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批判”哲学的三重致思取向
2018-03-27吴宏政
吴宏政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自上个世纪80年代国内哲学界对教科书哲学进行深刻反省以来,国内哲学界对哲学的理解中,尤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中形成了众多成果,这些成果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形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后教科书时代”。而这其中,孙正聿的“前提批判哲学”是代表性著作之一。《哲学:思想的前提批判》(以下简称《前提批判》)这部著作中集中论证了一个问题——哲学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因此,这部著作所建构的哲学体系可以概括为“前提批判哲学”。对于前提批判哲学,至少包括以下三重哲学致思取向。
一、致思统摄:“前提批判”哲学实现的哲学观变革
纵观哲学史和当代国内外学者对哲学的基本理解,有众多说法。比如,哲学就是本体论,哲学就是世界观,哲学就是方法论,哲学就是辩证法,哲学就是认识论,哲学就是实践论,哲学就是人生观,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哲学就是终极关怀的学问,等等。孙正聿则提出了不同的独特的对哲学的理解,这就是“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哲学研究的最大的理论成就在我看来,莫过于对“什么是哲学”这一问题的清理。这是一次当代中国哲学观重新确立及其实现的哲学观变革的重大事件。该事件是伴随对传统苏联教科书哲学的反省和批判开始的。按照传统的教科书对哲学的定义,“哲学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科学”[1](P22),“哲学是关于人类社会、自然界和思维的普遍规律的学说”[1](绪论P2)。针对这种对哲学的权威性定位,自上个世纪80年代,国内哲学界开始重新反思苏式教科书哲学的本质。在众多有关传统教科书哲学的反思和批判中,孙正聿的《哲学通论》无疑是教科书哲学批判以来的当代中国哲学观变革的标志性成果,以至于我们可以认为,《哲学通论》集中回答了一个问题,这就是:哲学不是科学。教科书哲学是在“知识论立场”上来理解哲学的根本性质的,正如《哲学通论》在“当代哲学观概览”一部分中,首先将其概括为“普遍规律说”[2](P27)。这是一种知识论立场的哲学观。在这种教科书的知识论立场的哲学观影响下,当代中国对这种哲学观从未提出过质疑,以至于很长时间以来,哲学界并没有按照哲学的本性理解哲学,尤其是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哲学通论》的问世,显然构成了“后教科书时代”哲学观的一次重大变革。它确立了“哲学不是科学”这一超越知识论立场的“哲学观”,从而在当代中国哲学界,尤其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根本性质的理解上,开辟了一个新的“后教科书时代”。
如果说《哲学通论》是在教科书批判的背景下给出了一个哲学观变革的消极界定的话,那么,《前提批判》则第一次系统而完整地建构了后教科书时代的积极的哲学观。前者主要论证了“哲学不是科学”,而后者则主要论证了“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显然,《哲学通论》更侧重于给出“哲学不是什么”的消极规定,而《哲学:思想的前提批判》则更侧重于给出了“哲学是什么”的积极规定。实际上,“哲学是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这一哲学观在《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当中已经被作为主题给予讨论。但与《前提批判》作以详细的比较,单纯从其着眼点来看,《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主要是在对马克思的辩证法的批判本性的意义上理解哲学根本性质的。而《前提批判》则在对哲学本性的理解上直接系统化地构建了前提批判哲学的原理体系。显然,后者是对前者的继承和发展。简而言之,前提批判哲学观的确立,第一次突破了“哲学是科学”的知识论立场,作出了“让哲学以哲学的方式存在”的思想努力。由此判定,前提批判的哲学观是“使哲学回到哲学本身”的一次哲学自省的思想观念的重大变革。
