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文化保护中的苗族民居建造方式演变的连续性研究
——以贵州省陇戛苗寨为例
2018-03-21吴桂宁
吴桂宁 黄 文
中国西南高原上的贵州省是国内重要的民族聚居地,汉族与苗、彝、侗等少数民族共生共荣,创造出灿烂的多民族村落资源。随着近 年对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关注度提升,贵州展开一系列围绕乡村的文化保护工作,如传统村落保护、传统村落更新规划、以及生态博物馆建设等。在国家“要保护也要发展”的时代语境中,这些文保工作对维持村落景观稳定、保存传统民居有不可否认的重要贡献,但同时它们也推动传统民居向现代性演变。与曾经自然条件下的民居演变相比,在受乡村文保主导的民居演变中,地区性和民族性等建筑文化一方面同化着新型建造语言,另一方面其连续性也受到影响,从而演变过程呈现更多本质上的变化。
本文所关注的是传统民居在乡村文化保护浪潮中逐渐表现出的多样性,即从传统向现代演进过程中表现出的建造方式的变迁,以及由此带来的民居文化的多元质变。就贵州西部地区的苗族而言,常年靠山独居造就民居建造方式和外部形态上的独特性,当被文保运动敲开寨门,这些本质日渐转变。鉴于黔西苗族村落众多且保护状态不一,研究选取其中文化最具特色、外力介入最早、保护时间最长、成果最具争议的梭戛箐苗聚居地之一的陇戛寨作为研究案例,通过分析村寨内不同年代各类型民居的建筑材料、结构体系、施工方式,描述民居由传统向现代变化的历程,并对比自然和外力介入两种不同条件下,建造方式如何影响民居空间、形态、细部表达,及其可能的诱因。
1 陇戛苗族民居的建造材料和结构形式
陇戛苗寨历次民居的建造演变主要集中在建筑材料、结构体系和施工方式上,本文将就批量建设的各代民居对此展开说明。陇戛苗寨位于贵州省六盘水市六枝特区梭戛乡,距梭戛乡4.5公里,距六枝特区37.8公里,由一条2002年特别修建的省道相连,公路顺着梭戛大坡蜿蜒而上,依次连接河谷的汉族和布依族聚落、半山的乡政府和彝族村庄以及尽头的陇戛寨和两个新寨。上世纪90年代初,因独特稀有的语言、习俗、艺术和建筑,陇戛寨开始受到政府重视,并于1995年与挪威合作修建中国第一座生态博物馆用于保护其物质与非物质文化,受保护的建筑包括传统草木构民居、夯土民居和石构民居。进入21世纪,为促进村寨旅游发展、改善民生,政府于2008年和2013年陆续新建新一寨和新二寨,采用融合现代和传统的建造方式,展现苗族传统元素(图1)。
图1 陇戛苗寨分布图
直至今日,新旧村寨的景观和民居形成一幅村落文保造就的典型二元结构图景:二元对比源于村落保护和发展中的外力介入,外力作用在民居建造方式上,左右其演变过程,呈现在外部形态上,最终影响居住者的生活习惯和观念意识。位于山顶、受外力干扰较少的老寨新旧民居混杂,民居更迭受旧工艺、审美和习惯影响较多,寨民维持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方式;靠近公路、政府主导修建的新寨民居单体一致,建设受当下行政政策和经济技术左右,屋主离开农田,进城务工。虽然陇戛苗寨被纳入政府文保范围后形成山上山下、相对独立的二元景象,但新寨民居的设计修建、老寨新建民居的修整均有地区性和民族性考虑,它们在样式、建造等方面存在一定同源性,因此该二元体系的建筑演变现象可被置于共同的文化基础中进行讨论,分析其受当代乡村文化保护影响程度不同而导致的差异。
