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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护国家统一与促进边疆发展:边疆危局下格桑泽仁康区治理思想再认识

2018-03-31周智生

思想战线 2018年5期
关键词:西康

周智生

格桑泽仁(1904~1946年)是近代西康地区著名的政治领袖及活动家,是近代我国边疆民族地区少数民族政治和文化精英代表之一。对于格桑泽仁的研究,是研究近代康藏地区社会史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内容。从目前对格桑泽仁的研究现状来看,多集中于对其生平事迹的记叙、梳理及对格桑泽仁事件的探讨,或是将格桑泽仁的康人治康主张及其“导演”的格桑事件,更多放在民国中央政府与西康刘文辉势力博弈背景下来解读,而没有放在近代边疆危机下川藏纠纷迭起,康区本土精英在维护祖国统一、反对分裂这一认知前提下,对于康区治理建设的路径探索等多重视域中系统分析。由此导致的是,对于格桑泽仁的康区治理与康区建设思想方面的研究广度和深度不足,无法全面展现格桑泽仁这一重要历史人物及其“康人治康”思想的时代意义和历史价值。因此,本文通过对于格桑泽仁治康思想的系统梳理和解读,希望从历史这面镜子中,更多看到本土精英维护国家统一与主动探索实践推进边疆治理的历史镜像及其启迪反思。

一、康区社会变动中的格桑泽仁

清末以来,滇藏川毗连地区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中,因地域和发展条件的差异,出现了一些颇具本土时代特征的精英力量。他们的出现和崛起,虽然对本土传统社会的影响和渗透没有寺院势力那么显著和强势,但是作为新兴力量,他们的活动印迹和思想论点不仅体现出了时代的社会发展烙印,折射出了传统封闭社会在转型过程中的社会思潮,而且也能从自下而上、由内而外的基层视域中,看到边疆省际边缘区社会变革转型的艰困与希望。

格桑泽仁,藏族,原名王天杰,1928年到南京活动后改为格桑泽仁。[注]冯有志编:《西康史拾遗》(未定稿)上卷,甘孜: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办编印,1994年,第85页。1904年出生于巴安(今四川巴塘县),原籍云南丽江,由云南迁往四川巴塘已有五代。[注]曾文琼:《格桑泽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合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16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2页。格桑泽仁是清末赵尔丰经略川边时在巴安开办第一小学的学生,后被赵尔丰吸收进其开办的巡警学堂,因辛亥革命爆发,巡警学堂解散,又入教会学校学习,[注]冯有志编:《西康史拾遗》(未定稿)上卷,甘孜: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办编印,1994年,第84页。后考入云南昆明中学。格桑泽仁精通汉藏两种语言文字。[注]曾文琼:《格桑泽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合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16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2页。1926年,格桑泽仁进入西康屯垦使刘成勋所办西康陆军军官学校学习,后该学校被迫解散,格桑泽仁只好流寓雅安。适逢九世班禅委派的代表宫敦扎西到西康考察,宫敦扎西是不通汉文汉语的西藏人,需要翻译,格桑泽仁毛遂自荐,充任翻译,陪同宫敦扎西考察了西康15县。[注]冯有志编:《西康史拾遗》(未定稿)上卷,甘孜: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办编印,1994年,第84页。接着,宫敦扎西奉班禅之命赴南京打探局势,邀约格桑泽仁一同前往南京。所以任乃强先生说,格桑泽仁“以通汉藏语文,从班禅之徒至京”。[注]任乃强:《康藏史地大纲》下册,雅安:雅安建康日报社,1942年,第62页。

随后,格桑泽仁因受到考试院院长戴季陶的赏识,在戴季陶等人的关照下,担任蒙藏委员会委员,兼任蒙藏周报社副社长。[注]《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五六期合刊。戴季陶并授意格桑泽仁选送西康藏族青年前来南京学习。1928年,第一批到南京的巴安10名学生,得到蒙藏委员会的优厚招待,戴季陶见了夸奖有加,并设宴招待,将这10名学生的藏名称呼一律改为汉名,[注]陈强立:《格桑泽仁、诺那、刘家驹》,《四川文史资料选辑》第27辑,成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印,1982年,第119页。最末均取一“西”字。[注]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3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43页。戴季陶说,这十西就是以后“定西治西”的人才。[注]陈强立:《格桑泽仁、诺那、刘家驹》,《四川文史资料选辑》第27辑,成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印,1982年,第119页。根据相关呈文显示,这10名学生是:杨绍西、江安西、羊化西、胡平西、郭惠西、马定西、江新西、杨光西、汪济西和方巩西。[注]《西康旅京民众杨仲华等请中央速电达赖制止藏军侵康并拟四项处理办法致蒙藏委员会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编:《康藏纠纷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0年,第93~94页。此后,赴内地学习的西康学生又陆续增多。据说,在格桑泽仁的极力争取下,仅1932年前后,巴安一县到南京读书的就达50多人。格桑泽仁还把西康来的学生送往各地培养,这些人后来大都成为他的亲信和骨干。[注]曾文琼:《格桑泽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合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16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3页。1930年夏,“西康留学京、平、辽、晋各地的学生,纷纷毕业,集中首都,预备回康”。[注]杨仲华:《西藏纪要》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402页。经格桑泽仁呈准中央,在南京设立西康特别训练班,为坚革命之意志,作有系统之训练。训练班附设于中央政治学校,一切设备布置完善后,于9月17日移入政治学校,所有宿膳服装均由中央津贴。该班所授课程,并聘请中委桂崇基为主任,格桑泽仁、鲁觉吾为教务。[注]《西康训练班之开班》,《新亚细亚》1930年第1卷第1期。

