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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戏剧《来来去去》中的人文关怀

2018-03-19丁立群

长春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贝克特弗洛

丁立群

(山东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18)

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一向以其作品晦涩难懂、形式独特而著称。其一生创作体裁广泛,既有小说,也有诗歌、戏剧,而其戏剧创作成就最高,一直被认为是荒诞派戏剧中集大成者。在其30多个剧作中,贝克特塑造了大量经典的舞台形象,但大多是老弱病残的人物形象,或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幽灵般的怪诞形象,甚至是只用身体部位代表整个人物的极端形象。而且这些形象大多以男性的体验和经验为基础,女性较少,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贝克特具有厌女症倾向[1]。《来来去去》(ComeandGo)是贝克特为数不多的全部以女性人物为主的剧作,此剧一改贝克特以往怪诞不经的人物形象,用更具写实的手法从女性的体验中展现人类的现状。

《来来去去》是贝克特1965年创作的一个小剧本(dramaticule),剧情极其简单:曾是童年好友的三个女人弗洛(Flo)、瓦伊(Vi)和茹(Ru),并排坐在板凳上不太自然地聊着天,回忆着过去。其间,三个人物各有一次起身离开又回来,在一个人物离开时,其他两个人低语说了些这个不在场人的秘密。最后,三个人物依旧坐在凳子上,只是由最初的各自双手紧握变成了三人互相交叉握手。此剧“美丽、精致、典雅”,“简短却感人”[2],甚至被有的评论家认为是贝克特最完美的剧作之一。特别是其中三个女性形象的刻画,虽寥寥数笔,却极其细腻,给人以凄美之感,完全不同于《不是我》(NotI)中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落脚声》(Footfalls)中行尸走肉般的梅和《摇摇椅》(Rockaby)中行将就木的老妇。此剧不仅充满了贝克特对女性的细致观察,更蕴含着贝克特对女性以及人类存在的深切关怀。

1 用词简练,意义丰富

瓦伊:茹。

茹:嗯。

瓦伊:弗洛。

弗洛:嗯。

瓦伊:我们三个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茹:我们别说话。

(沉默。

瓦伊从右边出去。

沉默。)

弗洛:茹。

茹:嗯。

弗洛:你觉得瓦伊变了吗?

茹: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弗洛移到中间的座位上,在茹的耳边低语。震惊的表情)噢!(她们看着对方。弗洛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她没意识到吗?

弗洛:上帝保佑不要。

(瓦伊进来。弗洛和茹转身向前,恢复原来的坐姿。瓦伊在右边坐下。沉默。)*本文中所有对[3]英语原文的英译汉部分,参考了《世界文学》2016年第3期中张东亚译的《贝克特短剧选》。[3]354

这是这个小剧本的第一个场景,其后除了插入了几句“像过去一样……”,“坐在木头上”,“还是原来那样……手拉手”,“梦想着……爱”,其他就是弗洛和茹相继离开又回来,除了问答的用语稍有变化,实质的内容与动作均是重复的。剧终以“(瓦伊:)我们不谈过去好吗?(沉默)也不谈什么后来的事好吗?(沉默)我们像过去一样手拉手好吗?(过了一会,她们这样拉着彼此的手: 瓦伊的右手拉着茹的右手,瓦伊的左手拉着弗洛的左手,弗洛的右手拉着茹的左手,瓦伊的两个胳膊放在茹的左胳膊和弗洛的右胳膊上面。三双拉着的手放在三双腿上。)(弗洛:)我能感觉到圈圈。(沉默)”[3]355落幕。

与贝克特的其他剧作相比,此剧看似非常简单,所有会话共121个英语单词,31句话,而且会话中问句颇多,共有10句,57个单词,接近所有会话的一半,但与之相对的是不时出现的沉默,共12处。贝克特是一个字斟句酌的人,“为最好地表达创意,每句台词他都绞尽脑汁”*此为维基百科上对此剧的介绍,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Come_and_Go。。那么,在这看似简单的会话中又有怎样丰富的潜台词和会话含义呢?

