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悲哀
2018-03-15
杨先让
那是距今已71年的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夏,我从北平盛新中学,转到刚由四川迁回沈阳的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高一年级读书。记不得父亲是由哈尔滨通过封锁线来到沈阳,还是由朝鲜仁川来到沈阳的。我们都住在南市场的家中。他身穿长袍头戴礼帽,每天忙着为叔叔杨子平与大汉奸郑孝胥侄子郑岳先打官司的事情。杨子平(从和)1936年被日本宪兵队逮捕,以“反满抗日、共产党、英美侦探罪”枪杀。
只知道父亲是单枪匹马关里关外地奔波,好像还担心汉奸的黑势力暗害。具体情况我一概不知,但永远不忘1947年初,我刚过17岁,到沈阳飞机场送父亲去北平。眼见穿着长袍的他淹没在登机的人群中,我流泪了。那是我与父亲分别近四十年的最后一面。后来他去了朝鲜仁川,去为爷爷和堂叔杨从谔被日寇残害讨血债。从此国内内战激烈,他与我们就天各一方了。
一个家庭中很多事家庭成员不会都了解,父亲很多事我们也都不清楚。何况当时他的老母、贤妻和我的大嫂及姐妹去哈尔滨,我们温、良、恭、俭、让五个弟兄不是在外地(二哥先良已赴美国留学),就是住校读书,都无法协助父亲,他只能孤军作战了。
1983年我赴美到费城二哥家,去探望90岁的父亲,我已53岁。他变得老迈体弱,失去往年奔波打官司的气势。耳聋行动不便,每天在电视前打盹,在自己书桌前抄录《圣经》小楷,可是一谈起叔叔、爷爷的冤案,他一再说“死不瞑目”。
此刻我才知道父亲几十年来,从大陆到海外,一直不停地写申诉,要求按国际法向日本战败国讨公道,并要求产业赔偿。因为他坚信爷爷是早年的同盟会会员并加入国民党,也认为叔叔在“九一八”前加入的是国民党。因此当年的南京和后来的台湾当局,理应受理他一次次的申诉,结果却石沉大海。父亲只好无奈地对我说:“既然你叔叔被日寇扣上共产党罪,那么你就回到国内帮助讨个说法吧。”
怎料想,我回国后经过数年的周折,终于得知,政府在审讯从苏联遣返到东北抚顺的日本战犯筑谷章造时,他交代其主要罪行是1936年杀害奉天共产党特委经济部长杨子平等一案。后经中央民政部反复审查——包括对敌伪档案的调查,查明叔叔是1929年在山东入党,并在1987年被批准授予抗战革命烈士证。可惜我父亲却早于1985年在费城逝世了。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亲弟弟是地地道道的地下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
在费城期间,父亲曾对我说:他自己胆子小,对参加党派离得远远的,你爷爷和叔叔喜欢参加党派,最后引火烧身招来横祸。又说他自己比爷爷、叔叔善经商。
是的,父亲在哈尔滨、沈阳、辽阳、秦皇岛、天津、烟台、上海、香港以及朝鲜都有他的工厂和投资,可是而今都哪里去了?我曾问他心疼吗?而他极其坦然而大器地说了一句:都是时局。
是时局,尤其经过朝鲜战争,仁川的产业大部分已变成瓦砾废墟,仅存的已寥寥无几,可谓两手空空了,这都是善于经商的父亲所不能预料的。
不过要说他胆子小,他半辈子为叔叔为爷爷,跟日本大战犯土肥原以及他手下的富田、加藤、三浦少将等在逃犯不依不饶,由东北行辕战犯法庭审判,其他在逃战犯电请麦克阿瑟总部追缉。还有将满洲头号大汉奸郑孝胥无恶不作的汉奸侄子郑岳先告发捕拿归案。这是何等之勇气,又是多大的胆量与意志,这哪里是胆小之人所能做到的事!