格桑泽仁在南京,直接间接地对刘文辉颇多指责,威胁到刘文辉在西康的统治。刘文辉认为,西康建省有实际困难,应具备4个先决条件。[注]黄天华:《边疆政制建置与国家整合:以西康建省为考察中心(1906~1949)》,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3页。格桑泽仁则认为,西康建省已“规模粗具”,“从速组织西康省政府,而康地现有各县始能维持也”。[注]《呈行政院为本会委员格桑泽仁提议速组西康省政府决议转呈行政院核准由》,《蒙藏委员会 公 报》1929 年 第1~2期。总之,格桑泽仁历诉西康有建省之必要,否则,西康必陷于极危险的地位,甚至于不可收拾。格桑泽仁在京,迭次据理反对刘之举动,所以刘对格桑泽仁恨之入骨,并集合其学生,组织“反格大同盟会”,因此两人之冲突愈趋显明。[注]《刘曼卿女士口中之康藏纠纷另一报告》,《中央周报》1932年第211期。

1931年4月27日,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三八次常会决议,派格桑泽仁为西康省党务特派员。当时报道称:“国府以积极筹备西康建省,特派蒙藏委员及海陆空总司令部参议格桑泽仁,前往西康,主办党务,宣扬中央德意,先从开化边民入手”,“此行关系巩固西陲甚巨”。[注]文 斗:《西康党务应积极推进》,《康藏前锋》1933年第3期。时任《蒙藏周报》主编的黄奋生后来也说:“民国二十年,中央欲积极筹备西康建省,乃派蒙藏委员会委员格桑泽仁为西康党务特派员,前往西康办理党务”。[注]黄奋生编:《蒙藏新志》,北京:中华书局,1938年,第544页。格桑泽仁所带人员,因路远责重,人选颇费周审,派定龙灵为无线电台台长。龙君于无线电学识经验,固甚丰富,于党务政治,亦颇有研究,此番赴康,实为特派员之臂助,将来边疆之发展,与屏藩之巩固,均利赖焉。[注]《西康党务人员出发》,《蒙藏周报》1931年第755期。当时,民国中央政府和西康地方进步人士对格桑泽仁此行都寄予厚望:“特派蒙藏委员会委员格桑泽仁,前往西康,主办党务”。[注]文 斗:《西康党务应积极推进》,《康藏前锋》1933年第3期。1931年6月10日,格桑泽仁一行离沪,分两路前往,格氏率部分人员由云南入康,另有汪席丰等7人由四川入康。[注]《刘曼卿女士口中之康藏纠纷另一报告》,《中央周报》1932年第211期。

格桑泽仁既素恨川军控制西康军政,压制知识青年,剥削人民,心切自治,喊出“康人治康”口号,尽力向国民政府所办各种学校保送边生,培植骨干。[注]刘家驹:《格桑泽仁提缴马成龙团枪械始末》,《巴塘县文史资料》第2辑《刘家驹专集》,巴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巴塘县委员会编印,2005年,第125页。现在上有中央委任,下有建设队伍,于公于私皆欲实现夙志。格桑泽仁与刘文辉即由隔空较劲转为同台竞技和正面交锋,冲突自然不可避免。

1932年1月底格桑泽仁抵达巴安,开始筹备党务工作。但除本地父老僧俗认为家乡出了人才,特别欢迎外,凡属二十四军之军长、佐僚、士兵,咸有戒心。格桑泽仁见驻巴官兵仍然骑在人民头上,一贯歧视藏族,打击知识青年,民怨甚深;而国民党中央又鞭长莫及,不如先下手为强,遂私与杨朝宗密商起事。格桑泽仁还亲往拜访巴安康宁寺大小活佛及地方有势力的绅士,密谋策划提缴驻军枪械,建立僧俗武装。[注]刘家驹:《格桑泽仁提缴马成龙团枪械始末》,《巴塘县文史资料》第二辑《刘家驹专集》,第126页。准备脱离刘文辉部的羁绊,推动实现康人治康的政治主张。

1932年2月26日,格桑泽仁在杨朝宗的支持下发动事变,组织成立了西康建省委员会和西康省防军司令部,自任司令。另建一武装团,以杨朝宗为团长,并宣布五条政纲:实行地方自治;力图民族平等;废除乌拉制度;改进耕牧技术;发展文教事业。接着,他将巴安县的街名更名为中山街、博爱街、自由街、平等街等。[注]曾文琼:《格桑泽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合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16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3~74页。按:赵跃中,即为前述赵耀忠。同时还成立了西康藏区第一个国民党县级党部——“巴安县党部”。这就是近代康藏历史上轰动一时的格桑泽仁事件,也称为“巴安事变”。与此同时,格桑泽仁还命盐井贡嘎喇嘛提缴刘文辉部42团驻盐井部队的武器,遭到贡嘎喇嘛拒绝,格桑泽仁遂带兵征讨,贡噶喇嘛便投靠了西藏噶厦,并与藏军联合,进攻巴安民军,进而包围了巴安县城。巴安民众在格桑泽仁的指挥下,藏军始终未能攻破城池。就在格桑泽仁与藏军战斗正酣之际,刘文辉对格桑泽仁提出的“康人治康”口号及收缴其属部武器的行为大为光火,调该军马成龙团赴巴安镇压,逼迫巴安民军缴枪,继而捕杀了格桑泽仁手下杨朝宗、吉村曲批等骨干分子数人。格桑泽仁闻讯后无奈只得从巴安取道云南返回南京。至此,历时3个多月的“巴安事变”,“最后以格桑泽仁失败、藏军溃回金沙江以西、西康军阀继续统治巴安宣告结束”。[注]协绕益西:《近代康区著名政治活动家——格桑泽仁》,《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6期。

