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资本的界限及其拓展限度
——一项基于马克思“事前”视角的考察

2018-03-26许恒兵

长白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界限黑格尔资本主义

许恒兵

(国防大学政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马克思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历史性存在的揭示明确宣称:“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1](P874)但是,在马克思之后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发展中,资本主义社会却经历了持续的历史性上升。很多人由此要么宣称马克思的《资本论》完全过时,要么宣称要对《资本论》进行修正。这些态度从根本上忽视了马克思所揭示的基于资本本性的历史界限的有效性。为此,笔者一方面通过回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语境,揭示马克思基于“事前”视角对资本界限及其历史性存在的揭示,另一方面力图阐明资本通过拓展自己的界限所实现的历史性上升的历史限度,以达到回应针对马克思《资本论》“过时论”和“修正论”的目的。

一、资本主义社会自然体系论批判

如何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并以此为前提科学设想未来社会构成了马克思展开资本批判的根本目的。而要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必定要以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超越性为前提。从内在关联来看,这个前提的确立无疑要归属到资本主义社会之历史性特质的揭示上。正因如此,马克思所要展开的首要工作就是“在驳斥资产阶级理论家将这种生产方式‘永恒化’的过程中,去证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内在的过渡特质”[2](P602)。而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主要文本来看,其所批判的对象主要是黑格尔哲学与古典经济学,批判的核心指向在于两者都或隐或显地将资本主义社会塑造成一种永恒存在的自然体系,从而彻底消解了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对于黑格尔哲学,山之内靖称其为“冒牌的自然主义”[3](P351),而古典经济学的代表们则总是力图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证成为一个完全合理的、仿佛永恒自然规律般的固化存在,于是,“资产阶级关系就被乘机当作社会一般的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偷偷塞了进来”[4](P28)。那么,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很显然,对此仅仅局限于黑格尔和古典经济学家的资产阶级立场作分析和批判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深入到两者理论运思的内在机制中深层次地揭露其是如何将资本关系塑造成永恒的自然体系的。而这恰恰是马克思秉持的基本的批判路径。

我们首先来看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高度评价了黑格尔在辩证法方面的重要贡献,但与此同时,正如柄谷行人所指出的,马克思“在肯定黑格尔的时候,他比曾经激烈地批判黑格尔的时期,更从根本上对之进行了‘批判’”[5](P119),这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以“截然相反”一词来表明其在辩证法方面与黑格尔的本质性差异。而从马克思对自己的辩证法精神的概述,即“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P22)可以看出,与之“截然相反”的黑格尔辩证法恰恰走向了批判精神的反面,蜕变为对现实进行辩护的“无批判的实证主义”,在马克思看来,这显然是反辩证法的。具体来说,康德通过“划界”将世界划分为“现象世界”和“自在之物”两个部分,并认为理性只能借助于知性范畴先验地规定“现象世界”而获得知识,但是对于现象世界之后的“自在之物”却无法获得有效认知,理性如果“越界”去强行把握“现象世界”之外的“自在之物”,则必定会陷入“二律背反”,康德由此而给予形而上学独断论以致命一击。但是,黑格尔并不认同康德对理性所作的“限制”,认为这只是“出于对世界事物的一种温情主义”,不仅容忍了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而且从根本上误解了辩证法,这种误解的显在体现就是康德不能容忍世界的本质中存在矛盾,并“只好把矛盾归于思维着的理性,或心灵的本质”[6](P131),因而体现了辩证法精神上的消极态度。为了消弭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裂痕,实现近代理性主义一直以来力求证成主客体之完全统一的诉求,黑格尔力主将康德的消极辩证法改造为积极辩证法,强调要在康德开辟的道路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达到对理性矛盾有真正积极意义的知识”[6](P133)。在他看来,一切现实的事物都包含着相反的规定于自身,而理解和把握一个对象,就在于认识到这个对象中的两个相反规定之间的具体的统一。但是,事物又因其内在相反的矛盾规定的相互作用而不断处于流动当中,既然如此,如何才能避免陷入费希特的“恶的无限性”,而最终达到理性对事物的完全的认识呢?对此,黑格尔采取的方式是将康德有限性的理性主体改造为无限性的主体,而主体之外的一切存在物都视为主体的自我规定,正如他所言:“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为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7](P10)这样一来,矛盾便不再是理性认识之界限的衡量尺度,而是理性认识的实现方式,或者说是真理的存在方式,即真理性认识的过程就是自在自为的主体自我外化和自我复归的矛盾运动过程,“认识矛盾并且认识对象的这种矛盾特性就是哲学思考的本质”[6](P132)。