“思想的前提批判”是一种哲学观。什么是哲学?按照孙正聿的理解,恩格斯在哲学观上的几处论述,一直构成了“思想的前提批判”这一哲学观的决定性根据。其核心要义在于,如果没有对思想的前提批判,哲学就是不存在的。哲学只是对于那“构成思想”的“前提”的“反思”。哲学如果不是科学,哲学如果不是其他的一切把握世界的方式,那么哲学就一定是思想的前提批判。人类的一切思想活动,都是从某种“前提”出发的,这一“前提”是隐匿性的,但它从来都是已经存在的。它支配着人类的一切思想活动,但却是“看不见的手”。因此,说到底,前提批判是要把那只“看不见的手”显现出来。与哲学不同的是,其他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在直接地构成着思想,而唯独哲学特殊,它特殊就特殊在:唯有哲学才对一切构成思想的“前提”进行反思和批判。所以,如果没有对思想的前提进行反思和追问,就没有哲学。因此,前提批判是哲学区别于其他一切思想活动的本质性规定。也正是因为这一本质性规定,前提批判才构成了孙正聿所理解的独特的“哲学观”。
从“思想的前提批判”来看,它首先是一种哲学观。或者说当人们把哲学只是思考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区别和对立的时候,或者当人们众说纷纭地讨论唯心主义是错误的、而唯物主义是正确的时候,这些对哲学的常识性的理解,实际上已经使哲学消失在非反思的科学思维当中去了。因此,在这种传统的哲学观中,哲学实质上已经不存在了。而只有当哲学家去自觉地提出“究竟什么是哲学”“究竟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哲学才第一次以哲学的方式得以重新显现。在这个意义上,“思想的前提批判”作为一种哲学观,把哲学从苏式教科书哲学思维方式的束缚下拯救了出来,仿佛人们才第一次惊觉地追问:什么是哲学?我们甚至与哲学还未曾谋面!在这个意义上,《前提批判》作为一种哲学观,应该是后教科书时代中国哲学界哲学观上的一次重大变革,它的提出迫使人们重新回到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中,寻找“哲学之谓哲学”的秘密。如果没有这一哲学观的自觉,人们便无法真正在哲学的意义上讨论哲学问题。哲学观的变革引导了一次哲学界的理论自觉,从而开启了“后教科书时代”的“以问题意识为中心”的哲学追问方式,而这才有了哲学自身的一次思想解放。直到当代,中国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取得的一系列重大研究成果——这些成果不仅突破了教科书哲学的限制,而且甚至在“回到马克思”“走进马克思”“重读马克思”的意义上,更为接近真实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都应该说是哲学观变革的直接性的理论产物。没有哲学观变革,无法实现哲学研究的理论进展。然而,前提批判作为一种哲学观的意义并不止于此哲学观变革,而且也深深影响了对“哲学基本问题”的重新理解。从哲学基本问题的角度,前提批判哲学也提出了其特有的理解哲学基本问题的反思的思维方式。
二、致思内核:“前提批判”哲学中的“哲学基本问题”
如果说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那么,这里所说的“前提”究竟是什么?“批判”又是什么?任何真正的哲学思想的形成都是在哲学史的思想链条当中发生的。孙正聿将“思想的前提批判”这一基本的哲学本质的规定追溯到了恩格斯的著名论断:“我们的主观的思想和客观的世界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因而,两者在自己的结果中不能相互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它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①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构成了人类全部理论思维的“无条件的前提”,而这一前提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就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所以,恩格斯也把这一问题称其为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那么,什么是批判呢?所谓“批判”,就是哲学家对作为哲学的思想构成自己的这一“无条件前提”的理论自觉的思辨活动。在前提批判哲学看来,哲学家唯一的任务就是从事前提批判,亦即使构成思想的前提达到自我澄明的理论自觉。
