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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记忆之河隔断的世界尽头

2018-03-15张海律

南方周末 2018-03-15

★加利西亚,这里是古罗马人所能认知的天涯海角,有着一条传说中趟过后就会失忆的河流,却也是沉淀下独特文化和音乐的异域,以及让欧洲精神身份得以确认的朝圣之路终点。

张海律

雨幕中消失的山界

古罗马人西征伊比利亚半岛,接近大西洋前,被一条不宽的河流阻隔。起初,他们不敢逾越,因为传说中,那是一条过去后就会立即失忆的神奇河流。等了许久,才鼓足勇气一批批越过,罗马人不断呼喊着战友名字,谨慎印证着这传说并非真实。198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何塞·塞拉,也在《亡灵弹奏玛祖卡》中描述家乡加利西亚的一条遗忘之河,“安底奥基亚城被埋在,沉睡在河底,多少世纪以来一直为它的残酷罪行赎罪……凡是穿过它的人都会失去记忆,我不知道是从这儿往那边走,还是从那边往这儿走,而且在阿尔杜斯王寻找圣格利亚尔时,他的士兵竟然变成了蚊子;水底全是蚊子,还有青蛙和水蛇。”

搭乘的火车,沿比斯开湾从阿斯图里亚斯进入加利西亚那阵,分不清桥梁跨过的是河流还是海湾。所幸除了在离开上一座城镇遗忘了电源转换插头外,我并没有丢失记忆。进入加利西亚换驾汽车后,天气变得糟糕透了,北侧整段海岸线,从大区分界的Ribadeo到西北端的Ortegal角,乌云密布,淅沥沥的雨下得很烦,明知眼前是遍布巨大拱顶石阵、夏日里甚至人数限流的绝美“教堂海滩”,也只能草草按下到此一游的打卡照片后,溜之大吉。

在雨幕中,我只得潦草掠过图册中一个个勾画重点的观景点,如一头懒猪趴进水槽的“猪肉之嘴”、西班牙最北端的“世界上最美银行”。后者是安置于高耸陡峭悬崖边的一把长木椅,而在西班牙语里长椅与银行都写作Banco。大西洋和比斯开湾差不多在这一带海域交汇了,可雨帘又将水界彻底模糊了。

在同一本小说里,何塞·塞拉也反反复复描写着加利西亚的雨,“绵绵细雨好不仁慈地,也许是十分仁慈地滴落在那座消失的山界以内的大地上,山界以外发生什么事不得而知……自从拉萨罗·科德沙尔被一个摩尔人杀死后,这座山界就消失了,看来,我们的上帝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它。”

驱车折向南方,经过一段浓雾弥漫的上坡路和一条隧道后,仅仅过了15分钟,天色竟彻底放晴了,即便发电厂的圆塔吐着浓烟,也不过为湛蓝天空多加了几多灰色云朵。接下来的几天,电视里地区天气预报的地图上总是这样一番景象,北部海岸云朵里滴着水,而其余绝大部分地区都是笑开口的大太阳。我想所行经的隧道之上,或许就是何塞·塞拉作品里那条“消失的山界”吧。

顽固的加利西亚人

提名过2005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深海长眠》里,也总是下着雨。贾维尔·巴登全程躺在床上,扮演着一位持之以恒申请安乐死的全身瘫痪者雷蒙。“打自我记事起,这雨就没停过,”面对援助律师让他全面讲述人生的请求,雷蒙开起玩笑,“谁知道你会不会拿我这些过往历史来让我败诉。”

“你还真是加利西亚人啊!”女律师感慨。

固执以及对外人充满防备心,是电影往加利西亚人性格上贴的标签。所谓民族性,经常只不过是为描述一个地域族群,而将其以点概面后的简单总结,比如人们就总倾向于相信俄罗斯人就是战斗民族,日本人就必须如工蚁般努力,西班牙人就该好逸恶劳,而忽略了全球化这口大染缸的能量。不过,带着先入为主的概念,去观察异域的陌生人,也不失有一种肤浅的“贴标签“乐趣。

Valentin是我环加利西亚之旅的向导。从大区第二大城市拉科鲁尼亚到蓬特韦德拉的一路上,虽行驶在近30度的大太阳之下,他却裹紧厚实的大衣并不断冒着虚汗。“昨晚酒店隔壁房间住进个醉鬼,大吵大闹的,我一夜没睡。”“你没向前台投诉,让他们管一管?”“我自己也是旅游业的,酒店肯定会向着客人。”看着这个小伙疲惫和焦躁的样子,我建议他休息换我来开,他一面不停抱歉,一面又继续一遍遍下错高速出口、刷卡再进匝道,“我家就在蓬特韦德拉,到那儿后,我一定赶快回去吃片阿司匹林,休息。”

