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历史文化村落特色与价值研究
2018-03-21乡愁与记忆江苏村落遗产的特色与价值编写组
《乡愁与记忆——江苏村落遗产的特色与价值》编写组
江苏沿江临海,扼淮控湖,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远在旧石器时期,就已出现了早期的人类聚落;夏商周到秦汉时期,出现了春秋吴都苏州和汉高祖龙兴之地徐州等 具有区域影响力的城市;六朝时期,随着国家经济发展重心逐渐南移,出现了“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的古都建康;隋唐时期,形成了“天下之盛,扬为首”的繁华都市扬州;宋时,江南成为全国经济重心所在,苏州与杭州并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明代都城南京,是江苏境内首次出现的大一统国家的都城。近现代时期,江苏成为中国率先迈向现代工业文明的摇篮,崛起了无锡、南通、常州等一批近代工商业城市。在城镇不断发育勃兴的历史进程中,伴随着乡村农业文明的变迁,江苏 大地也孕育出一大批村落文化遗产,镌刻着江苏农耕文明发展变化的历史痕迹。
1 江苏乡村的历史演进
村落遗产的形成与乡村发展的历史环境密切相关,并且随乡村历史演进而不断变化。研究江苏的历史,不可离开泰伯奔吴。据《史记·吴 泰伯世家》记载:“泰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 , 从而归之千馀家,立为吴泰伯。”吴泰伯给这一地区带来的变化,在东汉赵晔撰《吴 越春秋·吴泰伯传》中有详细记载:“数年之间,民人殷富。”《吴越春秋》还记载:“(时)遭 殷之末,世衰,中国(指中原)侯王数用兵,恐及荆蛮,故泰伯起城,周三里二百步,外郭三百余里。在吴西北隅,名曰故吴,人民皆耕田其中。” 遗存至今的无锡泰伯庙(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苏州让王庙(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是后人 为铭记泰伯的功业而建。
春秋时期,泰伯十九世孙,吴王镇江丹阳延陵镇九里村的季子庙中,至今仍存有孔子书写的碑文“呜呼延有吴陵君子之墓”。 寿梦少子季札为避免权力之争,三让天下,“弃其室而耕” 于延陵,人称“延陵季子”,曾与孔子并称“南季北孔”。孔子赞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魏晋南北朝时期,江南古村落的繁荣与发展与 “士人南迁”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西晋末年黄河流域战乱,晋室以建康(今南京)为都。今江苏省域为六朝京畿之区,大批北人南迁,促进了北方文化跟南方土著文化,或者说是黄河流域文化和长江流域文化的大融合,造就了南朝时期江南文化的极其繁盛。这一时期,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刘勰的《文心雕龙》、颜之推的《颜氏家训》、郭茂倩 的《乐府诗集》、徐陵的《玉台新咏》,以及沈约等人总结的、对后来格律诗影响深远的“四声八病”等,都是中华民族的经典之作。镇江华山村就是南朝乐府诗歌《华山畿》的诞生地。
唐代安史之乱以后,中国经济重心逐渐南移。 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 》记载了中晚唐时江南 苏州、常州、润州等地的状况,“海内时无事,江南岁有秋。生民皆乐业 , 地主尽贤侯。郊静销戎马,城高逼斗牛。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州。”靖康之乱,宋室南渡,进一步促进了江浙地区乡村聚落的暴发性增长。1129 年宋高宗率领内侍及亲军过长江,“令有司具舟常、润;迎济衣冠、 军民家属”[1]。宋室南渡后,形成了一道“衣冠人物,萃于东南”的特殊人文景观,在当时的两浙地区,“平江、常、润、杭、明、越为士大夫 渊薮,天下贤俊多避于此”[2]。许多厌倦官场的人士选择了太湖及其周围地区作为生息的场所,如苏州的杨湾村、三山村,无锡的礼社村,镇江的儒里村,都是这一历史时期快速发展的。根据对地方志和相关姓氏的家谱文献查阅,江苏的古村落大多可追溯至北宋末年的南渡时期。
