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让心碎变成心灵的艺术
2018-03-13王莹上海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创始人主任
文|王莹 上海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创始人、主任
01 病房里的手牵手志愿者
“Take your broken heart, make it into art.”这句话是梅丽尔·斯特里普在拿到金球奖终身成就奖时的一句感言,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让心碎变成心灵的艺术。而我,回看十年,才有点明白。
很多人问我是怎么走上临终关怀这条路的。回想过去,感觉是一个又一个契机,冥冥之中引导着我走上这条路,在那开始前,并不存在一个清晰、有计划、可见的安 排。
和很多家庭的孩子相似,受到父母的呵护,接触死亡的机会极少,祖辈们的生病、离世的信息和场景,是接触死亡的主要机会,直到2006年冬天的一日,我一个人站在医生办公室问家人的病还有多久时,医生略显尴尬地说还有不到一年。这才是一切的开始。
已经忘记是如何走出医生办公室的,只记得那一刻没有勇气走进病房,只能站在走廊转角的窗前发呆,看着窗外凋零的树枝在风里摇晃,除了泪,甚至不敢哭出声来,怕让家人听到。这一刻,犹如地面裂开一道深渊,我掉了下去,一片黑暗,一切静止。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结结实实与死亡撞面。
礼物
虽然疾病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却体会到对失去的恐惧,一起生活20多年的家人,难道就真如医生的预言而消失了吗?消失之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到那时又是什么样子?这一系列的疑问,伴随着接下来的整个治疗过程,大约将近一年,这些问题无从回答,家庭中每一位都为营造一种轻松、和谐而努力,闭口不谈癌症,这份努力而来的氛围,脆薄得不能触碰,把每个人的身体和心,压到了极点,又像一个穹,罩在每个人的头顶,战战兢兢。
02 王莹(左一)
我不懂,家人们也不懂,每一位都只能默默承受。在这个过程里,看着向来柔弱的家人,熬过一个又一个疗程,变得格外坚强,有个信念一直在支撑她,如果多活一天,就能让另一半和我多开心一天。这份信念下的坚强,让我很惊讶和感叹,因为有时我都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而她依然在坚持。好吧,她是我的妈妈。现在,我妈妈活得健康,会经常取笑我说拿她说事,每当此时,我就抱着她摇来摇去,因为她让我看到生而为人的坚强和奋斗,因为她让我明白生命无常要珍惜。关于是否可以向大家谈及她的病,我和妈妈也做过一次认真的确认,这是在她得病的好几年后,她同意了,同意了这段真实发生的事,这再次成为我的力量。悲伤,原来是可以通过接纳而疗愈的。
蘑菇头同学
在走上临终关怀之路前,我先走上了心理学之路,是为了探寻心中的疑问,是为了解那份坚强信念的来源。大课堂里将近有100多个同学,年龄迥异,学习会分成4个小组,而我所在的小组在组建不久又加入了一位新同学,顶着挑染蓝紫的蘑菇头。之后,就是学习,在一门门课中开始对心理学、对自己有了刷新,波澜不惊。全部学完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四川省发生地震了,新闻里一遍一遍播着那里的悲惨,坐在电视机前,心痛不已,眼泪早已决堤,除了伤心,不知道能做什么。蘑菇头同学和我商量着可以自己开车去,事后,被我家人阻止了。就当去四川省的想法快要放弃时,那位蘑菇头同学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好朋友结婚现场帮忙。然后一杯咖啡后,决定去四川省,蘑菇头同学找到了志愿队伍,我将以宣传员的身份,前往灵魂消散和悲伤之地,开始人生中第一次志愿服务,也没想到,蘑菇头同学就是我之后临终关怀之路上的搭档。
03 手牵手志愿者合影
不寒而栗
回到上海市,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不同的是,我们这群刚从四川省回来的志愿者热血依旧,商讨着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也做些什么。
有一位提出去肿瘤医院看看,说那里有个病区叫姑息疗法病区,都是生命走到最后的人,很冷清。这句话,撞进了我的心里,之前一直没有解开的问题,此刻,似乎找到了把钥匙。癌症、死亡、我,这份关系很痛。
遇到成医生,他已经做了3年姑息疗法工作,临终关怀就是从这里知道的,病区比起那些癌症治疗的病区,要安静得多。可是,一起去的,都说病区好冷,感觉不舒服。是啊,如此靠近死亡,都会手足无措吧。
很快,团队发生了转变,进出很快,最后只剩下我和蘑菇头搭档,他叫黄卫平。那时,为了理解临终关怀,我把百度上有关信息都看了,记得是100多页,而同期,有关美容美甲的信息大概有70多万条,临终关怀如此小众。那时,和成医生交流的多,在看了这些资讯后,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原来,上海市只有不到60张床位可以供临终病人使用,成医生的病区1年可以收150—200个病人,可那时上海市一年因为癌症死亡的病人有28 000名。如果医院没有病床,那剩下的人,去了哪里?
