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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致弥早期诗风与云间余韵

2018-03-29吴思增

关键词:云间

吴思增

(华东理工大学 人文科学研究院,上海 200237)

云间派是明清之际最重要的三大诗歌流派之一,入清之后,随着陈子龙、夏完淳的殉国以及李雯的去世,云间派总体上呈衰落趋势,唯蒋平阶、董俞、钱芳标堪称云间词派后劲。在诗歌方面,云间诗派的衰落更为迅速,除了与娄东诗派存在一定内在的联系和影响以外,清初已难觅新的大家。

然而,云间诗派仍然伴随着个人诗风魅力的流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继承和改良。清初大家孙致弥,其诗飞腾绮丽,雄放挥洒,既体现了云间地域文学的内在传承性,又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

孙致弥(1642—1709),字恺似,一字松坪。嘉定人,天主教徒。才情藻逸,尤长于诗。著名的火器专家孙元化之孙。康熙十七年(1678)游都门,以国学监生假二品服,充朝鲜采诗使,是年,举顺天乡试。二十七年(1688)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以蠲漕议,几狱。阅十年复职,四十一年(1702年),典试山西,授编修。寻充《佩文韵府》总裁,累官至侍读学士。有《杕左堂集诗六卷词四卷》、《杕左堂续集三卷》刊行于世。书法逼似董其昌,诗词跌宕流逸,与陆元辅、赵俞、张云章、张大受、张鹏翀称六君子。

孙致弥诗“七言律婉丽谐畅,雅近二刘;他体跌宕流逸,出入唐宋诸大家”[1],尤其讲求辞采色泽的运用。朱厚章《杕左堂集朱序》[2]639云:“往时余尝侍匠门张先生,闻其论孙学士松坪先生诗才华富有,格调工绝。……学士诗飞腾绮丽,力追古人,工者如是,不必取名位、进年寿,崇为準的也。”朱厚章的老师张大受*张大受(1660—1723),字日容,号匠门。江苏省苏州府长洲县人,籍属嘉定县,生有异才,通经史百家。善诗古文,尤工骈体,清新独出。少从学于朱彝尊,为彝尊、汪琬所重。世居吴郡匠门,喜诱掖后进,四方造门请业者无虚日。圣祖南巡,尝召至御舟赋诗,因宣入纂修馆。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奉命督学贵州,教诸生读书之法,风气为一变。世宗闻其名,诏留任。旋卒。著有《匠门老屋集》三十卷,《清史列传》行于世。赞赏孙致弥的诗才和格调,朱厚章喜其诗的色泽气势;孙致弥的弟子楼俨《杕左堂集楼序》也提到其诗“飞腾而入,余波绮丽”[2]641的特点。

孙致弥“飞腾绮丽”的诗风特点来自何处?与松江地域文风有很大关联。

一、松江文风,玮丽尚绮

松江古称华亭,别称云间、茸城、谷水等,是江南著名的鱼米之乡,作为历史文化名城,文化底蕴深厚,明末方岳贡、陈继儒修撰《松江府志》中说:

松故吴之裔壤,负海枕江,土膏沃饶,风俗淳秀,其习尚亦各有所宗。自东都以后,陆氏居之,康、绩以行谊闻,逊、抗以功名显,机、云以词学著,国人化之,梁有顾希冯,唐有陆敬舆,至宋而科名盛,故其俗文。[3]

道出了松江良好的人文氛围和文化发展状况。杜麟徵《壬申文选序》谈到明末文风的繁盛:

文章起江南,号多通儒,我郡为冠。以余之所交,彝仲擅论议之长,勒卣通雅修之度,闇公迈沈博之论,伟南盛玮丽之观,宗远赴幽崄之节,默公娟秀,大宋坦通,燕又隐质而撷藻,小宋敏搆而繁昌,舒章雄高而杰盼,卧子恢肆而神骧,人文之美,具于是矣。[4]

松江地区第一次涌现出一大批本籍文人,袁凯、陆深、何良俊、宋懋澄、陈继儒、李流芳、黄淳耀、陈子龙、夏完淳和科学家徐光启、书画家董其昌等,都在全国享有盛誉。

松江文风有崇尚绮丽的传统。晋陆机的文学作品讲究辞藻的华丽和语言的文采,《晋书·陆机传》所说的“文藻宏丽”,钟嵘《诗品》谓“才高辞赡,举体华美”、“贵绮错”,以及刘勰评“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5]等,基本上都是就这一点而言的。其他如陆云、张翰的诗文也较讲究文采,都代表着吴郡(包括今苏州和松江在内的区域)文人诗的特色。施蜇存先生指出:“盖吾郡诗文风度,以六朝三唐为宗,……吾郡文风,实守斯旨,姜孺山所谓‘温柔敦厚而以绮丽出之’者也”[6],精当地总结了这一文风传统。