2 江苏村落遗产的类型
江苏村落遗产是在历史的背景下产生、发展和变化的,是古代农业文明的产物,是在近代的东西方文化碰撞和社会转型,以及改革开放后的城镇化进程中不断蜕变而留存下来的。江苏大地上至今仍保有 18 万个左右在各个历史时期形成的自然村落,其中最精华部分被授予或省级历史文化名村、或传统村落的称号。
江苏省20个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图 1,表1),是今日江苏村落历史文化遗产的代表,是江苏乡村发展历史记忆的缩影,是无数江苏游子的骄傲与梦魂萦绕的乡关;也是江苏农业文明注重天人和谐营建智慧的结晶,是“人”“地” 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的产物。
以“地”而分,20 个村落分布在湖泊岛屿、 平原水网、丘陵沼洼和滩涂草荡等四类地貌环境之中,其“地利”各不相同、各有千秋。湖泊岛屿之地,享渔之利、苦地之狭;平原水网之地,河浜圩田、舟楫四乡;丘陵沼洼之地,陂塘蓄水,阜岗耕垦;滩涂草荡之地,唯盐是举、地偏土贫。依“人” 而断,20 个村落有官府、宗教、氏族等三种社会组织模式,其组织方式各不相同。官府凭业缘之力,驱五方之民,业尽人散;宗教凭地缘之力,聚乡脚之气,因地为集;氏族凭血缘之力,育同族之胞,生生反哺。
图1 江苏省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分布图
2.1 依族之力,解地之困,成村之美
属于湖泊岛屿的村落有苏州陆巷村、明月湾村、三山村、杨湾村、翁巷村、东村等六处,均位于太湖之上的东、西山岛。
东、西山岛人多地狭,尽其地利,仍艰于养民。故岛民多外出行商,以求谋生。但岛上 的村落并未因此而萎缩衰败。氏族,通过修谱建祠等活动,成为凝聚离土岛民、维护村落延续的关键因素。氏族组织模式一方面促使外出行商的岛民组织起来,形成洞庭商帮;另一方面,敦促行商岛民将所获反哺乡里,维护村落发展。从今天的遗存看,东、西山古村落的码头、 街巷、古井、古桥、消防、排水等交通、市政设施维护良好,祠堂、寺庙、公所、商铺等村 落公共设施皆备,此外,村落崇文重教,村中常设宗族教育设施,建筑装饰上多有“渔樵耕读”, 营建工艺具有典型的苏州地域特征。
氏族,尽地利,而不改地势。东、西山村落的总体布局,因循“高勿近旱而用水足 , 下勿 近水而沟防省”的基本原则,呈现出明显的依山就势形态,与地貌高度契合。同时,因地形所限, 东、西山村落规模不大,太湖之上一览无余。为防御湖匪,建筑或门楼厚实,或围墙高峻, 或庭院深远,并设有望洞、闸楼以预警防御。
2.2 立乎其大,以水之利,与时俱进
位于平原水网的村落有常熟李市村,无锡礼社村、严家桥村,常州焦溪村、杨桥村等五处, 除李市村外,余均属历史上常州府辖地。
常州和苏州府水网发达(图2),故傍水而居、依水而建是上述五处村落的共同特点。 村落布局形态多呈鱼骨状,由街、巷、弄分级递进;交通空间以桥、码头为特征;建筑特征多 与河相关。为加强平原水网地区的防御,史载村落多设圈门、敌楼,焦溪村则就地取材营建“黄 石半墙”,体现了“因地制宜”的营建思想。
常州府、苏州府一带,土地肥沃、农桑富庶、舟楫便利、市集兴盛,无饥馑之忧。氏族 聚居也是这里村落社会组织的常见形态,同时商业市集的高度发育,也影响着村落形态的组织, 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村落格局。
2.2.1 自上而下的氏族组织模式
表1 江苏省20处典型村落名录一览表
图2 常州府无锡县境图