赫什·蔡弗曼(Hersh Zeifman)在其《〈来来去去〉:一个小评论》(ComeandGo: A Criticule)中曾指出,此剧中三个人物的名字能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奥菲莉亚的死亡之花,Flo为Flower(花), Vi为Violet(紫罗兰),Ru为Rue(芸香)[4]140。这种观点确实可以给人以启示,而且运用名字的发音及变体传达一定的意义,也是贝克特作品中常有的现象,如《等待戈多》(WaitingforGodot)中的戈多(Godot),很多人就从“上帝”(God)的角度阐释,《终局》(Endgame)中的哈姆(Hamm)近似英语中的“锤头”(Hammer)等。焦洱、于晓丹在其所著的贝克特传记中也明确提出,对贝克特这种在人物姓名上所玩的文字游戏应加以重视,“这种游戏实际上是一种名实关系的不断转换,其结果是形式通过上述转换而不断参与内容:时而否定内容,时而强调乃至夸张内容”[5]20。此剧中的三个人物的姓名若从发音入手也能得出其他有意义的阐释。英语中Flo的发音同于Flow(流逝),Vi与Why(为何)相似,Ru更接近Rue(哀伤)。这样也能解释为何三个人物虽然有过位置的移动,但从一开始到剧终瓦伊都位于三个人物的中心,而且也是提问最多的,10句问话中她提问6句,剧本以她对过去的提问开始,又以她建议不提过去结束。所以若从谐音来看,整个剧本不时出现的人物之间的相互称呼反倒会让观众和读者联想到“为何”、“流逝”、“哀伤”这样的词语,把三个人物的名字联系起来可理解为“为何时光的流逝会带来哀伤?”(Why does the flow of time cause rue?)也就是此剧中的人名强调了内容,隐含着贝克特对人生的思考与质问。

同时,从开始的“何时”(When),到后来的“什么”(What)和“如何”(How),更进一步强化了这样的思考。当瓦伊问“我们三个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别说话”。当一个人问另一个对不在场人的看法时, 虽说她们回答的意思基本相同,但贝克特在人称上的选词可谓别有用心,三个人物分别用了“我”(I)、“她”(She)和“任何人”(One)不同的代词作主语,指称代词由主观性极强的“我”逐渐扩大到客观性的泛指“任何人”。看似三人对她们上次何时见面和对某个人变化的提问,实则是贝克特对逝去的时间和整个世界是如何的质问。时间的流逝是可怕的,人是怎样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她们害怕提及,又无从提及,所以她们常常陷入沉默,陷入对过去的回忆,这便出现了那几句让人感觉有点莫名的梦呓般的插话,以及最后瓦伊建议“我们不谈过去好吗?也不谈什么后来的事好吗?”。

而本剧的最后一句台词“我能感觉到圈圈”(I can feel the rings),更因其与实际说明的对立而成为整个剧中会话含义最为丰富的一句。当三个人手手相握,弗洛正好能握着其他两人的左手,便于她感知她们是否带了戒指,因此这儿“ring”的字面意思应该是戒指,可剧本明确提示“手尽量突出,清晰可见没带戒指”[3]356,所以,此句留给读者和观众无限的思索空间。当时弗洛或许依旧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过去曾有的婚姻和爱情随着戒指的消失早已不复存在了。也或许从小就幻想的爱情至今依旧未曾来过,代表爱情的戒指仍是个梦想,因为在上文弗洛曾梦呓般说过“梦想着……爱”。所以,这句看似自相矛盾甚至有自欺之嫌的结语不仅能传达出她们对生活的无奈,更蕴含着她们对婚姻与爱的渴望。另外,“ring”也会让人想到年轮(growth ring),通过年轮,我们能知道树木的年龄,通过手的触摸,人们也能感受到时光的流逝。上文提及“弗洛”的发音与英语Flow相似,可理解为流逝,三个人物中弗洛是回忆过去最多的一位,这也可以解释三人之中为何是弗洛触摸并说出那句“我能感觉到圈圈”。当然,“ring”也可以“代表着舞台上三个人物的循环,她们空虚谈话的循环”以及“三个人最后的联合”等[6]。但她们随后的沉默会让读者思考,虽然在瓦伊的建议下三人不再谈及过去,而是像以前那样手手相握,可无情流逝的岁月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她们的心还能回到过去吗?她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再梦想着爱情吗?握手后的沉默中,她们又在思索什么呢?