二、述志先贤,追惜卧子

云间派是明末清初重要的诗歌流派,陈子龙等云间三子,在当时影响很大,诗歌抒陈爱国抱负,文采斐然,高华雄浑,有慷慨悲凉之气。荡涤了明末流行的萎靡浅露诗风。尤其是孙、陈两家世有交谊,孙致弥早期诗歌在辞采、风格上对其均有所借鉴和继承。

(一)问讯云间陈孺子,风尘牢落近如何——孙、陈两家渊源

陈子龙(1608—1647),字卧子、人中,号大樽,松江华亭人。崇祯十年进士,论功擢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加入“复社”,为该社后期共戴的领袖,并与夏允彝、徐孚远、李雯等创建“几社”。当时言文章者,莫不盛称两社,称“几社”者,必首推夏、陈,他领袖云间派,对明末清初诗词振兴有巨大影响,流风余韵波及身后近半个世纪。清兵陷南京,他和太湖民众武装组织联络,开展抗清活动,事败后被捕,永历元年(1647)投水殉国。

陈子龙在1633年26岁时曾写过《长安杂诗》(十首),抒发自己对时局的感慨,孙致弥做同题《长安杂诗追次陈大樽先生韵》(八首)[2]644-645其三云:

九鼎重迁易水前,皇都卜世几千年。珠旗云罕朝高庙,翠盖霓旌幸耕田。龙虎新军榆塞外,熊彲老将柳营边。清时万国导王制,不赐铜山吴郑钱。

孙致弥借次韵诗致敬先贤,表达自己的异代之音。易水,在今河北省易县境内,为大清河上源支流,也是重要的历史文化古地。战国末荆轲刺秦,以挽救燕国危亡,燕太子丹在易水之滨白衣白冠为其饯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慷慨激昂,后人称之为《易水歌》。荆轲临危受命、以救时艰的壮举引发后人的异代共鸣。陶渊明《咏荆轲》云:“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骆宾王《于易水送人》谓:“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明代异才李贽《咏史》诗有“慷慨悲歌唯击筑,萧萧易水至今寒”之句,陈子龙更在国变前(1645)和国变之后(1645)两次以“易水”为题,作《渡易水》与《易水歌》,表达自己对燕赵侠士牺牲精神和高尚气节的崇尚。

九鼎是国的象征,孙致弥诗以“九鼎”重迁于易水开篇,是以隐语表达鼎革的惨烈和悲壮,对明末先贤义士凛然之气的赞颂和哀挽之情,营造了浓郁的悲剧感,其《少年行》诗[2]646又一次提到“易水”,“击筑燕台悲易水,吹箫吴市吊江涛。”颔联则以他人荣华富贵与自己林泉卜居做对比,“幸耕田”,是庆幸之意;“龙虎新军榆塞外”,山海关古称“榆关”,明初建关设卫时,因其倚山(燕山)面海(渤海),故名山海关。地势险峻,是华北通向东北的咽喉要道,为兵家必争之地,明末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之战,即发生于此。诗风郁愤情怀,苍凉激楚。

孙致弥还写过一首《寄陈孝岐》[2]646(自注:黄门大尊先生之子也):

问讯云间陈孺子,风尘牢落近如何。病中对酒欢娱少,乱后还家感慨多。三户虫沙随铁骑,十年荆棘遶铜驼。不须更读王裒传,应自伤心废蓼莪。

此诗写给陈卧子之子陈孝岐。陈嶷,字孝岐,据《光绪修嘉定县志》十六宦迹门《孙致弥传略》中记载,孙致弥的父亲孙和斗曾经料理侯峒曾、岐曾家事,设计帮助陈子龙遗孤脱险,据《陈忠裕全集》王沄续卧子年谱及王沄撰“张孺人三世苦节传”云:“(张孺人)抱孤儿,变姓氏,毁容羸服,远避山野,如是者累岁,嶷始成立。孺人乃还故乡。”陈寅恪先生推断陈孝岐与其母是避居嘉定,得到孙和斗的相助保全。诗中又用了“铜驼”、“荆棘”等兴亡意象,但从语气看,已无离乱之后的激烈悲愤言辞,而朋友间的关切溢于言表。末联以三国魏孝子王裒典故,来慰问陈孝岐的丧父失母之痛。每当王裒授课读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时,就非常难过,潸然泪下,以至没有办法教授学生。他的学生担心老师哀伤过度,就把《蓼莪》一篇废止。劝谏朋友善自保重,不要过度悲伤。