此类村落以常熟李市村,无锡礼社村、严家桥村为代表。村落以大姓氏族为主要社会组织 的主导力量。大姓氏族立足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利用水网通达的舟楫之利,发展商业贸易,乃至近代工商业。在选址之初,多以大姓氏族的生存安全和对“地利”条件的可控程度而非经济区位为首要考虑因素。故今天再看这三处村落的选址,普遍呈现河浜通达却非水陆要冲的特征。
大姓氏族的资金财力、经营方向,直接影响着村落的经济形态。如礼社村的地主薛氏家族, 依托圩田的物产,从事粮食转运贸易,繁盛时拥有粮船 40 余艘,礼社村由此成为玉祁镇集贸中心,乃至无锡重要的“米”码头之一。严家桥村的唐氏家族是无锡近代民族工商业四大家之一,除了米、布交易之外,还在村落周边兴建了棉纺、砖瓦等加工厂。相对偏僻的李市村, 则是因李姓商人避祸机缘,得以成为集市。
以大姓为核的聚居空间分布,是此类村落的重要特点。在传统社会中,大姓氏族是耕读和宗祠文化的推动者,在村落中可见宗祠、义庄、善堂、商铺,甚至火龙堂、家塾等公共服务设施,部分村落依然保持了修族谱、拜宗祠、祭祖先等氏族活动。在近代变革时期,大姓氏族又成为时代潮流的传播者。近代的严家桥村,在唐氏家族的引领下,已经开始使用混凝土、电灯、电话,并且营建了具有中西合璧风格的建筑。
2.2.2 自下而上的区位组织模式
此类村落以常州焦溪村、杨桥村为代表,皆处水陆要冲之地,依仗乡间富庶自发形成 市集,以商业和居住为主导功能。村落中以交通要扼为骨架,在主要交通线路(河)或节点(桥)两侧,多布局商铺;外围地域多布局居住,如杨桥村“南商北耕,内商外居”的空间格局。 居住分布上也未见圈层等级形态。
村内虽或有氏族聚居,但氏族力量式微,对村落发展不具控制力。基于本土民间信仰的宗教,成为此类村落空间组织上的重要力量,如杨桥村的寺观,焦溪村的虞舜、季札信仰。这些宗教场所吸引了四乡村民,形成庙会、节场等大规模市集。宗教信仰集会活动,加上交通的便利,提升了这些村落的中心地位,促使村落从单一功能,向经济、宗教、文化等综合功能发展。
2.3 圩塘驿路,农耕垦植,自足而安
位于丘陵沼洼的村落有镇江华山村、儒里村、九里村、柳茹村,南京漆桥村、杨柳村等六处,分属历史上的镇江府和江宁府辖地。
宁镇地区,阜岗耕垦,需陂塘堰坝蓄水(图 3),非个人力所能及,故社会组织较水网地区发达。此处地产与交通便利程度皆不及水网地区,但又强于湖泊岛屿之上的村落,因而“人”“地”关系的模式又有所不同,亦分为宗教、氏族两类社会组织模式。
图3 陂塘
因宗教信仰而形成的村落有华山村和九里村。这两村皆是“宗教信仰→庙会市集→人口集聚→耕垦成村”的形成过程,村落布局以庙、观、寺为核。庙、观、寺之前多有较完整的轴线或路径。商业集市多位于庙前广场,或由广场沿主街蔓延,如华山村,在张王庙及其广场周围,形成商铺聚集的龙脊街。 村落的居住部分,多位于庙、观、寺的两侧或后部;村内氏族或立宗祠,但地多远离市集。
其余四村都是宗族村落,但发展与形态各不相同。儒里村、柳茹村无通达的交通,故而少商业市集,为单纯的农业村落,具有明显的宗族村落特点,村内各姓宅第相对集中。村内有宗祠、学堂、善堂、寺庙等公共设施,村口要隘有庙、祠以佑平安。漆桥村、杨柳村却另有其途。杨柳村的发展, 类似湖泊岛屿上的村落,村民外出经商,反哺村里,村内祠堂精美、宅院宽大。漆桥村是孔氏后裔聚集地,依赖于驿道而兴,有商业市集之利, 却因驿道兴废,而再无与时俱进之力。
此类村落的空间布局,地域特色鲜明。一方面,村落受丘陵陂塘所限, 选址多位于地势较高之处,如被迫选址圩地,则会在建房之前,打桩以加固地基。另一方面,村落形态充分利用了地形特点,赋予陂塘生活取水、 宅院防火、游憩玩赏等功能,甚至与宅院布局结合,形成塘—院—塘的空间序列。与水网地区不同的是,对外联系通道由水路转为陆路,村落 或沿对外的圩路、驿道布局,或环以水塘洼地,可防御、便耕垦。村内取水以井为主,少见水网地区的码头、桥梁等交通设施。村落亦设圈门、 更楼用以防御。
2.4 因盐成村,随势转农,亦步亦趋
江苏沿海滩涂上的余西村、石港村和草堰村,历史上村落的形态围 绕盐业的生产流程展开,它们是因为官营盐业而形成的村落,也是 20个典型村落中唯一一类在官府驱动下形成的村落。
