议所形容,“在后现代语境中,文学经典首当其冲成为解构的对象,它们不是被迫‘淡出’,便是横遭肢解……指向了传统认知、价值和审美取向的全方位颠覆。”(3)对此,蒋洪新提出了自己的思路,在发表于2013年的《中国比较文学》的一篇文章中,他在钱锺书和张隆溪的立论基础上,论及了解构风潮之后一种汇通的、综合的学术走向: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序》中‘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这句话里,已经稳固奠定了东西方比较研究在学理上的基础……要求我们避免把中国与西方的文学作品随意拼凑在一处,做一些牵强附会、肤浅浮泛的比较。我们不仅要熟悉中国和西方的文学和文学批评,而且要在更广阔的思想和文化传统背景上理解这些文学和文学批评演化变迁的历史。(蒋洪新,2013:113-122)

1992 年张隆溪出版的TheTaoandtheLogos:LiteraryHermeneutics,EastandWest,该书绝不是机械地套用德国阐释学来解释中国文学,而是把阐释理论还原到它所以产生的基本问题和背景,即深入到语言和解释之间的关系中去,看看西方批评传统和中国古典诗学是怎样理解这种关系的。这样做,可以为西方读者和学者引入一种来自不同文化语境的阐释角度……通过把历史上互不关联的文本和思想聚在一起,试图在历史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中西文学中,找到一个可以被彼此理解的共同基础,并从中西文学与文论的阐释与比较过程中,逐渐理出中国诗学一以贯之的阐释学思路。(同上)

在此基础上,他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方法论主张,认为一方面文本是在现实环境中滋生的一种纯洁的精神活动的产物,因而学术研究要从文本解读出发,响应文学的呼唤;另一方面,学术知识的创新不能固守理论和象牙塔,而应该“知人论世”,以个人经历、时代思潮、世界文学与文化比较的格局为研究的切入点,“在研究文学时除了注意作品的语言特性、张力结构之外,我们发现社会历史意识乃至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事实上与作品的生命是相生相长的。我们岂能仅靠某一种批评方法将作品的‘整体性’解剖与消解呢?”(蒋洪新,2014:27)在当前的潮流中进行经典的综合性文本考据和汇通性诗学阐释多少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意味着我国外国文学研究已经面向了世界文学的高度和民族的文化立场,开始了对解构风潮之后的学术相对化、碎片化和虚无化进行较为系统的清算。

3.0 诗学考据的过程

对于庞德来说,诗歌意象涵盖了客观之物和主观意念,只要是诗人笔触所及,意象就可包纳世事万物,它既是瞬息之间理智和情感的综合(Pound,1968:4),又如同恒久奔涌的意识流漩涡,无处不在的辐射着诗歌的能量(Pound,1970:92)。作为意象主义诗歌经典,庞德诗歌的“审美力量”主要是通过意象来呈现的。从哈罗德·布鲁姆指出的作为文学经典标志的“美学力量”来看,庞德诗歌的意象反映了文学审美的全过程。首先,从意象的产生来看,诗人庞德那广涵世事万物的诗歌意象其实首先包含着“意象的诗化过程”②;其次,“语言的活力和创造的才情”,可以说属于诗歌表达的范畴,从庞德对诗歌意象处理的“明澈细节”(Luminous Detail)的手法来看,这就意味着意象其实是诗歌表达方式中的重要内容,它们本身就存在于文本内外的细节之中,通过直觉而自然呈现(Pound,1912:369-370)。