(二)更羡杜鹃佳句在,锦笺染翰碧纱窗——孙致弥诗的色彩

孙致弥早期诗中,更有多首直接化用陈子龙诗中典故者,如社集之作《元夜诸子过饮即事》[2]689:

黯黮浮云渐渐收,此中尽有地埋忧。星桥火树虽无分,绿酒明灯也自由。世事从教风过耳,人生难负月当头。满城箫鼓春如海,听尽荒鸡醉未休。

“寄愁天上,埋忧地下”本是汉末仲长统语,陈子龙《秋日杂感》是明朝灭亡之后所作:“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表达了英雄无路的悲慨,清初学者钮琇(1644—1704)《觚賸续编·脱换法》赞为“佳句”,有脱胎换骨之妙。从此处可知,孙致弥深谙陈卧子诗文,“此中尽有地埋忧”是对先贤的回答,陈卧子穷途末路与无人领略的苦痛,依然有人理解,虽然世事如风声过耳,但万物归于寂静之时,对月长思,是诗人不可辜负的责任。古典诗歌里,写羁旅行役、流浪漂泊经常用到“鸡声”意象。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许浑《泊松江渡》“鸡鸣荒戍晓,雁过古城秋”,孙致弥则以“听尽荒鸡”一夜未眠至天亮,直写心中忧愁。孙致弥早年还写过《秋夜感事》诗二首,其二[2]647云:

龙性相看未易驯,吴钩如水拭来新。笳铙夜动瓜洲渡,爟火秋高扬子津。浪说斗牛腾紫气,愁看京国暗黄尘。请缨亦是吾家事,莫漫桃源学避秦。

这首诗中,孙家治兵行武的家风得到呈现。孙致弥祖父孙元化,是西洋火炮专家,从徐光启学西洋火器法,明天启年间,孙元化从军辽东,在边筑台制炮,进兵部职方主事,崇祯初为职方郎中,三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请缨亦是吾家事”,有自信、豪气在其中,“莫漫桃源学避秦”,自晋代陶渊明《桃花源记》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归隐山林的消遥所在,“桃源”就成为了士人精神的避难所。宋代的谢枋诗云:“寻得桃源好避秦”,几乎处于隐居状态的孙致弥,澹泊的性情之中,仍然有血性和勇于“任事”的因子,儒家兼济天下的情怀亦时时激荡,使他心绪不平。

“龙性未驯”指的是嵇康,颜延年在《五君咏》中咏嵇康:“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后人常以“龙性难驯”形容孤傲、刚肠嫉恶的个性,陈子龙诗《杂感》诗四首其一亦有“豹姿常隐何曾变,龙性能驯正可哀”之句。陈子龙一向以嵇康自比,他在写给陈继儒的信《与陈眉公徵君》中谈到自己的个性:“既挟嵇生疏诞之性,而又怀元礼是非之心。”[7]陈子龙的老师黄道周也曾说他是:“有规简之叔夜,无锋棱之文举。”[8]叔夜即嵇康。此处是孙致弥是借用也是自喻,“龙性未易驯”,正表达了自己的卓而不群;诗中以青铜铸就、富有传奇色彩的“吴钩”,成为孙致弥驰骋疆场、励志报国的精神象征。“吴钩”必多次擦拭才能有“新”的感觉,传达出作者对天下事的关注和急迫心理。颔联用了多种军事意象:笳铙、烽火,“浪说斗牛腾紫气”,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对应的分野是江浙赣一带,传说晋初时,斗牛之间常有紫气照射,雷焕以为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所致,诗人常以此来喻军国大事的发生,陈子龙《北变》诗云:“幽燕自古号神州,紫气腾霄箕尾收”,《秋日杂感·客吴中作》(十首)之八有“青盖血飞天日暗,黄旗气掩斗牛寒”之句。从诗中看,孙致弥似乎有请缨从军的意志,有慷慨自任的责任感。

