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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颖士文学思想对韩愈之影响

2018-03-30陈雅娟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萧氏李华韩愈

陈雅娟

(江苏理工学院教育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今人言及古文运动,总以韩愈、柳宗元为首倡,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其实《全唐文·梁肃李翰前集·序》云:“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次则燕国公张说以宏茂广波澜,天宝已还,则李员外(华)、萧功曹(颖士)、贾常侍(至)、独孤常州(及)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炽。”①其中,萧李影响之深广,非一言可蔽之。

萧颖士是盛唐文儒的代表,博学多才,而且他首开古文家大规模聚学讲学之风,生徒及同道者众,形成了势力庞大的文学集团,以复兴儒学为己任,宗经重道,改骈为散,致力于古文创作。

台湾学者潘吕棋昌在《萧颖士研究》中云:“韩愈之文学思想与颖士实多契合。考愈本出梁肃之门,肃从独孤及游,及受李华之业,华则师于茂挺。故追本溯源,愈亦萧学嫡裔也。”②

今试从萧韩的师承关系及文学思想的承继作一梳理,探讨唐代古文运动之一角。

一、萧韩之师承关系考证

萧颖士(717—759),字茂挺,生于颍川(今河南许昌),郡望南兰陵(今江苏常州),故李华称其“兰陵萧君”,而颖士于《赠韦司业书》中屡屡自称“颍川男子萧颖士”。开元二十三年(735年)与李华同登进士。历金坛尉、桂州参军。天宝元年(742年)补任秘书正字,当时裴耀卿、席豫、张均、宋遥、韦述等前辈器重其才华,因此名播天下。后奉使括遗书赵、卫间,却因淹久不报,为有司劾免,而客留濮阳。客居濮阳期间,开坛授课,广收弟子,号萧夫子,尹征、王恒等人皆是这一时期收授的学生。天宝八载(749年)因得罪李林甫,调广陵参军事。天宝十载(751年)八月,因史官韦述推荐,赴京待制史馆。安史乱起,避地襄阳。至德元载(756年),入淮南节度使幕,补扬州功曹参军。乾元初,以先世寄殡嵩条,欲迁祔终事,而客死汝南,享年约四十三四岁,谥号文行先生。

李华,字遐叔,赵州赞皇人。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进士。萧、李订交,约在颖士十五岁左右。李华《寄赵七侍御》诗曰:“昔日萧邵游,四人才成童。”李华称自己师于颖士。《新书·李华传》载:“初,华作《含元殿赋》成,以示萧颖士,颖士曰:‘《景福》之上,《灵光》之下。’华文辞绵丽,少宏杰气,颖士健爽自肆,时谓不及颖士,而华自疑过之。因著《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榷,已成,污为故书,杂置梵书之庋。它日,与颖士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及?’颖士曰:‘君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③可见,李华写完文章常常请教于颖士。

独孤及(725—777),字至之,河南洛阳人。天宝十三载(754年)举洞晓玄经科进士。独孤及为李华的入门弟子。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文末自言:“常游公之藩也久,故录其述作之,所以然著于篇。”④《新唐书·李华传》亦云:“华爱奖士类,名随以重,若独孤及、韩云卿、韩会、李纾、柳识、崔佑甫、皇甫冉、谢良弼、朱巨川,后至执政显官。”⑤可见,独孤及与萧颖士、李华一样,喜鉴拔后进,如梁肃、高参、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皆师事之。

萧存(739—800),字成性,颖士之子。与韩会、崔造等人交游友善,亦很赏识韩愈。韩愈诗中有《游西林寺题萧二兄郎中旧堂》,可推知韩愈以兄事萧存。

梁肃(753—793),字敬之,一字宽中。安定(今甘肃泾川)人。肃师从李华、独孤及。

李栖筠(719—776),字贞一。李华叔父。其既为李华叔父,想必与萧颖士亦有一定的交往。李栖筠还喜拔擢后进,其任浙西都团练观察使时,奏授萧存为苏州常熟县主簿。

韩云卿(生卒年不详),韩愈从父。韩云卿与韩会俱受萧、李之赏识,并与萧、李的弟子们相友善。

韩会(738—780),韩愈长兄。大历初,他与赵赞、崔造等人均受到李栖筠的荐拔。韩会交游广泛,与其叔韩云卿受萧、李赏识,并与萧、李的弟子们相友善,更与梁肃一起“变体为古文章”。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自幼父母双亡,由大哥韩会抚育成长。愈年少时得萧存知赏。唐赵璘《因话录》卷三记载:“韩文公少时,常受萧金部知赏。及自袁州入为国子祭酒,途径江州,因游庐山。过金部山居,访知诸子凋谢,唯二女在,因赋诗曰:‘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主家。今日匡山过旧隐,空将衰泪对烟霞。’留百缣以经赡其家。”⑥其时距萧存去世已经21年,韩愈还能专程寻访故人之后,可见生前情谊之深。