2 视听突出,彰显主题

用怪诞、超现实的舞台形象表现现代人的荒诞处境,进而传达对人的存在的终极关怀,是贝克特戏剧创作的一个主题,也是其戏剧人文精神的重要体现。《来来去去》却用更具写实的手法从女性的声音及行动展现人类的现状。

本剧有关声音的要求有三处:一是人物的离开与入场均没有脚步声;二是当其中一人听到另一个人的秘密时,要求每个人发出完全不同的“噢”(Oh)声;三是人物“说话的声音很低,观众仅能听见,除了三声‘噢’以及随后的两句台词外,说话声音平淡,没有感情色彩”[3]357。在[4]中,蔡弗曼还详细分析了本剧的剧首包含着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剧首的三个女巫相聚的隐喻[4]138-139。《来来去去》中三个人物悄无声息、幽灵般的离开与入场,确实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们思考自己的命运又将是如何。同时,三声完全不同的“噢”声也耐人回味。因为我们只看到每个人都是在另一个人耳边低语,但具体说了什么我们全然不知,可是从她们吃惊的表情中,我们能够猜测出所说的内容应是关于不在场者的不好的信息。而且剧中每个人看似对别人的厄运一清二楚,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处境。无论她们是真的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还是只是自欺欺人,那没有言说的秘密在一遍遍的“噢”声中不断强化,比言说出具有更强烈的效果,刺激着人们去思索朋友、思索人生甚至是死亡。另外,三个人物声音空洞、低沉得几近听不清楚的问答,让人觉得贝克特塑造的这三个人物不是在为观众演戏,而是一幕幕生活中真实状态的展示,看似是陌生的三个女人的一台戏,实则是整个人类的一台戏。特别是当她们在耳边窃语时,那种熟悉的感觉难道不是生活中你我的再现?那一声声突变的惊诧的“噢”声以及其后“她没意识到?”的反问难道不是对读者或观众的质问?确实,贝克特“将自己作品中人物的每一声嚎叫,每一次痛苦的抽搐升华为对于人类在苦难的生存状况之中挣扎的一种隐喻”[5]12。

强调视觉效果也是贝克特剧作的一大特色。“在其后期作品中,视觉形象占据了主导地位,甚至取代了语言”[7]53。在《来来去去》中,上文提到所有人物的会话仅121个英语单词,而其剧本提示和注释却有300字左右,特别是对视觉的要求远远超过了会话的文本。剧本一开始是,“弗洛、瓦伊和茹从右到左笔直地并排坐在舞台中央,面向观众,双手十指交错紧握,放在腿上。”[3]354“光线柔和,只从上面照下来,除表演区域,舞台的其他地方尽量黑暗。”“座位是无靠背的窄凳子,长度仅容三人并排而坐,观众几乎看不出她们坐的是什么。”三个人物“长外套,纽扣系到最上面,暗紫色(茹),暗红色(瓦伊),暗黄色(弗洛),土褐色普通长帽,帽檐足以遮脸。除了衣服颜色不同,三个人物尽量相似。”[3]356所以,从一开始此剧就给人们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但这种视觉冲击不同于贝克特许多剧作中那些眼瞎耳聋以及身体残疾的人物,也有别于那些土堆、垃圾桶等杂乱荒凉的背景。舞台上的三个人物就如黑暗的空虚中三朵美丽的花朵,虽说容颜被遮,衣服的颜色已经变暗,但她们依旧端庄、典雅,而且她们紧握双手,挺直地坐在那儿,又如雕像般肃穆,让人们不禁想知道这三个女人会上演一台怎样的戏。