按照前提批判哲学的观点,“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在国内学术界,有关“哲学基本问题”的争论至今未有定论。人们甚至否定哲学有所谓的“基本问题”。或者,即便承认哲学有基本问题,但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哲学基本问题是不同的。但无论如何,在前提批判哲学当中,哲学基本问题是确定的,这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我们可以做出一个三段论推论:如果说“哲学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大前提),而思想的前提只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即“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小前提),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哲学基本问题”(结论)。对此,前提批判哲学给出的论证是这样的。
(一)前提批判哲学对“反思”概念的重新理解
根据前提批判哲学,哲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科学”,乃是因为唯有哲学才在“反思”的意义上去“构成思想”。哲学以外的其他科学都只是直接地“构成思想”的活动,而哲学则是以“反思思想”的方式完成构成思想的活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一般可以归结为两个最基本的维度:一是‘构成思想’的维度,也就是思维以人的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为中介而实现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维度;二是‘反思思想’的维度,也就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而予以‘反思’的维度。”[3](导论P6)如果哲学是以经验的事物为对象,哲学就是寻求事物的本质,亦即其概念。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一定是本质主义的。没有不能被哲学所思考的对象。所以,哲学才是“四海为家”的,哲学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特定的对象。这让人们感觉似乎哲学不知道是以什么为对象了。但是,既然哲学可以把一切事物都作为自己思考的对象,那么哲学又不同于一切其他的科学,那么究竟哲学是什么呢?哲学和其他科学的差别,显然不是因为对象的不同而与其他学科区别开来的。也就是说,哲学与其他科学的差别,本质上不是由对象、事物所决定的。因此,我们就只能从认识者的主体方面去探索哲学和其他学科的差别了。
同样是以某一自然物为对象,但哲学与科学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前提批判哲学认为,科学以“知性的思维”去寻求客观自然物所服从的规律;哲学则以“反思的思维”去从任何一个层面或角度去追问自然事物的“概念”。这一点显然是受到了黑格尔哲学的影响。黑格尔就明确指出:“哲学是以思想、范畴,或更确切地说,是以概念去代替表象。”[4](导言P40)由此孙正聿认为,哲学与其他科学的差别,抽掉所面对经验对象的质料,就只剩下认识者的思维方式上的差别了。说到底就是认识主体以怎样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经验对象的问题了。那么,哲学的本质,哲学是什么,就是通过它所独特具有的思维方式,即“反思的思维方式”所决定的。因此,哲学就是一种反思的认识活动。但是,这也仅仅是从作为哲学特有的“思维形式的方面”来界定哲学的,而不是从“思想内容的方面”来界定哲学的。如果从内容的方面来界定,哲学就是对事物的本质的认识。“本质”就是哲学的对象。所以,一切哲学就都是研究事物的本质的。而且,这个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呢?就是事物的“概念”。现在,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下,就哲学的思维方式的规定,即反思的意义来进一步理解前提批判哲学的本质。
“反思”是最能够表明哲学之为哲学的特定的思维形式的规定。“反思,在其最直接的意义上,就是指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也就是黑格尔通常所说的‘对思想的思想’。”[3](导论P5)但究竟什么是反思?这需要对反思这一概念的使用进行区分。反思应该包括经验的反思、知性的反思和思辨的反思三个层次。经验的反思是对经验事物所以可能的诸条件的因果回溯,它按照因果律来追问事物的原因。但这一原因绝不是事物的绝对的原因。当一个人做错了事情,我们就会说“你反思反思,究竟错在哪了?”这话的意思是,让你从你自己的身上即主观的方面去寻找错误行为的原因。在经验的反思中,所找到的事物的原因也都是某种特殊的质料,因此,经验的反思还没有上升到把质料抽掉而进入到单纯的事物的“形式”的高度。正因为这种反思没有达到事物的形式的原因,而仍然是质料性的原因,所以,这种反思就是经验的反思。
