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为何总出“亲信门”？

韩国历任总统无好下场的秘密，隐藏在韩国不健康的政商关系中，隐藏在帝王般总统的制度设计中，也隐藏在源远流长的“家臣”和“心腹”文化中。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赵灵敏

朴槿惠“亲信门”的判决还未下达，她的前任李明博已经大祸临头。

2018年3月6日，韩国首尔中央地方检察厅向李明博发出通知，要求他在3月14日9时30分以嫌疑人的身份到案接受调查，这使得李明博成为继全斗焕、卢泰愚、卢武铉、朴槿惠后又一名被检方传唤的前总统。目前，他面临20项罪名指控，受贿的金额高达110亿韩元（约合6500万人民币），最高刑期为终身监禁。2018年1月，韩国检方已经对李明博的大管家金伯骏和兄长李相得的住宅进行了突击搜查，按照这样的阵仗，李明博的前途是凶多吉少。

与身陷囹圄的几位前任和后任相比，李明博一直被认为是韩国历任总统里面唯一一个能全身而退的，但这个纪录迄今为止只保持了5年。

李明博其人

如果检方指控属实的话，李明博的整个家族都深陷贪腐，只能说是有恃无恐，贪得无厌。

生于1941年的李明博出身寒微，高丽大学毕业后进入现代集团旗下现代建设工作，36岁时就成为现代建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社长，这在凡事讲究论资排辈的韩国相当罕见，足见其能力超群。27年间，他还担任过现代集团10家下属企业的领导人，靠个人能力积累了巨额财富。辉煌的打工经历，使得李明博成为韩国企业界的传奇，被誉为“工薪族的神话”。1992年起李明博从政，先后担任国会议员、汉城特别市市长等职务，2007年在保守派政党大国家党的初选中战胜朴槿惠并最终当选韩国总统。

在李明博2008年到2013年的总统任期里，他的兄长、曾经担任国会副议长的李相得就因为收受贿赂而被判刑，但这件事情当时没有延烧到李明博身上。除此之外，李明博也卷入了其他多件渎职和贪腐事件中，但由于查无实据，最终都不了了之。2013年2月，李明博平安完成任期，交棒给了朴槿惠。

朴槿惠和李明博属于同一阵营，因此对重查李明博的呼声一直置之不理。然而，文在寅的上台几乎就注定了李明博的在劫难逃。因为文在寅和李明博不仅属于对立的阵营，而且文在寅的好友、前总统卢武铉正是在后任李明博任内跳崖自杀的。在文在寅的自传《命运》中，对卢武铉人品道德的称赞随处可见，对李明博的不满则溢于言表，包括在总统权力交接阶段的种种刁难，对下台后卢武铉的种种逼迫和羞辱，对卢武铉葬礼安排的种种挑剔等。

然而，真正把李明博送上嫌疑人位置的，还是韩国检方披露的那些事由：李明博涉嫌在任职总统期间指使亲信、前青瓦台总务企划官金伯骏收受国家情报院贿赂，用于总统夫人金润玉访美期间的开销；涉嫌实际掌控汽车零件公司大世（DAS），并在大世投资的公司发生丑闻后，利用职权优先帮助大世追回投资资金；涉嫌让三星电子代付大世高达数十亿韩元的诉讼费，换取李明博特赦当时被关押在牢的三星掌门人李健熙。

而在这几宗案件中，关键当事人除了李明博本人，就是他的亲信和家人：收受贿赂的金伯骏与李明博在现代集团共事期间相识，有超过40年的交情，曾在李明博在职时期负责管理李明博的财产和家庭事务，被称为李明博的“管家”；使用贿赂的是李明博的妻子金润玉；卷入大世公司案的则包括李明博之子李时炯、长兄李相恩、李相恩之子李东炯、李明博妻弟金载和李明博大女婿、三星电子专务李尚柱等。

如果检方指控属实的话，李明博应该是建立起了一个以亲信和家人为纽带的贪腐圈，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和金泳三、金大中、卢武铉、朴槿惠等前后任的行为异曲同工，区别只在于金泳三、金大中、卢武铉是被亲信家人的贪腐行为给坑了，本人并不知情，而李明博朴槿惠则是知法犯法。如果说朴槿惠强迫大企业为崔顺实捐款尚有报恩的意味的话，李明博的整个家族都深陷贪腐，只能说是有恃无恐，贪得无厌。