下文分别从“意象的诗化过程”和“意象的表达方式”两个方面来梳理蒋洪新庞德诗歌研究中“诗学考据”思想的流程。

3.1 “知人论世”:钩沉意象的诗化过程

庞德将文化意象看作艺术“真实性”的根本所在,并将之比喻为一种在文学作品中进行渗入、焊接和统一的能源和力量(Eliot,1962:48-49)。这正如韦勒克所指出的,只有当一定的文化要素与文学作品的肌理真正交织在一起,成为其组织的“基本要素”(例如象征和神话)时,才会成为文学作品的一部分(韦勒克、沃伦,1984:130),二者描述的,其实是意象进入文学文本的过程,即“诗化的过程”。要理解意象“文学化”或“诗化”过程中的文化意蕴,对文献细节校读和文化背景的考据不失为寻求真相的有效途径。在与郑燕虹合著的《庞德学术史研究》一书中,作者大量采用了诗学考据方法,即通过一种综合的、汇通的诗学考据,以“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钱锺书,2002:2)的方式来呈现庞德诗歌中文化意蕴的“诗化过程”,来钩沉促使诗人诗思勃发的文化魅力之源。

《庞德学术史研究》第一编第三章《庞德发表的作品及其重要诗作的学术批评》是该书的主体部分,该章对庞德诗歌的诗学考据过程,总的来看,呈现出四个步骤:文本比读——情景体认——渊源考证——视野拓展。

例如,对著名而又简短的《在地铁站》的解读过程即可见一斑。该诗正文只有寥寥两行:

In a Station of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在地铁站

人群中这些脸的憧影

湿黑的枝上的花瓣

首先,作者汇集了三个版本的相关诗歌进行文本比读:发表于《诗刊》1913年4月最初的版本;另一位从事意象主义创作的诗人理查德·奥尔丁顿1914年发表于期刊《自我主义者》的模仿之作;该诗灵感所自的日本俳句(60-61)。这三首诗歌与最终版本之间的关联各不相同,创作过程、诗学潮流及其诗学渊源在文本比读中自然呈现。

其次,考据的目光越过文本,进入诗人的创作情景。唐代诗人贾岛的《题诗后》写出了诗歌创作的个中滋味:“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蒋洪新引用庞德1913年发表的文章《创作之始》描述的该诗缘起和过程,同样还原了一首经典诗歌的产生过程:巴黎地铁站拥挤人群中,在幽暗的灯光下那些倏忽而去的美好脸庞,幽暗树丛间的一束花;巴黎到意大利的辗转生涯中,这一年的画面始终萦绕诗人脑海,只是在苦吟不得的偶然之间,来源于日本艺术的设计之美给予诗人灵感(62)。后来,诗人的惊喜收获在于体会到:“一首意象诗是一种并置形式,也就是说,一个观念叠加在另一个观念之上。我发现这很管用,帮我逃脱在地铁站里的那种情感困境”(Pound,1970:89)。

再次,无论考据的视野是在文本之内还是文本之外,其焦点始终是庞德的诗歌艺术,而见诸于原始文献的诗学渊源往往促成更为深刻的诗歌艺术理解。作者追寻着庞德的艺术认知经历,将目光投向了东西方绘画艺术,对《在地铁站》这首诗歌进行了诗学渊源考证。作者从庞德1908年欧洲之行的所见所闻及交往游历,推论中国艺术对庞德创作观念的影响,然后阐述了中国画的特征:“中国绘画讲究画外韵致,追求诗与画的结合,中国诗亦注重弦外之音,因此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已成为中国古代艺术的共识”(2)。作者同时引用莱辛对西方绘画的论述,以此分析了西方艺术观念中“诗”和“画”分别作为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区别与隔膜,通过对比,强调了中国绘画艺术融通豁达的特点。在游刃于文本内外和中西艺术之间的一番诗学考据之后,作者对《在地铁站》这一类诗的判断直指本质:“有一种诗,读来仿佛是一张画或一件雕塑正欲发言为诗,每一个概念、每一种情愫,都以某种元素的形式在我们活跃的意识中呈现”(62)。