除了从向导Valentin和最后三天的房东身上都能轻易发现顽固特性,我并没机会结识更多的加利西亚人。历史上最出名的加利西亚人,是影响了西班牙国家形象半个多世纪的法西斯独裁头子佛朗哥。老家是拉科鲁尼亚的这位将军,在1936年联合天主教会和军方等一度被共和国压制的保守势力,发起内战,并利用共和政府各派系严重的内斗残杀,将本已分崩离析的国土一块块“收复”,也在国家主义至上的独裁统治下,严苛压制加泰罗尼亚、巴斯克、加利西亚等地区有别于西班牙本土的语言和文化,烙下了持续至今的不安定因素。

不过,相较一言不合以炸药说话的巴斯克人和大街上浴血抗争马德里中央的加泰罗尼亚人,加利西亚人倒是显得平和,近现代从没产生过诉诸武力的分离主义势力,内战伊始,也就迅速被民族派叛军占领了。如若以一切拿钱说话的方法分析,穷惯了的加利西亚,其经济地位确实距离两个闹独立地区差了老远,即便佛朗哥的老家拉科鲁尼亚,也同样诞生出欧洲首富、超级服装零售商Indi-tex(Zara母公司)总裁阿曼西奥。

大区中部小镇帕德龙,诞生过的雌雄两位文豪,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自己的顽固。诺奖作家何塞·塞拉中产家庭出身,哪怕处女作小说《杜瓦特家族》被独裁政府封禁,依然贴着脸地支持佛朗哥,甚至在内战后当起密探,揭发残留的左翼团体,他谩骂塞万提斯奖已被“屎”覆盖,却在1995年“荣获”此奖。罗萨莉娅·德·卡斯特罗比何塞·塞拉大出一代(卡斯特罗是加利西亚一大姓氏,古巴前第一书记菲德尔·卡斯特罗的父辈也恰来自加利西亚),这个女人明明受过高等教育,却非要用“粗俗”的加利西亚语写诗,得益于加利西亚人满世界的移民拓荒史,如今可以在拉美国家的大量地方,见到用她名字命名的街道、学校和医院。

Valentin回家吃阿司匹林后睡去了,我在巨大而空荡的蓬特韦德拉博物馆内,囫囵吞枣地遍览着加利西亚美术史,在另一位卡斯特罗——罗德里格斯·卡斯特罗的黑白版画前,惊愕地停步了,那是这位现代画家在内战期间的阴暗表达,作为曾经坚定的共和派,他面对反扑成功的法西斯军人时,变得无比悲观,笔触下挣扎求生的众生,简直像是戈雅穿越到20世纪的观察记录。

走出博物馆,夜里十点的街巷和广场热闹了起来,市民们喝着小酒、吃着对他们而言属于正点的晚餐,酒吧和餐厅电视里播着的西班牙国家队世界杯预选赛却几乎没人收看。不嚷不闹的加利西亚自治区,似乎还是与西班牙中央有着一些距离。

古罗马的酒与海

对地理认知有限的古罗马人,把加利西亚的最西端和法国布列塔尼最西端都命名作Finisterre,连同如今英格兰康沃尔郡的“LandsEnd”,一道成为他们那个可知世界的天涯海角。

“世界尽头”距离腹地那座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终点的大教堂还有90公里远,但或许是那个“到此为止”的寓意,近些年辛劳徒步的朝圣者们,会在这儿把陪伴自己数周到几个月的破鞋和臭袜子烧掉。海风实在太过强劲,吹散了焚衣炊烟和想象中的臭味。几位拄着手杖的徒步客正往灯塔坚毅前行,一位风笛手鼓足了皮囊,嘹亮悠长又让人振奋的曲调压制了大西洋的风声。

沿晴朗而湛蓝的海岸线继续往南,算是就着美景遍访加利西亚特产的一段旅程。小镇坎巴多斯,是葡萄酒法定产区RiasBaixas的核心,区域内葡萄品种中的90%都是阿尔巴利诺(Albariño),这一加利西亚和葡萄牙北部特有品种所酿造出的白葡萄酒带有明显的青苹果甜味,而轻微的酸涩,已经算是对我这样很少沾酒之人很友好了。镇外坡顶那家MartínCódax的营销总监刚从上海回来,面对着十月丰收过后的葡萄园和更远处的大海,介绍着自家最有意思的地方,“我们仅有500亩田地和厂房,却从一开始就有了270位股东,其中不少都是离开家乡并分布于全世界的医生和教授。他们合计着把这儿300户农家的葡萄藤整合一下,认真酿点酒,商量牌子时,决定用一位13世纪的诗人名字,并在酒瓶包装设计上用了从马德里博物馆里找到的诗人古曲曲谱,瓶颈上再来几句歌颂大海的诗。”