对事物的进一步的反思,就是超出事物的质料的层面,进入到关于事物的“形式”方面去了。对于一个事物,我们以知性的方式去加以认识,获得的是科学的规律,这是自然科学的知性思维方式。但是,如果对事物加以反思,这就是对事物的“概念”的认识,也就是事物所以为该事物的“本质”。②这样的反思就上升到了概念的反思。在概念的反思阶段,还是与事物的质料有关系的形式,概念是形式,是本质。但这种本质如果是最高的抽象,那就是事物都是“存在”。所以,如果以“存在”为对象进行的反思,就达到了摆脱一切质料的纯粹形式的反思,这就应该是纯粹的反思。纯粹的反思是与绝对本质相关联的,因而它是哲学所关注的最高的对象。而如果说存在一种最为纯粹的哲学的话,就仅仅剩下关于存在者之为存在的那个“存在”的反思了。这在前提批判哲学中被看做是“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的前提批判”[3](P166)中的首要部分。到此为止,哲学最根本的对象就是存在。因此,哲学就是存在论。而在这一关于存在的认识中,我们再也不能使用知性这一思维形式,而只能使用反思的思维形式了。那么,总体来说,如果说哲学中有最高层次的与质料完全脱离的形式的科学,就是关于存在的反思的认识了。
从上述对反思概念的规定可知,前提批判哲学认为,哲学就是反思。或者是对经验事物的本质的反思,或者是对存在的反思。因此,哲学就要区分为不同级次。纯粹的哲学就是纯反思,以存在为对象的反思,形成关于存在的知识。但是,因为存在是最抽象的本体知识,所以,它是没有经验的质料的。这样,关于存在的知识就只剩下逻辑了。正如康德所说的:“普泛逻辑抽去一切知识内容,即抽去一切知识与对象间之关系,而仅考虑知识间相互关系之逻辑方式。”[5](P75)存在就是逻辑。那么,有关存在论就要通过逻辑学的方式来完成。但是,其他的对于经验事物的反思性的思考所获得的思想也可以被称为是哲学。在与经验事物相关联的哲学中,首先是对自然事物的反思,其次是对和人相关联的事物的反思。这样,就出现了自然哲学和伦理学。自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就被划分为逻辑学、物理学和伦理学。这在亚里斯多德的哲学体系中就是如此。而如果说哲学就是形而上学的话,在形而上学的体系中,就应该划分为存在论、自然形而上学和伦理形而上学了。比如,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和《法的形而上学》实际上构成了伦理形而上学的两个部分。但是最为纯粹的形而上学就是逻辑学。可见,哲学作为反思的认识就是要认识存在了。
(二)“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前提批判哲学的基本问题
前提批判哲学认为,唯有进入“反思的思维”才会出现“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哲学是存在论,揭示存在自身。但是存在是最抽象的,没有经验质料的。那么,存在如果作为内容,其结果就是精神本身成为存在的质料,或存在的质料就是精神。这里,为了去认识存在这一对象,就回到了对认识者认识活动的规律的考察,这就是逻辑学的主观方面。一般把逻辑学作为认识论转向的结果,其实不然。因为客观的逻辑是存在自身的显现。当然,如果从认识者自身作为认识主体来看,就是思维的规律。因此就出现了恩格斯所提出的经典命题,为什么客观的规律 (作为存在的逻辑),与我们思维所服从的逻辑是同一个逻辑?这正是支撑全部前提批判哲学的重大问题。这样,在如何理解或者看待逻辑学的问题上,一方面,我们最初把逻辑看做是存在本身;而另一方面,把逻辑看做是思维的规律。而所谓的认识论转向,就是要考察思维的规律的逻辑如何能够认识作为存在的逻辑,这一般被称为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也有人把这一问题看做是全部哲学的“哲学基本问题”了。
那么,就会相应地有以下的做法:第一,不去考察认识者的主观能力,而直接去断言存在之为存在,这就是所谓的“独断论的本体论”。第二,去考察认识者作为认识主体的能力,这被称为是“认识论转向”。当然,在认识论转向的意义上,才开启了一次超越经验的反思的新的反思,即为了形成对存在的知识,我们要反思认识者自身的认识活动。而把认识的对象质料抽掉,就剩下了思维的纯形式,因此就有了逻辑学。这种逻辑学显然还是作为“思维规律”的逻辑学,这与开始所提到的作为本体的存在自身的显现的逻辑学,是有不同的涵义的。正是因为有了认识论转向,才有了对思维的纯形式的认识和考察,因此才有了这种思维规律的逻辑学的出现。因此,逻辑学在这里就是反思的结果。思维开始以思维的规律为对象,这就是反思。知性的反思,就在这里开始了。