最后,沿着在巴黎地铁站所获得的诗学印象,将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诗歌意象和更灵活的考据。作者分析比对了庞德据翟理斯(Herbert Giles)所著《中国文学史》(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改写的四首诗《仿屈原》、《刘彻》、《扇,致陛下》、《蔡赤》来进一步证实庞德诗歌打破诗画和音乐的艺术界限达到艺术媒体互相融通的美学效果(63-70)。在三种文献的比读(屈原原文、翟理斯的译文和庞德的改写)过程中,作者从语言的异同进入现代主义诗学话语的变迁,甚至通过两种英文表达和中文原诗的逐句对照分析,从节奏、韵式、文法到意象与情景的体认和重现,呈现了“神女”“落叶”“哀蝉”“绸扇”等典型意象的抽离原文语境的过程(63-69)。客观的文献学考据之间,是跃动的诗心,例如作者比较了《刘彻》的原文和两种英文的文法和诗学效果的改变,评论道:“(庞德诗歌)前四句几乎每行都是一个自足的意象与情景,最后一句完全改写原诗,突出‘一片潮湿的树叶粘在门槛上’,将此情此景与前面诗中所表现的情意绵绵并置,更能激发读者的想象,比翟理斯直白的述说‘掉下的树叶堵在门前’(Fallen leaves in heaps block up the door)要生动得多”(67)。又如,庞德将十句五言古体《怨歌行》改为三句诗行“Fan-piece, for her imperial lord”:

O fan of white silk,

Clear as frost on the grass-blade

You also are laid aside.

经过文本比读之后,作者写道:“白绸扇与洁白如草叶上的霜,与后面一句点睛之句形成并置,短短的三句所蕴含的诗之张力强于翟理斯的十行”(69)。学者陈寅恪认为,在进行鉴赏和诗学规律探索之前,当知晓“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求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则可以“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陈寅恪,2001:234),蒋洪新的上述诗歌解读,其实正是以“了解”、“同情”之态度,整合了“古典”与“今事”,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诗学感性与文化理解的融合。

在诗学考据的过程中,作者并不乐于独抒己见,在对材料的群分类列和考镜源流的过程中,文本真相通常自然呈现。有时候,作者仅仅是进行客观的文献学考证,述而不作。例如对庞德《仪式》诗集中的《墓志铭》(“Epitaphs”)的分析即是如此:

Fu I

I love the high cloud and the hill,

Alas, he died of alcohol.

Li Po

And Li Po also died drunk.

He tried to embrace a moon

In the yellow river.

墓志铭

傅弈

傅奕喜爱高云和山

啊,他死于酒。

李白

李白也死于饮酒

他想去捉月亮

在黄河里。

作者考证了《旧唐书》卷八十三所载傅奕自作的墓志铭原文语境,亦考证了五代时期王保定撰《唐摭言》、北宋梅尧臣诗歌《采石月下赠光甫》、南宋洪迈《容斋随笔》所载李白醉中弄月、坠溺江水的传说,在异域诗文的遥远追忆中再现了两位诗人因酒而死的情状,这类叙述,不再仅仅是文献学注解,因为翟理斯实事求是的浪漫解释(Giles,1923:153)无疑构成了庞德糅合上述传说来重建诗行的基础,更深入的理解在于能否站在庞德的位置,能否感受他离开美国流离于欧洲、流连于东西诗学传统的独特处境。庞德的诗歌寥寥数句,构成“珍贵的混乱和美丽的秩序”( 86),此时,更多的理论解剖其实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术语掩盖下的论证过程和结论通常类似,逻辑推理难以触及非理性的现代主义的意象本质,正如作者所言,“这种情况下还是少点理论好”(170)。上述“述而不作”的“诗学考据”反而彰显更多诗意。

纵观上述诗学考据的过程,“知人论世”的整体性视野突破了传统的文本概念,汇通了外在文化意象与庞德诗歌文本的内在联系,使庞德诗歌那饱含不同社会和时代观念中的意象上升到了摇曳多姿的“诗思”;研究结论回归意象主义诗人庞德的创作心理和诗歌传统,使庞德那博学而艰涩的“诗艺”呈现出了饱含着率真抒情方式的“诗意”;在作者笔下,诗与诗人、诗与文化的关联性论述是契合于现代主义文学经典的“审美力量”及其审美要素的,也是符合意象主义诗歌作者对外部世界的诗意认知规律的。其学术思想在“文本比读——情景体认——渊源考证——视野拓展”的研究过程中,贯穿着“推理、联想、感受、想象”这样一套探索文学经典“审美力量”学术方法,整合了主客观之间的诗学关联。

