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送别
2018-03-13施歌
文|施歌
外公去世了,以101岁的高寿。
在乡村,死是最为看重的,甚至超过了生。如果哪家生了小孩,不办满月酒,是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懂人情的乡亲来看“做月子”的母亲,把孩子好夸的地方夸个够,临出门时,说一句“不声不响,猫狗好养”。意思是不庆生,不会惊动魔神邪鬼,就像小猫小狗那般好生好长。这宽慰的话,让因经济拮据而充满惭愧的父母,心里卸掉了千斤重担。但倘若哪家死了人不做豆腐羹饭,一定给人指着脊梁骂个不绝。人可以活得没有尊严,但必须走得风光,这是乡村世世代代的规矩。乡人一句“死了呒人来”是最恶毒的诅咒。村里有人去了,如乡邻亲戚因和死者的过节不来吊唁,那算是真正结了八辈子都解不了的冤家了。所以,就是以往有过节儿的,大多人会赶在这当口,上门向死者敬一炷香。一句“人死为大”或“一了百了”的感叹,使自己和死者两不相欠,心安理得分别。
乡间的葬礼,是人情的大融会,是一个人一生的排场。噩耗传开,闻讯而来的亲人,则一路奔走,一路嚎啕,那哭声裹着彻骨的哀伤,在风里四散飞扬,喑哑了村人;乡邻间没有了朗声大气的招呼,连老黄牛也沉闷了。四邻八舍,不论多少,礼数必到,然后众人分头送信的送信,借台凳的借台凳 ,伴哭的伴哭,不用任何人指派。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人人都想尽一份心,免得自己走时孤零、清冷。
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送外公最后一程。
大我4岁的三舅患肺癌去世时,我没去。我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我。我在乎的是如何面对死亡!外公断气时,侄女已向我报信,一时,惊慌压倒了悲伤。我拖着,以要处理各种必须处理的事务为理由。那一夜,在去与不去之间,我百般纠结。
在公众的眼里,我是癌症康复者的典范,一个直面死亡、无惧艰难困苦的生命强者。然而,18年来,在我的内心,依然无法正视死亡。所以,我一直逃避。有一次,因做公益,我去一家临终关怀医院探望病人。尽管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现场看到那些悄无声息,瘦得像干瘪桃子样或肿胀得如发酵过度的面团那样走形发亮的脸,以及上着呼吸机仍看不出有任何生命体征的人,一种死亡的气息冰冷而锐利地逼迫上来,我落荒而逃。之后,心有余悸,恶梦连月。我明白,我不怕死,是我离死亡还有距离。我看到过很多病友都是抗癌勇士,然而在走近死亡时,我也曾目睹他们在死亡面前的恐惧与崩溃。那一刻,我明了,自己正是因为惧怕死亡才无畏求生。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内心拒绝与死亡有关的人和事。但是,外公死了,我不去的话,不要说被人戳脊梁骨,恐怕自己的内心也永无宁日了。我知道直面死亡是我人生的一道槛,这次,不知道我能不能跨过去。
第二天上午我踏上归途,赶回临港送外公最后一程。在车上,一股股抑制不住的眼泪奔涌而出,悲伤让我暂时忘却了恐惧。
因为动迁,乡村没有了先前独家独户的居住条件,没有了空旷的场地做排场。有会做生意的人,在一块偏僻之地专门搭出几千平方米的简易房,租给丧家做丧事,仅吃饭的场所就可容纳一二百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泪眼婆娑踏进兴隆—一家做白事的地方,小心地搜寻着,我不知道今天有几家人家做丧事。上次回乡,听说先前的老邻居去世,不巧那天同时有两家人家做丧事,使不少毛毛糙糙的亲属跑错了停尸房,哭错了人。
“……老头子呀,侬做啥要掼脱我啊,