前提批判哲学认为,对思维规律的反思的第一个层次出现的逻辑学就是形式逻辑,也就是知性思维所服从的思维规律。黑格尔称其为“用抽象理智的观点去把握理性的对象”[4](P95)。当我们对知性思维进行反思的时候,获得了知性逻辑学。这在总体上是反思的结果,但是,却不是内在的反思,而是外在的反思,即“思维把思维的规律作为对象反过来加以认识”,这无疑是反思。前者在前提批判哲学中被称为是“构成思想”的活动,而后者,则被称为是“反思思想的活动”。但是,正在做这一反思活动的思维,却同时就是知性的思维。因此,形式逻辑的考察,就可以被概括为“用知性思维对知性思维规律的考察”,这就是第一个层次的反思。
进一步,如果我们还要为知性的形式逻辑规律寻找其最终的理解和解释,我们就不能继续使用知性的思维了,而是要使用思辨的思维。这实际上是黑格尔的重大发现,而前提批判哲学则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对形式逻辑的前提批判。对形式逻辑即知性的思维规律进行反思,这一反思就构成了超出形式逻辑的更高层级的反思了。前提批判哲学因此把这一活动称为是“对形式逻辑的前提批判”[3](P77)。而且,唯有这一层次的反思才进入了“绝对的反思”。此前,在知性逻辑的考察中,考察者是在知性思维当中进行的,即是知性对知性自身的考察。所以,从外在的总体上看,就“思维把思维自身当做对象”这一反思结构来说,知性也进入了反思。但这种反思使用的是知性思维,因而是“用知性对知性自身的反思”。如果考察者使用思辨的思维去考察知性的逻辑,那么,就不再是针对知性的思维形式如何与经验对象发生关系的问题了,而是:从存在自身出发(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在反思的本性),去思辨地考察知性逻辑中的各个思维形式(范畴)之间的本质联系。因此,当以这种内在的反思的思维去考察知性范畴在存在中的本质的时候,就构成了思辨逻辑学。这就是黑格尔的思辨逻辑学的本质。所以,现在可以说,是考察者以思辨的思维,从存在出发来考察知性逻辑的概念和本质。这种彻底的思辨思维构成的反思活动已经在根本上改变了原有知性为基础的哲学观。
由于对哲学基本问题的重新理解,自然会导致对哲学史解释原则的重新理解。哲学史不过是哲学家们围绕着“哲学基本问题”而展开的思想史。而从前提批判哲学的角度看,对哲学史的解释原则也必然随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三、致思格局:哲学史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史
哲学一定是形而上学这项高贵的精神事业的理论成就。《前提批判》这部著作是当代中国哲学家在形而上学这座大厦建筑方面的一次奠基性工程。这部著作坚持的一个基本理念是: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一论断表明:真正的哲学绝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一定是哲学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哲学就是哲学史”的意义就在于:如果不能以哲学家个人的名义,推进形而上学这项人类的高贵事业而成就独特的哲学体系,那就无法进入哲学史。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一论断,是理解《前提批判》这部著作的最为艰难的地方。
(一)哲学史是形而上学自我发展的有机整体
全部哲学史包含纷繁复杂的不同问题,但又是诸多哲学家围绕“同一个哲学问题”所展开的讨论。所以,他们又都构成了哲学或者形而上学家族或者哲学共同体中的一个成员。从表面上纵观哲学史,每一位哲学家对哲学的理解都构成了独立的哲学体系,我们把这种情况一般称为“自成一家”。其中,一种哲学所以区别于另一种哲学,一位哲学家所以区别于另一位哲学家,一个哲学流派所以区别于另一个哲学流派,这构成了哲学史中每一位哲学家的独特的哲学理解。导致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首先,就是哲学家的个体性思想风格。每位哲学家都有他自己对哲学的独特理解。这就是孙正聿所说的“作为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哲学,既是哲学家以个人的名义讲述人类的故事,又是哲学家以人类的名义讲述个人的故事”[6]。然而,不同的哲学家所以是哲学家,又是因为他们有着深层次的共同的关切,即他们总是在哲学史所提出和遗留下来的问题上继续追问,从而构成了形而上学大厦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哲学中讨论的问题看起来纷繁复杂,但总归起来,哲学家无非都是把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作为他们思考的终极关怀。因此,一位哲学家的使命就在于:他要在以往全部哲学史当中,发现继续推动形而上学这项伟大事业得以继续发展的新的理论问题。