对陇戛老寨而言,上世纪90年代前,民居从草木构演变到夯土木构和石木构,墙体材料改变,木构架结构体系不变,建筑形制和形态基本维持稳定;90年代后,民居继续演变为混凝土石构,结构体系为石墙承重,木构坡屋面与混凝土平屋面共存,建筑材料、结构体系、修建技术部分变化。对新寨而言,其砖混民居和石构——砖混民居虽加入老寨传统民族元素和地域元素,但混凝土和空心砖成为主要建筑材料,所用石材也非钢钎开采,而是炸山所得,框架结构跃升成为主流(图2)。
图2 上:苗寨新旧景观对比 下:新一寨和新二寨
木构架民居是陇戛苗寨最主要的传统民居,自百年前第一波苗族先民定居梭戛大坡到上世纪70、80年代,它一直占据苗寨民居的舞台中心并缓慢演化,它包括最初的简易木窝棚、吸收汉式技术产生的全木构民居、以及由此发展而来的夯土木构民居(图3)。除使用藤条捆绑木棍搭建的木窝棚,这一系列木构架民居均采用穿斗木屋架承重,形制参考汉式两或三开间带吞口坡屋顶民居,但因墙体材料和施工方式上的差异,肌理、窗洞和形体存在出入。它们仍可见于陇戛老寨保存的历史民居实例。
结合寨中现存的民居实例与历史资料,得知全木构民居最早出现于19世纪初,由居住在梭戛大坡河谷的汉族工匠带入。苗族先民得到汉人的斧、锯伐取木材,刨、凿制作木构件,杩杈、墨斗进行施工,从自然中获取几乎全部的建筑材料建造民居。但因所得工具和技术有限,相比同时代周边地区的汉族木构民居,苗族民居材料种类、构件精度和施工条件较为简略的特点,如因缺少运输工具而无法搬运粗壮的木材制作柱子和主梁,屋架常参差不齐;因缺少大锯而无法解枋解板,四面墙体用横放的短木或笆板代替;因交通环境恶劣而无法购买屋瓦,将金丝茅草置于檩条上作为屋面;因工具种类不全而无法雕刻窗棂、门簪,省略细部装饰。这导致苗族全木构民居的室内空间划分简单、木构架简陋、墙体脆弱、艺术装饰较少。在往后的一百多年中,全木构民居一边完善其建造技术,一边回应自然和社会环境提出的挑战,产生了夯土木构民居。
图3 木构架民居轴测图
夯土木构民居涌现于上世纪60年代,一度成为寨中最普遍的民居种类,它是苗族对上世纪中叶生存条件恶化的回答。上世纪50年代,遍及贵州的大炼钢运动一方面伐尽陇戛寨附近的青冈树林,造成木材资源紧缺和土地裸露,另一方面带来人口激增。亟需建造新房却难以集齐木材的寨民在继承木屋架维持房屋稳定的基础上,将目光投向方便取用、成型迅速、工艺简单的泥土,向其中搀入风化的岩石碎屑和少量动植物纤维,板舂垒打筑成房屋。虽因夯土墙体厚重而取消吞口造成民居形态变化,但夯土木构民居继承了全木构民居的结构体系,以及屋架、基础、屋面部位的施工方式,其本质仍是取材于自然的木屋架承重民居。
1.2 石木构民居
传统木构架民居向石木构民居转型始于上世纪60年代前后,直接原因是与附近布依族、汉族村落交往引起石构工具革新,苗寨人民掌握钢钎采石和叠砌石墙技术;根本原因是山林消失诱发水土流失和石漠化,木材、粘土愈发难以获取。石木构民居大范围流行则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木材价格持续上涨、石材开采更加方便和石灰砂浆出现使石材成为首选材料,它多表现为对全木构民居和夯土木构民居的改造,称为“木改石”和“土改石”。此时修建石木构民居由村民自主修建,材料基本自给自足,使用木屋架承重,维持带吞口坡屋顶二或三开间汉式民居造型(图4)。
图4 石木构民居轴测图
石木构民居逐渐代替全木构和夯土木构民居并成为主流的数十年中,可见的变化集中在民居层数和墙体肌理上。石木构民居分一层和两层,一层民居格局形制与全木构民居无异;两层石楼下层圈养牲畜,上层住人;两者的次间上方皆有阁楼,搭建于楼枕或石墙体上。民居的层数与石墙肌理相关,最早的石料受制于开采方式而小且薄,加之缺少砂浆粘合,砌筑时亦不懂得打磨和内外咬接,所成乱石墙肌理参差、不够坚固、极易倾覆,高度仅及楼枕,山墙屋尖部分由竹篾填补;随着用烧制石灰、粘土、黄砂调制砂浆的技术普及和开采打磨石材的工具进步,石块经过打磨、砂浆粘连,结合杩杈和脚手架施工,可卡缝砌筑至二层高度,所得肌理平整清晰。木构架也是影响民居高度的原因之一,相比全木构和夯土木构民居,缺柱少梁的情况减少,它变得更加完善和牢固。此外,寨民也模仿木构细部雕琢石材作为装饰,如山墙的石挑檐。