盐业的生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盐业是由国家专营和控制的行业。在以农为本的传统社会中,盐业产地意味着贫瘠和荒凉的土地。因而,早期的村落形成,是因官府发配流民、强制务盐而成。
在鸦片战争以后的沿海近战过程中,政府之力撤出,民间力量通过市场运作取而代之。南通张謇,依托氏族力量,推动地域发展。村落功能、形态、风貌从盐业村落向农业村落转型,同时在建筑形态、生产方式上印刻了近代化的痕迹。
3 江苏村落遗产的特色
与显示了城镇工商业特点的江苏名镇在国内占有的较大比重相比,江苏的历史文化名村数量相对较少,且已有的名村中不少原来属于镇的建制并具有较强的工商业影响。这说明,江苏的乡村文化遗存在近现代进程中改变得较为明显,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体现了江苏农村历史文化积淀在村落遗产上的共性特征。
3.1 基于山水而出于山水
江苏村落遗产是多种自然地理环境下农耕文明的产物,体现了先民的选址和营建智慧。从江苏形成年代较早的村落遗产来看,早在魏晋时期,先民对聚落和环境的关系就十分关注。如镇江华山村,就选址在一处台地上,东西南北皆低,唯聚落高敞,村庄南邻河谷,南部极具防卫性。再如镇江九里村,坐落在东西约四百米、南北约三百米的平缓高坡上,南部邻河,至明代建有跨河石桥一座,村东南为码头,是水路来往的要津,村庄周围有多条水系环绕,负阴而抱阳的态势十分强烈。
先民的营建智慧还体现在对自然的合理利用上。历史上环太湖地区进退江湖之间,地皆泽国。先民用圩田泽地之法以改造自然,又开渠引航以顺应自然,故古村落往往兼具农耕水利与航道便利的优势。而宁镇地区,丘陵岗山,湖塘遍布。先民择阜岗坡度、高度适宜之地,以陂塘堰坝蓄水,用圩田灌溉之法,故村落往往水塘环绕,聚居圩堤小径。如杨柳古村,大宅之后多有湖塘,宅院外墙之下,深埋梅花桩基,以加固圩区软土。而江北滨海,以盐荡为生计,村落多临滩涂草荡,用海堤筑防。交 通多沿人工运河而建,如通吕运河、运盐河等。正如梁白泉先生所说:“村镇的特点,是不受封建观念对城市建设严肃方整要求的约束,而是在河道相遇交通方便的港口,依水道方向做不规则的布局。”
因山就势,因水蜿蜒,江苏村落遗产的形态,跟自然地形的关系密不可分。湖山地区村落的场地窄小,路网常呈鱼骨状,而水网地区的村落多沿河布局(图4)。因而多桥构成江南传统村落常见的景观。早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就十分欣赏这种“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的风景。这类水乡村落人家的后门往往直接临河,设亲水平台,“面街背水户通舟,台榭高低临水际”,既方便用水又方便交通。沿主河道还多设有河棚式建筑。正如清代诗人袁枚归纳的:“民居稠密,瓦屋鳞次,沿街有廊,不需雨具。行者不乘车,不着笠,以左右皆长廊也。”
图4 太仓沙溪古镇
3.2 多业兼顾,耕读传家
以农为本是中国的传统,重农轻商是封建王朝的长期国策,但历史的呈现不是简单均一的。如南宋时期,对外贸易的关税是国家重要的经济来源,各种朝贡产品的生产和对外贸易成为支撑南宋偏安生存的重要基础。明代闭关锁国,北方中央政权的大量军粮、军需品以及皇家的生活用品,多取自江南。嘉靖、万历后,奢靡之风盛行,更促成了消费品的生产和贸易。清代多次治理黄河和大运河,也是为了保证南北水运的通畅。鸦片战争后,中国向工业社会的转型,进一步推动了江苏尤其是苏南和沿运河地区的农村 快速地向多业并举的类型转变。因此江苏村落遗产的产业形态十分丰富,太湖周围村落的村民,农忙时是农民,农闲时是渔民,是手工业者,太湖“三白”、橘子、果脯、粉丝、年糕等都是他们生产且广受人们喜爱的地方特产。 体现在村落布局上,聚落不仅和农田相依相伴,也和鱼塘、桑林、蚕房、作坊、 码头、船坞、商铺、粮仓、盐仓、加工场地等相容相依。
作为农耕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耕读传家是农家的生存与发展准则,耕可致富,读可荣身,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则农或兼业。江苏历来崇文重教,宋代范仲淹创办的苏州府学,开宋以降地方州县办学模式。
