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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詹姆斯小说中“共生”性的亲子关系研究

2018-03-29任雪丽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8年7期
关键词:摩根共生孩子

任雪丽

(1.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2;2.曲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共生”关系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弗罗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中重点论述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施虐和受虐冲动的关系,是人类克服自身无法忍受的孤独的一种方式。在心理学意义上,“共生指一个个人自我与另一个自我合为一体,双方都失去自我的完整性,完全相互依靠。施虐者像受虐者一样需要他的对象……个人自我的完整在这两种情况下全都丧失了。一种情况是我把自己消解在一个外在的权力中,失掉了自我。另一种情况是,使别人成为自我的一部分,扩大自我,并获得独立的自我所缺乏的力量。”[1]113

美国内战后迅速进入到工业化社会,整个社会弥漫着商业氛围,清教传统倡导的正直、勤奋、节俭等社会美德摇摇欲坠。这种社会风气也波及家庭伦理关系,父母慈爱、儿女孝顺、家庭和睦的场景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亲子之间感情的淡漠,亲子关系被商业文化价值观腐蚀。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正是在此背景下开始小说创作的,其作品中重复出现的亲子关系模式就是“共生”关系:父母依赖孩子去实现自己追求金钱或地位的目标,孩子失去了自我,变成纯粹工具,任由独裁的父母来摆布自己的命运。本文以他的小说《小学生》《波士顿人》和《罗德里克·哈德逊》为主要文本,分析三种不同类型的孩子,即被忽视的孩子、被出卖的孩子和被包办婚姻的孩子,探讨“共生”性的亲子关系在小说中的表现,进而解释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以期为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提供思考。

一、被忽视的孩子

“共生”性的亲子关系中的孩子往往遭受父母情感上的忽视,被当作提高社会地位的爬梯。短篇小说《小学生》刻画的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奇怪”的家庭。小说以一个敏感、早熟的小男孩摩根·莫琳作为主人公,他生活在一个六口之家的美国家庭,却被家人当作累赘抛弃给其家庭教师彭伯顿。他看透家人自私、虚伪的本质,为他们感到羞耻。他在家庭教师那里感受到温暖和安全,渴望与家庭教师一同逃离原生家庭,可是由于经济原因未能成功,最后成为溺职的父母的牺牲品。

莫琳夫人优雅迷人、和蔼友善,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以致彭伯顿初次见面时都不好意思开口提薪水。莫琳夫人对薪水躲躲闪闪,把话题转移到丈夫那里。可见,钱在这个家庭主妇那里多么敏感。小儿子摩根是个11岁的小男孩,身材瘦小,面容苍白,带有与生俱来的敏感,第一次见面时就问彭伯顿喜欢自己的父母吗?当彭伯顿说他们都很迷人的时候,他竟然说彭伯顿是个大骗子,这让彭伯顿有些愕然。摩根预言似地说“你会坚持到最后的”,“直到你被彻底打败”[2]142。

莫琳一家过着“体面”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拥有乡下别墅、钢琴、家庭教师。但是,一年之后的事情让彭伯顿感到“奇怪”。他们突然放弃尼斯的别墅,游走于瑞士、佛罗伦萨、巴黎等欧洲城市,打着上流社会的幌子招摇撞骗,靠投机生活。摩根因为尚未步入社交圈,在家穿着破旧的裤子、不搭调的衬衫和带洞的袜子。莫琳夫人对外让家人保持光鲜的外表,并以摩根作为炫耀资本,因为当时上流社会的时髦就是雇佣家庭教师。“在维多利亚时代,家庭教师在许多情况下是贵族和上层中产阶级用来逃避父母责任的合法工具”[3]。