格桑泽仁以康人治康为目标的这次起事,充分表达了长期处于川藏夹缝中难以自立生存发展的康人本土精英渴望被认知、渴望被尊重、渴望获取地方政治建设平等参与权的欲求。格桑泽仁在蒙藏委员会任职,因工作关系,对国民党的民族理论可谓烂熟于胸,也明白国民党及国民政府对国内民族自治自决的前提和底线,即“以扶植蒙、藏民族,使之能自决、自治,与国内各民族实行团结,为整个的大中华国族为目的”。[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档案局,中国社会科学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新疆通史》编撰委员会编:《近代新疆蒙古历史档案》,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01页。虽然格桑的政治蓝图在现实中无奈被毁灭,但是所提出的“康人治康”“地方自治”等政治主张,不仅直接推动了西康建省的步伐,而且还进一步唤醒了康区本土精英分子的政治自觉,进一步激发了他们主动参与康区政治建设的热情,对后来的康区社会变迁产生了深远影响。如“诺那事件”以及“班禅行辕事件”中,均在格桑泽仁基础上,继承性地提出了“康人治康”的口号,格桑泽仁康区治理思想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二、格桑泽仁康区治理思想之三大机轴

事实上,从当时特殊的历史时境出发,结合滇藏川毗连地区历史以来的汉藏边缘地带的区位特性,我们认为,格桑泽仁的治康思想及主张,并非只是像以往所描述的利用康人自治的旗号,实现与刘文辉的统治势力的分庭抗礼,简单寻求政治上的康区康人自治,而是有着更加丰富的内涵和意义,需要在清末以来西南边疆危机逐渐深重的历史情境中认真审视与梳理。

(一)康区治理须以维护国家主导为首要

格桑泽仁的康人治康和康人自治,与清末民元以后,西藏地方政府在英国人煽动下鼓吹的名为自治实图独立的“藏人自治”截然根本不同。他的基本政治立场,正如其自己一直强调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明白的说:我是反对边疆民族独立,同时反对大汉族主义。”[注]格桑泽仁:《边人刍言》,重庆西藏文化促进会,1945年10月,第2页。格桑泽仁反对大汉族主义,但其政治立场首要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是维护祖国统一、反对分裂,这是其治康思想的根本精神和指导思想。也就是基于中央政府统治管理,维护祖国统一的前提下,更多借助本地力量参与管理,即格桑泽仁自己反复强调的根本前提:“健全政府,直接中央,并与康人以参政权,则康人莫不欢心踊跃,西北已失各部,亦必自能团结。”[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对于康省政务之主要人选,格桑泽仁认为,应在中央直接统筹下进行:“则中央可遴选资深望重之党员而富有军事学识者,指派为康省府主席,复以充分容纳康人参加政务,以便引起西藏人之内向。”[注]《呈行政院为本会委员格桑泽仁提议速组西康省政府决议转呈行政院核准由》,《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所以,格桑泽仁是从国家统一大局着眼,将康藏问题联系起来思考的。他认为,西康问题解决,“则后藏文化不难沟通,三民主义亦渐次实现于三藏土地。彼帝国主义者,则无从施其伎俩矣。故西康改省实与西藏有重大关系,苟康事处理完善,藏事亦迎刃而解”。[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西康改省之计划》,《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

为此,格桑泽仁进一步深入阐述了西康建省对统一西藏的重要性。强调:“从速组织西康省政府而中藏之恶感可释也。”因为“康藏民族最感深痛之印象者,即清末赵尔丰之武力政策及一部之贪残川军最易发生民族之恶感,为外侮所利用”。因之,“从速组织西康省政府而三民主义之精神得以折服藏人之反动也”。因为“反动派乘隙蹈瑕,从事于挑拨离间之计,非谓中国内争无宁息之时,便谓中国统一无希望之日,甚至谓国民党之主义是均不利于藏人,而谬引没收庙产之词,作耸动喇嘛反汉人之计。在康藏人为保存宗教,何怪此说之易煽动。今日西康成立省政府,必组织党部,举凡先总理之一切著述及党义,均可逐次翻译而宣传之,待康民以平等之精神,则藏人自闻风而内向……我无瑕隙可指责,挑拨离间之计穷;我有仁善可言,则反动之机泯”。而且,实行西康建省之后,西康以同文同种之关系,为中央作承上启下之枢纽,必先明了藏事之真相,始有解决藏事之方针,今日直接整理西康,即无异于间接作整理西藏之准备。[注]《呈行政院为本会委员格桑泽仁提议速组西康省政府决议转呈行政院核准由》,《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

同时,为解决西藏问题,格桑泽仁还经过深思熟虑,提出和平、武力两种办法。和平办法:“政府宜选一熟谙藏情且复与藏方稍有关系之人任为宣慰使”;武力办法:

若宣慰无效,达赖等顽梗不化,则以西康省政府为解决藏案之主体机关,征集全康民兵参加,川军组织护法军,命班禅进驻西康,担任护法军总司令之名义,以资号召,则名正言顺,事无不成。盖班禅、达赖同为佛教主,西康、西藏又是同一民族,似此民族内争,犹如一家弟兄之口角,不致涉及国际问题。否则,陈述国际联盟,以班禅所代表之大多数西藏民众及西康民众均可自动陈述意见,并证明中国版图之所及,与夫历史、地理之关系,以听国际公论之解决。最后胜利,舍我莫属。……前藏三大寺内之喇嘛,西康人占十分之七,藏中重要之工商业,多数尤为西康人据有,且大局所趋,彼辈亦乐为内应,似此外攻内应,决不难打倒少数之亲英派。[注]格桑泽仁:《解决西藏问题意见书》,《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

