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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我人生的一个人和一本杂志

2018-03-18余华

书摘 2018年11期
关键词:格非巴金小林

☉余华

今天我要和你们说说我的文学和人生的故事,我能够走到今天,一个人和一本杂志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

1986年深秋的时候我去北京,参加《北京文学》的改稿会,带去了《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初稿。

余华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在浙江海盐河边的一间小房子里写完初稿的,写完以后我很兴奋,觉得自己写下了一篇以前从来没有写过的小说,然后我拿着这篇小说去参加《北京文学》的改稿会。当时《北京文学》的主编是林斤澜,副主编是李陀和陈世崇,当时中国文学界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寻根文学之后又有新的声音出现了,《北京文学》想发现新声音的作家,他们就向全国征集小说稿,结果小说稿像雪片一样飞进了《北京文学》编辑部,编辑们个个看花眼了,也没有发现他们期望中的新声音,但是改稿会已经宣传出去了,不办不行,只能在征集来稿的作者里找几个,再找几个他们原来的作者,都是青年作者,我是其中之一。我觉得这可能是李陀心血来潮想出来的点子,他想编一期“青年作家专号”,就是1987年做第一期,他觉得中国文学到1986年的时候已经出现了不少令他惊喜的作品,他相信会有更多的新气象的文学作品出现,他对当时文学走向的判断是准确的,我们这一代作家就是在1987年后集体崛起的,但是通过《北京文学》向全国征集青年作者并且想从中找出几个韩少功、几个史铁生、几个莫言、几个马原,那是痴心妄想。

当时林斤澜和李陀都是挂名的,基本上不干事,干事的是陈世崇,我1983年底去《北京文学》改稿会的时候就认识陈世崇了,每次《北京文学》开笔会,陈世崇都会叫上我。

在《收获》创刊60周年座谈会上,左起:李小林,黄永玉,肖元敏,应红,李辉

1987年《北京文学》第一期的“青年作家专号”是李陀做的,所以他很认真地参加了那个改稿会,住在上园饭店,他就是在那里看了《十八岁出门远行》。李陀看完后很兴奋,跑到我房间来,坐在沙发里和我聊天,他在赞扬《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时候,还说到了几篇我以前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小说和散文,他说他读了我这些此前的作品觉得一般,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一般,所以我后来出版的集子里一篇也没有收入。

《十八岁出门远行》在1987年第一期的《北京文学》上发表了,而且是头条。由于李陀的大力宣传,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后来我又写了一些中篇小说。李陀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自己是《北京文学》的副主编,但是他认为中国最好的文学杂志是《收获》,他说,你的小说写得很好,我给你推荐到《收获》去。《收获》在1987年的第5期和第6期连着发表了我的两个中篇小说:《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年》。《钟山》1988年第1期发表的《河边的错误》也是李陀推荐给范小天的。我前面说我能有今天,是一个人和一本杂志帮助了我,这一个人就是李陀。

一本杂志呢,不是《北京文学》,是《收获》。为什么这么说?《北京文学》人事变动频繁,不像《收获》始终是李小林当家做主。李陀和林斤澜被赶走以后,我给过他们一个中篇小说,章德宁和陈世崇都签发了,可是被那时候的主编否决了,后来在《收获》发表了。我记得当时陈世崇搬了新家,我去看望他,他很高兴,提到我的稿子被退还的事,他摇头叹气。我后来很知趣,没再向《北京文学》投稿。

《收获》1987年第5期发表《四月三日事件》之后,我收到了肖元敏的一封很厚的信,当时我的责任编辑是肖元敏。她在信里说《一九八六年》准备在下一期发表,只是里面有很多描写太残忍,担心发表以后会招来过多的批评,可能会对我不利,所以她在忠于叙述风格的情况下给我做了很少的删减。我看了一下,确实不多。如此认真的编辑,今天已经找不到了。她把原文抄在信纸上,把改动的抄在下面。那个时候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之类的,什么都没有,就一段一段地抄,最后问我是否同意。我很吃惊,肖元敏那时是一个大编辑,她编辑过很多著名的小说,对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如此尊重,我当然同意了,告诉她只要给我发表,全删掉都可以。编辑的认真其实也是《收获》的一个传统,巴金留下来的一个传统。