显然,黑格尔将思维把握存在的过程视为一个辩证展开的过程实为一个深刻的洞见,并且对马克思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是,黑格尔打破康德为理性划定“界限”的方式本身本质上就是康德所批判的思辨哲学的方式,即“以分析判断来证明只能是综合判断的事物”[5](P151),也就是说,黑格尔所以能够将康德的“物自体”抛弃掉,只是因为他预设了“绝对精神”犹如种子般地内蕴着整个世界,从而世界的一切生成演化都无非是绝对精神的自我成长和实现罢了。也就是说,对于黑格尔来说,关于主体和客体相统一的结论已经蕴含在前提之中了,或者说,作为本质的绝对精神已经表现在结果之中。也就是说,黑格尔是站在“事后”来看的,即将绝对精神的“扩张”视为已确立的,并将其投射到“事前”,以致最终“陷入幻觉”,即彻底消弭了思维和存在、或思想具体与“实在主体”之间的差异。也因此,黑格尔的深刻洞见的意义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并由此走向了“反辩证法”。问题在于,由于理性主体是无限的,因而不可能有与自己“异质”的对象。也就是说,主体的对象无非是主体自身而已,即“它必须是它自己的对象,但既是直接的又是扬弃过的、自身反映了对象”[7](P15),既然如此,黑格尔哲学中的思维和存在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而言绝非是真实性的矛盾,而只能是主体自我的“无对象性”的自话自说、自言自语、自我循环。在此前提下,借助于矛盾运动过程所达到的主体与客体、理念和现实的无矛盾的绝对和谐的结果便只能是已经预设的前提的再现,即“结果”就是“返回于自身的东西”[7](P13)。

按照阿多尔诺、内田弘、梅扎罗斯的深刻揭示,黑格尔所预设的作为支撑起整个哲学体系的“绝对精神”无非是主导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的“资本”。因此,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过程实质上便是资本的价值增值过程的形上“反映”。绝对精神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要外化自己,并依赖于人的自我意识复归自己,而资本在实现价值增值过程中,也需要不断改变自己的形态,“资本一旦活动起来,以它自身为出发点,它就不断以自身的各种形式——可消费的产品、原料和劳动工具——作为前提,来不断以这些形式再生产自身”[8](P71),而其中关乎根本的则是要通过购买劳动力来进行自身的再生产。由于绝对主体与对象的关系无非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因而并非真实的矛盾,这也就意味着黑格尔以思辨的方式表明了资本实现自己的过程也是一个无实质性障碍和矛盾的过程,意味着由资本所建构起来的市场体系是一个无矛盾的牢不可破的和谐的自然体系。黑格尔由此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证化确认。

与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立场不同,古典经济学家则是从唯物主义出发的。诚如唐正东教授所言:“要说对社会生活的唯物主义理解,当时的英国古典经济学家比得过哲学家中的最唯物主义的那个思想家即费尔巴哈也要来得深刻和彻底。”[9](P13)伴随着工业文明的向前推进,古典经济学将理论的立足点从自然唯物主义的抽象物质前提推进到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体现出唯物主义思想的不断深化。但是,从深层次上来看,古典经济学的唯物主义思想归根到底仍然隶属于旧唯物主义的范围,并因旧唯物主义固有的局限性而走向自己的反面。诚如马克思所批评的:“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显露出来。”[1](P429)究其根源,古典经济学家同样陷入了黑格尔式的“幻觉”,即将理论对现实的“事后”把握投射到“事前”①,或者说将理论把握现实所获得的“思想具体”视为社会实在自身,最终陷入了唯心主义。具体来说,在马克思看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过程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是“唯一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学的方法”[1](P429)。而古典经济学家从“生动的整体”出发找出一些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的一般关系,并上升到各种“经济学体系”,从方向上来看无疑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科学的方法”,但是,古典经济学家“不理解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的形态和观念的形态之间必然存在的差别”[4](P204),以致“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物所获得的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甚至是一种拜物教,它把生活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8](P85)。

