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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善价值观的中国传统文化基础考源

2018-03-13方铭

人文杂志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友善核心价值观孔子

方铭

内容提要 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系中,友善是个人层面的重要内容。“友善”指的是人与人之间友好和善的关系。在孔子及原始儒家的价值体系以及中国传统价值观中,“友”“善”不仅仅体现为亲密、友善、友爱之意,更体现了“以善为友”的人生境界与价值追求。今天,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应该重视孔子及其门人一向追求善、戒除不善的传统价值观。孔子及原始儒家不仅强调善,而且强调追求尽善、至善的境界,而尽善、至善体现的是尧、舜“天下为公”的大境界,而“明德”“亲民”即是大同时代“止于至善”的最好注脚。

关键词 友善 孔子 原始儒家 核心价值观

[中图分类号]B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7)12—0018—09

“友善”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中公民的基本道德规范,指的是人与人之间建立善意、友好、温暖、互助的人际关系。这样的人际关系,是孔子及原始儒家一直致力倡导的人生境界和社会原则,也是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基本组成部分和主要内容。以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需要挖掘中国人传统价值观中“友善”的价值内涵,了解中国传统价值观中友善价值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友善价值观之间的逻辑线索和血肉联系。

一、友善释义

在中国早期文献中,虽然有“友善”连用的例子,但是,“友善”并不是一个固定搭配的词汇。“友”“善”更多地作为独立的两个词使用。《论语·季氏》载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有便佞,损矣。”邢昺《论语注疏》解释说:“此章戒人择友也。‘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者,以人为友,损益于己,其类各三也。‘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者,直谓正直,谅谓诚信,多闻谓博学。以此三种之人为友,则有益于己也。‘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者,便辟,巧辟人之所忌,以求容媚者也。善柔,谓面柔,和颜悦色以诱人者也。便,辨也,谓佞而复辨。以此三种之人为友,则有损于己也。”在这里,便辟、善柔、便佞是三个形容词词组,“友善柔”一句中,“善柔”组成一词,而“友”是“善柔”的主语,“友善”虽然连用,但不是一个词。

又《管子·四称》载管子与齐桓公谈论有道之君、无道之君、有道之臣、无道之臣的特点,其中论及道之臣之特点时说:“昔者无道之臣,委质为臣,宾事左右;执说以进,不蕲亡己;遂进不退,假宠鬻贵。尊其货贿,卑其爵位;进曰辅之,退曰不可,以败其君,皆日非我。不仁群处,以攻贤者,见贤若货,见贱若过。贪于货贿,竟于酒食,不与善人,唯其所事。倨敖不恭,不友善士。谗贼与斗,不弥人争,唯趣人诏。湛湎于酒,行义不从。不修先故,变易国常;擅创为令,迷惑其君;生夺之政,保贵宠矜;迁损善士,捕援货人。入则乘等,出则党骈,货贿相入,酒食相亲,俱乱其君。君若有过,各奉其身。此亦谓昔者无道之臣。”在“不友善士”这篇文章中,“善士”组成一词,“善士”即“善人”,“友”作为动词使用,“友善士”是一个动宾词组,“友”与“善”虽然连用,但仍然不是一个词。

“友善”作为一个固定的词汇被广泛使用,应该是在汉代以后才开始的。《初学记·人部·交友》引孔鲋所作《孔丛子》曰:“子高游赵,平原君客有邹文节,与子高相友善。”这里提到的子高即孔穿,是孔鲋的祖父,孔子的六世孙。孔鲋本名甲,字子鱼,亦字甲,为孔子八世孙。孔鲋曾经担任过秦末反抗暴秦的起义军领导人陈涉的博士,最后与陈王俱死。