《夜集悬榻齐剧谈有感,即席赠范亦黄,属宝弓喝韵》[2]646诗不仅叙及陈子龙殉国之事,而且从用词、色彩上加以模仿和借鉴:

离筵风雨共银缸,说剑论诗未肯降。忧乐当年原自定,文章今日恐无双。已悲精卫空填海,欲采芙蓉便涉江。更羡杜鹃佳句在,锦笺染翰碧纱窗。

这首诗是孙致弥与范亦黄、徐宝弓几人夜谈,即席而作,徐宝弓、徐有袽是徐光启的四世孙*孙致弥《寄徐有袽、宝弓两表兄》(注:文定公曾孙,故有第七句):“寒林萧瑟气悲哉,况忆南州二竗才。愧我风尘空伏枕,羡君兄弟共登台。秋高鼓角江边急,日落帆樯海上来。自有玄成遗业在,暂时豹隐莫兴哀。”是勉励二人终会有所成就。,孙致弥集中有多首与他们的唱和之作,如《集青业句寄有袽、宝弓》(6首)、《舟次黄浦寄亦黄、有袽、圮上、宝弓诸子》、《寄徐有袽、宝弓两表兄》[2]645-647等。

“说剑”与“论诗”代表文武之道兼擅,“忧乐”谓忧患意识,具有赤诚忧国之心,如果移至今日,其文章当为翘楚。这位隐而未露、“未肯降”的已故之人指的是谁?下面诗句做了回答。“悲精卫填海”,1647年,陈子龙抗清兵败投江自尽而亡;且有《前缓声歌》云:“翩翩帝女号精卫,衔石西山毛羽敝。”自述其愚公精卫之志,知其不可而为之,孙致弥这里是悯其志,悲其想驱山填海,却不知天命眷顾兴朝,回天无力。“《杜鹃》佳句”指的是陈子龙的《杜鹃行》,是其亡国后的精华之作,有“杜宇一声裂石纹,仰天啼血染白云”之句,《紫玉歌》中也写到“墓门血碧杜鹃泪”,写明代宗室之毁灭,充满惨烈意象如“惨黛”、“香魂”、“湘妃竹”等。注重“色彩”的运用是陈子龙诗的一个鲜明特点。如其《渡易水》诗:“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在悲壮的情怀中加上华丽、鲜艳的色彩,尤其是国变后诗歌往往设色秾丽,内容多隐晦象征,配合神话意象的运用,呈现出奇诡的色彩,颇有李贺荒诞幽怪之诗风意味,呈现出尚“丽”崇“悲”的美学特质。孙致弥此诗末句“锦笺染翰碧纱窗”,也是以词采的秾丽,造成视觉与情感上的冲击力,从而加深感情抒发的力度。

从以上分析来看,孙致弥的早期诗(所举例子,都是作于出使朝鲜之前)对云间诗派陈子龙的诗风有所借鉴,不论是用词、意象还是诗歌的词采色泽,都有所吸纳,这也使孙致弥诗增加了此许雄浑开阔的气象。

三、祖父遗事,借物抒怀

孙家是天主教世家,祖父孙元化与西洋传教士、科学家多有来往,家中各类藏书甚丰,西洋收藏品亦多,孙致弥从小耳濡目染,且早年有采诗朝鲜的经历,故文集中有多首咏国外器物的诗。如《咏西洋雪香兰》、《咏天竹子和龚筠丞韵》[2]697(二首),在诗中用朝鲜物种“马宋红”来比较;《和宾三咏道场山蕹菜诗》中记载了一种从日本传来的植物“蕹菜”,即空心菜;他还曾经作五首《咏东洋夏菊,次盛宾三韵》(同李武曾、王令诒作),但其咏物诗中,最特别的是一首咏剑诗《欧罗巴剑子歌》[2]650-651(题注:先中丞得欧罗巴双剑,以赠门人钱素昭(志),至今尚在,感而作歌):