3.2 以意逆志:洞察意象的表达方式

庞德在《罗曼司的精神》一书的序言中以“明澈细节”(Luminous Detail)的观念来描述中世纪罗曼诗歌的艺术特点,该观念是指诗歌的意象总是包含在那些具有显现本质的个别而非一般的细节之中,诗歌语言后面的真实世界就是由这些具体可感的细节构成。庞德说:“任何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重要的。任何事实都可能是征兆的,但某些事实却能为人们观察周围环境、前因后果、秩序与规律,提供一种出人意料的洞察力”(Pound,1912:369-370)。蒋洪新的诗歌解读,正是通过切入语言所包含的文本细节、文化细节、心理细节、生活细节等内容,以暗示性的联想为和设身处地的感受为出发点,实现了庞德诗歌的“自然表达”和阅读者主动接受之间的话语交流,洞察并描述了庞德诗歌的意象表达方式。

庞德诗歌通过各种“明澈细节”的直陈方式,构成了隐晦艰涩的意象和强大创造力驱动下的漩涡般的诗意想象,这就要求研究者只有通过洞察细节,发挥自身的直觉认知能力,才能洞察庞德诗歌的艺术创造力。《孟子·万章上》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朱自清《诗言志辨》解释说:“以意逆志,是以己之意迎受诗人之志而加以钩考”(朱自清,2005:62)。可见孟子主张从作品的整体出发,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理解诗作的主旨,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蒋洪新的学术研究素以孟子学术思想为圭臬,他的庞德研究正是采用了这种“以意逆志”的考据式通释方法来透视庞德诗歌意象的表达方式。

这里以《庞德研究》中的诗歌文本批评为例,纵观该书,其“以意逆志”主要是通过这两个认知方式来实现的,即“汇通视域”和“洞察细节”。

首先,作者的诗学阐释模式是以意逆志、由外而内的“透视主义”,即始终以诗歌文本细节为中心,参以对之施以了影响的同侪时贤和前代诗人有关的书信、文章、手稿、诗作,以及庞德自己作为诗人和批评家的成长历程和生活事实,这些细节和材料虽然看来零星琐碎,但在庞德审美力量的辐射之下依然光芒四射。以该书第五章《休·塞尔温·莫伯利》为例(蒋洪新,2014:185-203),综观对《莫伯利》整体分析过程,作者围绕《莫伯利》的第一、三、四、五首诗,首先从文本细节(句式排列、韵律和意象的疏密、诗歌场景、诗歌人物)来切入分析,分析的背景材料来自于他的成长历程、生活背景和与朋友的交往信件。作者以类似的方式游刃于文本细节的内外而又所指如一。作者首先结合时代与庞德当时的人生处境,指明了庞德诗歌的价值所在:“它标志着庞德向伦敦文学界及其审美趣味的告别,同时饱含着诗人对于英美现代社会的辛辣嘲讽——庞德作此诗时已经31岁,他想总结自己作为诗人的前段经历,认为自己并未给缪斯添光”(同上:185)。

《莫伯利》开篇写道:

三年来,他跟时代不合拍

他努力恢复死去的诗艺,

想保持“崇高”的本来面目,

从头到尾错到了底 (转引自蒋洪新,2014:188)