《汉书·息夫躬传》载:“息夫躬,字子微,河内河阳人也。少为博士弟子,受《春秋》,通览记书。容貌壮丽,为众所异。哀帝初即位,皇后父特进孔乡侯傅晏与躬同郡,相友善,躬繇是以为援,交游日广。”傅晏是汉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从弟,汉哀帝傅皇后之父,官至大司马卫将军,封孔乡侯,是一时权臣,益封至千户。息夫躬与傅晏同郡,私交甚好,息夫躬因此交游日广。后与原汝南太守长安孙宠相结,上书言事,俱得待诏黄门。汉哀帝即位后,无子,有人告中山孝王太后祝诅皇上,中山孝王太后及弟宜乡侯冯参皆自杀。息夫躬与孙宠见哀帝多疑,觉得通过检举诸王,可以获得封侯的机会,因此勾结中郎右师谭、中常侍宋弘上变事,共谋检举东平王云与其后日夜祠祭祝诅皇上,欲求非望,而后舅伍宏反因方术以醫技得幸,出入禁门。东平王云、云后谒及伍宏等皆坐诛。哀帝擢宠为南阳太守,谭颍川都尉,弘、躬皆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并封宠臣董贤为高安侯,宠为方阳侯,躬为宜陵侯,食邑各千户。赐谭爵关内侯,食邑。息夫躬因此受到哀帝重用,交结权贵,“数危言高论”,最终受人诬告被捕,暴死。

又《汉书·段会宗传》曰:“会宗为人好大节,矜功名,与谷永相友善。”段会宗,字子松,天水上邽(今甘肃天水)人,汉元帝竟宁中,以杜陵令五府举为西域都护、骑都尉、光禄大夫。西域敬其威信。汉成帝建始时,拜为沛郡太守,又徙为雁门太守。因西域诸国上书希望继续任用会宗,汉成帝阳朔中,复为都护。段会宗一生两次出任西域都护,四次出使乌孙国,并曾平定乌孙内乱,册立新君,为西域归附汉朝作出了重要贡献,并最终逝于乌孙国。谷永,字子云,长安人,西汉著名经学家,汉成帝时累迁光禄大夫、安定太守、凉州刺史、光禄大夫给事中、太中大夫、北地太守,大司农等,因与王凤、王谭等交好,好攻击皇室和皇后,因此不受皇帝重视。谷永与段会宗是好友,曾修书劝阻段会宗第二次出任西域都护,认为以段会宗之才能,可以轻而易举地在都城谋得卿相职位,何苦远赴异域。

通过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汉代以后,在使用“友善”一词的时候,只强调了两人之间关系的亲密,并不涉及两个有友善关系人的价值正负。

二、同志为友

“友”,本义指朋友。《说文解字·又部》曰:“同志为友。从二又,相交友也。”朋友就是价值观相一致,有共同志向的人。《释名·释言语》曰:“友,有也,相保有也。”朋友应该是互相促进、互相扶持的。《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子·大略》说:“君人者不可以不慎取臣,匹夫不可以不慎取友。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均薪施火,火就燥;平地注水,水流湿。夫类之相从也,如此之著也,以友观人,焉所疑?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诗》曰:‘无将大车,维尘冥冥。言无与小人处也。”朋友一定是同道之人,即追求的人生目标是一致的。只有有共同的人生目标,同时又有共同的价值观,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中互相砥砺,互相帮助。endprint

《盐铁论·忧边》载汉宣帝始元六年,皇帝诏使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大夫日:“圣主思中国之未宁,北边之未安,使故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拯恤贫贱,周赡不足。群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宇内者,未得其纪,故问诸生。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乃欲以闾里之治,而况国家之大事,亦不几矣!发于畎亩,出于穷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与言也。”文学曰:“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无本以统之,虽竭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欲安之适足以危之,欲救之适足以败之。夫治乱之端,在于本末而已,不至劳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道不同者,不相与谋。今公卿意有所倚,故文学之言,不可用也。”大夫认为皇帝治理国家,需要实现国家富强,社会安定,必然需要足够用度,节用不合实际。而文学诸生则认为领导人的责任就在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有节约用度,一心为民,国家才能国富民安。大夫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认为为了国家的利益,人民理应做出牺牲;而文学诸生则认为,国家的最大利益就是一心为民,皇帝没有自己的利益。由于大夫和文学的立场不同,所以文学诸生引用孔子“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道不同者,不相与谋”来说明自己与大夫不是同道之人。