由此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格桑泽仁的康人治康,并不是单纯强调康人在康区的政治主导权,而是反复强调康人治康的政治参与权。参与权的提出,显然可以看到格桑泽仁作为康区的本土政治精英,在所提倡的自治问题上,首先也是把维护国家在边疆治理的主导权放在首要位置上的,其治康设计蓝图中权力层级体系是清楚而明晰的,而并不是简单而单纯地鼓吹突出康人主体性的“康人自治”。正如格桑本人不断强调的:“政府负有统筹全局之责,以边疆情形之特殊与复杂,格外应当培植鼓励边疆人参加服务,以求因地制宜。我们边疆人也欲得尽已之所长,而发挥之。这可以说是国事的分工合作。而不当认为边疆人狭隘的乡土观念。”[注]格桑泽仁:《边人刍言》,重庆西藏文化促进会,1945年10月,第27~28页。认识到格桑泽仁这个根本出发点,才能对其治康思想背后维护国家统一前提下,充分调动利用康区本土人才参与康区治理,渴望尽早实现康区保境安民的良苦用心加以体察体会。

在川藏纠纷中,“藏方遂乘机进取,用整个西藏民族独立为号召,并有援助康人自治之宣言,故藏军解决川军,康人均坐视不顾”,以致“康地三分之二均被占领”。[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所以,格桑认为,必须以爱国爱党宣扬三民主义为旗帜,提倡康人自立自强的主体意识,重构康区文化的时代性和独立性,才能起到避免被西藏分裂主义势力利用宗教影响叫嚣裹挟的所谓民族独立所迷惑。1931年底,格桑泽仁返回川边后,先派党部秘书黄子冀赴巴塘,“先行成立党部图书馆”,自己则赴早己“陷入无政府状态”的乡城、得荣等县,“宣布中央德意,及三民主义”。[注]格桑泽仁:《康藏概况报告》(1932年12月),第15页。1932年1月初,格桑泽仁到达巴塘,随即在巴塘大力宣扬“党化西行”,并且将汉语译成藏文,像标语似的贴在巴安各处的街头巷尾。[注]赵心愚,秦和平编:《康区藏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辑要》,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392~400页。格桑泽仁等人此后又多次到义敦、稻城、理化各县宣传,“各送总理遗像一张,及藏文油印之许多党义宣传品”,并开设简易党义训练班,征集党员等。除了党务工作外,格桑泽仁还拟将文化教育作为工作重点加以推进。[注]格桑泽仁:《康藏概况报告》,1932年,第15页、第14页。为了实现三民主义思想在康区的有效传播,格桑泽仁甚至还尝试过在巴塘党部礼堂中总理遗像之旁,悬挂一释迦佛像,[注]格桑泽仁:《边人刍言》,重庆西藏文化促进会,1945年10月,第5页。以适应康区特殊的意识形态。他还将巴安县城内的主要街道更名为中山街、博爱街、自由街、平等街等。“这完全是在统一国家框架下的政治话语,其中非但没有‘民族主义’运动中构建本民族之神圣起源、反对同化、尊重地方传统之类的内容,甚至没有提出‘自治’的主张。”[注]王 娟:《化边之困:20世纪上半期川边康区的政治、社会与族群》,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88页。

格桑泽仁事件爆发后,西藏地方政府认为,格桑泽仁与川军的冲突,无疑给正在康区与刘文辉川军作战的藏军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进攻机会。如果能够联合格桑泽仁反抗川军,局势将对藏军非常有利,因此西藏地方政府很快就派人前来联络。十三世达赖喇嘛先后亲自派代表军官葛松得青、喇嘛普博等去巴安游说格桑泽仁,称赞格桑泽仁之举,“藏中自达赖以下,甚为欣慰”,并劝格桑泽仁“服从达赖,会兵进攻”。[注]格桑泽仁:《康藏概况报告》,1932年,第29页。合作进攻川军的建议遭到格桑泽仁断然拒绝之后,藏军又提出借道出兵,同样也遭到了严词拒绝。之后格桑泽仁自己也如实将这一情况向中央进行了报告:“今年巴安二·二六党军冲突,即乘机百端联络,欲假道攻炉,以遂其吞并西康之野心,而遂其大西藏国之迷梦,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泽仁以巴安关系国防,本阋墙御侮之义,严词拒绝。”[注]《格桑泽仁电京请援》,《中央周报》1932年第225期;四川省档案馆编:《近代康区档案资料汇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58页。被拒绝后的西藏地方政府恼羞成怒,直接派兵进攻格桑泽仁的根据地巴安:“彼计不得逞,竟于五月巧日,令彼前敌指挥西哇冷巴率军四千余人,猛袭巴安。”[注]《格桑泽仁电京请援》,《中央周报》1932年第225期;四川省档案馆编:《近代康区档案资料汇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58页。康南僧民在格桑泽仁的率领下,“亦以国防所在,不顾同族同教关系,与泽仁一致抗藏”,[注]《近代康区档案资料汇编》,第458页。始将顽敌击退。康南僧民之所以不顾同族同教关系,是因为:“达赖既占两藏,欲将西康并吞之,以遂其所谓恢复唐沽忒版图之愿望,乃利用宗教关系,向康人发出一种宣言曰:康藏人同文同种,与其受异族川军虐待,无宁建设大藏族政府,以谋全藏全佛教徒之福利云云。……故达赖于民二民五民七民九,迭次犯康,康民多为藏军内应,不与川军合作,以致川军一败再败,藏军遂越金沙江而东,先后将康地占领四分之三,……达赖更贪求无厌,上年因大白寺之纠纷,又占去甘孜瞻化两县,……今春中日事变发生,达赖又乘机派军,三路进犯,……综述达赖历年侵略,已占全康四分之三,各地分布重兵,凡军政官吏,概用藏人。”“康民始悟昔日达赖之宣言,为一种欺骗手段。”[注]格桑泽仁:《康藏概况报告》,1932年,第5~6页。