1987年10月,我刚好去上海,就去了《收获》编辑部。上海作协院子里有一幢楼,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走到三楼有一个对着楼梯的门虚掩着,门上贴了《收获》杂志的一个封面,我想应该就是这里了。我敲敲门,有个声音说请进,我推开门,里面只有一个女编辑在办公桌前看稿子,我问她肖元敏在吗?她说我就是。我说我是余华。肖元敏笑了,起身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在她对面,我们两个开始聊天。她告诉我,李陀把我的中篇小说推荐给他们时还要求他们读一读《北京文学》第1期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我们正说着话,程永新进来了,他也是我的编辑。程永新那个时候也就二十多岁,年少俊美,是上海巨鹿路上的潘安,再看看现在的程永新,岁月对潘安也是一把杀猪刀。那次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2017年3月在澳门,程永新和我一起回忆上世纪80年代,他说我们这一批作家的稿子寄到《收获》以后,他、李小林、肖元敏他们当时都觉得我们这批作家每个人都有一股气势,感觉真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来临了,所以他们连着两年都做了“先锋文学专号”。

我有超过七成的小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每次去《收获》编辑部,李小林都会对我说,你的小说不能寄给别的杂志,只能给我们发表。我当然愿意了。但是范小天有意见了,给我写信,说你给《收获》那么多篇了,也不给《钟山》一篇,所以我也得给范小天寄一两篇小说过去。第二个原因是,当时我的小说在其他文学杂志上发表不了,像《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现在看来没什么问题,可当时不是这样,别的杂志是不敢发表的,尤其是《许三观卖血记》,这个题材是卖血的,在1995年还是比较敏感的。《收获》是巴金主编,虽然李小林当家,可巴金这个名字挂在那里,就是一种力量,我们这些作家就是在这个力量的保护下成长起来的。

我一直认为巴金没有看过我的作品,但后来李小林告诉我,像你这样作家的作品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作品,都是要让她爸看一下的。《许三观卖血记》正式发表前,巴金正在杭州休养,李小林看清样的时候给他念了《许三观卖血记》。

这次在澳门,程永新还透露了一个细节,当年《收获》发表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后,招致很多批评,说它是黄色小说,倾向也有问题。编辑部压力很大,巴金就给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说这个小说确实有点“黄”,这个“黄”用了引号,但是这是一篇好小说。

我们这一代作家很幸运,这是因为巴金的长寿。巴金气管切开以后又在病床上煎熬了很多年,那样的生活是很痛苦的,他自己说过长寿是对他的惩罚。但是巴金的长寿,让我们这一代作家有足够的时间自由成长。我觉得当时的极左派们很想把我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但是我们后面有《收获》,有巴金,我们都没去西伯利亚。

我是一个幸运的作家,在需要遇到一个人的时候,遇到了李陀;在需要遇到一本杂志的时候,遇到了《收获》。李陀和《收获》让我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

我回忆了一下,我在《收获》发表了那么多小说,都是寄过去以后就发表,不需要修改,只有《在细雨中呼喊》是例外,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在写作的时候自己觉得前面一半写得不错,后面一半就不自信了,当时心想也许《收获》觉得后面一半也不错,就坐上火车去了上海。当时这部小说跟你们现在读到的版本不一样,现在前一半还是一样的,后一半完全重写了。李小林对前半部分很满意,但对后半部分很不满意。可能我当时也急于想发表一个长篇小说(证明自己),我是从短篇小说开始写,写到中篇小说,发现中篇小说已经会写了,然后就尝试去写长篇小说了。李小林不接受,她让我很感动的是,她对我说,这部小说要是别人写的,我现在签发,下一期就出来了,因为是你写的,你就得回去给我改好了。

在《收获》创刊60周年座谈会上,余华与肖元敏,左下侧影是迟子建

这是我在《收获》第一次遇到批评,程永新陪我出去,他边走边安慰我,说前面是大手笔,后面马马虎虎。他没说后面写得差,而是说马马虎虎。然后他在《收获》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请我吃了午饭。那些年我和苏童、格非把《收获》附近的小餐馆都吃遍了,都是程永新拿《收获》的钱请我们吃的。