《颜氏家训·杂艺》说:“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世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观之,慎勿以书自命。虽然,厮猥之人,以能书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字逸少,七岁善书,草、隶、八分、飞白、章、行诸体皆精,其妻郄氏及子王献之、王玄之、王凝之、王徽之、王操之都是著名书法家。梁国子祭酒萧子云,字景乔,以飞白之书著名。王褒,字子渊,琅邪临沂人也,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是王褒之姑夫。王褒家中几代人都贵显江左:曾祖王俭历任齐侍中、太尉、南昌文宪公,祖父王骞历任梁侍中、金紫光禄大夫、南昌安侯;父王规历任梁侍中、左民尚书、南昌章侯;王褒美风仪,善谈笑,博览史传,尤工属文,特善草、隶;梁元帝时,拜侍中,累迁吏部尚书、左仆射。颜之推认为,书法一类,实属杂艺,不必花太多精力浸淫,也不必以书法名家。王羲之、萧子云、王褒皆文学世家,所学丰富,而书法为其中一普通技艺而已,但世人却称述他们的书法技艺,忘记了他们最重要的成就。所以,有才能的人,是不会夸耀自己的书法成绩的。但是,一些粗笨的人,却常常通过书法来提升自己的地位。这是因为他们之间追求不同,所以不会有共同价值。

二、以吾为友

“友”作动词用,表示亲善、友善之义。《尔雅·释训》:“善兄弟为友。”善兄弟即亲善兄弟,友善兄弟。《广雅·释诂三》曰:“友,亲也。”《尚书·周书·康诰》曰:“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孔颖达《尚书正义》曰:“非于骨肉之人为大恶,犹尚为人所大恶之,况惟不孝父母,不友兄弟者乎?其罪莫大于不孝也。何者?为人之子不能敬身服行其父事,而怠忽其业,大伤其父心,是不孝也。于为人父不能字爱其子,乃疾恶其子,是不慈也。于为人弟不能念天之明道,故乃不能恭事其兄,是不恭也。为人兄亦不能念稚子之可哀哉,大不友爱于弟,是不友也。惟人所行以至此不孝不友者,岂不由我执政之人道教不至,以得此罪乎?既人罪由教而致,天惟与我民以五常之性,使有恭孝,废弃不行,是大灭乱天道也。以由我灭乱,曰:乃其疾用文王所作违教之罚,刑此乱五常者,不可赦放也。”“不孝不友”是周礼所坚决反对的:“不孝”指子不敬父母,父母不慈爱子嗣而言。“不友”指兄不爱弟,弟不爱兄。《尚书·周书·召诰》曰:“予小臣,敢以王之雠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孔安國曰:“言与匹民百君子,于友爱民者共安受王之威命,明德奉行之。”《尚书·周书·君陈》曰:“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孔安国曰:“言善父母者必友于兄弟,能施有政令。”以上诸“友”,皆为“友爱”之意。

《孟子·万章下》载,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荀子·性恶》曰:“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汗漫、淫邪、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择良友而友之”,就是“以善为友”。

和“友”意思相近的,还有“朋”字。《易传·兑卦·象传》曰:“君子以朋友讲习。”孔颖达《周易正义》曰:“同门日朋,同志日友。”《广雅·释诂三》曰:“朋,比也。”《说文解字·比部》曰:“比,密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玉篇·比部》曰:“比,近也,亲也。”在现代汉语词汇中,“友人”即指“朋友”,而在古代汉语的词汇库中,“朋”“友”作为名词和动词,意义皆可相通。当然,当“朋”指“朋党”时,朋、党又都是贬义词了,指的是不善之人之间的狼狈为奸。《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载白圭答孟尝君曰:“且师友也者,公可也;戚爱也者,私安也。以私胜公,衰国之政也。”《论语·宪问》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孔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就是不因自己的私情而改变态度。《论语·里仁》载孔子说:“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人之“各于其党”,就是党同伐异。《论语·颜渊》载,子张问崇德辨惑。孔子说:“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友善应该是崇德,而不应有“私安”之“惑”。endprint