格桑泽仁在边疆危机加重背景下的上述努力和抗争,体现了他努力开创康区建设新局面,超越地方利益、超越地方传统羁绊,以维护国家统一为首要的苦心和用意。

(二)加强康区基层治理需要提高康人参与能力

其一,康区治理须重视康人的参政权。格桑泽仁认为,康区之乱局,与川边行政官员不懂川边之情况,要么不作为,要么乱作为,欺压侵凌川边百姓有直接关联:“民国成立,改为川边特别区,任镇守使一员以统治之。……只知盘踞打箭炉,兵力仅株守康东一部,徒取税收,别无所事。十余年来如出一辙。康民之痛苦日以渐深,外侮之煽动日以加剧,皆于此十余年中有以酿成之。此诚全康人民所痛心疾首者也。”[注]《呈行政院为本会委员格桑泽仁提议速组西康省政府决议转呈行政院核准由》,《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民国以来,川边镇守使坐守康定,无意治理全康,且常施压迫手段,虐我康民,处处表现民族间之不平等,故康人迭次反对”,[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溯至四川军阀盘踞西康,蹂躏人民,政治则包而不办,建设则言而不行,甘瞻之役,丧师失地,贻误边防,其无统治之西康之力,至为明显。”[注]1932年巴安事件之“五月二十五日西康人民自治委员会代表电”,载四川省档案馆编《近代康区档案资料汇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57页。而基于熟门熟路、熟悉康区本土情况的康人参与,有利于切中康区实际,可以更好服务于西康建省及维护统一稳定之大局。“今改西康为行省,首宜确定康人之参政权,省府委员中至少亦须加入过半数康人,用符本党民族自决之宣言与三民主义之原则。如此则藏方观之,亦相信中央诚以平等待我,更加一番觉悟。……至于西康方面向苦于康政之不能独立,康人之不能参政,川局影响所及,几陷于无政府状态。”[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

其二,训练本地民众,建立西康省防军。因为“川军戍守康地,水土不服,给养艰难,加以语言文字之不同,与人民时起冲突,将来宜行征兵制度,训练本地军队,原康藏人尚武成性,家家自备枪马,骁勇善战,若加以有系统之组织,则可节省经费,事半功倍。”[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而以康人为主体的康南防军,确实在格桑泽仁事件中也体现出了康人军队的凝聚力、战斗力和忠诚爱国之心。“康南民军自经格桑泽仁之指挥编练,已能成一铁的团结,任藏军多方威迫、利诱,不为所动。”[注]刘曼卿:《康藏轺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69页。

其三,重视康人对于乡土经济建设参与能力的培育。格桑泽仁在“巴安事件”之初提出的五大政纲中,就把改进农耕技术,促进生产作为重要建设内容。事变失败后,格桑依然活跃于政坛,并将促进康区经济开发,重视康人的经济建设参与能力培育作为一项重要使命来推进。1941年,由他担任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康藏贸易公司在康定成立。该公司在成都、重庆、拉萨、昌都、甘孜,印度的加尔各答等地设有分支机构,主要从事茶叶、山货、药材、羊毛、牛皮、纺织品、化妆品、药品、黄金等销售业务以及硼砂的开采销售业务,为当地民族贸易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该公司的主要发起人除了格桑泽仁外,还有邓珠郎杰、麻倾翁、桑都森钦、邦达多吉、邓珠学杰、格桑悦希等康区本地人士作为共同发起人和公司主要成员。[注]《康藏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章程》,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320页。不仅公司的中枢以康区本地人士为主,其一般股东也基本由康区当地人士所充任:“本公司总公司在康定,而印度加尔各答及西藏拉萨,均又分公司,印藏康全线均有办事处、运输站。……在各办事处、各站人员,皆本公司股东,原皆康藏各地土司头人,或为各大寺喇嘛。”[注]《建设康藏经济初步计划》,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324页。康藏贸易公司在成立之后,确实在组织运输后方紧缺物资,支持长久抗战方面做出积极贡献。如抗日战争后期,重庆各纺织厂的棉纱来源几乎断绝,全靠格桑泽仁等人主持的康藏贸易公司由印度经康藏转运棉花来维持生计。[注]曹必宏:《抗日战争时期的康藏贸易公司》,《中国藏学》2006年第3期。康藏贸易股份有限公司不仅对于政府开发边疆,“经营康藏进出贸易以发展并增进中藏经济之关系”[注]《康藏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章程》,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314页。有积极促进意义,而且还培养了一大批康区本地商业人才,增强了康区本地人士在康藏经济开发中的参与能力。