李小林让我回去想想怎么改,说她再和程永新、肖元敏三个人商量提出修改意见。我回到了嘉兴。当时虽然没有高铁,但是从嘉兴去上海坐火车还是很方便,我到上海都是住华师大招待所,格非当时在那儿教书,每次我或者苏童、马原到上海,程永新就会让格非订一个招待所的房间。差不多一个月以后,他们三个人讨论好了修改《在细雨中呼喊》的方案,让我去上海编辑部和他们开会,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后半部分怎么修改。其实我在嘉兴的一个月里已经想好了后半部分怎么重写,所以我一到《收获》编辑部,他们还没说话我就宣布后半部分不要了,我要重写,所以他们不用提意见了。李小林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说刚刚决定重写,李小林说好吧,那就不提意见了。然后我们坐在编辑部里闲聊,快到中午的时候,李小林回家,肖元敏去了食堂,程永新带着我去巨鹿路周边找餐馆吃饭。

1991年的夏天和秋天,我在嘉兴重写《在细雨中呼喊》的下半部分,当时进入状态了,自信也回来了。当我修改完带着稿子坐火车去上海已是9月下旬,《收获》这年的第6期已经发稿,我走进编辑部的时候,李小林和肖元敏在那里,程永新没在,她们两个看到我背着包进来就知道我改完了,李小林问我下半部分改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她又问我和上半部分比呢,我说一样好。李小林还没有读我修改过的稿子,当着我的面就和肖元敏商量把第6期哪些稿子撤下来,肖元敏拿着我的手稿计算有多少字,两个人商量撤下哪些作品,然后把《在细雨中呼喊》放进去,当时李小林说要发头条,目录和内文都是头条。现在26年过去了,我回忆这段往事时感慨万分,一个编辑如此信任一个作者,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信任是此前一篇又一篇小说的合作建立起来的,李小林了解我,当我对自己的作品充分自信的时候,肯定是让她满意的作品。

接下来讲讲《活着》。1992年初的时候,我在北京十平方米左右的家里睡午觉醒来,脑子里出现了“活着”这两个字,觉得这是一部我一直想写的小说的题目。我想写一个人和他命运的关系,我一直有这么一个愿望,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写,直到《活着》这个题目出来以后,我开始写了。“文革”时宣扬“主题先行”,人物都要高大上,如果你小说里的主角是个不好不坏的人物,也会受到批判。“文革”结束以后文学界对“主题先行”进行过猛烈的批评,后来我发现也没有道理,条条大路通罗马,任何方式都可以写出好作品,《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一部主题先行的作品。

《收获》现任主编程永新,余华当年的责编

我是在北京写完解放前的部分,回到嘉兴写完解放后的部分,然后像以往一样背着稿子坐上火车去了上海。那个时候我写完长篇小说都是坐火车去上海送到《收获》编辑部,中短篇小说就不亲自送了,都是邮寄过去。当时我很兴奋,觉得自己写下了一部崭新的小说。

2016年7月在长春的会议上,李洱还回忆起当初我带着《活着》的手稿走进格非宿舍时的得意表情,程永新让格非给我订了华师大招待所的房间,他自己在格非的宿舍里下着军棋等我,当时李洱还没有从华师大毕业,他也是格非宿舍里下军棋的主要成员,李洱记得我走进去时向正在下军棋的他们宣布我写下了一部题为《活着》的小说,我当时对这个题目沾沾自喜。

后来我和程永新去了华师大招待所,我逼着程永新马上读完。程永新靠在床上读,我在另一张床上躺着等待他的反应,他中间去了几次卫生间,我听到他在里面处理鼻涕的声音,我以为他感动得哭了,结果这小子每次出来时都说自己感冒了,让我很失望。终于等到他全部读完,已经是晚上,他总算说了一句赞扬的话,说结尾的景色描写很美。我很不满意,问他难道前面写得不好?他说前面也很好。我问他什么时候把稿子给李小林看,他说明天上午就送过去。

程永新把稿子送给李小林以后,我们在格非的宿舍里下了两天军棋,我问程永新,李小林应该读完了吧?程永新说不知道,我说你去打个电话问问。我们两个人在华师大里面找了一个公用电话,那时候是傍晚了,程永新把电话打到李小林家里,谢天谢地,李小林已经读完了,我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个人用上海话交换意见,李小林先是说余华的风格变了,程永新“嗯”了两声后说这部小说比较写实。那时候是9月份,我听着李小林和程永新在电话里商量第6期就发表,而且发头条。我很高兴,发头条意味着李小林很欣赏这部小说。

