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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的藏书哪去了

2018-03-18徐有富

书摘 2018年11期
关键词:线装书程先生南京大学

☉徐有富

程千帆与沈祖棻夫妇,均出身书香门第,毕业于著名高等学府,长期在国内一流大学任教,当然会有丰富的藏书。他有次对我们说,他上世纪50年代指导研究生,靠家中藏书基本上就够了。他的研究生吴志达就说过:“我选的题目是《王安石诗初探》,郝延霖的选题是《论苏轼诗》,作为学习宋代文学史的课程论文。我们的选题得到程先生的许可,并当即把他的私人藏书李壁《王荆公诗集笺注》和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均为线装书)借给我;把王文皓《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和《苏诗总案》(也是线装书)借给郝延霖,还用大牛皮纸信封给我们装了一大袋花生糖,临别时饶有风趣地说:‘各有所携,满载而归。’爽朗的笑声,仿佛犹在耳际。”

好景不长,1957年6月开始,程先生就在“反右”斗争中受到了批判。他的学生黄瑞云说:“1957年5月,我送了一份《李白年表》草稿请程先生指教。6月间,‘反右’已经开始,我还到程先生家里,发现程先生神情严肃。他说:‘年表我只大致翻了一下,没有可能细看了。形势你大概已经看到,我得考虑自己的问题。’”“停了一会,程先生又说:‘你的年表有的地方没有按传统的格式写,不能这样作,你不能随便改变。’这说明他还是认真看了。他把草稿还给我,并送了一本施子瑜编的《柳宗元年表》给我,教我照施先生的格式编写。告别的时候,他挥了一下手,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

这两个例子说明早在50年代,程先生家的藏书,特别是线装书相当丰富。1978年8月底,程先生将家搬到了南京大学,还带来几十个书箱子,但是印象中他当时的藏书,特别是线装书并不多。那么程先生丰富的藏书哪儿去了?程先生的不少书损失于“文化大革命”中,他在一封信中曾说过:“我自己,则文物书籍在浩劫中丧失殆尽,一无所有了。”最使程千帆夫妇伤心的是他们将剩下的书中的绝大部分卖掉了。沈祖棻在1975年12月25日写的一封信中说:“吾等书籍已极大部分于今春出让矣。因既不教学,又不能作研究,年老多病,不如及生前处理,以免身后散失可惜也。棻曾为此不怡者累月。闲堂虽为力主几乎全部出让,但夜梦亦有叹息之呓也。”沈先生还在《优诏》诗中说:“作赋传经迹总陈,文章新变疾飙轮。抛残旧业犹分禄,卖尽藏书岂为贫?”这最后一句令人心酸,也颇能让人深长思之。

随着“四人帮”被打倒,程先生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他于1978年秋天被匡亚明校长聘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而当时他已65岁,是一名办了退休手续的街道居民,还是一名摘了帽子的“右派分子”。为了教学、科研、培养研究生的需要,程先生又积极从事藏书建设工作。他是一位目录学家,能通过《全国新书目》等各种书目了解到图书的信息。程先生通过到书店选购、邮购、托人代购、复印以及接受馈赠等各种方法,很快又积聚了大量图书,其中不乏长期精心保存的珍品。那么这些图书的去向如何呢?

首先是送给了学生。这是他一贯的做法。程千帆与陆耀东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师生情谊,程先生1993年1月18日致函陆耀东说:“寄赠新诗集、诗论二包。其中许多想是你有的,可转赠朋友学生。”陆耀东在文章中也提到过这件事:“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我仍不时感到老师的温爱。他知道我准备写新诗史,就将历尽劫难仅存的30年代的新诗刊寄给我复印,还寄赐几十本新诗集。且不说其中有的非常珍贵,仅就先生的情谊也令我感激不已。”

在“反右运动”中,还发生过一件令人难忘的事:程先生卖书帮助他的“右派”学生。杨翊强说:“1957年下半年,程先生被封为武汉大学的‘右派’元帅。1958年我也受到处理,待遇降到每月生活费20元,扣除房租和还偿互助金,我只余下两块钱来过一个月的生活。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我还要如常寄回十元钱报平安,一时间想想山穷水尽,忍不住大哭起来。这一哭惊动了程先生,他关切地走上来问我事情原委,之后他沉吟一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这样吧,你哪天抽空到我家来一下,我给你些旧书,你背到旧书店去卖掉换些钱。’到了星期天,我去了程先生家,他早已收拾好了一大袋子书,我知道读书人对于书的真爱,所以在感激之余又怀着一种不安。书卖了四十多块钱,其中有一套原刻《归方评点史记》也只是卖了六块钱,我回来告诉程先生,他仍然很高兴。”