为了解决康区川洋、云南半开、新藏洋、拉萨藏钱等多元货币流通,币种鱼龙混杂、不同货币兑换带来的种种不便和困难,格桑泽仁在1940年7月向国民政府建议,专门针对西康之特殊文化形貌和交易需求,制造西陲适用的硬币和法币以供流通,以纾缓民众货币支用之困难。[注]《格桑泽仁建议制造西陲适用之货币的有关文件》,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4页。其对于康区同胞日常经济活动参与难题之关切,由此可见一斑。

(三)康区治理开发需要实现滇藏川毗连区的整体联动

格桑泽仁认为,康区治理还需兼顾到滇藏川毗连地区的整体性,统筹考虑这个三省交界区的内在聚合性和联动性。他主张西康建省应“归并四川之建南七县,云南之中甸、维西、阿敦子三县,及青海界谷县,共四十四县”;他还主张康定不宜作为省治,因为“康定为四川、西康之交界地,乃西康极东之一县,虽商业辐辏,然位置偏于一方,向来川边镇守使驻此者,系图进窥四川退守康东,直接炉关收入。坐守一隅,不求治理全康,是以西部数千里地竟陷于无政府状态”,为“谋全康政治之发展”,应该以“适中之巴塘”为省会,而且将巴塘改名为西平,寓意国民政府“扫旧布新,使三民主义渐次实现于三藏土地,西陲国防永久平静而民族平等”。[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不仅在省域和省府区位建制上强调滇藏川三省毗连地区的整体性和本体性,而且格桑泽仁对于区域内的政治事务也统筹兼顾,显示出较强的跨界联治欲望和治理协调能力。1931年11月,担任了由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委任的滇康边区宣慰使[注]余 林:《格桑泽仁事件研究》,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4月,第43页。的格桑泽仁到达云南中甸后,即任命当地民团指挥汪学鼎为本署参军兼滇康边区联团第一路统领;1932年3月,已是国民党西康省党务特派员、国民革命军西康省防军司令的格桑泽仁,又委任汪学鼎为本署参谋处上校参军兼康南民兵第一路统领。[注]云南省中甸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中甸县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910页。1931年底,格桑泽仁经云南中甸返回巴塘途中,还积极劝导调解了云南中甸所属东哇村与西康得荣县之间的传统纠纷,使滇、康两地边民重归于好。[注]刘曼卿:《康藏轺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55页。格桑对于汪学鼎的任命和拉拢,以及对滇边和川边村落之间的传统纠纷进行有力调解,就是希望借此推动滇边和川边能够在联防共治上切实互动起来,统一调控于其新西康省的旗帜之下。

在区域经济建设中,格桑泽仁也充分考虑到了滇藏川青四省毗连地区经济联动发展的重要性。如在滇藏川毗连地区的区域货币政策上,他就认为,康区新洋之流通“应即充实康定、西宁两中央分行,并宜加设丽江、拉萨两办事处,依西陲经济商业之周转情形,必须此四地贯通联络,始能有效”。[注]《格桑泽仁建议制造西陲适用之货币的有关文件》,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4页。

总体而言,格桑泽仁的治康思想,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康人地方自治,而是格桑泽仁基于中央与地方实现协调联动、层次有序基础上对于滇藏川边区治理开发的系统主张,这些基于本土视域和国家利益相结合的治理方略,至今仍有一定的借鉴启示意义。

由式(2)可知,当α>β时,翻倒力矩可用公式求得;当α≤β时,机器人没有翻倒趋势,因此不存在翻倒力矩,于是翻倒力矩可以用式(3)来表示。

格桑泽仁1946年去世之后,格桑泽仁追悼委员会曾经撰文对其一生功绩特别是其所倡导的康人治康理念进行了评价,颇为中肯,亦颇为得体。兹引述如下:

先生服务中枢,从事边政,垂二十年。凡所建曰,常以边人立场,对政府,则痛陈边政得失,呼吁边民痛苦,以冀当局之垂察。对边胞,则勖以国家民族之大义,团结御悔之重要,以固边防,而安国本。其志忠纯,其言恳掣,诚足以树边胞之楷模,为全民之轨范。[注]格桑泽仁:《边人刍言·弁言》,新大陆印刷厂,1946年,第1页。

三、格桑泽仁康区治理思想中的时代担当

目前,相关学界对于格桑泽仁的研究著述颇多,大多对其“康人治康”思想和其主导的“巴安事变”(格桑泽仁事件)予以正面评价。学者们认为,西康藏族精英格桑泽仁发起“康人治康”“康人自治”的地方自治主义理念及其实践,是南京国民政府最高领导者蒋介石暗地授意支持地方民族精英,通过发动政变削弱地方势力达到其控制西南的政治活动。这一事件在当时对刘文辉部在西康地区的统治秩序造成一定程度的正面冲击,但对保卫西康地区又起到一定的作用,对此后发生的“诺那事件”“班辕事件”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一些藏族上层人士积极参与本地统治的热情;并进而认为,格桑泽仁事件之所以发生,主要是由于康巴精英分子欲图获得中央政府的支持,取得施展自身政治才能的契机和场合,从而实现自身族群的政治、文化、民族身份认同以及个人价值,同时也是众多特殊历史条件下促成的。[注]近年来有关代表性研究评述详见余 林《格桑泽仁事件研究》,四川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何 洁《1932年康区格桑泽仁事件浅析》,《中华文化论坛》2008年第3期;黄天华《民国西康格桑泽仁事件研究》,《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友 珍《权力政治与地方自治:20世纪30年代的“康人治康”运动》,《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