有“太湖第一古村”之誉的苏州东山陆巷村,典型地反映出许多江苏历史村镇“渔樵耕读、科举显世、经商繁盛”的发展历程。除了连捷解元、会元、 探花的“山中宰相”王鏊,还出过大量的进士、举人,有“进士摇篮”的美誉。无锡礼社村,一个小小的江南传统村落,就走出了中国两位大经济学家孙冶方和薛暮桥。常州焦溪村历史上先后办有舜山学所、鹤峰书院,明代以来出过 4 位进士,村民至今笃信“家有万金,不如藏书一卷”。无锡严家桥村平均十个人就有一个教授级高级知识分子,也是锡剧第一位剧作家严廷初的成长地。江苏耕读传家的文化传统不仅体现在人文环境上,也体现在牌楼、民居、楹联、木雕砖刻等物质遗产中。
3.3 精致建造,文化传承
《营造法式》是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是由北宋官司方颁布的建筑设计、施工规范书,于宋崇宁二年(1103年)刊行全国。它在古代中国建筑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对后世建筑产生深远影响。《营造法式》是将作监李诫在江南工匠喻皓的《木经》基础上编成的,反映出江南建筑文化对北方官式文化的影响。
南宋时,《营造法式》在苏州重新刊行,后世的各种抄本版本,都来源于此,对后世建筑的影响功不可没。保存至今的苏州杨湾村轩辕宫留下了江南继承宋营造法式的元代精美大木做法实例。元明以后,作为大式建筑的扁作月梁做法在华北几乎销声匿迹,但是在南方依然流行,而最接近《营造法式》中月梁形制的建筑,大多分布在太湖周围地区。这一做法除了体现在城市中玄妙观三清殿、苏州府文庙大成殿这样的大型建筑外,还大量保存在郊野镇村的明代和清代的民居中,典型的如陆巷村、东山村和明月湾村的宅院厅堂(图5)。北京天安门城楼设计者蒯祥,因建筑技艺高超而被尊为“香山帮”鼻祖,正是这种建筑文化的集大成者。史书曾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的记载,香山帮匠人的杰作苏州园林和明代帝陵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图5 苏州东山村月梁
唐宋以后,江南农业通过水田、鱼塘、桑林、茶园等的复合种植和精耕细作,实现了“苏 湖熟、天下足”的繁荣,同时也带来江南人口密度的进一步增长。体现在村落遗产的形态上,江苏传统村落中的建筑密度远高于北方和西南地区,高密度的建筑形态使得鳞次栉比建筑间的防火问题日益突出。因此,明代中期以后,木构屋盖体系中从山墙出际的悬山屋顶淡出[3],用砖包裹木构的有假博风的硬山顶、山墙高出屋面的观音兜和五花山墙逐渐在江南流行(图6;图7;图8),有利于应对火灾和提高聚落的密度,即使是住宅前后院中的门斗也用砖包裹,因此被称为石库门(图9;图10)。
同江苏农业精耕细作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是精致建造的建筑文化。在杨湾村、东山村, 一种炫耀木构结构和构造技巧的梁架做法被创造出来(图11),在北方和西南地区被称为垂莲柱的吊柱节点被雕饰成花篮,因此被称为“花篮厅”(图12),它使不明底细的观者以为柱子悬在空中,梁也断开悬在空中。与此相应的是,一种被称为“砖细”的加工方法也应运产生(图13),通过对砖施以细木工式的刨、削、雕、凿和榫卯连接,在中国西南地区用简单的木梁悬出、在北方地区以陡峻的砖雕遮挡的墀头部位(图14),在苏南被刻上了优美线脚和花饰的砖雕代替。
图6 苏州陆巷村明代住宅中的砖博风
图7 苏州杨湾村砖博风山墙
图8 苏州三山观音兜
图9 苏州陆巷村石库门河包砖木板门
图10 苏州陆巷村包砖木板门构造细部
3.4 转型蜕变、发展演进