我在华师大招待所又住了两天,与格非、李洱、叶开他们几个下军棋,因为到了《收获》发稿的时间,程永新忙上了,不能过来加入我们之间的军棋大战。我在华师大下着军棋,心里却想着程永新把我的小说编好了没有,所以就一个人去了程永新家。我敲开他家门时他刚开始编辑《活着》,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我对他说,把红笔给我,我自己编。就这样,我坐在程永新家里的书桌前,他站在我身后,指导我用红笔怎么处理字体的变化和段落的变化,我在他的指导下顺利完成编稿,他夸奖我说,你编得好。

上海作协院内,《收获》杂志社所在的小楼

《收获》在“文革”结束后复刊,是所有作家投稿时的首选,可是没有一个作家不被《收获》退过稿,我差点成为唯一没有被《收获》退稿的作家,结果程永新坏了我的好事。我在嘉兴的时候把《夏季台风》寄给他,过了十几天我给他打电话,他接电话时声音有气无力,说生病发烧了。我问他《夏季台风》读完了没有,他说读完了,我问他怎么样?他回答犹犹豫豫,给我感觉是他不太喜欢这部小说。那时候我刚好收到范小天的信,他在信里抱怨我忘记《钟山》了,只知道给《收获》写稿。我就让程永新把《夏季台风》退给我,我寄给了范小天,范小天给我在《钟山》上发了头条。后来我对程永新说,这是你编辑生涯里的一个失误。当然我是开玩笑,程永新发烧的时候读《夏季台风》,那时候他对女人都没兴趣了,怎么可能对台风有兴趣?那时候即使苏童的《妻妾成群》到他手上也很可能被他退了。

继续说《活着》。这部小说发表好几年以后,我有时会想,当时怎么就把第三人称换成第一人称了?可能就是一条路走不通了,换另一条路。我曾经觉得这只是写作技巧的调整,看来意识到其实也是人生态度的调整。像福贵这样的一生,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除了苦难就没有别的了,但是让福贵来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苦难的生活里充满了欢乐,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他们的家庭曾经是那么的美好,虽然一个个先他而去。《活着》告诉我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每个人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感受,不是属于别人的看法。

我们有时会在街上看到一个乞丐,你很同情他,但是并不意味着他的生活全是不幸的,他也会有属于他的幸福时刻。再看看现在的特朗普,耀武扬威,可是刚签下一条行政令就被法官判决无效,接着又深陷通俄门。我们中国人对他的评价很有意思,说特朗普被关进了制度的笼子。特朗普很威风,可是常常焦头烂额。所以我再说一遍,每个人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感受,不是属于别人的看法。

该到《许三观卖血记》了。我年轻的时候看过海明威的一个访谈,海明威说他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写着写着刹不住车就变成了长篇小说。我当时认为海明威是在扯淡,作家谈创作的那些话都是丢给你们的西瓜皮,让你们踩着以后越滑越远,还让你们摔个嘴啃泥。可是我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以后,发现海明威这次没有扯淡。因为《许三观卖血记》开始的时候也是当成短篇小说来写的,刹不住车后变成了长篇小说。

1994年下半年的时候,我突然想给《收获》写六个短篇小说,然后在1995年每期发表一篇。我先是给程永新打电话,我说你们明年给我拿出六期的版面来,程永新很高兴,以为我要在《收获》开个散文专栏,我说不是写散文,是写六个短篇小说,你一期给我发一个。程永新说我们没有这样的规矩,如果你是写散文开专栏是可以一期发一个,小说没有这样的规矩。我说那就给你们创造一个新的规矩。最后程永新说你先写着吧。

1995年第1期发表的是《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自己很喜欢这个短篇。第2期是《他们的儿子》,苏童说他喜欢这个短篇。第3期就是《许三观卖血记》,到了第3期快发稿的时候,程永新给我打电话,说新短篇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写了一万多字,好像只是一个开头,可能是中篇了。程永新说中篇好啊,那就第4期发吧。到第4期发稿时,程永新的电话又来了,说中篇写得怎么样了。我说是长篇了。程永新说长篇更好,就第5期发吧。后来是在第6期发表的。

现在想想,《收获》从来不是一个刻板的杂志,以前没有过的以后可以有,还有他们一直纵容我,让我写作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来,在《收获》那里,作家名气不重要,作品质量才重要。最后举个例子,当时文学杂志的稿费标准不一样,王蒙拿20元一千字的话,我只能拿10元一千字,可《收获》不管作家的名声大小,都是千字30元,当时他们的稿费是最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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