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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与唱歌 相似不相同

2018-03-26柳飞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赵元任音调唱歌

柳飞

(常州工学院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

在我国,吟诵与唱歌皆古已有之。但仅凭古籍资料的文字叙述和常有异议的古谱今译,而不闻其实际音响,很难说清两者之异同。赵元任先生曾明确地指出:“诗歌不分化的时候,诗也是吟,歌也是吟。”①因此,本文据以为论者,在吟诵方面,是始于赵元任先生遗下的、他幼年时期习得的吟诵录音,当可作为19世纪末吟诵的实例,以及1990年以来采录所得的大量“常州吟诵”录音录像资料;在唱歌方面,则以源于20世纪初“学堂乐歌”的我国近现代创作歌曲,为简明起见,以当前人们习惯观念上的“唱歌”,即以群众歌曲演唱为主,加上独唱、合唱等等。两方面此外的情形,如我国古代的歌唱等,不在本文论列。

本文主旨在于吟诵,因其与唱歌相似,故试图通过两者之比较,以求主旨之明确。

一、基本属性的相似不相同

(一)同属非物质文化

吟诵与唱歌,都是人类的精神产物,同属于文化范畴,其载体为人,因吟诵者与唱歌者的存在而存在,因吟诵者与唱歌者的消失而消失,属纯粹的非物质文化。文字记载、乐谱以及现代的录音录像等,只是承载其信息的工具或手段,非其本体,脱离了这些,吟诵与唱歌依然存在。

(二)同为口头艺术

以人声为载体的艺术,亦称“口头艺术”,其中有表演性的,也有非表演性的:唱歌虽有非表演性、自我娱乐的,更多见的却是表演性的,展示自我、娱乐他人的;吟诵则以自娱为主,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其中,表现自我对于所吟诗词文赋的理解和品味,并不在意他人欣赏与否,无意取悦于他人。即使三五诗友互相唱和,也是各自表现自我。

(三)都可说是“唱”

吟诵与唱歌都可以说是“唱”。一般说来,人声凡以乐音方式呈现者,即不同于“说”“读”“念”等采用自然语音方式者,无论长短,无论是否具有某种结构形式,均可谓之“唱”。

人类为什么要“唱”?《诗经·毛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如果可以将其中的“言”理解为运用自然语音的说、读或念,“嗟叹”是在自然语音的基础上,节奏有疏密、力度有强弱、音色有变化的说或读,那么,“咏歌”则是“唱”。也就是说,无论吟诵还是唱歌,都是人类以自身的发声器官为载体,使发自内心的思想感情外化的艺术行为方式。

虽然吟诵与唱歌都可说是“唱”,但是,唱歌更多地强调音乐的部分,吟诵更多是建立在嗟叹与咏歌之间的一种形式,故有时(特别在吟文时)会有一些游离于乐音的、以自然语音嗟叹的呈现方式。

(四)基本规律不同

独特的基本规律、规则或特征,是一门艺术得以成立的必备条件。篮球、排球、足球的规则不同,围棋、象棋的规矩相异,只有各不混淆,方得各自独立、明确区分,即使儿童游戏,亦必有输赢之规定、犯不犯规之说。吟诵与唱歌既然都是艺术,那就必然都遵循着某些基本规律,所不同的是规律的内容:吟诵的基本规律,在平仄声格律较严的近体诗与词中,主要体现在吟诵音调与所吟字的平仄声调关系方面,在无平仄声格律的古体诗与古文中,主要体现在“尾腔”及反复变化地使用少数几个音乐短句方面。而唱歌在旋律、节奏及结构等诸方面的基本规律,主要是依据源于西洋的作曲原理和方法②,与所唱字句的声调无关,与吟诵基本规律和特征都无关。最典型的例子,是由李叔同填词的《送别》,其曲调取自美国人奥德威所作的《梦见家和母亲》。

(五)构成因素同中有异

无论吟诵还是唱歌,通常都由文学、语言、音乐三种成素综合而成,也可说都是综合艺术。但在这三种成素之间,两者相比,吟诵侧重的是文学和语言,唱歌侧重的则是音乐。

(六)语言成素不同

吟诵与唱歌的语言成素有很大的不同:吟诵采用各地方言,那是长期发展而成的、自然的、活态的语言;唱歌则多用普通话,那是产生于近代的、人工的、固化的语言。吟诵是方言艺术,若相对而称,唱歌则为“普通话艺术”。普通话虽源自北方方言,但现代汉语普通话制定于1956年。吟诵的历史至少在千年以上,唱歌的历史则仅有百余年。