正是在此种归属中,古典经济学彻底消解了资本关系的历史特殊性,即将基于资本关系前提下的特殊的物质生产视为历史无差别的“生产一般”,或者如马克思所说的,“如果这样抽掉资本的一定形式,只强调内容,而资本作为这种内容是一切劳动的一种必要因素,那么,要证明资本是一切人类生产的必要条件,自然就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4](P214)。正是由于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永恒化,古典经济学家同样最终陷入了资本关系乃是一个无矛盾的和谐体系的幻想之中。以李嘉图的经济学理论为例,相比之前的经济学家,“李嘉图进一步发展了阶级的经济学原则,从资产阶级立场出发,公开地揭露了社会收入矛盾形式为表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10](P25),特别是通过利润和地租之对立的分析,李嘉图发现了资本主义平均利润率下降的趋势。但是,由于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永恒化,他不懂得平均利润率下降趋势反映了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激化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过渡性,而只把这一规律的存在归罪于地租的不断增加。而这种“归罪”则反过来表明,在李嘉图的理论视野中,资本运行体系从根本上是一个无矛盾的永恒存在的自然体系。

总之,无论是黑格尔哲学还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从根本上而言都隶属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辩护学。而资本关系的永恒化必定预示着资本扩张的无障碍性或无矛盾性,也预示着超越资本的不可能性。由此观之,作为以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为思考中心的马克思,则必定首先要揭示资本的界限和矛盾,充分暴露资本主义社会仅仅只是一种历史性存在的历史真相,从根本上而言,“展示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特性也就是证明资本主义制度的过渡性和消灭的可能性”[11](P44)。

二、资本的界限

那么,马克思到底是如何揭示资本界限的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行把握马克思展开资本批判的基本路径。通过上文的论述可知,无论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还是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其核心指向在于两者都将资本主义社会视为永恒存在的自然体系,而造成此种认识的重要理论根源在于,两者都陷入了“先验幻相”,即将以“事后”视角对社会现实的理论把握投射到“事前”,或者说都将遵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维方法把握社会现实所获得的“思想具体”等同于“实在主体”自身。与此根本不同,为了彻底揭示资本之历史性存在的本质,马克思在批判改造黑格尔哲学和古典经济学之理论根基的基础上,确立了同时从“事前”“事后”出发去理解和把握资本的双重视角,既站在将资本增值或实现视为既成事实的“事后”视角探寻资本增值的条件,并以此把握资本关系的本质,同时又站在资本增值的“事前”视角即交换或市场的视角洞察资本增值或扩张的矛盾和界限,从而揭示资本关系的历史性存在。