由此可见,通过各种错综复杂的同门、师生、朋友及亲属等关系,萧颖士与韩愈有着事实上的师承关系,萧氏对韩愈日后推动古文运动有着较深的影响。

二、萧颖士对韩愈古文思想之影响

萧颖士、李华、独孤及、萧存、梁肃等人的复古文学观通过师承的延续,对韩愈的古文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笔者试从韩愈古文思想的几个方面来探讨萧氏对他的影响。

(一)文以载道

在萧颖士、韩愈眼里,“道”即孔孟之道,是对儒家传统文化的思想继承。韩愈直接继承了萧颖士明道的复古思想。

萧颖士尊儒宗经,以“文以明道”统摄自己的文学思想体系。他力求文章“垂沮劝之益”“润色鸿业”(《赠韦司业书》),即要求文学要有助教化,注重功利,规谏时弊,担起应有的社会责任,起到美刺现实的政教作用。他一向以儒家伦理道德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核心,其在《赠韦司业书》中曰:“丈夫生遇升平时,自为文儒士,纵不能公卿生取,助人主视听,致俗雍熙,遗名竹帛;尚应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沮劝之益,此其道也。”⑦

此外,萧氏还要求作家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在《赠韦司业书》中批评当时文人“雅操大缺,内不能自强于己,外有以求誉于时,籧篨阘茸,人望口气,谓其高位必以援登,芳声要以用致”⑧。在《江有归舟序》又言:“先师孝悌谨信,泛爱亲仁,余力学文之训,尔其志之。”⑨即要求作者修身养性,培养浩然之气,这对韩愈提出“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⑩“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都有很大启发。

韩愈在《争臣论》中首次提出了“文以明道”的观点:“修其辞以明道。”韩愈和萧颖士一样,把文学当作明道的工具,带有强烈的功利性。他明确指出,“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又言“明先王之道以道之”,他是在阐述“道”之源。然而,韩愈并不仅仅将儒家之道作为写作的根本,而是着重反映中唐时期的社会要求和现实需要。《原道》尤为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观点:“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此处韩愈所讲的“道”,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的儒道,还注意到了文学创作具体写作活动中的“为文而道”“文以载道”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这当然是比萧氏更进一层了。

(二)不平则鸣

韩愈的“不平则鸣”说最早见于《送孟东野序》一文,其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具体地说,韩愈所指之“不平”,一方面指作者在创作之时心态上的不平,是鸣其不幸之逆境,另一方面是强调作者的忧国忧民情怀,应得志时“鸣国之盛”,失意时则“鸣生之夕”。

而这样一种创作方法,在萧颖士的文章中亦鲜明地彰显。萧氏的各类文章,广泛揭露了朝政的黑暗、奸佞的当道、世风的沉沦。他的《登宜城故城赋》抒发了“宇县乖刺,关河阻遏;去枌榆兮地表,离骨肉兮天末”的酸辛之情,描述了安史之乱给国家、人民造成的悲惨状况和巨大破坏。“国家不幸诗家幸”,动荡的时代使得萧氏创作了大量“不平则鸣”的作品。

萧氏虽然没有直接提出“不平则鸣”的创作理论,但他的作品却将之处处体现出来。到了韩愈时期,这一创作理论被明确提出并加以贯彻。

《师说》一文,韩愈表面上说写作《师说》的目的是为赞扬李蟠能行古道,勇于从师,但究其根本,作者是在“抗颜为师”,借此来宣发自己的不平。《进学解》中韩愈更以国子先生的身份,借各种读书人的口,将自己怀才不遇的“不平”娓娓述来。而《柳子厚墓志铭》一文,韩愈通过高度赞扬柳宗元的文才政绩,进一步为柳宗元遭际的不平而鸣:“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在《张中丞传后叙》中,又针对“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的社会现象,发出了“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的不平之说。

(三)务去陈言

萧颖士为文主张“礼尽一言,语无重出”(刘知几《史通》卷二二《体篇》),“于是圣明之笔削、褒贬之文废矣。后进因循,学犹不及,竟增泛博,弥敦简要,其迷固久,非可一二言也。……”(《赠韦司业书》)其骈文创作偏多,但他一改骈文的绮靡和巧事雕饰,往往言辞简约,寥寥数笔,境界全出。但萧氏的这种简约、创新常常因简要而显得文采不足,直到韩愈等才逐渐避免了这种通病,古文才进一步显示了它的优势和魅力。

韩愈的“务去陈言”指的是学习古人的写作态度。韩愈所言“师其意,不师其辞”意为作者在创作中不蹈袭前人,要丢弃古人写作上的糟粕,汲取其精华。同时,在写作语言上他反对剽窃,不能模拟,要力求个性化、创新化。