神宗在御时清晏,鲸海麟洲争贡献。碧眼名工破浪来,螺舟远致双龙剑,锋芒不让鬼方刀,珍异应过肃慎箭,战罢当悬达未楼,佩来每侍欧罗殿(皆在西国)。奇恠宁关珠玉装,光芒或恐蛟龙变。汉家东北起烟尘,慷慨先公不顾身。贾胡灯市寻常见,神物终当属异人。赤土鹈膏亲拂拭,相看志在伊吾北。紫气红光暗蔽亏,貂冠蟒服生颜色(先公累受此赐)。军前百战血长殷,城上一挥头毕白。别有阴符祖泰西,神机用火称无敌。混同江上夺龙旗,长白山前消羽檄。青油帐内越王孙,能草袁宏倚马文。趋走银鞍严武幕,追陪珠履孟尝门。蓬莱阁外卷秋涛,画烛论兵意气豪。送远聊同安石扇,徵休兼侣吕虔刀,须臾幕府风云改。长城万里今安在,属镂遗恨动风雷。碧血茫茫沉碧海,风尘澒洞帝星移。青盖黄旗又一时,石马凄凉犹带甲。金人哽咽自沾衣,杜鹃啼血阴云黑。百花洲上招狂客,寒风凛冽白虹飞。夭矫虬龙挂君壁,再拜摩挲涕泪涟。先公手泽尚依然,茂先身后存龙剑。敬德亡来剰马鞭,龟鳞蛇色惊奇绝。握中摇动青蒲叶,百炼翻如绕指柔。能穿七扎唐夷甲,钱郎雪涕向予述。自失先公亡剑术,至今风雨鬼灯青。匣中长啸声悲唈,酒酣斫地歌莫哀。霛金已付昆明灰,颇闻武库云台仗。绿沉金锁生青苔。呜呼吾祖经营苦。绝漠名王畏孙武,生死关前飞将营。神仙窟里中丞府,健儿帐下走黄刘。(谓总后龙靖南伯蜚副总兵,惟正镇南侯得功东平,侯泽清□□侯良佐副将兴祚。)壮士军中重王祖(大将军廷臣大寿游击可法),孔吴已见际风云(定南王友德赠平西王襄,今平西三桂)。耿尚频闻建旗鼓(靖南王仲明,平南王可喜),自余名将不可数。剧盗降丁或卒伍(禇正行梁山泊,寨首孙克,满洲人,公沙的西劳、若盎、末略,俱小西洋人,白登庸王弘基、张焘、吴进胜及黄刘辈皆起于卒伍),昔與此剑皆同时。吾祖纶巾挥白羽,一朝援卒变萧城,骈戮麒麟纵豸契貐,金章北地化侯王。玉帐南朝列茒土,剑光空射斗牛间,祈连遗塜荒狐兔,廟中直拟彦章枪。陇上应同诸葛弩,重为告曰:剑兮剑兮莫化延平龙,吾将挈尔凌长空,却斩老蟂清海宇。血鳞千片吹腥风,冥游八极意始碓。君不见,呜呜觱篥射雕罢,紫骝疯沓垂杨下。健儿争买雁翎刀,百宝妆成金错靶(雁翎以孔王所制为贵)。

此诗一改孙致弥温文尔雅的清新格调,凌厉愤激,色泽秾丽,与云间三子之一陈子龙国变后诗相似。崇祯五年,孙元化巡抚登莱期间,叛将孔有德陷登州,被俘后放归。后遭首辅温体仁等诬陷,被冤杀。“欧罗巴双剑”是祖父赠友之物,几十年后犹存,孙致弥得以亲见,因而感慨万分。

诗以简述双剑来历开端:“神宗在御时清晏,鲸海麟洲争贡献。碧眼名工破浪来,螺舟远致双龙剑。”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之时,天主教与西方科技、器物东传,欧罗巴双剑即也随之传入中国。此双剑早在欧洲时即已用来作为实战武器,“战罢当悬达未楼,佩来每侍欧罗殿”,诗注中指明“达未楼”、“欧罗殿”皆在西国。