具体来说,马克思在言说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的方法”时强调指出:“具体总体作为思想总体、作为思想具体,事实上是思维的、理解的产物;但是,决不是处于直观和表象之外或驾于其上而思维着的、自我产生的概念的产物,而是把直观和表象加工成概念这一过程的产物。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于世界的艺术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它的独立性;只要这个头脑还仅仅是思辨地、理论地活动着。因此,就是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4](P43)这段重要论述的关键在于确立起了“思想具体”与“实在主体”相互对峙的分析框架,它表明,马克思所展开的概念分析和逻辑推理“在其发展之中总是有历史性的事件先行发展着的”,而 “绝非黑格尔那种在逻辑上自我实现的‘概念’”[5](P121)。一方面,“总有历史性的事件先行发展着”表明,思维着的头脑遵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把握社会实在,“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1](P93),也就是说,理论上的思索为了能够通观事物发展的整体,只能从事物过程结束的“事后”才能做到。具体到对资本的把握而言,那就是将资本的自我实现视为既成的事实,即如康德那样将“综合判断”视为已经确立,在此过程中,资本自我实现的困难和矛盾被“悬置”起来,并在此前提下探究资本增值的条件和运行规律。归根到底,马克思基于“事后”的视角考察资本的运动,是为了以科学理论的方式将处于流动状态的资本纳入一个模式化的逻辑结构中,并由此把握资本的本质。而对于理论把握世界所形成的结果,马克思强调指出:“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1](P22)其中的“好像是”一词无疑表明,以思辨的活动所构筑的“思想具体”是理解现实世界的产物,而非如黑格尔所理解的那样是实在世界本身。但它的意义却非同小可,通过将整个资本的运作体现纳入一个基本规律,马克思为我们提供关于资本运动的确定性说明。

但是,由于在此过程中“悬置”了资本运动的矛盾和困难,因而基于“事后”的视角必定无法暴露资本的矛盾、困境以及由此所决定的历史界限。当黑格尔和古典经济学将“事后”的视角投射到“事前”,以致将资本关系塑造成一个永恒存在的自然体系时,则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因此,为了暴露资本的界限和矛盾,必须同时确立起“事前”的视角。上述论断中马克思强调在理论方法上必须始终将社会作为“主体”置于认识者的“对面”,则充分说明了“事前”视角对于“事后”视角的规约作用,或者说遵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把握实在社会,始终要受到基于“事前”视角对于社会实在的表象性认识的制约。但“事前”视角的意义绝不止于此,对于资本的认识而言,它从根本上关系到其内在矛盾和界限的揭露。对此,柄谷行人以康德为例作了深刻揭示。他指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首先把综合判断视为已确立的,在此基础上来探索其超越论的条件。这是一种事后性的立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综合判断是容易的。综合判断总是蕴含着某种飞跃,存在着危险。也因此,它得以成为‘扩张性’的。康德在综合判断中发现了困难,是在他站到所谓‘事前’的立场思考的时候。”[5](P150,151)这段论述表明,从“综合判断”得到确立的“事后”视角来看,它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从“事前”来看,则存在着“危险”。而由于形而上学“将只能是事后性的东西投射到事前”来思考,因而将其中的“危险”一厢情愿地掩盖起来,以致滑向了独断论。而康德则通过借助于“事前”的视角,揭示了理性借助于“知性范畴”“越界”去把握自在之物而陷入“先验幻象”,诚如康德所言:“这种先验幻象不顾一切批判所提出的警告,把我们带到完全超出范畴的经验性使用的限度以外,”[12](P316-317)这样一来,理性只能“把自己和经验完全分开,而自行做出经验所不提供任何质料的对象”,亦即“纯粹思想的东西”[12](P513)。