除极少量的方言民歌演唱之外,唱歌的语音一律为普通话。吟诵的语音,以当地固有的方言音(“白读音”)为主,有些字则采用因接受外地语音(主要是北方官话)影响形成的“文读音”,有些地方还采用少量的古音。大一统的“普通话吟诵”,使“白读”“文读”之分毫无意义了。此外,古代汉语语音中的入声,在普通话里消失了,“普通话吟诵”就使吟诵应有的抑扬顿挫感大为削弱,从而使吟诵的感情表达强度和艺术感染力大为逊色!这些都是吟诵所特有的,而在唱歌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吟诵所据虽多为书面语言,即前人以书面形式遗下的古典文学作品,但诗人们在创作过程中用吟诵之法酝酿、修改自己的新作,所用便是口头语言,谓之“口占”。而唱歌所据则几乎完全是书面语言,即词作者写定的歌词,纵然偶见即兴式的唱歌,也只是作为游戏一玩而已,并非正经的唱歌。

(七)文学成素有别

吟诵的文学成分限于古典诗词、古文;唱歌的文学成分则涵盖古典诗词文、语体新诗、外文诗歌中译,甚至是散文化的文学作品。

按作曲法、以古典诗词为歌词谱写的歌曲,专词专曲、定谱定调、不按吟诵基本规律,只能称作“为古典诗词谱曲”或“吟唱风格歌曲”,不是吟诵,其明显的标记是有作曲者署名,是个人作品;而吟诵音调则是世代相传,长期反复吟咏、琢磨而成的,没有作曲者,或者说每个吟诵者都是曲作者,吟诵的记谱便只能标注为:根据某某的吟调记录。

二、音乐特性的相似不相同

(一)音调来源不同

吟诵与唱歌同为音乐事象,但吟诵音调的来源主要是接受前辈的传授,历代前辈们的吟诵音调源自何处呢?无非是当地方言语音和耳熟能详的当地民歌小调;唱歌所据的歌曲音调,虽也受民歌小调的影响,但不限于当地,而是更多地融入了其他地区、民族,甚至其他国家的作品元素,还受作曲家的影响,强调作曲者的独创性。

(二)乐与谱的关系不同

郭沫若先生称吟诵为“无谱的自由唱”,吟诵原本与乐谱无关,根本不存在“离谱”与否的问题。人们所见到的吟诵乐谱,大都据实际吟诵记写而成,与吟诵的关系是“先有乐后有谱”。这个“谱”很可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即便同一吟者,因为当时表达情绪情感的不同,吟诵时在音调、速度、节奏上都可能会有某些变化。唱歌者则必须尽可能准确地按照作曲者写定的乐谱而唱,不同的人唱同一首歌曲虽然会有一些不同,但是决不能“离谱”,乐谱与唱歌的关系便是“先有谱后有乐”。

(三)词曲关系异中有同

中国音乐的词曲关系主要是“依字行腔”和“按腔唱字”两类。吟诵“依字行腔”,唱歌则“按腔唱字”。也就是本文前已述及的,吟诵侧重的是文学和语言,唱歌侧重的则是音乐。

吟诵的“依字行腔”,说得清楚些,“字”指所吟文字读音的平仄声调,大体上依照它形成音调:一般说来,用于吟平声字的音较长,吟仄声字的音较短(平长仄短);在多数南方方言中,吟平声字的音较低,吟仄声字的音较高(平低仄高),在多数北方方言中,则与之相反(平高仄低);吟平声字常用平直的或尾部下降的音,吟仄声字的数音常呈曲折形(平直仄曲)。如例1:

例1

王之涣《登鹳雀楼》 赵元任吟诵并写谱③

例1是用常州方言吟诵的,其中“山、河、流、穷、层、楼”均为平声字,又都在顿末或句末位置,都用下降型的长音或拖腔,所用的音较低;仄声字“白、日、尽、入、海、欲、里、目、更、上、一”(其中“白、日、入、欲、目”是入声字)一般都用较短的单音,“尽、目”两字虽从谱面上看来时值并不短,音调却呈曲折型。

唱歌则根本不管所唱字的平仄,甚至普通话的四声也不占很重要的位置,最重要的是要按照作曲家写定的乐谱唱,音高、节奏都要力求准确,以尽可能准确地体现作曲家的意图为目标。这与吟诵完全不同,但是,仔细考察,作曲家、唱歌者对于歌词的声调也并非完全不顾,20世纪初的作曲家们,如萧友梅、黄自、青主、刘雪庵、李维宁、赵元任等,在他们的歌曲作品里,都有依声调作曲的实例。