《周易》有比卦,《易传·必卦·彖传》曰:“比,吉也;比,辅也,下顺从也。”《易传·序卦》曰:“众必有所比,故受之以《比》。比者,比也。”《易傳·杂卦》曰:“《比》乐《师》忧。”比卦立足于亲善,师卦立足于战争,因此忧乐自然不同。

四、德惟善政

“善”作动词用,是喜欢之义。《说文解字·誩部》曰:“譱,吉也。从誩,从羊,此与羲、美同意。”“譱”即“善”字。《正字通·口部》曰:“善,与人交欢曰友善。”善即友,所以“友善”合在一起,就是“友”或者“善”的意思。《史记·陈涉世家》载:“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晋常璩《华阳国志·刘先主志》载:“汉嘉太守黄元,素(诸葛)亮所不善,闻先主疾病,虑有后患,举郡拒守。”《三国志·蜀书·杨洪传》载:“先主既称尊号,征吴不克,还住永安。汉嘉太守黄元素为诸葛亮所不善,闻先主疾病,惧有后患,举郡反,烧临邛城。”所以,“不善”即不喜欢、厌恶。

“善”作动词使用的时候,与“恶”相对。“善”作名词使用的时候,也与“恶”相对。在孔子及原始儒家的价值体系中,作为名词使用的“善”所表达的内涵,更是一切人的终极价值追求。

作为唐尧虞舜禅让体系最后的君主,夏禹在虞舜时期,即谆谆告诫帝舜。《尚书·虞夏书·大禹谟》载,夏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觳,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孔安国解释“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说:“为政以德,则民怀之。”又说:“言养民之本在先修六府。正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财,厚生以养民,三者和,所谓善政。言六府三事之功有次叙,皆可歌乐,乃德政之致。”孔颖达说:“所谓德者惟是善于政也。政之所为,在于养民。养民者,使水、火、金、木、土、榖此六事惟当修治之。正身之德,利民之用,厚民之生,此三事惟当谐和之。修和六府三事,九者皆就有功,九功惟使皆有次叙,九事次叙惟使皆可歌乐,此乃德之所致。是德能为善政之道,终当不得怠惰。但人虽为善,或寡令终,故当戒敕之念用美道,使民慕美道行善。又督察之用威罚。”

商朝历史并不以善政闻名,但商朝的早期领导人也是非常强调“福善祸淫”的道理的。《尚书·商书·汤诰》说:“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孔安国说:“政善天福之,淫过天祸之,故下灾异以明桀罪恶,谴寤之而桀不改。”《尚书·商书·汤诰》又说:“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孔安国解释说:“所以不蔽善人,不赦己罪,以其简在天心故也。”《尚书·商书·伊训》说:“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孔安国解释说:“天之祸福,惟善恶所在,不常在一家。苟为不德无大,言恶有类,以类相致,必坠失宗庙。”孔颖达说:“乃谓大善始为福,大恶乃成祸。此训作劝诱之辞,言为善无小,小善万邦犹庆,况大善乎?而为恶无,大言小恶犹坠厥宗,况大恶乎?”《尚书·商书·咸有一德》说:“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孔安国说:“德非一方,以善为主,乃可师。言以合于能一为常德。”孔颖达说:“此又劝王修德以立后世之名。”《尚书·商书·盘庚上》说:“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孔安国解释说:“言远近待之如一,罪以惩之,使勿犯,伐去其死道。德以明之,使劝慕,竞为善。有善则群臣之功。佚,失也。是己失政之罚。罪己之义。”孔颖达说:“言我至新都,抚养在下,无有远之与近,必当待之如一。用刑杀之罪伐去其死道,用照察之德彰明其行善。有过,罪以惩之,使民不犯非法。死刑不用,是伐去其死道。伐若伐树然,言止而不复行用也。有善者,人主以照察之德加赏禄以明之,使竞慕为善,是彰其善也。此二句相对,上言用罪伐厥死,下宜言用赏彰厥生,不然者,上言用刑,下言赏善,死是刑之重者,举重故言死;有善乃可赏,故言彰厥善;行赏是德,故以德言赏;人生是常,无善亦生,不得言彰厥生,故文互。”