贾维尔·巴登主演的另一部电影《阳光下的星期一》中,失业的造船厂员工们,每天赖在自谋生路的工友酒吧里,骂着社会烂醉度日,并躺在维戈港渡轮码头的礁石上,梦想着澳大利亚。即便有着1990年代产业化转型的阵痛和下岗潮,今天加利西亚最大城市维戈依然是西班牙最重要的渔港,停靠着欧洲最大的渔船。

10月的第二个周日早晨,大港还在熟睡,从已经红叶遍山的城堡塔楼望去,那艘最大渔船还没归航,货柜和游艇在海湾里平静排着,几里之外的谢斯群岛从来都能抵御住大西洋的风暴。这一年最后一次运载游客的渡轮,慢悠悠地驶往正在申报世遗的群岛,40分钟后就可以踩着白净的细沙,扎入有着多层蓝色的大海,当然前提是能够忍受冰冷刺骨的水温。扑腾挣扎了几分钟后,我适应了过来,和着水下那些五光十色的鱼类,像是在平静的缸子里玩耍。群岛的冬眠时间快到了,并会继续保护着海湾里这座大城市。

朝圣之路终点的凯尔特之声

差点忘了自己的所谓初心。我是为了音乐而来到加利西亚的。自从2016年10月在法国布列塔尼游历,将对凯尔特音乐的认知大幅扩展到“爱尔兰大河之舞”之外后,一年的时间里,我走遍了凯尔特文化区各角落,英伦三岛、法国西北,以及作为“文化飞地”的加拿大布雷顿角岛和西班牙北部。不过,很多加利西亚的音乐人倾向于相信,所谓凯尔特音乐,不过是唱片工业为了市场营销而强化出来的一个概念,古凯尔特人所居住的各地区并不存在一个共同的音乐源头,他们自己的音乐更应该只是“加利西亚音乐”。可是,当他们把气囊鼓足,风笛嘹亮响彻时,还想坚持他们的音乐与苏格兰和布列塔尼没有关联,我是不信的。

途经被古罗马城墙环抱的古城卢戈时,街头估计涌入了上千支风笛、500套大鼓、100支萨克斯,以及1600个吹拉弹唱并尽情跳舞的加利西亚人。这是赶上了一个名叫SanFroilán的宗教圣日,这位9世纪的圣人生于卢戈,逝于隔壁大区的莱昂,因此两座古城都共庆这个圣日。

其实前些天我到过莱昂,市中心广场的舞台上就是各种手铃、皮鼓、提琴、风琴、单簧管和羊皮风笛的合奏狂欢,一位“来自弦上”乐团的绞弦琴师自豪地向我强调,“这就是莱昂的歌舞,别以为我们大量使用风笛就和加利西亚的一样,皮囊材质和拍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显然,西班牙土地上每座城池及其居民,都要坚持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认同感。

等最终来到大区首府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随处可见的街头演奏,都可以当作是为朝圣之路终点的主教座堂所做的声音装饰。嘹亮的羊皮风笛,是进门洞的欢迎曲;揉捏骚荡的蓝调吉他,是黄昏柔光对北沿外立面的抚摸;清丽空灵的手碟,则企图为南门阶梯朝圣终步震荡出圣洁的哈利路亚。

主教座堂,几乎可以视作欧洲人确认精神身份的最重要圣地。当然,抵达终点的徒步者不一定都是天主教信徒,他们有的是寻求逃避的失恋者,有的是磨炼意志的锻炼者,还有的只是凑热闹走上短短一周的游客。夜晚的大教堂四围,也就有着各式各样抵达终点的庆祝方式,放下沉重背包的三个女生,安静端详着被施工脚手架遮挡的正面;一伙东欧人在广场上放下蓝牙音响,开大音量播着刺激的AC/DC金属乐;拐角处一个独行客,吹起短笛进入不可打扰的冥想状态;西坡上几个背包客在分享了一支大麻后,准备席地睡去。

离开圣城,向着马德里驶去时,会经过小镇帕拉得·希尔。镇北的森林里有着一个俯瞰峡谷的绝美观景台,叫做马德里阳台(BalcónsdeMadrid),过去加利西亚人外出打工,到了希尔河峡谷的另一头后,“阳台”这边的亲友就该向着他们说再见了。不知两千年前古罗马人西征,趟过失忆之河时,究竟有没有忘了自己的任务;而渡过希尔河散布于西半球新世界的加利西亚人,从来不曾忘了自己是谁,故乡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