然而,学者们目前对于格桑泽仁事件及其“康人治康”思想的评论,更多是从政治层面由上而下进行观察,把“康人治康”思想简单视为格桑泽仁及其后继者寻求政治舞台和政治角逐资本的工具,或是视为唤醒地方民族精英参政意识的旗帜。但是我们认为,基于康藏关系演变下进行本土视域的考察则更为重要,更能看出格桑泽仁治康理念背后,寻求突破内地世人眼中康区等同或雷同于西藏的认识屏蔽,凸显康区之地域主体性的良苦用心。

滇藏川毗连地区其早期居民的藏族化进程开始于吐蕃东扩时期,[注]石 硕:《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3页。明清时期,随着藏传佛教势力的更大规模强势进入,加速了这一进程,使得在文化和社会组织形态上表现出较明显的藏化特征。但是康藏之间的内在文化差异却是始终存在的,虽然随着藏化进程的加深,彼此之间的文化差异随着时间流逝在不断淡化,但是康区社会文化之本底特色却是需要被认识和体察的。而边疆各地缘文化板块特性的保持与传续,既是统一多民族国家文化生生不息继承创新的又一重要源泉,同时也是促成边疆各民族增强地域认同、实现族际包容共生的重要基础。

由上述认识出发,我们认为,格桑泽仁康区治理思想的提出,其中一个积极的时代意义就是,在边疆危机不断加重背景下,唤醒了康人的意识自觉,有助于增强以地缘为纽带的康区和康人认同,以此分化和抵御近代边疆危机背景下,西藏分裂势力妄图借用民族认同和宗教关系主导康藏关系,裹挟康区民众的险恶企图。康南民众在“康人治康”旗帜下得以聚合团结起来,在康南事变中积极抗击藏军,确实让惯常于用宗教和民族关系来操弄康区民众思想的西藏地方政府始料不及,倍感失落。十三世达赖喇嘛就曾向西藏各贵族官员训话时说:“西藏今日之地位及汝等之处境,非常险恶。远看外蒙赤色恐怖情形,教王与一般贵族多被打倒残杀,近看西康一带也有人鼓吹一种危险思想,煽动所谓革命,竞驱使西康僧民疯狂的与藏军作对……”,[注]格桑泽仁:《边人刍言》,重庆:重庆西藏文化促进会,1945年,第7页。不仅西藏上层大呼意料之外,就连西藏中下层官员及百姓也颇为不解。时人刘曼卿女士从曾参与进攻格桑泽仁的一名藏军排长口中了解到:

川、青两军,兵众械精,藏军之败,尚有可言。至康南民众,向为一盘散沙,毫无组织,且与西藏关系密切,偶一运动,则倒戈受命,惟此次一变而为最劲之敌,为彼等始料所不及,……皆云誓死服从格桑泽仁之命令,不敢携贰。[注]刘曼卿:《康藏轺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69页。

格桑泽仁的治康诉求,从当时的时局而言,其动因中确实很多来自反川军压迫的因素,因此在事件中也曾直接提出了“驱逐川军”的口号。但另一方面,康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也缘于西藏地方官员长期以来对康人的歧视和侵凌。“康藏的民族语言、文化及宗教信仰虽然一致,但彼此之间存在着极多的矛盾。藏人批评康人行为粗犷,缺少礼貌;康人则批评藏人口蜜腹剑,心怀狡诈。”[注]邢肃芝(洛桑珍珠)口述:《雪域求法记》(修订本),张健飞,杨念群笔述,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48页。“当时,西藏官员被作为解放者来欢迎,但是他们把康巴人看成是粗野无知的人,处处鄙视他们,并把驻扎在康区视为致富的机会,他们通过无偿地摊派乌拉差役来剥削康巴人。”[注][美]梅·戈尔斯坦:《喇嘛王国的覆灭》,杜永彬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126页。因此综合二者,当时之所以会发出强烈的“康人治康”的呐喊,是因为长期以来夹处于川藏之间的康人群体,难以在川藏之间寻找到自身族群与地缘认同的身份归属,于是成为川藏夹缝下求生求变的思想衍生物。与此同时,我们认为,格桑泽仁希望通过“康人治康”为号召来聚合康区民众,突出康人和康区的主体地位,以此淡化“康从于藏”的传统观念,抵御并瓦解大西藏建国迷梦,努力维护祖国统一,在当时是具有重要历史进步意义的。

对于民国时期格桑泽仁、邦达多吉等人倡导推动的“康人治康”浪潮,有的学者认为,他们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中央政府与刘文辉进行地方政治博弈的工具和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至于“康人治康”也不过是一个旗号。[注]王 川:《西康地区近代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4~265页。也有的学者直接认为,这一系列康人自治运动,是20世纪30年代由国民政府所“导演”的企图借助康巴精英染指并控制西康的政治运动,进而总结认为,自治运动具有下列几个特征:均为国民政府所授权;均以国民政府中央的名义发动康人;均在保证对“中央”效忠的前提下,反对康区当地政府和驻军;均有“中央”与“地方土著”双重身份。[注]友 珍:《权力政治与地方自治:20世纪30年代的“康人治康”运动》,《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学者们的这些分析,基于20世纪30年代的西康政局动荡,政治形势复杂多变、中央与刘文辉执政当局之间利益博弈等视角的解读和评价,有其合理性。