德治文化是周代立国的基础,因此,周人对善的重视,超越了夏、商二代。《尚书·周书·泰誓中》说:“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孔安国解释说:“言吉人竭日以为善,凶人亦竭日以行恶。”《尚书·周书·泰誓中》又说:“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孔安国解释“虽有周亲,不如仁人”说:“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按“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当指周人不亲小人,而亲仁人,所以才说与众臣“同心同德”。孔安国解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说:“言天因民以视听,民所恶者天诛之。”《尚书·周书·蔡仲之命》说:“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孔安国说:“言人为善为恶,各有百端,未必正同。而治乱所归不殊,宜慎其微。”《尚书·周书·毕命》说:“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孔安国说:“言当识别顽民之善恶,表异其居里,明其为善,病其为恶,立其善风,扬其善声。”

虽然说祸福不定,但“积善”和“积不善”,必然有不同的结果。善意味着和谐和光明,意味着社会安定,从善如流。《易传·坤文言》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是说积善之家,带来社会和谐,必有善果;积不善之家,积恶成疾病,给社会带来的必然是恶果。《易传·大有卦·象传》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大有卦下乾上离,火在天上,即光明在天。《易传·益卦·彖传》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易传·益卦·象传》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益卦下震上巽,风雷相交,是雨润万物之象。

《易传·系辞上》载孔子说:“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这是说君子应该谨言慎行,如果善言善行,则天下响应;如果恶言恶行,则人神共弃。endprint

又《易传·系辞下》载孔子说:“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又说:“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颜氏之子即颜回。一个健康的社会,成名必是成善名,必然是因善累积,而为众人敬仰;一个人灭身,必然是积累恶行,招致人神共愤。所以,立身处世,不能因恶小而为之,不能因善小而不为。裴松之《三国志·蜀志·先主传》注引《诸葛亮集》载刘备遗诏告诫刘禅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正是此意。

五、见善如不及

追求善,戒除不善,是孔子及其门人一向的追求。《论语·述而》载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又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季氏》载孔子说:“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孟子·尽心下》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左传·隐公六年》载郑国欲与陈国交好,陈桓公不同意,陈国大臣五父说:“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左传》又引君子说:“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虽欲救之,其将能乎?《商书》曰:‘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所谓善,就是居仁由义。《易传.坤卦·象传》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孟子·告子上》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又曰:“侧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侧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表现为一种爱人的品性,所以,仁包含在恻隐之心中;义是有关进退取舍的当行道理,人有羞耻,则知可为与不可为,当为与不当为,所以羞恶之心包含着义;敬爱尊长,这也是人之常情,礼教人礼敬次序,所以,恭敬之心所说的正是礼的精神;是之与非,要靠智慧来分辨,无智之人,不别是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所以,是非之心的存在,正代表着智的存在。

《孟子·离娄下》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是因为人有善良的仁心,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念,有仁、义、礼、智诸人生信条。而君子小人之区别,也正在于君子保存了先天所具有的仁、义、礼、智诸禀性而加以发扬,小人则去仁、义、礼、智而行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之事。有了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便有了仁、义、礼、智的起点,所以,《孟子·公孙丑上》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如果丧失了恻隐之心,就丧失了仁;丧失了羞恶之心,就丧失了义;丧失了辞让之心,就丧失了礼;丧失了是非之心,就丧失了智。