韩愈的“务去陈言”是写作创新精神的具体体现,它主要指语言艺术的新变。他主张“词必己出”“文从字顺”,要用经过自己加工、提炼的新颖语言来表达具体的思想内容。

(四)气盛宜宣

萧颖士一生虽然没有担任高官,地位也不显赫,但他时刻关心国事,忧心民众,对百姓的苦难深表同情,对贤君的仁政很赞赏。他表达这些情绪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他创作了一系列文章。如《为从叔鸿胪少卿论旱请掩骼埋胔表》引用大量的儒家经典和明君宽仁的典故,对唐玄宗的励精图治、宽厚仁慈表示由衷的赞叹;《与崔中书圆书》则对唐玄宗后期失政以致安史之乱爆发给百姓造成的苦难痛心疾首;《登故宜城赋》更是直指人民苦难的源头是唐玄宗的穷兵黩武、骄奢淫逸,表达自己希望效法诸葛亮为挽回颓局尽心尽力的愿望。萧颖士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气盛宜宣”的创作主张,但他一直以文儒士自居,他在行文时严格按照“文儒士”道德修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因而写作过程中重感情的抒发。

韩愈明确提出了“气盛宜宣”的创作原则。韩愈所谓的“气”,是浩然之气,他强调的是作家的仁义道德品质和文学艺术修养。《答李翊书》云:“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认为道德修养深厚的作家,在立言著述时,无论用词长短或声调高下,均浓淡得宜。“气盛言宜”表现的是作者的一种内在精神气质,又是一种人格境界,与孟子的“浩然之气” 类似。这也是对传统的儒家仁义观的一次实践。

(五)尚奇

韩愈的“笔补造化”实际上就是“尚奇说”的具体体现,即既要有创造性的思想,又要对物象进行主观合理的叙述。在韩愈的创作中,他一向强调“幽玄”“雕刻”,遣词造句要力避流俗,要不因循,要大胆创新。因此韩愈特别推崇奇诡险怪的“尚奇说”,其在《调张籍》一诗中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他对李杜的推崇,是着眼于李杜的创新、李杜写作上的奇美之法。

韩愈推崇李杜,实际上与他师从梁肃、独孤及以及受李华、萧颖士的影响有关,这是韩愈的学术渊源。

上文提到,萧颖士宗经,重政教,然而他同时亦肯定屈原、宋玉作品的雄壮,枚乘、司马相如作品的瑰丽,其对楚辞的文辞绚丽、汉赋的铺采摛文、魏晋文学的丰赡超逸,都给予了相当的肯定。

(六)尚古

萧颖士“以中古易今世”“用三代文章,律度当世”,且自称“仆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又曰:“仆有识以来,寡于嗜好,经术之外,略不婴心。”萧颖士批评枚乘、司马相如、干宝等人辞赋“不近风雅”“有雅颂遗风”“有王化根源”,这是从政治的教化功能而论的。“魏晋以来,未尝留意”,是针对六朝骈俪的唯美文风而言的,其实萧氏本人并不是一概否定六朝骈文。

但是因为萧氏过分强调了文章的教化功能,却忽视了文学创作自身的艺术规律,使得其文过于质朴简陋,缺少文采,艺术表现手法也有所不足。这些弊病韩愈都注意到了,因而韩愈的古文写作更胜一筹。

韩愈曰:“为文宜师古圣贤人。”且进一步认为应“师其意不师其辞”。又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读书则著文歌颂尧舜之道。……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韩愈等人取法汉魏以来的众家之长,甚至吸收了骈文的艺术成就,使得散文创作获得了更长足的发展。可以说,这是韩愈等对萧氏古文创作的一大革新,也正因为如此,韩愈等的古文运动更上一层楼。

三、结语

纵观唐以来的古文运动,萧颖士与李华这对亦友亦师的文豪首开古文运动,独孤及与萧存紧随其后,再加上梁肃殿后,以及他们的同学、友人和学生等等,形成了波澜壮阔的萧李文学集团,开创了“文章中兴”的局面。而李栖筠、韩云卿、韩会等既与萧氏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和韩愈有着万般牵绊的联系,再加上韩愈师承梁肃,追本溯源,韩愈亦是萧氏之嫡传,故其文学思想多与萧氏契合。

韩愈直接继承了萧氏宗经、明道的复古文学主张,并进一步把明道和现实结合起来,同时批判地接受了萧氏的骈文观,摒弃了骈文的流弊,同时又吸收了骈文的艺术成就,更好地运用到古文创作中去。此外,韩愈比萧氏更重视作家的儒家道德品行对文学创作的引领作用。而尤为突出的是,韩愈和萧氏一样,重视团结同道,提携后进,从而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古文创作队伍,如皇甫湜、李翱、樊宗师等,他们同声相应,互相提携,汇成了古文革新的巨流,取得了古文运动的胜利。

注释:

②潘吕棋昌:《萧颖士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3年,第140页。

③《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743页。

⑤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年,第5776页。

⑥赵璘:《因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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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潘吕棋昌.萧颖士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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