吟诵“依字行腔”也只是其主要方面,特别显著地体现在近体诗与词的吟诵中,至于古体诗、古文的吟诵,也基本上是按相对固定的音调,而不太顾及文字声调的平仄,只是这种情形在吟诵中不能算作典型,而且通常又总是把入声字吟得很短,也就不能说是全然不管平仄声调,只是并非主要方面而已。

对于吟诵与唱歌的比较,赵元任先生说:吟诵“若是单取一两句来听,就跟唱歌完全一样,……可是听了许多首诗之后,……总是大同小异,在音乐上看起来,可以算是同一个调儿的各种花样”④。这是就同一位吟者而言的,若是不同的吟者吟同一首诗词,他们的吟调儿却完全不同。这就是说,吟诵是多词一曲、一词多唱;而唱歌,无论听了多少首,总是首首各异,决不可能是同一个音调的种种变化,否则,那些作曲家岂不早就该“下课”了!另一方面,若是同一首歌,无论你听谁唱,必定是同样的调儿。这就是说,唱歌是一词一曲、一词一唱。

(四)曲调结构原则不同

吟诵音调的结构依诗词结构而定,其旋律、节奏等诸方面均基于诗词文句。而唱歌,多数是按源于西洋音乐作曲法的乐汇、乐节、乐句、乐段等结构,显得比较规整。再者,因为诗词的文句是固定的,吟诵音调在结构方面便没有随意性、即兴性;相反,歌曲的曲调结构有定式(故意突破是另一回事),其歌词文句可略加变化,以适应曲调结构。曲作者谱写歌曲时,在不影响原词原义的情况下,对歌词进行某些变通处理,是常有之事。

(五)“单个音”小同大异

按西洋专业音乐的要求,唱歌基本上用“直音”,“单个音”都必须是振动频率符合十二平均律制的“乐音”,音与音之间,必须是乐音与乐音之间的连接;吟诵则多用“腔音”,按我国民间音乐习惯,“单个音”的音高并不固定在某一频率上,可有所变化,音强、音色也可有变。相邻两音间常以滑进方式连接。还常常夹杂着自然语音因素。不过,并不是说吟诵中的每个音都是“腔音”,也有近乎“直音”的,但“腔音”用得较多,且成为其特色。若用音阶与台阶打个比方,唱歌的音阶是用人工精确计量的、等分的、界线分明的;吟诵音调的音阶则是走的人多了便自动形成的,台阶之间界线也许不分明,是圆滑的。

(六)节奏属性不同

唱歌的节奏,从理论上说,每拍的时值是相等的,拍子内部按2及其倍数划分,是机械性的“等值拍、匀分节奏”;吟诵的拍子则可长可短,拍内划分也不一定均匀,是自然性的“不等值拍、非匀分节奏”。

原生态的民歌与吟诵,乃至世界上许多国家、民族的民间歌唱,基本上都运用“腔音”及不等值拍、非匀分节奏,从而为自由发挥、即兴变化提供了较大的空间。舞台演唱的民歌,则大都由音乐专业工作者按西洋音乐作曲法进行了加工,成了以直音为主、运用等值拍子及拍内匀分的节奏的歌曲,从而不同于吟诵。

三、展现方式的相似不相同

(一)表演性的差别

吟诵主要用以表现吟者自身的感受与情感,并不是供他人欣赏的艺术,不强调声音与技巧,肢体动作只是随着吟者的感情与气息而自然产生,不具表演性,“摇头晃脑”仅仅是文学的描绘;唱歌则属表演性的艺术,注重演唱技巧,强调美好的声音和以美观、大方、得体的肢体语言作辅助。当然,唱歌也有非表演性的情形,如个人的、非表演场合的自由歌唱等,这不是主要的方面。

(二)组成环节的不同

唱歌由创作、表演、欣赏三个环节组成,表演是最基本的,要表演的是词曲作者所要表现的情感,刻画艺术形象等,一般还有钢琴或乐队伴奏,演唱者与伴奏者必须默契配合,理论上不允许即兴自由。吟诵没有创作环节,只有学习继承前人的吟调,不以供人欣赏为目的,只是一种内在情感的自我表现方式,即使三五诗友互相唱和,也不是表演,而是交流。