这种生活方式给孩子带来极大的冲击。孱弱的摩根表面上是家里受宠的角色,家人口口声声说爱他,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父亲与哥哥忙于“事业”,两个姐姐穿梭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摩根在家人眼中其实就是累赘,被当作包袱丢给彭伯顿。摩根在家庭教师那里暂时得到了理解和关爱,但明白这种温暖不会长久,因为之前早有先例。以前的保姆同样乐于奉献,忠于自己的职责,给予摩根缺失的母爱。但是,莫琳夫妇却利用她的善良不再支付工资。当贫穷的保姆忍痛离开莫琳一家并向摩根道明真相时,莫琳夫人竟厚颜无耻地责备保姆是骗子。对于彭伯顿,莫琳家故技重施:从不主动支付薪水,都是在彭伯顿的威胁下才拿出一点钱。摩根反感家人的谎言和欺骗,洞察到家境的窘迫和彭伯顿的无奈,以家人为耻,是这个家中唯一真正的绅士,他一句“我非常昂贵”[2]154道出了自己被当作工具的命运。彭伯顿极力维护莫琳夫妇的颜面,尽量给摩根灌输父母正面的形象,但难以改变摩根心中根深蒂固的态度。摩根面临着一系列难以解答的现实问题:“我不知他们(父母)以何为生,如何生活,为何生活!他们得到了什么,怎么得到的?他们是富人,还是穷人,过得是否舒服?为何他们一直在奔波追逐,时而活得像大使,时而像穷人?”[2]154莫琳夫妇身陷名利场的怪圈,千方百计地挤进时髦圈子,追逐欧洲显贵,到处谄媚、欺骗、投机冒险。

美国人到了欧洲,难免会被冲昏头脑,把原本优良的美德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亨利·詹姆斯一直关注的问题。迷失在欧洲文化里的莫琳夫妇遭遇了双重的失败,在外未被上层贵族所接纳,在内忽视了孩子的身心健康,使年幼的摩根承受着异乎寻常的打击,过早地失去了性命。在彭伯顿的陪伴与爱护下,摩根基本上无需再看医生了,可见他生病的根本原因是缺乏家人的爱。摩根由一个无知的孩子长成羽翼丰满的少年,他提出同彭伯顿一起逃离令人窒息的家庭,却不知理想需要建立在坚实的经济基础之上。当莫琳夫人再一次伸手向彭伯顿借钱的时候,他彻底失望,打算去伦敦另谋生路。仅仅一年后,莫琳夫人就写信求他回来,理由是摩根病得很厉害。事实上,他们正住在巴黎奢华的旅馆里,依旧过着浮夸的生活,摩根也没生病,召回彭伯顿无非是为逃离旅馆找个理由。彭伯顿知道这家人的本性迟早会暴露无遗,而他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莫琳家的危机最终爆发了,他们的真面目被旅馆识破,面临着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的命运。摩根流下了耻辱、心酸的泪水。莫琳夫人肯求彭伯顿能够收留小儿子,摩根竟误认为可以永远和家庭教师一起生活,高兴地不能自已,以致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情感波动,他的生命骤然而止。

摩根的一生短暂,始终被父母忽视,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宁愿相信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家庭教师,也不愿与家人为伍,固执地维持着家族中的荣誉感。正如菲利普霍恩(Philip Horne)所言,“他的耻辱感都与他的家族荣誉感相关,只有他自己珍视这种首先被损害然后彻底消失的家庭传统”[2]468。亨利·詹姆斯撕下了上层阶级的斯文传统,挑战了维多利亚时代“贤妻良母型的‘家庭天使’和温和的家庭亲子关系”[4],这也许就是他最初被《大西洋月报》的编辑拒稿的原因。

二、被出卖的孩子

“共生”性的亲子关系中的另一种模式是孩子被物化为商品,成为父母追求名利的摇钱树。《波士顿人》中的塔兰特夫妇与女儿维里纳的关系就属于这种模式。塔兰特夫妇生活窘迫,却渴望名声和地位,不惜以牺牲女儿的才华和人身自由为代价进行交换,把她出卖给富有的女权主义者奥立夫,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目标。维里纳唯唯诺诺,在事业与爱情之间挣扎,不想背叛赞助人奥立夫与情人兰塞姆中的任何一方,为此受尽了折磨。