那么,马克思据以揭露资本的界限及矛盾的“事前”视角是什么呢?如果先行说出结论的话,就是交换的视角。我们且看马克思是如何说的。他指出:“资本在生产过程结束时具有的剩余价值——这种剩余价值作为产品的更高的价格,只有在流通中才得到实现,但是,它同一切价格一样,它们在流通中得到实现,是由于它们在进入流通以前,已经在观念上成为流通的前提了,已经决定了。”[4](P281)也就是说,古典经济学从“事后”的视角,只能得出资本的价值增值是在生产过程中通过榨取劳动者的剩余劳动而完成的,而看不到资本产品面临的交换困境,但从“事前”即交换的视角来看,实际情形并非如古典经济学家所设想的那样,“生产物总是通过生产物或者劳动而被购买”[5](P114),而是资本的产品能否通过商品流通顺利卖出去并无绝对的保证。因此,马克思将此称为对资本来说是性命攸关的飞跃的过程,因为,“假定这个过程失败了”,“资本家的货币就会变成无价值的产品,不仅得不到任何新价值,而且连原有价值也要丧失”[4](P382)。也正是基于这个视角,马克思洞察到资本的界限和限制,包括“必要劳动是活劳动能力的交换价值的界限”“剩余价值是剩余劳动和生产力发展的界限”“货币是生产的界限”“使用价值是生产受交换价值的限制”[4](P397)。这些界限和限制密切联系、交互作用,共同构成了一种结构性的历史约束而成为资本自身的界限,不仅如此,这种界限并非是外在于资本而存在的,而是源自于资本的内在本性,“资本确立必要劳动,是因为并且仅仅由于劳动是剩余劳动,而且剩余劳动可以实现为剩余价值。……因此,资本按照自己的本性来说,会为劳动和价值的创造确立界限”[4](P404,405)。但是,正如康德批判理性忘记自己的界限而强行越界所造成的困境一样,资本也忘记和不顾自己的界限,而总是受增值欲望的驱使企图不断地“越界”,其结果则是陷入一系列无法克服的矛盾和困境之中。而其集中的体现就是生产过剩,为了消除由此造成的困境,资本家被迫“以暴力的方式使资本回复到它能够充分利用自己的生产力而不致自杀的水平”[8](P150),资本由此面临着不断贬值的总体发展趋势,或者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资本的平均利润率不断下降的趋势。而为了阻止利润率的不断下降,为了摆脱危机,资本家采取技术革新、机器化生产等方式不断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以求获得更多的利润,结果又进一步引起了利润率下降,资本主义生产就是在利用造成这种限制的原因来不断地克服这种自我限制,使这种自我限制在不断扩大的规模上重新表现出来。马克思由此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限制是资本本身”,从而表明“资本并不像经济学家们认为的那样,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资本既不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也不是与生产力发展绝对一致的财富形式”[4](P396),就其本质而言,资本乃是一种历史性的生产方式。

但问题还在于,从现实的运行来看,资本却通过不断地拓展自己的界限,保持了自己较强的生命力。在此前提下,如果认为资本的权力是无限的,并基于资本运行的新事实而予以科学的论证,那么,马克思将的确是可以被反驳的。这也是那些言说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已经过时的重要依据。因此,为了有力地驳斥这种论点,我们有必要在先行阐明马克思对资本本质的揭示何以具有持久魅力的前提下,着力揭示资本拓展界限的历史限度。

三、资本界限拓展的限度

马克思主要是基于自由竞争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来揭示资本运行规律、构筑资本批判的理论体系的。但与黑格尔将“事后”的视角投射到“事前”,从而不顾“事前”视角对“事后”视角的规约作用而力图构筑大全的理论体系根本不同,马克思则赋予“事前”对于“事后”视角的“先行前提”的作用,即“对于马克思来说,即使怎样纯化分析从而得到抽象的形态,也没有一个不是对事态的现象、事态的表象即对事实的分析”[13](P12),因此,就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分析而言,他实际上只能站在其所处的位置从“事后”的视角对正处于流动状态的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一种共时性逻辑的把握,即马克思的《资本论》的方法“只是把客观存在的事实在分析之后形成范畴,即能够把握到现实的恒常性、规律性的关联的话,理论就常常产生在事实发生后,那么,理论只是单纯地在事后解释世界”“科学不必说是不能实现阐明没有经验过的将来的事情的独特规律的”“马克思也没有揭示自己没有经验过的资本主义垄断阶段、帝国主义阶段的独特规律,关于社会主义就更没有。同时,他只是直接阐明自己体验并调查了解过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阶段的各种事实认识到的规律”[13](P38)。但是,能否由此得出马克思对资本本质的揭示特别是马克思基于“事前”的视角对资本界限的暴露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持续发展而失效了呢?