但是这些“康人治康运动”的背后,正如我们以上所言,还需要结合康藏之间传统关系在近代边疆危机中的解构与重构这一历史背景来考察,更需要从凝聚康人自我主体意识、寻求确立川藏之间之康区的地域特性,冀图强化康人国家认同的努力等具体情况来综合进行考量和评估。近代以来,政府层面的建省活动和民间社会力量的推动,促使康区各民族突破各自的信仰和民族意识,形成了作为“康人”的公共意识。1930年5月,诺那呼图克图驻南京办事处宣传科创办了《新西康》杂志。[注]《新西康》创刊号,1930年。《新西康》杂志在创刊后,成为研究西康问题、凝聚康人意识的一个思想文化平台,颇受时人关注。其所探讨问题,尤可注意者则为试图划清康藏之间的界限,厘清相互关系。格桑仁泽提出:

康藏以江达为交界,有明显之铁证,譬如在江达以东者土语称康巴哇,在江达以西者土语称藏巴哇。又康藏风俗服饰稍有区别,且藏人对于康人常相歧视。藏之军政各界全不许康人插足。……将来藏族解决,既同隶于国民政府之下,脱离外人羁绊,则康藏之界不必一定固执,届时由蒙藏委员会勘定,再请政府从容分割可也。[注]格桑泽仁:《西康改省计划提案》,《蒙藏委员会公报》1929年第一二期合刊。

在《新西康》上,论者呼吁:

我们西康同胞应该急起直追,觉悟起来,团结起来,谋自己的解放,谋自己的幸福,并且还要彻底的认定阻碍我们的敌人——帝国主义,抱定我们的三民主义,促成我们的革命高潮,实现我们的理想社会,这才是我们西康的光明,这才是我们西康的幸福,这才是我们西康全民众的利益。[注]少 祥:《今日之西康同胞应该怎么样?》,《新西康》1930年第六七期合刊。

由此观之,彼时康人显然已具有鲜明的地方意识。在本土康人省籍地域认同意识的形成过程中,格桑泽仁、邦达多吉、诺那活佛等地方精英都是积极推动者和宣传者,他们是推动本土自治运动的主要社会力量。其所倡导的康人治康运动,并非只是中央与地方政治博弈的工具,也并非只是一个旗号,而是康区本土精英以地域认同为纽带主动寻求自我认同、主动标识自我区域定位、主动争取参与地方建设权力的启蒙运动,同时也是掀起康人力争自我主导历史变革、自我书写历史高潮的重要标志。

正如当代四川学者王川所言:“西康、西藏虽然是西南各主要少数民族共同长期居住的地区,而且在宗教、语言、文化、习俗等,有众多相同或相近之处,渊源深远,但是‘确卡松’即‘藏地三区’传统认识与历史事实,说明西康、西藏从来也是互不相率的行政区域,二者在历史进程、社会发展、民族渊源、文化特点、社会结构、信仰习俗等方面,也有不同程度的差异。对于这一西康与西藏的同异,可以成为历代中央政权治理西藏的依托。”[注]王 川:《西康地区近代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页。任新建先生也曾指出:“康与藏虽然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但二者因历史、地理的差异而有明显的区别。两区在地缘上唇齿相依,互相影响;在政治、经济上又各自分立;在文化与宗教上有许多共同之处,亦有不少差异,那种将康区作为西藏的一部分之说,显然与事实相违背。”[注]任新建:《论康藏的历史关系》,《中国藏学》2004年第4期。因此,综合解读近代边疆危机深重背景之下康区本土精英冀图凸显康区主体性和本土性下重构康藏关系的努力和主张,既要看到像格桑泽仁等地方性代表人物力图以倡导康区自治在中国地方自治浪潮中实现康人参政的欲求,也要看到基于长期本土经历和观察,充分认识到突出康藏有别以粉碎所谓“大西藏”主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从某种意义而言,格桑泽仁康区治理思想的萌芽形成、传播流布与本土实践,其实是清末自川边改革推动西康建省以来,康人本土精英对于康人主体性与康区在边疆危机政治格局中,价值不断凸显的自我认同与自我认识逐渐交互强化的过程,这既是清末川边改革社会影响的体现,也为西康独立建省获取地方民众认同补上了一次重要的思想课。

格桑泽仁的一生,一直游走于内地和边地之间,基于族缘和地缘情结之上对康区治理路径的思考和践行,正是他一直积极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下,寻求促进边疆发展之路的探索和思考的具体体现。他曾多次表露过,自己作为一个康区地方精英游走于国家政治舞台和边地社会之间,在维护国家统一下寻求边疆社会治理发展的艰难和困窘:

本人从来对于边事所持之立场与宗旨,都是一本三民主义的精神,将“国族与民族,国家与边疆”,同等并重;……在继往开来青黄不接的环境里,一个人养成并贯彻这样一个立场,也不是容易的事,常使你陷于两面不讨好,交相责难之窘境中。在内地有些同胞认为你是狭隘自私的观念,顽固落伍的思想,而在边疆有些同胞,又认为你是洋化的摩登人物,危险分子。[注]格桑泽仁:《边人刍言》,重庆:重庆西藏文化促进会,1945年,第2~3页。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给我们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边疆治理指明了一个重要的启示方向:边疆多民族地区的情势多元而复杂,需要有多样态的治理途径和治理模式,特别是需要在历史传统的细致梳理中充分体察差异性和地方性。而要实现国家在边疆治理中对这些差异性和地方性充分认识和合理利用,需要地方精英在自觉增强统一多民族国家认同、超越民族本位意识的前提下,积极响应、有序参与和调适应对。

鸣谢:本文在成稿修改过程中有幸得到中央民族大学喜饶尼玛教授、西南民族大学赵心愚教授的精心指导;云南大学娄贵品、云南师范大学方天建两位博士帮助查对并补充了一些相关资料,在此一并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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