程先生到南京大学以后培养了九名硕士生、十名博士生。每个学生都获得过程先生的赠书。我当然也是获益者之一,记得1979年9月18日,莫砺锋、张三夕和我初次拜访程先生,临别时程先生每人送我们一部《涉江词稿》和一部《涉江诗稿》。此后,程先生每次出书,都会各送我们一部签名本。程先生后来安排我代替他为中文系研究生开校雠学课程,可能是想为我创造一些条件,于是在1984年2月15日上午让我上他家检选校雠学书籍,记得那天莫砺锋也去了,一见面程先生就开玩笑地说:“现在分家,文献学书归你。”我拿了30本文献学方面的书,莫砺锋也挑了不少古代文学方面的书。这30本文献学籍都比较珍贵,有传统目录学著作,也有台湾学者的文献学著作,还有程先生的油印讲义《校雠广义目录篇初稿》及手抄本普暄的《误书百例》等。即使是近人著作,有些也是难以寻觅的。

程先生也赠书给晚辈同事。他常将获赠的现代文学著作转赠给我系教现代文学的年轻教师朱寿桐,朱寿桐在文章中回忆道:“程老的签转始于1993年。这年深秋的一天,我照例来到系办公室打开自己的信箱,发现一本书名和署名都很陌生的新书,打开一看,扉页上赫然出现的便是程千帆先生那飘逸的字体:‘千帆转寿桐先生。’其后看到的乃是作者呈请程千帆先生审正的字样,我当然明白了程老的意思,虽然谈不上受宠若惊,但心下着实有些惶恐,赶紧打电话致谢。”

程先生赠给学生的书毕竟是少数。其藏书的主要部分还是有选择地捐给了图书馆及其他机构。他首先将有关杜诗的书捐给了杜甫草堂。

南京大学图书馆

他还专门将自己批点的书捐给了南京大学图书馆。程先生在1992年4月23日的日记中说:“请巩本栋将捐赠南大九十周年校庆自己批点的书42本送往校长室。”据我所知,这部分图书保存在知行楼南京大学校友会总部。如需利用,还能将这批书借出来,如《校雠广义·版本编》中的程千帆批校本《史通通释》书影就是在那儿拍的。此外,程先生还将一部分线装书捐给了南京大学图书馆,他在1992年4月23日的日记中说:“图书馆副馆长杨克毅(义)已收到赠书目录。”1993年4月13日日记写道:“史梅取去赠大馆书。”“大馆”是南京大学图书馆的简称。

程千帆先生

程先生长期担任江苏文史馆馆长,所以他还将六十余种诗集赠给了江苏省文史馆。其余图书则以极低廉的价格售给了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是校长匡亚明新创办的学术机构,人才济济,但研究资料不足,程先生将自己丰富的藏书出让给思想家研究中心,可谓雪中送炭,也为自己的藏书找到了最佳归宿。

顺便提一下,程先生所藏书画作品也在生前捐给了博物院等单位。首先,将校友书画赠给了南京大学图书馆。1989年11月24日,他就打算将所收藏的南京大学校友书画捐赠给学校,程千帆在1990年2月10日日记中写道:“马先阵馆长及徐有富等来,取去捐赠校友书画38件。”程千帆在1990年6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捐赠书画,在图书馆举行仪式并展出,奖千元。”程先生还将所藏30件四川籍书画家的作品捐给了四川省博物馆,获奖金两千元。程先生还将所藏湘籍书画家作品捐给了岳麓书社,程先生在1988年12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得岳麓书社函及捐赠文物证书。”程先生还将所藏部分书画捐赠了浙江省博物馆。

程先生送给学生图书当然是无偿的,将图书、书画作品捐赠给图书馆、博物馆等单位,所获奖金也微乎其微,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傻事”,而不传给后人呢?我觉得是他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的优良传统。早在1965年12月12日,他写的一则读书题识中就强调了这一点。程千帆夫妇在武汉大学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们害怕这些藏书身后散失可惜,还是将藏书中的极大部分整体出让给了武汉大学图书馆。来南大以后,他又在垂暮之年将自己珍藏的图书与书画作品及时地送给学生,捐给图书馆、博物馆等单位,让它们继续发挥作用,以免身后散失可惜。程千帆先生已经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的影响将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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