或者说,就是哲学史所提出来的问题,或者是哲学史所遗留下来的问题。那么,不同的哲学家所以不同,首先是因为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不同。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哲学史这一整体中,分别处在不同的“逻辑环节”当中。如果离开哲学史所提出的问题和遗留的问题,那么就几乎不会进入哲学史。或者说,离开了“思想性的历史”就不会有“历史性的思想”;反过来,离开了“历史性的思想”也不会理解“思想性的历史”。简言之,哲学家一定是“接着”回答了哲学史所提出的问题,或者是对原有的回答作出了进一步的深化,或者对原有的问题提出了新的解决路径。比如,同样关于“实体”这一问题,亚里士多德对实体概念的理解,和近代笛卡尔、斯宾诺沙、莱布尼兹对“实体”范畴的理解,乃至康德和黑格尔对“实体”概念的理解,都是不同的。这是因为,他们在回答什么是实体这一问题上,每一位哲学家都寻找到了他们自己的独特的思想路径。而另一种情况是,后来的哲学家总是对从前哲学家所作出的回答,给予进一步的论证,从而推进了同一个问题的回答深度。
总而言之,在哲学史所提出来的哲学基本问题方面,实际的情形是这样的。其一,真正的哲学家都在探讨着哲学中的最基本的问题,这就是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因此,也决定了哲学所以为哲学,是有其共同的“基本问题”的(《前提批判》称为“异中之同”)。其二,全部哲学史并非是毫不相干的各种观点的罗列,而每一位哲学家在哲学史上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因为,全部哲学史不过就是各个时代的哲学家,在围绕同一个“哲学基本问题”所展开的争论,他们各自所提供的对于同一个哲学基本问题的理解,看起来是各不相同的(《前提批判》称为是“同中之异”),但却绝不是“自说自话”,而是因为在他们之间前后相继的时代中,对同一个哲学基本问题的回答是不同的。但这并不影响哲学史是一个完整的、封闭的整体,而是一个开放的整体。至少在后来的哲学家那里,以往的全部哲学已经构成了一部统一的哲学史。其三,后来的哲学家总是要回答以往哲学家们所提出来的哲学基本问题。而后来的哲学家对待此前哲学家的态度,则是不同的。要么是根本性的否定;要么是肯定基础上的理论上的深化或推进。但是,无论是否定了此前哲学家的观点,还是深化和推进了以往哲学家的观点,后来的哲学家对哲学基本问题所作出的回答,又都构成了哲学史中的新的构成要素,他们所提出的哲学观点也就自然被纳入到哲学史当中。就否定来说,意味着后来的哲学家对同一个哲学基本问题的回答,与此前哲学家的回答有着根本观点上的不同。这种分歧导致后来的哲学家一定要寻找到回答同一个问题的新的视角。一般来说,就是哲学解释原则的变革。对于同一个哲学基本问题,如果哲学家们持有的解释原则是不同的,那么,回答的结论就一定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观点。就肯定基础上的深化和推进,则是后来的哲学家首先认可了此前哲学家的观点,但是,后来的哲学家是沿着此前哲学家的观点作出了进一步的思考,因而是逻辑上的推进和深化。
(二)“前提批判”作为理解哲学史发展的解释原则
黑格尔认为,哲学史就是绝对精神返回自身的历史。这一说法是理解哲学史至关重要的一条原则。哲学史是有内在发展逻辑的,这一逻辑在黑格尔看来,就是“绝对精神”的自我成长的历史。然而,如果从前提批判哲学的视角看,我们就可以得出类似的判断:一部哲学史也就是前提批判的思想史。如果承认恩格斯所说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是一切理论思维的无条件的前提,那么,西方自古希腊以来就已经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作为“问题”反过来而思之了。古希腊哲学是一种本体论的独断论阶段,即“思维”直接地断言“存在”的阶段。而当人们去寻求本体的知识的时候,总是要向这一认识的“前提”挑战,因此,近代以来第一次明确地把“人的认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当做了“问题”而加以反思,这被称为是“认识论转向”。可以说,认识论相对于本体论来说就是一种“前提批判”。因为,本体(存在)是否是可以被认识的,取决于它的“前提”,即人类是否具有认识本体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看,近代的“认识论转向”是为了解决本体所以可能所进行的一次重大的前提批判。对于这一前提批判,不同的哲学家当然采取了不同的思想路径。