很多西方学者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肯定性回答,并竭力宣称《资本论》已经过时。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卡特勒、贝里·辛德斯、保罗·赫斯特和经济学家阿萨·胡森在他们合著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和今天的资本主义》中声称:“面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形式,《资本论》软弱无力。……《资本论》中的很多概念,对于那些愿意正视现代资本主义的现实而需要从事新的理论工作的社会主义者们来说,实际上是一个障碍。”[14](P57)此种“虚无”的论调假借时代的变迁而彻底否定马克思首先违背了一个基本的思想史事实,那就是,立足于时代发展的思想创新总是在思想传承中实现的,而就马克思所实施的批判而言,虽然批判的对象历经一个半世纪的变化发展而表现出许多新的特点,但它归根到底仍然处于资本运动的延长线上,并共有着资本主义之为资本主义的统一性的东西。既然如此,无论是垄断资本主义还是当代资本主义,都只是以特殊的形式体现了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的一般运动规律,诚如见田介石所言:“马克思发现的规律同时也是资本主义一般的规律。就此,它也包括了资本主义特殊阶段——垄断资本主义的规律。”[13](P38)因此,马克思发现的规律当然也包括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

以上,我们从一般层面论述了以资本主义社会的不断变化而否定马克思的非法性,但更有说服力的论证还在于通过阐明资本拓展界限的有限性,来说明马克思基于“事前”的视角所揭示的资本界限切中了资本关系的本质。事实上,马克思在揭示资本界限的同时已经充分地认识到资本不断拓展界限的趋势。早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就以“两个决不会”的论断对此作了说明,即“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展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5](P592)。也就是说,从本质上来看,资本生产关系最终会因其自身的界限而变成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并会为新的生产形式所取代,但这并不否定其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通过采取各种拓展界限的方式来获得自己的一定的上升空间,即“资本的实际的、潜在的客观发展趋势,被马克思毫不犹豫地理解为一种世界范围内的历史性上升”[2](P599)。

因此,根本的问题不在于资本能否拓展,而在于这种拓展本身是否具有界限。对于这个问题,马克思早就基于对资本拓展界限的方式及其后果的揭示和分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对于资本而言,能否拓展界限关系到生死存亡,因而资本必定会不断消弭各种限制,但与此同时,资本在消弭限制的同时又会不断地陷入到更大的限制中,从而体现了悖论性的运动过程。诚如马克思所言:“资本的生产是在矛盾中运动的,这些矛盾不断地被克服,但又不断地被产生出来。”[4](P390)如上所述,资本的价值是通过雇佣劳动者的劳动创造的,但却要通过交换才能获得最终实现。而从“事前”视角来看,资本的产品能否卖出去并无绝对的保证,由此引发了资本的一系列界限和矛盾。因此,为了从根本上克服矛盾,不断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资本必定会力图“创造一个不断扩大的流通的范围”[4](P387,388),因此,“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任何界限都表现为必须克服的限制。首先,要使生产本身的每一个要素都从属于交换,要消灭直接的、不进入交换的使用价值的生产,也就是说,要用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来代替以前的、从资本的观点来看是原始的生产方式”[4](P388)。纵观当今世界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马克思的预见早已变成现实,资本已然通过自己的强劲力量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按照自己的要求构筑起资本化的世界体系。但是,在此扩张的过程中,资本并没有超出基于其内在本性的界限,或者说“并没有消除资本的结构性局限与矛盾”[2](P594)。