侬自顾自跑了,哪能好勿管我呀……”
外婆熟悉的声音,如孤雁独飞的悲鸣,喑哑而创伤。我一头扑了过去,嚎啕不止。陪哭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也哭声震天,舅舅、舅妈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三舅妈更是哭得在地上打滚。她想起了不到五十就走了的三舅。
10多分钟后,有人推推我,让我别哭了。说外婆从昨天哭到现在,中间没啥停,这样太伤身体,你停,外婆就停了。乡村是很重礼仪的,对每一个吊唁者,家属都以哭答谢。无论长幼尊卑。在邻里们干预下,大家慢慢地停了哭声。
可是,外婆停不下来,像坏了阀门的水龙头。外公一生的辛劳困苦,抚养八个子女成家立业的艰辛,在外婆如诉如歌的哭歌里一一铺陈。长歌当哭,那哭歌是心里伸出千万只手的不舍。原以为,96岁高龄的外婆不会太悲伤。殊不知酒愈陈愈香,情愈久愈浓,夫妻80多年的岁月啊,外婆对外公有太多的不舍,直至外婆给众人拖拉了出去。不想,稍稍停息后,我母亲的哭歌再度响起:
“亲爷啦,亲爷啦,
侬从小宝贝我大囡,
抱勒手里么怕跌跤,
掮勒肩架么怕着冷,
侬把尿把屎养大我,
……”
浦东的哭丧歌和哭嫁歌都是很有名的。但时至今日,会哭歌的人已不多了,母亲曾说我们这年纪的人,哭起来只会像小狗一样呜呜地干嚎。那天,母亲的哭歌有腔有调,有情有韵,细细诉来的,都是外公对她的养育之恩。躺在冰柜中的外公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安详得如平日里熟睡了一般。听说外公去世前有些日子不能进食了,胸腔积水的压迫使他很难受。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才让自己走得如此安详?冥冥中,难道外公知道我惧怕死亡,他用这平常日子里的慈颜,让我从容面对死亡。长时间地看着外公,我一点也不惧怕,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感谢着外公,甚至霸道地不让与我同岁的小姨再哭。怕扰乱了母亲和外公的告别。在母亲的哭歌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外公。
外公不是我的亲外公,他是母亲的养父。早年,外公和外婆生的孩子接连夭折,吓得不敢再生。去宋瞎子处算命,说要抱养一个孩子带带头,才能养活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无奈之下,年近三十的外公才抱养了我的母亲。据说我母亲被抱来时出生才两三个月。因她的父亲,我的亲外公吸食鸦片,把家里能卖的都偷着卖了,连锄头、铁搭也不放过。加上母亲上头已有三个阿哥、两个阿姐,家里实在养不活伊,我的亲外婆只有忍痛割爱才能给我母亲一条生路。
我的外公叫黄仁良,和外婆一样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我喜欢外公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仁厚善良。
外公去抱养我母亲时,满眼是久雨天晴的明朗。当他满怀欣喜看着怀抱里的婴儿时,凑巧我母亲向他浅浅一笑,外公心里就开了花似的,一瓣瓣分外柔软。他向淌着眼泪送出来的我的亲外婆说:“阿嫂,阿妹我抱走了,我待伊会比亲生的还要好。侬想伊了随便来看。”说着留下了他家的地址。