对诗的第一句,作者首先陈述了1914年~1917年庞德的生活背景和文学活动,申明诗歌背后的事实:“(第一句)是庞德对时人评论的回应,他的朋友温德罕姆·刘易斯称他是一位热爱过去的人,其他人发现他不合时宜。”“庞德发起意象主义诗歌运动,继而爱米·罗威尔参与介入,庞德与她的主张不符,脱离了该运动,转而开始漩涡主义运动”(蒋洪新,2014:188)。并由此给出了诗歌价值判断:“这可能是庞德回击别人对他的反讽话,庞德一直认为自己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他的诗常发掘古代题材来表现现代思想,他曾把艺术家描绘成时代的先驱,将未来的利益赋予他的时代,当他尚未将要表达的东西组织成词语,他已走在感情或者哲学意义的前面”(同上)。

该诗接着写道:

知道你们在特洛伊吃了苦

没堵住的耳朵听得见;

他偏过船头,躲过险途,

那年大海浪激,无法上岸。(189)

……

他对时尚无动于衷

三十一岁的年华人们却已

把他忘却。对诗神的尊荣

这种事例没有助益。(190)

作者首先指明诗歌的喻指和诗学特征:“后面的诗节庞德借用古希腊中奥德修斯远涉重洋、历经艰险,返家与妻团圆的典故,喻指E.P.艺术探索的艰险……终于他发现自己的‘潘奈洛普’应是福楼拜。法国作家福楼拜所主张的精确措辞已成为庞德的意象主义运动的一条原则,庞德对他颇为崇拜”(蒋洪新,2014:189)。接着考察了庞德出版各种著作的年龄和时代背景,指明他出版《莫伯利》之时诗艺已经成熟,并设身处地的指出诗歌的情感基调:“庞德完成该诗的初稿时已32岁,维永在32岁时被迫离开巴黎,庞德在这个年龄离开了自己大展宏图的伦敦,诗中的不得志之感借E.P.之口说出”(同上:190)。可以看出,作者“以意逆志”的诗学通释是从不同的方向(生活背景、学术渊源、社会语境、诗学理论、文学交游、信件)指向了庞德的诗歌文本细节,从不同的维度全景式的构建了庞德的诗歌艺术图景。这些客观的文本和非文本材料,铺设了进入庞德审美世界的可触、可感的非理性途径。

其次,作者的笔触总能切入诗歌中的诸多关键细节,通过设身处地的体察诗人的内心世界,以一定的想象力和移情作用解开了庞德诗歌审美力量的密码。如果以第二章《诗之舞:戴着面具》蕴含的文化细节为例,可以发现,作者常常聚焦于蕴含大量文化细节的诗歌文本分析,通过主观感悟,穿行于古代典故、诗人经历和诗行之间,其解读方式是通过联想、影射、直觉等非逻辑推理的手法进行细节的放大和解剖。诗歌《少女》写道:

树长进我的手心

树枝升上我的手臂

树在我的前胸

朝下长,

树枝像手臂从我身上长出。

你是树,

你是青苔,

你是轻风下的紫罗兰,

你是个孩子——这么高;

这一切,世人都看作愚行。 (赵毅衡译,转引自蒋洪新,2014:115)

作者的解读方式是把典故的原始背景投射进诗人的现实生活,他叙述了典故的原始背景:仙女黛芬妮(Daphne)逃避阿波罗袭击变身为桂树;小亚细亚中西部变身为“连理树”的一对老夫妻的传说。而诗人写作这首诗的现实生活是:“那时他正与H.D.恋爱,这首诗是写给她的,诗中庞德将H.D.比作树,因为那时他们常在树林幽会”(蒋洪新,2014:114-115)。“树”这一文化细节所包含的牺牲和坚守不渝的内涵,并未被作者直接揭去其面纱,作者也并未直接陈述诗歌隐含的情感内涵和文化意义,而是将遥远的文化细节投射进诗人的现实生活,典故所产生的新的意义便自然得以明澈和放大,典故的悠长情思和诗句的有力表达直接指向现实的荒谬:“这一切,世人都看作愚行”,荒芜的诗意和冷静的诗思摇曳相映。

