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音诗《最后四首歌》
2018-01-06张远帆
张远帆
摘 要:晚期浪漫主义大师理查·施特劳斯在他生命的暮年创作了“天鹅之作”《最后四首歌》,创作灵感主要来自于诗人赫尔曼·黑塞的几首同名诗。这首音诗是文学与音乐的完美综合体,是“诗”化美的艺术性再现。音乐阐释了诗词,述说人世间普遍的死亡主题,在对诗词的理解中找到人的存在和意义。作曲家以诗作为音乐的基础,从诗歌的情感表达出发,将音乐用诗歌的哲理性思维创作出来,乐思充满了诗化的哲学,使作品具备诗的品味,诗性的美和诗的境界。主观抒情的音乐配以符合情绪的诗词,音乐与诗歌合二为一。
关键词:最后四首歌 音诗 理查·施特劳斯 赫尔曼·黑塞 死亡
一、引言
《最后四首歌》是理查·施特劳斯于1946至1948年期间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作曲家目睹了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期间又经历了个人职业生涯的剧烈变动,最终鼓足勇气完成了生命暮年的惊世之作。这部音乐作品极富想象地述说了人世间普遍的死亡主题,交响乐队与女高音完美结合,忠实地反映了艺术家内心的恐惧和欲远离混乱生活的愿望,希冀在音乐的世界里寻找人生理想和一份心灵的寂静。
创作灵感来自于诗人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和约瑟夫·冯·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的四首同名诗歌《春天》《九月》《入睡》《在夕阳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爱好音乐与绘画,是一位被世界公认的漂泊、孤独、隐逸的诗人,作品充满了遐想与浪漫,是“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这部作品的歌词选自诗人创作前期的诗集。在这部声乐与乐队的交响套曲作品中,作曲家精挑细选了四首象征死亡和事物终结的诗作为歌词,配合乐队及女声以展现生命的即将消亡。乐曲的开头给人一种不安的情绪,但逐步地过度到安息的意境中,使听者感受到一种美满的静止与幻想的满足。
黑塞简练的诗风在音乐中得到了完美的再现。调式、音色与意象自然和谐,展示了四季的更始复新,爱情,沉睡以及死亡。每首歌曲的弦乐部分精妙简洁、女高音独唱明朗悠扬,在庞大乐队的衬托下,轻响错落、起伏不定。
二、诗人与作曲家的艺术创作背景及音乐哲思
每位艺术家的审美意识的形成或改变必定会受到多样的个人性格、不同的社会际遇和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作曲家是通过音乐创作将自己的主观世界客观化,通过音乐将自己的内在世界表露出来,这无疑是受到个人潜在意识的支配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叔本华、尼采为代表的德意志生命哲学对德国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范围波及同代和后世,这其中就包括理查·施特劳斯。他将两人的生命哲学当作信条,以帮助自己克服人生的困境。
在这动荡不安的半个世纪期间,德国从魏玛共和国的 “黄金20年” 转变到纳粹时代的 “第三帝国”,独裁者希特勒将艺术作品变成了自己的代言工具以强化纳粹的“集权主义”。当政治因素渗入艺术创作,艺术作品成为统治者的操控工具,大量的艺术人士及文化精英为了基本的生存权利,为了抵制对纳粹政权的反人道统治,主动或以被迫的姿态纷纷逃离德意志,以此来反抗统治阶级对艺术家个人精神生活的亵渎。理查·施特劳斯同样经受着内心多重的“矛盾”(表面上的妥协、精神上的反抗与逃避)的折磨,无所适从地陷入了最深的忧郁。为了排解内心沉重的郁结,他把音乐当作自卫的武器,从音乐创作中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叔本华曾提出了一个与实在本体论相对的、富有挑战性的观点:“世界是我的表象”。认为人如果要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个人变为一个无意志、超时空的纯粹主体,然后透过超逻辑的直观方式(即审美直观)来看待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然而,鉴于音乐是一种不依赖于具体视觉表象和语意逻辑的艺术,通过它可以揭示事物内在的本质,因此,音乐成为了纯粹主体对世界进行审美直观的主要手段。