孟子把人性的先天禀赋表述为仁、义、礼、智四个要素,认为此四者代表人性之“善”,所以,在处世方法方面,孟子强调仁、义、礼、智的重要性。《孟子·公孙丑上》日:“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也就是说,人处于世,必须不断地扩充仁、义、礼、智,不能只停留在有恻隐、羞耻、恭敬或辞让、是非之心的阶段。只有充实发挥,仁、义、礼、智的光辉才可能使保四海而事父母。

仁、义、礼、智的充实如此重要,那么,如何扩充仁、义、礼、智之光辉呢?《孟子·尽心下》有具体的提示,孟子说:“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君子为人,无有害人之欲,便是仁;无有穿墙逾屋之欲,便是义。

在孟子看来,仁、义、礼、智四者是具体而可行的,四者之中,又以仁义最为重要。所以,《孟子·离娄下》曰:“由仁义行。”《孟子·尽心上》曰:“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仁义是人行为处世的必由之路,人生在世,一切行为都要以仁义为约束。因此,违背仁义之行的产生,只不过是自贼、自暴、自弃而已。《孟子·公孙丑上》曰:“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孟子·离娄上》曰:“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自贼”“自暴”“自弃”都是自己伤害自己,《孟子·公孙丑上》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孟子·离娄上》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违背仁义,必然自招其祸,而不可救药。

六、至善与尽善

《论语·八佾》曰:“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乐表达了唐尧虞舜时期天下为公的价值观,因此是“尽善”“尽美”的;《武》乐体现的是天下为家时期周武王的德治价值观,所以未能“尽善”。《礼记·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里的“至善”,也就是“尽善”之意。尽善、至善体现的是尧、舜“天下为公”的大境界,而“明德”“亲民”,正是大同时代“止于至善”的實现途径。孔子在阐发六经内容时,也不背弃这一点,《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诗》《书》《礼》《乐》《易》《春秋》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体现道统价值的基本经典,其所标榜,就是要培养温柔敦厚、疏通知远、广博易良、洁静精微、恭俭庄敬的君子人格,欲人之不贼、不诬、不奢、不愚、不烦、不乱。endprint

《左传·文公十三年》载,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邾国是一个小国,当迁都之际,祝史卜卦,“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文公能置一己之利益于不顾,以为君主之任务在于利民,而非为利君。

《论语·学而》载,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温、良、恭、俭、让是仁义最完全的体现。《礼记·儒行》曰:“温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孙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让有如此者。”温良、敬慎、逊接、礼节,言谈儒雅,歌乐从容,慈悲好施,是仁的表现形式,也是友善的基本内涵。《礼记·内则》曰:“必求其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其次为慈母,其次为保母。”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不仅仅是子师的标准,也应该是一切人应该追寻的人格目标。

《论语·述而》说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孔子所慎:斋,战,疾。《论语·子罕》说孔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乡党》说孔子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席不正,不坐。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厩焚,孔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论语·卫灵公》载,师冕见,及阶,孔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论语·宪问》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与人为善,善待一切人,是通向友善的不二途径。

在孔子及原始儒家的价值体系中,“友”与“善”不仅仅体现为亲密、友善之意,更体现出“以善为友”的价值取向。友善是一切人所应该遵循的品德,不过,中国早期的思想家更强调领导人友善的重要性。《孟子·万章下》载,孟子曰:“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载,孟尝君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白圭对曰:“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卜相日‘成与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相也者,百官之长也。择者欲其博也。今择而不去二人,与用其雠亦远矣。且师友也者,公可也;戚爱也者,私安也。以私胜公,衰国之政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羽翼之也。”这些例证,都在于说明一个领导人的成就,与他是不是具有友善的品德是密切相关的。

责任编辑:王晓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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