江苏地处沿海和沿江交汇之地,是近代五口通商的口岸最先辐射的区域之一,也是 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最早碰撞的区域之一。在这场被李鸿章称为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中,伴随帝国主义坚船利炮涌来的工业舶来品,迫使已十分艰难的农业和手工业产品面临更残酷的竞争。在机器工业的冲击下,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破产,乡村经济被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乡村大量增加棉和桑的种植,成为近代工业原料的重要产地,棉纺业、缫丝业、面粉业等的快速发展 推动了传统村落的近代转型。
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指出,苏州吴江开弦弓村当时已有数十家店铺,主要位于交通便利的桥梁周边,村庄内建有合作丝厂。工厂和店铺改变了村民的经济社会地位,公共活动空间也随之转移到工厂和店铺等商业性场所[4]。类似的变化也出现在南通余西村,在张謇推进农工商一体化的产业模式影响下,原先以盐场为核心的村庄组织模式,被以织品交易和棉耕基地为中心的新格局取代,伴随着南通的近代化进程,余西村先后建立了第一国民小学、 游民习艺所、轮船码头等近代设施。余西的油坊等也开始引进机器。
近代资本主义的影响也体现在村落空间和建筑形式上。据薛暮桥对无锡礼社村的调查,商铺数量数以百计,沿主要街道都为商业用房。常州焦溪村更在20世纪40年代统一新建了两条规模化的商业街道。同时也出现了大量新的功能建筑,如教堂、图书馆、仓库、工厂、书店、新式学校等。许多新建筑采用了西式装饰,如三角山花,卷草纹线脚、拱券窗楣、柱式、车木栏杆、洋灰地面、彩色玻璃。
这些新的建筑元素,和传统的寺庙、宗祠、义庄、善堂以及传统的粮行、布庄、铁匠铺、药行、茶馆、酒肆、豆腐坊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乡村在近代转型中的独特景象。
4 江苏村落遗产的价值
习近平总书记用“看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说出了国人的心声。审视今非昔比的江苏乡村建筑遗产,至少存在着以下四方面的价值。
4.1 江苏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不仅是今日江苏村落历史文化遗产的精华和代表,也是江苏农村历史记忆的一个缩影,是无数江苏游子的骄傲与梦魂萦绕的乡关。
图11 苏州杨湾村轩辕宫脊檩的悬臂做法(俗称断梁殿)
图12 杨湾村花篮厅中架空的梁柱连接
图13 砖细示意图
图14 陆巷的墀头
江苏是全国城镇化率较高的省份,2011年当全国的城市化率突破50%达到51.3%时,江苏的城市化率已达60.6%。改革开放以来,在原有的社办工业的基础上,大批农民通过兴办和扩展乡镇企业完成了有第一产业向第二产业的转化,他们自身也完成了从农民向工人,向企业家和商人以及向各行各业人士的转化,大量农家子弟通过高等教育或者通过进城打工等形式进入了现代城市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全省每年有几十万甚至二百余万农民进城,不少乡村似乎衰败了,空壳化了,但是每到年关和重要节日,他们又都奔回家乡,因为那里还有他们的爹娘,还有他们的祖宅,有的还把孩子放在那里被称为“留守儿童”,连同造就了他们充满童年情趣的精神世界的家乡的水田、鱼塘、茶园、竹林,依然是他们梦魂萦绕的乡关。而在所有的江苏农村遗存中,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保留了更多的地域历史记忆和山村水乡风貌。即使那些家乡老屋已拆除甚至已经多年迁徙他乡和定居国外的江苏游子,在乡村所保留的山山水水和村落风光面前又怎能不触景生情。