具体来说,我们从“事前”视角来看,资本进行全球扩张的目的归根到底是为了实现自己不断增值的本性,为此,伴随着资本全球化体系的逐渐形成,资本必定会在此基础上借助于经济、政治、军事乃至科技等手段来重新确立自己的发展出路。诚如梅扎罗斯所言:“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剥削工人的方式或统治殖民地与不发达国家的各种方式,已经发生了历史性变化,但是,资本主义实际上正在遵循‘不抵抗路线’。因为只有当‘绝对剩余价值’的总量不再能够满足资本的自我扩张需求时,‘相对剩余价值’的无法比拟的巨大潜力才可能被完全开发出来,从而转移由于资本的贪婪本性的原始无效性所带来的资本发展道路上的阻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圆的地球’的规模可能被双倍地扩大,或者甚至达到十倍,这依赖于大量的其他条件与环境——其中包括政治上的。”[2](P599)我们撇开军事、政治等方面的各种条件不论,梅扎罗斯尤其指明了资本基于技术的绝对优势,以及以此为前提不断提升相对剩余价值来拓展生存空间的前提性作用。而其更深层次的根源在于,资本向世界范围的不断扩张形成了世界资本主义的共时性结构,在这个结构中,存在着复数性的市场体系或价值体系,它们不仅构成了相互之间产品销售的场所,而且也构成了资本价值实现的领域,其中,隶属于每一个市场体系的产业资本家所追求的唯一目的就是实现资本增值的最大化,而“流通本身由于在一切地点上都必须表现为对等价值”[4](P391),因此,它只有在技术上处于绝对优势的市场体系中,才能在交换领域达到自己的目的。诚如柄谷行人所言:“资本主义生产通过技术革新(劳动生产性的提高)获得剩余价值,并不是单纯靠同一部门之间的超出利润(差异),而是从与其他部门之间的差异获得的。”[5](P225)因此,资本为了拓展自己的界限,不仅需要不断地把更多的地点创造为生产地点,同时还要以这些生产地点处于技术上的劣势地位为前提。但是,伴随着资本基于技术优势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不断获利,落后国家绝不会坐以待毙,“在资本自我扩张的不可抑制的动力之下,‘第三世界’的工业化地区在西方资本的直接竞争中的出现”[2](P1104),其在日益追逐的过程中逐渐缩小了与发达国家之间的技术差异。从一种长远的历史发展来看,这种差异最终会趋向于零,在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的情况下所导致的平均利润率不断下降,以至于资本由以获得弥补的方式最终失效。且不论资本全球扩张所造成的结构性失业、严重的生态问题等“并发症”,而单从资本得以存在的唯一支撑就是不断实现自己的价值增值而言,伴随着复数的市场体系之间的差异最终走向消失,从而资本的增值变得不再可能时,资本便必定会离开历史的舞台。

总之,马克思由于同时确立了把握资本关系的“事前”和“事后”视角,从而不仅洞穿了资本关系的运行规律,而且揭示了资本基于其内在本性的界限和困境。而资本的界限彻底暴露了资本的历史性存在。虽然马克思之后的资本主义社会发生了诸多新的变化,但仍然处于马克思所揭露的历史界限之中。因此,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绝对没有因时代变迁而过时,从根本上而言,它仍然是我们审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强大理论武器。

注释:

①此种“事后”与“事前”的颠倒,广泛存在于古典经济学家的经济学体系中。对此,柄谷行人以亚当·斯密思想作了揭示。亚当·斯密说,“商品为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统一体。但是,为什么这样讲呢?那是在商品已然与其他商品成功实现了交换之后的事情,因而斯密是在“事后”进行思考的。而如果没有成功交换,则商品的使用价值也会最终遭致废弃。但是,由于斯密将“事后”的思考直接投射到“事前”,以至于认为商品中本然性地就有交换价值。

参考文献:

[1]马克思.资本论(1)[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英]梅扎罗斯.超越资本(下)[M].郑一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3]转引自[日]内田弘.新版《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研究[M].王青,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0)[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日]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M].赵京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6][德]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7][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贺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1)[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9]唐正东.从斯密到马克思[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10]陈岱孙.从古典经济学派到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11][意]默斯托.马克思的《大纲》[M].闫月梅,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12][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韦卓民,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13][日]见田介石.资本论的方法研究[M].张小金,等,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2.

[14]转引自聂锦芳,等.马克思《资本论》研究读本[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2)[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猜你喜欢

界限黑格尔资本主义
界限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绝对者何以作为实存者?——从后期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来看
间隙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三大层次
破次元
叔本华与黑格尔的情理之争及现代启示
承诺是跨越时间界限的恒久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