(三)即兴变化自由度大异

吟诵与唱歌在实践中都可能有所即兴变化,但情形大不一样:赵元任先生曾以宋代诗人范成大所作《瓶花》之一首句“满插瓶花罢出游”的吟诵为例⑤:

第一次也许是:

第二次也许成了: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都可能还会有种种不同的变化,音高、节奏都不会完全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大体上仍是同一个调儿。

唱歌只能严格地按谱唱,决不允许如此多变。当然,事实上也并不绝对:同一首歌,不同的歌唱者唱出来往往会有不同的“味儿”,这“味儿”来自何处?来自乐谱上反映不出来的细微之处。正所谓“乐之框格在曲,而色泽在唱”也。这说明,唱歌其实也有一点小自由,但与吟诵的自由相比,相差很多。

唱歌常用钢琴、乐队等伴奏,演唱者要十分注意与伴奏的默契配合,没有即兴变化的自由。吟诵古称“徒歌”,是不用任何乐器伴奏的,不存在与他人合作的问题,吟者完全可以自由地即兴变化。

(四)传承、传播方式不同

传统吟诵的传承、传播方式主要是家传或师授,多为个别的口耳相传;唱歌的传承、传播方式主要是普通学校与音乐专业院校的教学,多为集体性的按谱教学。当然,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吟诵也可以借助乐谱、音像资料,甚至借助网络进行传承、传播。

(五)展现形式的差别

吟诵以个体形式展现,向无“齐吟”“合吟”,私塾的学童按先生的要求各读(吟)各的诗文,三五诗友唱和,也是一个接着一个进行的。唱歌则有个体性的独唱,还有集体性的重唱、齐唱、合唱等多种形式。

(六)嗓音要求不同

吟诵不是供他人欣赏的,有好嗓音固然很好,没有好嗓音也行,嗓音沙哑者、五音不全者,照吟不误,自得其乐。唱歌因为要供人欣赏,最好有好的嗓音条件,如果要成为好的歌唱者,还需接受长期的专业训练。

(七)吐字要求不同

吟诵建立在“读”的基础上,着重于诗词的内容,故吐字必须清晰,要有较强的力度,嘴唇往往要有一股喷劲(即戏曲界所谓之“嘴皮子功”),仄声字、入声字更要如此。民族唱法的唱歌,要求字正腔圆,把字音的头、腹、尾都发得准确,不含糊,使听者听得明白,不致费解或产生误解,这与吟诵的吐字要求比较相近,只是强调的程度上略有差别,然而,唱歌着重于“音乐”,莫扎特说过,“歌唱永远是音乐孝顺的女儿”,这显然与吟诵强调“字”是相反的。

(八)气息运用不同

吟诵者通常并非“善歌者”,有的甚至就是“不善歌者”,他们只是为了表达对于文学作品的领悟和自身的感受而吟,因而像我们平常读书一样,不用气息准备,张口就吟,在诗词文的句子中间,甚至在强调感情或语气的某一字之后,都可以换气,完全不必顾及全句气息的连贯;唱歌者为了能使声音饱满、圆润、响亮,要学会气息与发声、共鸣的协调作用。同时,为了保持音乐线条的流畅,通常在乐句中不能换气,因此还得有持久、饱满的气息运动与支持。

四、结语

吟诵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产物,唱歌则源自西方文化。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文化价值标准便不同。就音乐审美观而言,西方人普遍会觉得吟诵音不准,节拍、节奏混乱等,不如唱歌美。百余年来,我国数代国民深受西洋音乐及其审美观的影响,大多数人也觉得唱歌比吟诵美。但审美既有客观性和共性,也存在着主观性和个体差异。传统吟者和对国学有浓厚兴趣与深厚感情的人,会觉得吟诵是美的,唱歌不一定更美,他们如去听西洋歌剧,可能会觉得演员过于装模作样,只听到声音听不清歌词,不如吟诵那样从容坦荡,轻松自如。审美无客观统一的标准,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待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吟诵与唱歌,结论不一,无所谓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值得指出的是:吟诵与唱歌虽然都具有人文精神,但唱歌所突出的是演唱技艺,而吟诵的诗词中本蕴含着旋律美、音韵美、节奏美,其音调与语言声调自然贴合,是最自然的抒发情感的方式,更强烈地体现着我国传统文人的人文情怀。

注释:

①④⑤赵元任:《赵元任音乐论文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第112页,第105-106页,第52页。

②按本文前述所云“唱歌”之范畴而言,全文皆同此。

③赵元任:《赵元任音乐论文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第39页。原谱为五线谱影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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