大量乔迁外地的游子情系乡关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寻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成为寻根问祖的动力。正是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里保留了较多的古代祠堂,特别是著名姓氏的祠堂,如儒里的朱氏、柳茹的贡氏、漆桥的孔氏等,为此提供了条件。“紫阳世泽”“黎阳世家”“闽婺同源”等匾额无不一一诉说着辉煌的过去和后代可以凭借的历史根基。举家回乡祭祖,呼朋唤友访旧成为这些古老村落常见的风景。 白居易的“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正是江南游子们的心声。
4.2 江苏农业文明历史悠久,宋代以后经济文化和社会总体繁荣、建筑精美的历史证物。
保留历史的物证和相关档案对于说明民族、国家、地区的特征和自明性十分重要。如何说明江苏的悠久历史以及宋以后江苏已经成为中国最为富饶和发达的地区呢?除了在苏州等城市及其郊区中找到了阖闾城、淹城等早期遗址及后人的相关纪念物如言子庙、仲雍墓等,找到宋以后的遗存如玄妙观三清殿、虎丘云岩寺塔、瑞光塔、双塔、沧浪亭等以外,不可忽视在广大村镇地区的早期和宋代以后的遗存,它们分布更广泛,更接近中下层,因而也更能够深刻说明这段历史。而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则可以作为这个更广泛的地区的代表。
丹阳九里村的沸井和唐代重刻的孔子手迹碑、季扎庙等对于证明六朝以前的江南发展史便具有这种作用。苏州西山有旧石器时代的出土器皿,证实了当太湖地区还是震泽这个沼泽地带的一部分时,这里已经有了人类的活动。东西山几个名村和传统村落中保存和记载下来的族谱证明了宋代大批北方氏族南迁并选中了苏州太湖附近,从而促进了这一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杨湾的轩辕宫为我们留下了继承宋营造法式的元代江南精美的大木作法,太湖周围的各村落都保留了不少明代的住宅,比较这批建筑和其他省的同时代的建筑党课发现,在木材材种的选择上,在加工的精美和细腻的程度上,在宅邸中砖细的配置上以及附属宅邸的园林的营造的质量上,都处于国内这个时代遗存的最高档层次上,证明了那个时代这些宅邸的主人所代表的苏州一带的一个阶层是如何的富裕和讲究。这是江苏不可取代的历史见证。
4.3 江苏农业等产业在近现代依然不断率先发展和进步的明证,也是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的华夏文明可以不断转型与时俱进的明证。
华夏文明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认识这一点无论对于评价与我们自身相关的历史,还是把握几代人未来的发展都至关重要。研究国难当头时江苏等社会转型先发地区的农业文明如何适应和摸索转型道路对认识这一点具有科学的价值。
粗略的剖析就会发现,面对三座大山压迫国人的历史时刻,在革命先烈挥洒热血的同时,中国农村的农民及乡绅阶层也在自觉或被迫的奋斗着。江苏的前清状元张謇脱身清廷以实业救国为己任,以南通为基地,广种棉花、兴办学校、开办工厂,经营纺织等行业(图15)。环绕上海的长三角几个城市聚集了旧中国绝大部分的工业,那些当年用作漕运和盐运的江南密如蛛网的水道成为运输小麦、棉花、生丝的黄金通道,那些本来农闲时就要从事手工业的农民干脆变成职业工人,当年的江苏农民工在洋人工地上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后就独立开业,以最优异的施工质量赢得市场。张謇手下的小知识分子孙支厦靠实地考察和勤奋实践,成为最早一批能够独自完成新古典主义建筑设计的建筑师之一。这些艰难转型的历史光辉折射在江苏的不少历史文化名村中。在严家桥,可以看到类似张謇式的唐氏家族的奋斗,在礼社等村镇中都可以发现义庄、义学等设施,原来封建社会维系族人凝聚力的宗法亲情在血淋淋的工业原始积累阶段显示了柔情和力量。
图15 张謇办的大生纱厂里的张謇铜像
4.4 丰富的积淀和物质文化的载体一道构成了丰富的爱国主义教材,是值得发掘与弘扬的宝贵的文化资源
在这些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中积淀着丰富的非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除了积淀着儒道佛的思想观念影响,历代名人的思想影响之外,还有若干和这些村落遗存紧密相关且仍然作用于当代人的特有的文化遗产。