可怕的亲人们

民主化之后的7任总统，从全斗焕、卢泰愚到金泳三、金大中再到卢武铉、李明博和朴槿惠，全部都涉嫌贪腐，而从首位文人总统金泳三开始，更是无一例外有亲信和家人的参与。

1948年独立后的全部11任韩国总统都无好下场，这已经是一个天下皆知的事实。而如果细细追究导致他们结局凄惨的历程，就会发现1980年代开始的民主化是一个分水岭：民主化之前的总统要么客死他乡，要么被军事政变推翻，要么被下属射杀，下场虽然惨烈，但都没有被查出经济问题；民主化之后的7任总统，从全斗焕、卢泰愚到金泳三、金大中再到卢武铉、李明博和朴槿惠，全部都涉嫌贪腐，而从首位文人总统金泳三开始，更是无一例外有亲信和家人的参与。

金泳三是民主斗士出身，1993年上任时韩国刚刚完成民主转型不久，百废待兴，金泳三大刀阔斧，在任期间出台了金融交易实名制、选举渎职预防法等一系列重要的反腐法律法规。但儿子金贤哲的贪腐丑闻却让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金贤哲在金泳三执政时期被称作“小总统”。1997年1月，韩国财阀企业韩宝钢铁公司倒闭，此前违法给韩宝提供贷款的政府工作人员被揭发，金贤哲也在其中，被指控收受了32亿韩元的好处费，从而成为韩国历史上第一位被捕的现任总统之子，并于1999年被判两年徒刑。儿子的贪腐，加上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使得金泳三的支持率从70%以上暴跌至任职末期的6.1%。

金大中对韩国民主进程的贡献和牺牲同样有目共睹。接替金泳三担任总统后，通过了反腐败法，建立了韩国独立反腐败委员会，并在亚洲金融危机后对银行体系、财阀结构以及政商关系推行改革，减少了垄断现象。但他的儿子们同样不让人省心。金大中长子金弘一是韩国前国会议员，2006年因涉嫌受贿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其议员职务也被解除。次子金弘业2003年因涉嫌受贿和逃税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并处以6.6亿韩元罚款。三子金弘杰2002年因受贿和逃税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并被处以2亿韩元的罚款。

继任的卢武铉同样属于进步阵营，人权律师出身，是一个有政治洁癖的政治家，以“没有违规和腐败的世界”为竞选口号和终身奋斗目标。2002年的总统竞选，卢武铉和选民们一起高举小猪贮钱罐，以示拒绝财团政治献金。任内在被指责施政一塌糊涂时，他总是以“我们很清廉”来聊以自慰。谁也没想到，在卢武铉下台不到一年后的2008年12月，泰光实业总裁朴渊次由于逃税和行贿被韩国检方调查，此后供出了一大串行贿对象名单，这其中就包括卢武铉的夫人权良淑、卢武铉兄长卢建平的大女婿延哲浩、卢武铉的“大内总管”和童年玩伴郑相文，甚至包括卢武铉本人。卢武铉坚称不知情，并对国民进行了道歉。2009年5月23日清晨，卢武铉在羞愤中跳崖身亡。

卢武铉的继任者李明博和朴槿惠，目前也都官司缠身。至此，连续5任韩国总统都倒在了有亲信家人参与的贪腐丑闻上。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那些有所求的商人不去向手握大权的政府官员行贿，而要把钱送给没有正式职务的总统亲属？既然有些总统压根不知情，收钱的子女亲信又如何能绕过总统成功帮人办事消灾？既然有那么多前车之鉴，为自己的声誉名节计，为什么总统们就不能有效约束家人？

不得不仰赖的家臣

动荡、缺乏活力、组织涣散的政党，更多是大佬们勾兑和幕后交易的场所，政策研究、人才培养等功能阙如。总统的用人，就只能更多依靠私人班底。

韩国总统的集权程度在同类民主国家中非常罕见，但与此同时，总统的孤身奋战程度，也同样非常罕见。其他国家中作为总统坚强后盾的政党和政治同盟，在韩国都脆弱不堪，无法依靠。环顾四周，总统真正能仰赖和信任的，只剩下了亲人和亲信。