对第二章的另一首诗《战争来临:艾达安》的解读,作者运用了“直觉注视”来理解诗歌的文化细节。所谓“直觉注视”,作者解释道:“在直觉中,心灵与心灵直接注视,正是在人与物之间的平静关照或同情之中,审美主体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获得了解放,从而产生了美、真理和艺术。这种思想就要求艺术家找出‘人类情感的方程式’和‘直接处理物’,避免情感泛滥和拐弯抹角。不经过推理和分析的瞬间出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合体’诉诸直觉,达到了审美主体和关照对象之间的水乳交融”(161)。在对这首诗歌的解读中,作者将典故细节的叙述、庞德挪用过程中的变形和一战初期的英国士气并置在一起,诗思内涵和诗意表达两方面的内容未经刻意的逻辑推理而自然呈现了:“忘川”(Lethe)的典故在诗中突显了忘却人间恐惧的亡魂形象,“艾达安”(Actaeon)的典故突显了因女神戴安娜(Diana)而死的金甲闪闪、雄姿英发的艾达安形象,结合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英国士气高昂的情况,作者断言这首诗表现出庞德对大战来临的浪漫期待,虽然他的想法后来随战事的进展而改变(蒋洪新,2014:116)。而诗人对艾达安形象片段化的运用(突显其英姿,略去被撕成碎片的命运),作者认为是庞德“面具理论”的体现(同上:117)。于是对诗歌的意象表达方式的认知就以一种接近庞德式表达的明澈细节而得以实现。

4.0 结论

一般意义上而言,文学的考据主要涉及文献的搜辑、整理和考订,以及文学事实(文学史、作家生世、交游、文学流派、思潮与演变等)的考证。但是,本文研究的“诗学考据”思想,赋予了考据以新的内容和目的,可以说是以文学结构的“基本要素”(韦勒克、沃伦,1984:130)为考据内容,以探寻文本的“内在性的深度”(布鲁姆,2005:8)为考据目的,将传统的考据功夫与诗学的知识系统互济相成,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学者叶维廉所向往的学术境界:考据、笺注所提供的,是研究者认为诗人在创作该诗时整个心灵空间里曾经进进出出的声音、意向和诗式……是回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去探讨和运用中国古典阐释学的基础,而不是生搬硬套西方的理论框架(叶维廉,2006:68)。

刘梦溪先生曾提出建立中国现代学术的基本条件,就是在学术观念和学术方法上应该以“中与西之关系”为基本框架,要摆脱“唯传统”、“唯西方”的一元论思维下的自我束缚和求知禁锢(刘梦溪,2008:34-35)。在庞德研究的世界潮流中,从当代中国学人的视野开拓出别具新面的话语和境界,却殊非易事,亦鲜有尝试。蒋洪新通过“诗学考据”,徜徉于庞德诗歌那没有逻辑和思辨、只有真实的审美之力的现代主义漩涡边缘,摒弃单纯的理论套用和抽象思辨,综合各种诗学和非诗学的因素,探索了庞德诗歌作为文学经典的深度。这样的学术思想,在经历了西方阐释学的“作者中心论”、“读者中心论”、“文本中心论”、“后现代解构论”的兴废更替之后,在破除比附西方观念、归化西方文论的旧习方面作出了努力,建立了一个贯穿古今、沟通中外的更为开放的文学批评空间,在全球化的学术趋同语境下赋予了西方文学研究以鲜明的中国色彩。

注释:

① 下文凡是出自蒋洪新、郑燕虹的《庞德学术史研究》的,仅标注页码。

② 庞德的“意象”既强调客观的一面,更强调经过诗人对事物的诗学加工过程,这一点从他对意象的诸多描述可以看出,例如,庞德认为诗中的意象也是一种心理表象;是“理性与情感的复合体”;是经诗人对知觉表象的“融合”、“传导”、“冲洗”等加工后产生的一种质变;意象的瞬间呈现给人一种自由的解放感。(黄晋凯等,1989:135-136,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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