回家后,外公给母亲上了户口,只是取啥名倒是让他着实费了一番心思。直到现在,只要我看到母亲的姓名“黄张妹”时,我就感念外公的仁厚。黄是他的姓,张是我亲外公的姓,妹是我母亲在外公心中的分量!之后,外公外婆一口气为我母亲生了四个弟弟、三个妹妹,名字里没有一个带弟或妹的。十个人的大家庭,日子的艰难可以想象。但母亲说,从小到大,外公外婆从来没动过她一个指头。而母亲小时的顽皮和长大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是他们宠出来的。据外婆说,我母亲五六岁时,外婆曾给她做过一双毛料的搭襻鞋子。顽皮得狗打架也要入伙的母亲用了三天辰光,淘气的脚 指硬是把毛料鞋子捣腾出两个大洞,就像她看着外婆时的大眼睛,还满眼的无辜:“阿娘,不是我皮,是毛料勿 牢。”
外公是个裁缝,做得一手好活,方圆几里的人家,有了婚丧之事,或想在农闲时节添置一些衣物时,就请他去做工。
每每这样的时候,外公会在临出门时轻轻关照母亲:“张妹,侬到中上吃饭的辰光来寻阿爸。”母亲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这是属于他们父女俩的秘密。于是,不管外公在哪家做活,午饭时,总会看到扎着两只朝天羊角辫的母亲站在门口,圆溜溜的眼睛扫过桌上的饭菜,然后,走上来扯住我外公的衣襟,一句脆生生、奶声奶气的话豆粒样蹦出来:“阿爸,我寻侬来了。”东家见了,马上添上一副碗筷,抱母亲上桌一起吃饭。其时,外公总会一脸愧意,向东家打招呼:“小人不懂事,叨扰了。”而我的母亲却已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我的亲外公张阿关后来戒了毒,他是捞鱼摸蟹的好手。每当张钓子捉黄蟮时,伊会带着我的大舅、二舅,撑着丝网船,走几十里的水路去看我的母亲,鱼篓里带来的都是少骨无刺的黄蟮和活蹦乱跳的大草虾。有时,也会带我母亲回去住上一些时间。
母亲七八岁时,有一次回亲娘家,正值青黄不接。亲外婆看到她来了,拿出珍藏多时的赤豆,天天做给伊吃。吃厌了的母亲不懂事地问伊的亲娘:“为啥不做白米饭给我吃?”我的亲外婆惊呆了,把她拉到一边,问:
“侬在黄家吃啥?”
“白米饭。”
“侬养父母吃啥?”
“草头麦屑粥。”
亲外婆搂着我的母亲说:“黄张妹,侬好福 气!”
……
在母亲的哭歌里,我还原着她作为一个养女的幸福人生,也感怀着这人生里难得的真情。
启程,送外公最后一程。去旧盐港火葬场的路上,大巴车蜿蜒而行,悲声、哭声此起彼伏,泪眼朦胧中抬头,见午后的秋阳里有农人劳作的身影,恍惚间,我看到精瘦的外公光着膀子在使劲拔豆箕梗。弯腰的瞬间,脊梁骨突棱而出,汗水滚珠而 下。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平时不大有声响,小学时放暑假去外公家,我会和小姨负责做饭,一个在灶后烧柴拉风箱,一个在灶前垫着小板凳搅麦屑。一碗碗薄薄的粥,就着自家做的酱菜,一家人吃得嚯嚯有声。有时,先吃的姨、舅们会忘了外公外婆,不小心把粥吃光了。这时,外公会在锅里加一勺水,顺手撒一把麦屑,再加一把火烧稠,和外婆草草吃完了事。在外公外婆的心里,只要小辈们吃饱了,他俩就是不吃也饱了。但我回家时,外公总会叮嘱外婆做几个草头塌饼,拿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煮了,摘头藤的青皮绿肉甜瓜,让我带回家尝尝新鲜。因日里要出工,外公总是晚上送我回家。月光照着长长的路,也照着路两边的苦楝树,淡紫色的花一串串倒挂在细细的叶中,随风轻曳,摇一地月影起舞。路边有农家的灯火,映出点点橘红。外公推着独轮车,我坐在上面,仰头看月亮跟着我们一起走,一边听外公讲嫦娥与桂树的故事。怀里,青皮绿肉的甜瓜香气袭人。
“外公,瓜为啥格能香?”
“傻丫头,瓜香了,就熟了。”我记牢了外公的话,后来,我每次到地里去摘瓜,就俯身在地,用鼻子贴着瓜闻着香气了才摘。
吱吱呀呀的独轮车在外公的脚步里滚动,黄沙港静静而缓慢地涌动着,波光如练;两岸蛙声如潮起伏中,混杂着金玲子、纺织娘的和鸣,萤火虫应声翻飞在稻禾间;月亮的清辉里,路长长,外公的身影长长……
长长的思念中,我含泪送外公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