首先，韩国没有组织严密的现代政党，无论哪个政客上台当了总统，都无法从党派中汲取执政力量。政党本来应该是基于理念的集合体，但韩国的政党更多是利益的集合体。而随着利益的变化，分分合合是家常便饭。2017年2月8日，为减少身处“亲信干政门”漩涡的朴槿惠的牵连，当时的韩国执政党新国家党宣布将党名改为“自由韩国党”。而在5年前，该党的名字是“大国家党”。而现任总统文在寅所属的共同民主党自2000年以来也曾先后使用过“新千年民主党”“开放的国民党”“大统合民主新党”和“统合民主党”等名。而每一次更名，都是一次利益的重新分配组合。

此外，韩国政党的入党手续非常简便，党费聊胜于无，除了选举的时候，党派基层根本不活动。这样动荡、缺乏活力、组织涣散的政党，更多是大佬们勾兑和幕后交易的场所，政策研究、人才培养等功能阙如。总统的用人，就只能更多依靠私人班底。

其次，韩国政治中的地域主义非常严重，用人上的五湖四海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韩国地域主义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湖南地区（西南部的全罗南道和全罗北道）和岭南地区（东南部的庆尚南道和庆尚北道）的对立。从历史上看，湖南地区向来贫穷，而岭南地区则一直比较富庶；从现实政治上看，出生于岭南地区的朴正熙在当政时期无论在用人还是公共财政的使用上，都对湖南地区有不加掩饰的歧视。地域主义泛滥的后果是，候选人家乡的民众往往是其最坚定、最无条件的支持者，而无论候选人的政纲多么诱人，对立地区的民众还是不会投票支持他。

2000年的韩国大选，大国家党在传统占优势的岭南地区赢得了65个席位中的64席，而新千年民主党则在属于自己的湖南地区赢得了29个席位的全部。上次大选，朴槿惠在全国都取得大胜，唯有全罗道坚定地支持文在寅，支持率高达90%。而当朴槿惠个人的支持率百分比跌到个位数的时候，仅有的支持几乎全部来自她的家乡庆尚北道。韩国大选与其说是党派之争，不如说是少数精英政客“朋友圈”之间的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从一个政治家从政之初开始，在他的周围就会形成一个以同乡、同学、同族为主的核心圈子，替他打理政务甚至家事，随着政治家地位的提升，这个核心圈子的影响力也水涨船高。到了总统层面，就变身为青瓦台秘书室的室长、首席秘书等至关重要的角色。因此毫不奇怪，当韩国总统的贪腐丑闻被揭发，其中必定有一两位秘书或亲信首当其冲，他们或作为总统的“白手套”，向大企业开口索贿；或为虎作伥，协助总统实施违法行为。他们就是卢武铉自小的玩伴、青瓦台前总务秘书郑相文；李明博的亲信、相识超过40年的前青瓦台总务企划官金伯骏；朴槿惠当政时期青瓦台总管经济事务的首席秘书安钟范和附属秘书郑虎成。

大权在握、旁人几乎无从制约的总统和追随他多年、无限忠诚又渴望得到回报的“心腹”或“家臣”，以及虎视眈眈的亲人，这样的组合会产生什么样的政治后果可想而知。而由于韩国总统不能连任，到了5年执政期的后半段，伴随着新一轮选举周期导致的权力博弈的开始，丑闻的爆发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例如崔顺实，其实韩国人此前并非一无所知，早在2007年朴槿惠和李明博争夺大国家党总统候选人资格时，李明博就曾提到这一问题。2013年朴槿惠上任不久，就有传说崔顺实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但事情的真正爆发却是在下一轮总统选举即将开始的2016年10月。

可以说，韩国历任总统无好下场的秘密，隐藏在韩国不健康的政商关系中，隐藏在帝王般总统的制度设计中，也隐藏在源远流长的“家臣”和“心腹”文化中。这样的格局，吞噬了一个个有抱负有才华的政治家，使他们或灰头土脸，或身陷囹圄，或饮恨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