另外,贝克特强调“用手势传达的‘肌肉对话’的重要性”[7]77。此剧中,他更是精心设计了人物的三种手势。三个人物最初和大部分时间都是各自双手十指相扣放于大腿上,一副端庄的淑女模样。但当一个人物离开,第二个人开始对第三个人低语离场人的秘密,第二个人物看到第三个人物吃惊的表情时,都是把食指放到嘴边,虽没有发出“嘘”声,但我们能理解这是不可言说的意义。特别是最后,贝克特详细地说明了三个人物互相握手的场景,并在注释中对手势作了图示。尽管因瓦伊身坐中间,胳膊压着茹和弗洛的胳膊,明显具有控制权,但整个握手的姿势是非常和谐的,很像是跳《天鹅湖》的芭蕾舞演员们紧握的双手,又像是树木相连的枝杈。但在握手之后的沉默更让人感慨,逝去的就是逝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来来去去”不仅是此剧的题目,也是全剧重复的动作。女人的来来去去一般给人以嘈杂忙碌之感,而这三个人的行动却如木偶般僵硬、缓慢。从瓦伊开始,依次是弗洛和茹的有规律的离开和返回,整个剧开始流动起来,看似有了变化。但每个人的离开以及离开后剩余两个人的动作及言语是如此相似,而且离开的人回来后一个个依旧是僵硬地坐在那儿,这种重复的一次次的变化,反而让人们更加感觉到三个人物的呆板、单调、无可奈何,这种根本没有实质变化的变化更让人觉得沉闷、静止、局促不安。所以,剧中三个人物的来来去去不仅对应了标题,更进一步增加了这种悲伤的氛围:无论是来还是去,根本没有什么区别,黑暗、无奈、痛苦依旧围绕着她们。

3 结语

贝克特虽以创作男性角色为主,但在《来来去去》中对三位女性形象的刻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三个女人轻声慢语、举手投足中,我们能感受到女性更容易沉溺于对过去的回忆,她们更强调联系与关怀,也更渴望婚姻与爱。三位女性的窃窃私语与惊愕反应,更能让人思索那未言说出的秘密究竟是何,她们细微的手指动作及轻柔抚摸也更让人深思那不存在的戒指背后的故事。所以在《来来去去》这个小剧本中,通过幽暗的舞台,三个除衣服颜色各异外再无其他可辨认的女性极有规律的来和去,声音空洞、低沉的问答与沉默,不断重复的言语与动作,剧名与人物的隐喻,以及言语与实际的背叛等,贝克特创造了一个美丽、哀婉、内涵丰富的剧作。一改贝克特许多剧作的喧嚣,此剧节奏缓慢、轻柔,看似不痛不痒,实则给人更强烈的震撼。读者或观众在不知不觉中体味并深思时间的流逝、世事的变迁、朋友的意义、人生的无奈甚至是生命的终结。在三个人物悄然地来去中,在她们无奈的沉默中,时间在缓缓地流逝,让我们唏嘘不已的不仅是舞台上的三个女人,更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存在。人生不过来去间,在这来去之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参考文献:

[1] Stewart P.Sex and Aesthetics in Samuel Beckett’s Work[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1:70-76.

[2] Fletcher B S,Fletcher J.A Student’s Guide to the Plays of Samuel Beckett[M].London:Faber and Faber,1985:197.

[3] Beckett S. Samuel Beckett: The Complete Dramatic Works [M].London: Faber and Faber, 2006.

[4] Zeifman H.Come and Go: A Criticule[C]∥Beja M, Gontarski S E, Astier P. Samuel Beckett:Humanistic Perspectives.Columbia: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3.

[5] 焦洱,于晓丹.贝克特:荒诞文学大师[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5.

[6] Pilling J.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eckett[C].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48.

[7] 詹姆斯·诺尔森.贝克特肖像[M].约翰·海恩斯,摄影.王绍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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