维里纳出身贫寒,却有演讲天赋,从小跟随父母到处流浪。塔兰特先生靠催眠术招摇撞骗,难以维持生活,却颇爱公共生活,整日在街上晃荡,饥饿时宁愿在街边对付几口也不愿回家,给妻子制造一种非常忙碌的感觉。他尤其喜欢钻进报社的办公大楼,与编辑们套近乎,琢磨着怎样才能上报纸成为公共人物。他明显地受到商业社会价值观的影响,一味地追求名声,根本没时间关注女儿的教育。塔兰特夫人庸俗世故,渴望恢复家族中业已消失的荣光,觊觎上流生活。维里纳生性软弱,不谙世故,对父亲惟命是从,她每次演讲前必须依靠父亲所谓的魔法才能说出话来,这充分表明了她根本没有自主人格。塔兰特夫人则怂恿维里纳尽快去拜访奥立夫,确信她会从中受益,更有甚者,她还想以母亲责任的名义去亲身体验奥立夫那迷人的财富。维里纳并无主见,全盘接受母亲的安排。当奥立夫想通过支票收买维里纳的才能来开展其女性解放事业时,塔兰特夫妇愿意放弃女儿的监护权来满足他们的私欲。维里纳如同商品一般被出售给奥立夫,她虽然摆脱了父母的掌控,却来到了奥立夫精心编织的另一张网下,继续过着被奴役的生活。奥立夫嘴上声称让维里纳享有自由,“却阻止维里纳在每一件具体的事情上运用自由”[5]97。

奥立夫“迅速掌控了维里纳,维里纳放弃了自我”[5]54。两个人的合作从表面上看是为了女权主义事业,其实完全建立在不平等的金钱与地位之上,建立在病态的施虐和受虐的关系之上。奥立夫在生活中追求的是巨大的成功,是“有权”“荣誉”等,而维里纳就是助她成名的工具。她带维里纳出国,以此切断维里纳同男性的交往,“让她保持独身,把她完全据为己有”[5]183。在奥立夫的监督下,维里纳先后拒绝了记者帕顿和富家公子伯雷奇的求婚,却陷入了兰塞姆的爱情之网不能自拔。兰塞姆带有典型的南方绅士所固有的保守,鄙视奥立夫冠冕堂皇的事业,痛恨维里纳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决心把她拯救出来。最后,维里纳背叛了她的父母、保护人以及众多的追随者,随兰塞姆一同闯天涯。她的未来如何,读者不得而知。但是,没有自我的生活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不算理想的生活。正如弗罗姆所言,“爱是以平等与自由为基础的。如果以其中一方的臣服与完整性的丧失为基础,不管其关系多么理性化,就都是受虐依赖”[1]114-115。

三、被包办婚姻的孩子

“共生”性的亲子关系还表现为父母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孩子的婚姻横加干涉,他们心仪的爱人由于缺少财产或地位不能满足父母的期望而被残忍地拒之门外,结果就是他们在婚姻选择上毫无自主权,被父母“包办”给他们看好的婚姻。《罗德里克·哈德逊》里通过克里斯提娜·莱特与母亲的关系阐释了这种共生关系。克里斯提娜年轻貌美,与男主人公罗德里克一见钟情。但是,他虽有才华,却没有钱财和地位,只能靠着赞助人罗兰先生的资助来罗马学习雕塑。莱特夫人想尽千方百计拆散了他们,迫使女儿嫁给了拥有财富和贵族头衔的卡西玛西亚王子。

莱特夫人有着较高的审美鉴赏力,但她命运多舛,先被母亲抛弃,然后丈夫溺水而亡,留下女儿相依为命。她本有许多机会再嫁,但由于贪慕虚荣,过高地追求头衔和财富,错失了婚姻机会,带着女儿流浪在罗马。她把全部期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按照公主的标准教育她,从小就给她灌输脸蛋就是她的财富的观念,要求她打好婚姻这张牌。克里斯提娜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长成了标致的美人,但是,母亲从来没考虑过她的心灵滋养:克里斯提娜曾向罗兰提到母亲舍得花钱甚至借钱买衣服和香槟,却不肯花钱买书,可以看出莱特夫人只注重物质享受而忽视精神提升。