当纯粹主体沉浸于由审美直观产生的无意识、超时空、超逻辑心境的同时,主体自身也达到了自我否定的境界。[2]126这一否定其实是一种悲观主义的思想,是对生命意志中一切欲求的克制。而尼采并不认同这种自我否定的主张,提出权利意志在人生命中的重要性以及其著名的“超人”精神。其核心就是强调生命意志的自我创造和提升,且把艺术视为生命意志的最高显现,并将艺术、审美直观和生命意志同一化。[3]28119世纪末理查·施特劳斯将兴趣转向到了尼采,创作早期的否定生命意志、解脱痛苦、遁入虚无转向了以痛苦克服痛苦并在其中感受生命的价值和愉悦,视意志为人的本质,通过音乐手段戳穿叔本华的行而上学。这在他以后的创作尤其是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尤为突出。罗曼·罗兰曾这样评价理查·施特劳斯:“相对他的情感而言,他更关心他的意志。……他的意志是英雄般的,统治一切的,充满向往的,并强大到至高无上的地步。”[5] 257这与黑塞死亡意识中蕴含的超越精神是不谋而合的,即信仰不死、轮回、永生、新生等。当人相信死亡不是终结,就会平静安宁地接受死亡,他的死就具有了一种超越性的美,并在死亡的荊棘丛中开辟了一条通向生存的希望之路。
世界大战的阴霾使得无数的人开始怀疑理性,失去信仰,觉得上帝已死。知识分子们和艺术家们在炮火硝烟中,在日趋没落的社会里为维护自我精神的完整性仍极力追寻个体的本真存在。但当找不到与世界和解的方式时,他们只有走向沉沦,走向死亡。同样面临战争威胁的黑塞在创作的过程中多以死亡作为故事的精神脉络来认识人类的处境,来追问生命的意义,表现出深切的现实关怀。二战后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理查·施特劳斯在“非纳粹化”审判的压力和恐惧下也同样地离开了德国前往瑞士,在和平的环境中,一边疗养一边进行创作,通过《最后四首歌》渴望灵魂的自我拯救,宣泄和释放自己积蓄已久的混杂的情感,正如尼采的酒神精神,确立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立场,用音乐引领人们对具有感性特征的酒神精神进行象征性直观并在音乐中赋予这些象征性形象以丰富的内涵。
三、《最后四首歌》的诗歌意象及其精神内涵
在死亡的象征体系中,黑暗的夜的意象占据了中心位置,这正切合人们对神秘未知的死亡的感知。人的死亡就如同夜里人的入睡,所以,夜、睡眠和死亡就自然相联了。这四首诗歌中就有许多夜的意象以表达诗人对夜与死亡之密切关联的理解,通过永恒的睡眠表现出一种和平宁静。与此同时,梦与夜也是密不可分的,所有的梦都有象征意味,是人的内心隐秘愿望的曲折表达。诗人作品中梦的片段也有其深刻寓意。[4]17除此之外,鲜花的美丽及其美丽的转瞬即逝也被作为象征生命短暂的意象用在诗词中加以吟咏和感叹。
第一首乐曲《春天》
诗词如下:
在昏暝之穴,
我梦你已久;
你的青青树色,你的噫气如兰,
你的鸟语花香。
如今你如新启封,
以你的盛装与仪态万种,
浴着彩光,展示我
你迷人的娇容。
你把我重认,
温柔地把我引逗。
你的欣忭流被
使震栗流过我的四肢。[1]7
尽管作曲家人在暮年,所唤起的是经历世事沧桑之后对春天的怀念,对活力、生机与激情的向往。然而第一首歌《春天》本身却与主题相干甚少,听起来一点也没有与春天相称的气氛,乐曲始终贯穿着一种忧郁与不安的情绪和沉思与黯淡的音响,这与当时二战前后社会大动荡和惨遭战争的大背景是暗合的。高扬的女声伴着悠扬的威尼斯船歌,自由、纵情、毫无顾忌,有种不停向前迈进但又不稳定的感觉,似乎能听出作曲家对一丝美好生气的挣扎,但是主导音节使得歌声与乐曲相互融合统一,女高音在诗词的感染下更加自由地发挥了作曲家的想象力,时而阴郁低沉,时而流动高亢,表现的是一种不安与迷惘的心境。
第二首乐曲《九月》
诗词如下:
花园在哀悼,雨
以清凉撒入花丛里。
夏迎着最后的日子
栗然孑立。
金黄片片
自高挺的合欢飘落。
夏天强颜笑入
行将调尽的花园梦里。
只有在玫瑰那儿,
它还将盘桓,把归宿找寻。
缓缓地,它闭上
大而倦怠的眼睛。[1]136
《九月》是一个典型的“抒情乐章”,那种紧接着春天之后充满生命力的夏天的内容丝毫也未提及,而是展现出初秋的萧瑟。黑塞诗中金色合欢的飘零,花园里夏日雨滴的清凉以及晚夏时节的强颜欢笑都预示着生命的逐渐消逝。失望与疲惫之后,“闭上大而倦怠的眼睛”,那才是幸福安宁和归宿。第一乐章的主导音再次响起,沉潜的乐句,逐渐飘散的女声,抒情安慰的独奏圆号,一切昏黄朦胧,乐曲和谐动听优美。黑塞的这首抒情小诗看到的不是初秋将至的硕果累累,而是满园凋零的寂寞与忧伤,作曲家对死亡主题的理解也正是通过词与音乐的结合而表现出来的。
第三首乐曲《入睡》
诗词如下:
白日已耗尽我的精力,
我当热望满怀,
把漫天星斗的夜迎納,
当它是个困倦的小孩。
双手,放下一切活计!