这一时期的陇戛寨处于封闭的自然发展中,苗族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与周边村落交往不多,更没有外界力量打扰,民居建造方式的自发演变有以下特点:发展出传统材料的新用法,传承旧结构体系并不断完善,建造方式基本同质但整体提高。
1.3 混合结构民居
苗族的混合结构民居指混凝土石构民居、砖混民居和石构—砖混民居,它们于上世纪90年代末出现,包括陇戛老寨的新式民居及政府修建的新一寨和新二寨民居。90年代初,少有寨民走出寨门带回水泥、玻璃等新建筑材料和框架结构等新承重体系,随着1995年由政府、挪威代表和中国博物馆学界组成的文保组敲开陇戛寨门,依次实施公路基础设施建设、生态博物馆建设、百年全木构民居修复、新一寨和新二寨建设和老寨民居整治等保护措施,政策、文化、经济、交通条件剧变,苗寨民居的建造方式和外部形态也随之改变。
1997年至2013年的保护周期内,1997年的修复古民居和修建生态博物馆行动虽然以保护为主旨,展示出对苗族传统建造方式的尊重和鼓励,设计方案充分融合苗族文化,用木构、夯土、石构墙体、金丝茅草坡顶和木屋架再现传统建造技术,但实际施工采用炸药开采山石、使用水泥砂浆砌筑石墙和粉刷砖墙模仿夯土墙,不可避免地引入现代材料、技术等质变诱因。2003年和2013年,两次以提升寨民生活质量为目的的新寨建设,虽以老寨石木构和夯土木构民居为原型,但使用水泥砂浆石墙和空心砖墙作为承重体系,结合混凝土现浇坡屋面,默许并加剧了民居质变(图5)。2008年和2013年的夹杂在新寨建设中的数次民居修整试图通过平屋面改瓦坡屋面、粉刷土色涂料和仿制茅草顶等策略挽回曾经的民居风貌,却收效甚微(图6)。
图5 新寨混合结构民居
图6 老寨混合民居及其整修
建造材料、结构体系和施工方式上的演变不仅源于诸次邀请村民参与的文保工程,也来自生活环境和寨民意识变化等原因,2003年通往县城的公路竣工,寨民进城务工带回空心砖、平屋面以及现代审美和生活方式。在陇戛老寨中,至2003年新建民居已几乎为混凝土石构平顶形式,至2008年民居平改坡修整中广泛使用空心砖加建坡顶二层或直接加盖预制坡屋面,至2013年,再无新建木构或石构民居,全为砖混民居,它们皆不再保留吞口、木窗、挑檐等传统元素。
2 当代苗族民居建造方式演变特点与连续性
以自然和乡村文化保护下的两种民居建造方式演变作为对比对象,可见其在建筑材料、结构体系和施工方式三个方面的演变,引起民居连续性在数量、空间、形态、细部装饰上的差异,它们具有以下特征。
2.1 数量激变
陇戛寨民居建造方式的演变能最直观地从各类民居的数量变化上看出(表1),具体表现为传统民居的迅速消失和新民居的快速增长。以乡村文化保护开始并初显成效的上世纪末为界,此前全木构和夯土木构民居向石木构民居的演变中,旧民居的数量仍处于增长状态,有自然演变的平缓、渐进特征;但此后石木构民居向混合结构民居的演变中,混合民居单方面的强势增长挤压并抑制其他民居的存在和新建。
表1 各类型民居数量变化表
这一特征与文保工作引起的建造方式革命相关。石木构民居虽在性能和外形上有所进步,但因和木构民居出于同源而存在诸多相似,它提供的是民居新建的多样性选择,而非垄断。相比石木构民居,混合民居材料和技术带来性能的颠覆,它彻底改变苗族对民居的传统观念,加之政府在改善民生、建设新寨中邀请寨民参与,变相地推广新建造方式,使之加速传播并几近替代传统建造方式,导致连续演变中断。
2.2 返祖现象