克里斯提娜性情高傲,极度反感母亲的庸俗和势利,甚至在自家的舞会上故意冷落母亲给她物色的卡西玛西亚王子,与罗德里克当众跳舞,以此来让母亲难堪。她亲口告诉罗兰母亲给她物色丈夫的标准就是对方的钱够不够多,而只有艺术天赋和漂亮眼睛的罗德里克是远远不合格的。卡西玛西亚王子出身于意大利贵族世家,拥有黄金马车,经营多种产业,可谓富可敌国,是莱特夫人理想的女婿人选。莱特夫人了解女儿的心思,所以乞求罗兰带罗德里克离开罗马,以此来棒打鸳鸯。然而,克里斯提娜并未顺从地嫁给王子,他们的婚礼请柬一拖再拖,以致罗马人都开始愤怒了。克里斯提娜毁了婚约,莱特夫人此时只能向罗兰先生求助,她祈求罗兰能够说服女儿嫁给王子,向他哭诉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无情的蛇反过来叮咬自己的母亲”[6],还虚伪地说王子的品行是首要考虑的因素,金钱是第二位的,似乎没有意识到女儿和王子之间若即若离、丝毫没有感情基础这一事实。可见,她带着私欲干涉女儿的婚姻,并非以女儿的幸福为目的,这种带条件的母爱其实会阻碍孩子的幸福生活。克里斯提娜向罗兰敞开了心扉:她的确迷恋王子的财富和地位,向往上流社会奢华的生活,但又迷恋罗德里克的浪漫人格,可他只适合做兄长而不是丈夫。她最终堕落了,向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妥协,向所谓的理性婚姻妥协。

莱特夫人依仗女儿的美貌与优雅,企图跻身到上流社会。她操控女儿的一切以便使其成为更好的商品呈现在婚姻市场上,她明知克里斯提娜与罗德里克情投意合,却不顾女儿意愿,强迫她嫁给王子,以便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这种仅仅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婚姻绝非理想的婚姻。

四、结语

从本文分析的三类“共生”性的亲子关系中可以看出,传统家庭伦理关系已被商业价值异化,人们不择手段地追求金钱和地位,一切东西(包括感情、才华与婚姻)都可以产生交换价值,于是一些父母企图通过孩子来提高自己的经济或社会地位,温馨和谐的家庭关系开始面临危机。孩子成为实现父母愿望的工具,他们的完整人格与独立精神无从谈起,被浓厚的金钱和权力欲所腐蚀的亲子关系变成了病态的“共生”关系。代显梅教授认为,“施虐与受虐的共生关系根本不是詹姆斯理想的人际关系,只是商业意识对人的精神的异化”[5]329。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之道是要重新思考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伦理,思考父母之爱的方式。

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家庭教育中“没有权威存在的必要,但是一定要有真正的合作”[7]。亲子之间要彼此尊重对方的人格,不能以自己的意志来扭曲孩子的生活。孩子是否幸福,不是以金钱和地位来衡量的,因为幸福是一种情感需要、心理感受。父母不能理所当然地替孩子做决定,而要真正尊重孩子的意愿,去接受孩子本来的样子,正如一直关注“爱的艺术”的弗罗姆所主张的:父母若爱孩子,应该是“希望一个被我爱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和为了自己去成长、发展,而不是服务于我”[8]26。可是,现代亲子关系的悲哀在于父母总是以爱的名义干涉他们的生活,为子女选择他们所谓的美好生活,反而恶化了与孩子的关系,使亲子之间的交流受到阻碍。“孩子们幸福的前提必须是自主的”[9],良好的亲子关系必须建立在尊重子女的自主人格这一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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