头脑,忘却一切思考!
我一切的感官
都要睡个好觉。
而我的灵魂将无拘无束
把自由之翼轻拍,
好在夜的魔圈中
深情地、千倍认真地生活。[1] 76
《入睡》是《九月》的抒情姊妹篇,由較为动荡的开头走向安详的末乐章,心灵随着歌声放飞,使人感到无比的满足。艺术家想表达的核心理念就是坦然地接受死亡并寻求解脱。诗词中的“我”历经坎坷,十分困倦,精神恍惚地在夜晚遥望星空,渴望能卸掉所有的重担去寻得心灵的安歇。这个困倦的小孩既是饱受妻子精神病打击致使神经衰弱的诗人黑塞又是一生繁杂、无力回忆过去的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都期待痛苦的完结,疲惫的了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空白,只有一个纯净的世界。女声独唱和急促的钢片琴烘托出入睡后对静谧的渴望。随着歌声与乐队的渐渐暗淡,动听销魂的小提琴独奏配合慵懒低沉的温柔女声,犹如圣咏一般,连绵不断,仿佛灵魂能自由地在太空中飞翔,不受任何约束。
第四首乐曲《在夕阳下》
诗词如下:
这里我们经过了一生中的苦难及幸福,
携手在此流荡着。
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
让我们做片刻的停留吧!
倾斜的山谷环绕着我们,
气氛变得更为黯淡。
两只百灵鸟却依旧向,
向睡意渐浓的天上飞翔。
让它们尽情地唱吧、飞吧,
睡眠的时候即将到来了。
在这孤独的路途中,
千万不要迷失了方向。
啊!前面更有充满宁静的平安,
在那夕阳渐沉的红光中。
我们漫游后的心何等疲惫,
难道这就是死亡吗?![6] 12
这一乐章是根据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的这首诗谱曲的,是套曲最后的大型终曲,也是整个乐曲的中心。诗词描写了一对老年夫妇在回顾了人生的苦难与幸福后表现出对安宁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思考,对死神思想情绪的对白。虽然谈及死亡,但展现的却是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对死亡的欣然接受,把一切都交托死亡的平静。只要两人永远互相扶持、互相激励、互相敬爱,死亡并不可怕,人生的迷茫才是致命的毒酒。夕阳是夜晚的前夕,但这对老夫妇已经做好了迎接夜晚到来的准备。作曲家结合个人处境,与诗词产生强烈的共鸣:天空飞翔的两只百灵不正是自己和妻子的写照吗?长笛的颤音在这里将百灵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历经沧海桑田,饱经人生岁月,死亡是一种必然也恰似最好的归宿。延绵的管弦乐极具怀旧色彩,勾勒出庄严的诀别。乐曲自始至终表现了一种美满终结之感,这与诗歌最后的“死”的疑问是呼应的。离调,和声,直至歌声淡出,乐曲行进速度逐渐放慢,倦怠取代欢腾,整部作品在平稳安详的乐曲中结束。
四、结语
《最后四首歌》是浪漫主义晚期的“天鹅之作”,是在乐器中加入人声的交响音诗歌,它旋律抑扬,飘逸华丽,温婉优美,在世界音乐宝库文献中确立了非常巩固的地位。对于诗人和作曲家而言,创作行为本身就标志着与命运抗争以及对抗死亡的意义。面对死亡这个本己的可能性,人以能动的方式组建此在,凸显生命此在的内在本质,完成了对生命意义的指认并使意义得以实现,生命得以延续。这也正是艺术家们对自身存在的执著和对死亡的超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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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刘雅新.理查施特劳斯《最后四首歌》的精神意蕴[J].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2(4),总第129期.
[3] 彭越,陈立胜. 西方哲学初步[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
[4] 吴华英.向死而生[D].湖南:湘潭大学,2003.4.
[5] (德)瓦尔特·德皮施.里夏德·施特劳斯[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12.
[6] 许勇三.里·施特劳斯《最后四首歌曲》的赏析[J].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