天启年间,孙元化得此宝物,随身携带督军辽东,成为鼓舞士气、威力的象征。除宝剑之外,诗中还提到了西洋火器的威力,“别有阴符祖泰西,神机用火称无敌”,军中常用西洋十字架等标志作为御敌的符识,兼具保佑平安、胜利凯旋的作用。孙元化治兵过程中,天主教王徵、张焘被任用,其亲族也多随侍左右或投身行伍者,如他的三子和鼎、和斗、和京即一直交替在侧,此外,孙和鼎的表姊夫潘云柱和潘氏的内弟沈履素,也被元化授为都司,分护敕印和符验。同时,孙元化军中还任用一些懂火器技术的西洋传教士,致弥诗中提到的“公沙的西劳、若盎、末略”等,均是西洋将卒名字,可见传教士在明末强兵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战争的残酷与艰苦在诗中得以再现:“军前百战血长殷,城上一挥头毕白。”诗中以“画烛论兵意气豪”写祖父慷慨任事的豪气,以“紫气红光暗蔽亏,貂冠蟒服生颜色”写皇帝的颁赐与祖父的荣耀。以“烟尘”、“风雷”、“星移”、“阴云”、“金人哽咽”、“杜鹃啼血”写鼎革风云之变与山河破碎的血泪,以“遗恨”、“碧血”沉于“碧海”渲染祖父之冤与大业未竟的遗憾。

在情感表达与处理方面,能够把握节奏,开篇采用直叙平铺、用语豪壮;中部低语轻诉,感情压抑沉郁,“再拜摩挲涕泪涟”、“先公手泽尚依然”,通过睹物思人的抒情方式,手抚宝剑、阅读遗稿等细节的描绘,表达对祖父的怀念。以“寒风凛冽白虹飞”写祖父视死如归的丈夫气概和不顾己身的无畏精神,“绿沉金锁生青苔,呜呼吾祖经营苦”,反衬出孙元化身后的沉寂。

此篇为“咏物”之作,但显然重点不在于物,而是借物咏史感怀,情感抒发之强烈,在其诗集中实属少见。如“匣中长啸声悲唈”,以宝剑的悲鸣,泣诉先祖冤情。刀剑夜鸣,必是对国事艰危、英雄遇难有所感应。欧阳修《宝剑》诗云:“宝剑匣中藏,暗室夜常明。欲知天将雨,铮尔剑有声”,陆游《长歌行》有“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之句,陈子龙亦说“并刀昨夜匣中鸣”,用并刀在匣中的悲鸣夜响,申述自己的报国心声。孙致弥诗将“剑”的悲鸣与“人”的苦楚相呼应,因而诗中表现出强烈、无处可申的怨情。由此可见,孙致弥对先祖死难事念念不忘,国恨也因家倾而变得持久强烈。

四、飞腾绮丽,水墨神韵

虽然孙致弥的早期诗对陈子龙诗多有借鉴,相比之下,在诗歌的词采和色泽上,仍稍逊一筹,但孙致弥诗能够做到绮丽工艳与水墨技法兼具。如《送同年吴以巽之江宁兼寄岩公诸子》诗云:

经年席帽滞京华,又向乌衣拥绛纱。名士无多偏易别,故园虽近未归家。六朝旧事埋芳草,二月春寒勒杏花。想到凤皇台上望,国山如黛白云遮。[2]677

这是一首送别诗。吴曹直,字以巽,宜兴人。康熙十七年举人,官户部浙江司主事,有《秋英词》。吴以巽因事赴南京,南京为六朝古都,发生了太多的兴亡故事,又是明朝陪都所在地,诗人以“六朝旧事”怀古喻今,所埋之“芳草”也寄寓了故国之思。“芳草”与相思相连,起于唐张九龄的诗句:“岁晏无芳草,将何寄所思。”(《道逢北使题赠京邑亲知》)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也把相思和芳草联系在一起:“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虽未明写芳草,但也隐含此意:“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春色如何体现?古人曾说绘画是“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王维诗中送别的相思之情,也是借草树春色写之。孙致弥也是采用此种化抽象为具象的方法,把故国之思具体化为芳草。诗中提到“杏花”,使人联想到元人虞集《风入松》一词中的“杏花春雨江南”,寄托了他退归江南故乡,摆脱官场险恶的生活理想,不同的是,虞集所绘江南风景透露着“暖”意,而孙致弥“二月春寒勒杏花”则略有寒意,诗以景结尾,想象自己在凤凰台上遥望,眼中所见是“国山如黛白云遮”,以水墨技法入诗,极具水墨山水画之神韵美感。

从以上分析中,可知孙致弥长于锤炼语言并善于化用前人诗句,意境高旷,故张鹏翀也说孙致弥诗“声调格律以盛唐为宗,而雄放挥洒,时出东坡、放翁之间。”[2]641清代诗人沈德潜评曰:“筋力于唐人,无绮靡习,当时推为作家,戊辰诸公并推重之。”[9]可谓有知人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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