手牵手
在四川省时,团队有个口号:手牵手,心连心,不抛弃,不放弃。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众人的力量是磅礴的,那有什么方式可以改变几万人死无归所的现状吗?这是我想做但真能做的吗?在一系列的怀疑和自问下,妈妈赠予我的礼物,让我下了狠心,人生无常,想做就做吧,岁月蹉跎,不要后悔。
下完狠心,面对陌生的临终关怀,怎么做呢?我和黄卫平用了最傻的方式,把它看成开荒,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很长一段时间,就泡在病房,也开始疯狂地阅读。持续是有力量的,大概几个月后,病区里忙碌的护士终于开口问:“你们是在干吗?”是啊,志愿者,在2008年,对很多人来说,是陌生的。
在进入浦东公益孵化器时,我被询问:“你是一个人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还是想推动更多人一起做来改变社会现状?”这个问题其实挺纠结,结果是又下了个狠心,放掉原来的广告工作,以全职来做一个组织,就这样,上海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以下简称“手牵手”)成立了,那是2008年9月。
9年之路
转瞬间,“手牵手”即将踏入第十个年头。还记得当初父母说:“你去做公益没钱的,至少回家还有饭吃。”啃老的我,一直到2011年才给自己发了第一份工资:2000元。我挺自豪,公益也是份职业。
志愿者的温暖话语
也是在2011年,我们有机会见到了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重点讲了3万癌症临终者抢60张病床的惨状,俞伯伯说我们这事做得不容易。不久,在春天到来之前,上海市政府颁布实事政策,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在社区医院里建设舒缓病房,收治癌症末期病人。我们为自己居住的城市领先全国的改变而自豪,这份参与和见证,成了“手牵手”的强大动力。这样的改变,也浓缩了很多医务工作者和社会人士的不断呼吁。
众人的力量是磅礴的。现在每年有3000多位癌症临终者住进舒缓病区,占癌症死亡总人数的10%,这个数据和美国接近。但我相信,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临终关怀,也有了一个更温暖的名称:安宁疗 护。
从志愿服务,发展到社会工作服务,“手牵手”在不断向我国香港、台湾地区的同行学习,专业是服务核心,也能助力更多工作者和志愿者。历年来,有600多位志愿者和100多位医务社会工作者一起,为近4000个临终者家庭提供支持服务。“手牵手”的服务,不只关心临终者,也关心他们的家人,从相识开始,一直相送到与世界告别,每次服务从一两周到一年多,时间不等,生命常。
陪伴,从你而来
2017年,“手牵手”又更新了一套手册,一共4本,分别讲述在身体护理、心灵解读、社会资源和生命规划方面的知识点、应对方法和建议,目的是让正在经历这个过程的家庭多有些准备。目前,已在60家医院里投放了4000套,收到的反馈是:实 用。
时间长了,在病房里住着的人,也会和我们成为朋友,有时聊到害不害怕死亡,答案是不。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走向死亡的孤寂,害怕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生命,终有终点,我们无法改变黑夜,却可以在黑夜里多一双温暖的手。
“手牵手”从社会的角度协助更多医院建立起支持网络,我们称之为安宁之家。我们的经验在这里分享交互,用行动去破解未知的恐惧,在服务中学习这门人生的必修课,服务他人,也为自己预备。
祝福
感谢《至爱》杂志的编辑伙伴们,这是第一次向杂志交稿,这几年接受过不少采访,自己动笔正式写稿是第一回。人生难免受苦,死亡不陌生。10年,一个新的自己,伤痛得以转化,这并不代表从此忘却,而是开始明白苦痛的意义。
最后,感谢多年来支持“手牵手”的朋友们,也感谢已在另一个世界的朋友们。临终关怀,不是别人家的故事,它关乎着我们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故事,这是一片需要耕耘的土壤,这里需要你。陪伴,从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