例如,在九里到焦溪这一带,老百姓始终保持对季扎的崇敬。江南大姓之一的吴姓人士至今认季扎为自己的祖先,九里还保留了唐以后季扎庙的若干遗物,包括唐代重刻的孔子悼念季扎的手迹碑。季扎,春秋时代吴王寿梦第四子,杰出的外交家和政治家,他交友四方,一诺千金,吴王欲让位于他,而他继承了祖先泰伯、仲雍尊贤礼让、顾全大局的传统,两次出走辞让王位,其谦和诚信的精神激励后人,后世吴姓宗族的祠堂往往取名为“至德堂”、“三让堂”、“三德堂”,以彰显季扎及泰伯、仲雍仁德宽厚的美德。与吴姓尊崇季扎相似,大量的朱姓子孙以追崇朱熹和弘扬朱子家规为荣,儒里等村中的朱子祠即为一处,它是明洪武年间朱熹后裔朱亨三弃官归田世代定居此处后,其子孙不忘以朱熹理学精神治家的历史见证。这儿保留有朱亨三定居时种下桂花树后刻给后代的碑,曰“朱氏繁衍处,香飘十里塬”,又摹刻朱熹手书的孝字碑,下有诗云“当官廉为首,为民孝当先,回首自兹去,刚直立人前”(图16,朱熹诗碑),这是对朱氏子孙的警示。
图16 儒里村朱氏宗祠的朱熹诗碑
与这些家族的祠堂不同,柳茹村的王公祠是为一位官员而立的,此官员姓王名志道,福建漳浦人,时任丹阳知县,为官清廉。天启年间(公元1621年),丹阳南门外遭受特大蝗虫灾害,王志道坐镇柳茹村,组织几千人灭蝗,点燃柴草焚烧,再用锄锹翻挖,捣毁了蝗虫的老窝,终于把蝗虫全部消灭,确保当年粮食丰收。百姓感激他体察民情,为他建造了这座王公祠。庙门有一联曰“赫赫明明地,堂堂正正门”,隐喻王公为官之道。庙内悬有 “不显亦临”和“惠我无疆”的匾额。匾额下方的两根柱子上挂着一副楹联:左联为“惩恶扬善左都御史腹中无私心”,右联为“除暴安良王公志道怀里备公道”(王后升任左都御史)。 王公祠建于明末,近年做了维修。该祠表达了普通农民知恩图报、敬畏英雄的传统,也表达了对公正无私的官员的期许。历经劫难,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中如王公祠这样的侥幸留存者还有若干,因为这些遗存牵动着村民的情感,物质遗存所承载的精神还继续在这儿具有影响。那种敬畏先人、敬畏历史、敬畏自然的态度是当代人类面临生态、环境和文化失衡时所需要的。
另一大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对各种技艺的推崇和传承,如严家桥的锡剧,余西的靛蓝印染,焦溪的核雕等,面临着即将消失的威胁,应加强研究,传承这些江苏民间文艺的精神遗产,为历史文化名村、名镇和名城的发展做出贡献。
5 小结
江苏的古村落,是紧紧依附于土地之上的农耕文明之果。天、人、地的关系,聚集展现于古村落形态的各个方面,凝聚成具有江苏独特风情和韵味的乡土风光。在历史长河的洗练中,传承中国传统聚落营建思想的古村落,记录着中国社会浸淫传统、开启近代、迈向现代的“历史印痕”。
世纪之交发生在中国的城镇化运动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变革之一,是中国社会转型最深刻的表现形式,三十余年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渔樵耕读的生活渐渐远离我们。“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新型城镇化理念,把“保护乡愁”的时代课题,放在被这片土地哺育、滋养过的每一个人面前。如何守护住这份文化遗产,让乡愁不只存在于记忆,让游子终能访祖归根,不但是时代对我们的拷问,也是我们对自身文化身份的重识。
[1](元)脱脱.宋史·本纪·高宗[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潘谷西.中国古代建筑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4]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