康德以前的形而上学尤其是近代经验论和唯理论,都在追问人类知识的必然性究竟起源于何处,因此形成了经验论的前提批判和唯理论的前提批判。经验论的前提批判所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知识的起源来自于“直观经验”;而唯理论的前提批判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知识的必然性来自于“天赋观念”。而到康德哲学,则进一步回到了“先验论”领域,继续探讨知识的必然性问题。所以,康德哲学作为一种特殊的前提批判,回到了先验论的领域。他从先验论领域中寻找人类知识的必然性。他认为,真理性知识的“前提”在于那些“先天条件”。所以,康德的前提批判哲学就表现为“先天综合判断是何以可能的”这一核心问题。然而,康德的前提批判哲学显然是近代的“认识论哲学”的集大成式的发展,但终究没有解决形而上学知识的真理性问题。因为他的前提批判哲学得出的结论是:人类无法形成关于本体(理念)的知识。这样,前提批判哲学在康德的先验论路径中走到了他所能够走出的最远的地方。至此,形而上学知识的真理性问题,就必须超出先验论路径而另寻它路,这才有了后来的从费希特到谢林,再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逻辑学,即思辨哲学意义上的前提批判。
黑格尔的哲学应该说是思辨的前提批判。从前的一切形而上学所展开的前提批判,在一定意义上都是知性思维方式下的前提批判,而黑格尔则回到了绝对精神本身的思辨逻辑当中。因此,只有黑格尔才真正在思辨思维方式下进入了前提批判,这就是绝对精神自己以自己为“前提”的自我批判。黑格尔批判康德那种先验论哲学是“在岸上学游泳”。康德哲学仍然没有摆脱形而上学知性思维方式的局限,因此,这种前提批判是外在的。对此,黑格尔则认为,哲学家所从事的形而上学真理的哲学事业,必须坚持绝对理念是先行的。因此,前提批判在黑格尔那里就变成了绝对精神自己返回到自己、自己构成自己的根据的前提批判。也就是说,绝对精神没有其他的前提,它自己是它自己的前提。这样,黑格尔才第一次以思辨逻辑的形式,构建了内在的前提批判哲学。
此后,随着马克思哲学的诞生,宣布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哲学史由此发生了一次重大的革命性变革。这同时也就是哲学在前提批判的意义上所实现的一次重大变革。在马克思的哲学中,首要的问题是一场哲学观的变革,学术界一般称为是“实践论转向”。所以,马克思的前提批判已经不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意义上展开,而是回到了“现实的人”,对人类生存的“前提”加以批判,这就有了马克思所说的:人们的思想观念产生的“前提”,不是人们已经有的观念,也不是先天的原理,而是人们的现实生产方式。社会存在是思想观念的前提,而不是相反。所以,对生产方式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前提批判的核心内容。由此衍生出了对资本逻辑的前提批判、对人的类本质的前提批判、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前提批判,等等。比如,马克思批判古典经济学,“把应该作为问题的东西,当做了前提”[7](P50),而马克思本人则恰好是把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重新当作问题去加以反思,这构成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前提批判。
总而言之,从前提批判哲学的视角看,全部哲学史无非就是一部前提批判的思想的历史。每个时代的哲学家虽然讨论的问题不同,但它们构成了哲学自身发展不断向着它的“前提”发出挑战的思想运动的历史。这是前提批判哲学所提示给我们理解哲学史的一条基本的解释原则。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610页。需要指出的是,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上的这段论述,其中文翻译分别在1971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中、1995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版第3卷中以及2009年版《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中有不同的译文,主要是对“不自觉的”这一概念的翻译,分别翻译为“不自觉的”“本能的”和“不以意识为转移的”。本文在这里使用的是第一种翻译,即“不自觉的”。
②在前提批判哲学中,“本质”即事物所以成为该事物的“前提”。而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本质是设定起来的概念”。而所谓“设定”就意味着是事物的“前提”,因此对事物的本质的反思就构成了前提批判哲学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