民居返祖现象体现在陇戛老寨景观的集体突发性变化上(图),它来自受到当时乡村文保政策主导的使用现代建造技巧对旧民居的外形仿造。2008年,当地政府为促进旅游开发,通过加盖预制坡屋面、加建坡顶空心砖二层,责令全部平顶混凝土石构民居改为瓦坡顶;2013年初,为响应乡镇景观整治和新农村建设,当地政府要求全部石构——砖混民居粉刷土色涂料以再现夯土木构民居外观;2013年底,在文化生态旅游的影响下,部分民居被选作复原传统民居的试点,用屋面上覆盖铝合金细丝的方式模仿曾经的草顶夯土民居。
从该特征中可见,虽此措施以保护苗寨景观、延续苗寨民居为目标,但工作重点集中在屋面、表皮等浅层外部视觉要素上,建筑材料、结构体系和施工方式等深层建造技术未受重视。随着更坚韧、灵活的新材料和技术普及,建筑外形不再依靠建造方式表达,两者之间既往的密切关系也日益分离,缺少系统规划、重外形、轻建造的突击整修策略虽易在短期内取得成效,但视觉效果与建筑本身割裂,终将导致民族性和地域性流于装饰和表皮的符号化,民居技艺和民居文化日渐式微。
2.3 内外分离
文保背景中苗寨民居建造演变的隐藏特征是民居内外空间的分离,需走进新民居才能发现。苗族混合结构的新居民存在一个特殊的共同点——民居的使用者不是民居的建造者:老寨新民居由常年外出务工的男性建造交予女性使用,新一寨与新二寨新民居由政府建造交与寨民使用。与现存的全木构民居和石木构民居相比,使用新材料、新结构建造的民居无法复制凝结在传统结构体系和建造过程中的空间与功能,它们不可避免地与维持旧式苗族生活的女性和老人产生冲突。这些冲突具体表现在为存储晾干粮食而额外搭建阁楼,室内空间变得如同迷宫;政府为避免烘烤粮食引发氟化病而取消火塘,受到寨民的一致诟病和抱怨;以及在现代起居室布置织布机和染缸,甚至饲养禽畜等。
民居的外部形态与室内空间分离不仅反映出新旧建造方式的割裂,也折射出建造方式与习俗习惯的渐行渐远,原因不仅来自长期封闭的村落突然开放,受外界文化冲击过大;也来自文化主体在文化保护、村落建设中丧失自主权后的日渐迷惘。
3 结语
随着近几十年民族交流越发频繁和外界力量着手保护传统村落,多民族地区的交流隔阂逐渐破除,建造材料、建造技术的涌入引起村落和民居更迭,肉眼可见地影响着民居的肌理、形态、空间和数量,肉眼不可见地切断着民居建造和文化的连续传承。在包含过去和当代的完整的陇戛苗寨时间历程中,将传统民居与新民居纳入连续的民居概念,理解传统民居的演变历程和发展趋势,可发现文保工作中存在着传统文化保存、提升人民生活质量和旅游开发这三股目标不同的力量,它们时而协同,时而拮抗,基于对传统民居或深或浅的理解,通过或长期或突发的策略和措施,对民居文化产生或积极或消极的作用。
陇戛苗寨仅是西南地区已被保护、或等待保护的众多传统村寨一员,其漫长而曲折的文保工作和民居演变过程启示我们,传统民居的真正传承不仅体现在外部视觉效果的连续上,更体现在功能空间、结构工艺的连续上,它不能简单地依靠对符号、元素的模仿,而需保持建造方式的连续,这与文化的自身强度、保护工作的系统规划和文化主体的自主程度相关。建造方式及其演变为传统民居保护和乡村文化保护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它提出保护工作需尊重文化的脆弱性、关注地区性与民族性,并在此基础上制定长期、连续的系统保护规划,避免粗犷保护和无序保护对建筑文化、村落景观的破坏。此外,在乡村文保中的民居建造方式演变这一话题下,还存在诸如不同文保措施的不同效果对比、保护成果评价与优化等研究等待继续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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