1985年父亲在费城去世,我将他的骨灰运回国,与母亲衣冠合葬在家乡山东养马岛中原村后山上。2012年家乡的当地政府在父母墓旁建立了杨子平抗日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2010年我携带子女赴韩国仁川华侨墓地,将爷爷杨翼之1942年去世整70年的坟墓迁移到家乡。在父亲和叔叔墓碑前立了墓碑,总算是让他们落叶归根了。
数年过去了,未料2017年初夏,友人孙元先生帮我从网上查到,抗战胜利后上海《申报》,天津《大公报》《益世报》《新闻报》,北平《中央日报》,从1946年12月29日到1947年4月29日,都在刊登我父亲杨建民将勾结土肥原告密杀害其弟杨子平的要犯、大汉奸郑孝胥的侄子郑岳先绳之以法,由沈阳解往北平高等法院审办的新闻。我翻阅着这些报纸的复印件激动万分。
当年这些新闻报道我和家人都从未见过,我相信这些报纸刊登时,我父亲奔波着,花巨款请律师进法院打官司,也可能没有见到这些新闻报道,就匆匆于1948年初夏回朝鲜仁川,又忙着为爷爷和堂叔杨从谔另一被日寇残害的血债,去向日本战败国讨公道了。
也只有看了这些报纸,我才比较清楚地了解到父亲与郑岳先纠葛的前因后果,这要从头说起:清末与朝鲜首创通商埠条约,我爷爷杨翼之属早批赴朝经商者,经营苏杭绸缎和夏布批发业,生意走向兴隆。身在海外深感祖国强大之重要,爷爷参加了孙中山的反清活动,加入同盟会,思想维新,因此将两个儿子杨建民(从中)杨子平(从和)送到烟台美国人创办的“实益学馆”习英文学业。我父亲半途辍学去经商了,叔叔五年后19岁以优异成绩毕业,被英美颐中烟草公司聘为司账。由于诚信干练,经田克大总办委任为奉天总代理,设启东烟草公司子平商行,生意如日中天,当时正处于日寇占领东三省、扶植伪满之际。叔叔爱国心切,此时加入了共产党地下组织,支援抗联工作。其间,他亲眼目睹日寇阴谋制造的“九一八”事变。
1932年5月国联派遣英人李顿爵士率英、法、德、意、美五国代表团,由中国代表顾维钧陪同前往东北调查“九一八”事变真相,以及建立满洲国是否合法问题。
日本为了掩盖真相,提前安排军警、密探在饭店内外,将代表团层层封闭。仅十四天间,竟有二百多人在调查团下榻的饭店附近被捕,七人被枪杀,日本军方命令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人。在此险情之下,叔叔杨子平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事先打印一份英文的详细申诉书,再操一口流利英语,在英国友人李斯特(我四哥杨先俭的干爹)的推荐和掩护下,坦然进入奉天大和旅馆宴会厅,对李顿团长当面用英语揭露日本人在中国领土上的滔天罪行,并悄悄将申诉书交到李顿手中,最后堂堂正正地以友人身份与李顿爵士握手告别。
调查团最后的结论是:没有一个中国人真正拥护“满洲国政府”,因而否认“九一八”事变是“合法自卫”。无疑杨子平功不可没,他的申诉书一定存在国联的档案柜中。
此事属绝密行为,可是世上真正绝密事是少有的。俗语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就要谈到郑岳先此人的面目了。
他仗着满洲国总理郑孝胥之侄的身份,又是从日本东京陆军预备中学和美国波士顿大学毕业后回到东三省,很容易地进入到叔叔的启东烟草公司任交际员,他从中看到了烟草包销的巨大利益。
1936年初有叛徒出卖了奉天共产党特委,被奉天宪兵队全部捕捉,共78人,杨子平在特委中任经济部长。利欲熏心的郑岳先感到机会来临了,他落井下石向土肥原告密杨子平见李顿团长的事。这增添了杨子平不只是“反满抗日共产党”罪,更是“英美侦探罪”而速将其游街后枪杀,时年39岁。这也正是郑岳先效忠日寇、“九一八”后东北十大惨案之首的罪行。他不只获得土肥原长官的奖赏,最终掌控了启东烟草公司实权八年之久,直至抗战胜利,在我父亲艰难的告发下,这个罪大恶极的汉奸被捕,由沈阳法院转送北平最高法院判决。
关于朝鲜仁川爷爷的和聚昌商号。从1936年叔叔被杀起,爷爷即被监视。日本人没收他的一切证件,指诬他汇到家乡的款项是资助抗日的,勒令停止营业。又借口1941年仁川港仓库大火,以共产党纵火罪逮捕我的堂叔杨从谔,残害在狱中的爷爷,他们相继去世。而富田、加藤、田中、三浦少将,还有坂垣中将,皆是杀害我家亲人和强占我家沈阳和仁川产业的凶手。父亲理应向战败国讨还血债。
细想父亲处在乱世间的一生,只身由大陆到朝鲜到台湾,最后死于美国二哥家,他的心思牵挂太沉重:他为自己亲人血恨申冤的投入,对国内亲人的思念,此外作为资本家的他,怎么会不对自己的心血营业惋惜呢。
眼下只剩下我已八十八周岁孤身一人,方能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从陌生到清晰。那些可歌可泣血泪斑斑为国为家的先辈们的事迹,让我怀着一颗敬仰之心,写此悼文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