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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2018-03-12张德勇

美术界 2018年2期
关键词:广陵

张德勇

【摘要】本文讨论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完全缺乏资料信息的宋人《红药图》团扇,认为该图应为南宋作品,所画确为红芍药,而非被疑为的牡丹。从画面下部的断枝看,此图属于罕见的狭义的折枝题材。据署款“虞师文”及所钤“广陵”印章,笔者推测作者应为与扬州地区有关联的画史失载画家,而此图红药题材亦由此不免使人联想到与扬州有关的著名的念桥边红芍药典故。

【关键词】红药图;虞师文;南宋;折枝花卉;广陵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有一件署款“虞师文”的宋画团扇《红药图》(图1),既未被收入《宋画全集》,也未见有任何研究资料,据官网寥寥文字,只知此帧团扇作品于1923年由Vladmir G. Simkhovitch售于大都会,此前递藏不详。甚至于它究竟是不是宋画(大都会网站上标注的时代是“宋?”)、虞师文是何许人(画史查无此人)、落款的真伪、画中究竟是芍药还是牡丹(有人称其《红牡丹图》)等等,统统存疑。这在存世宋画中显得极其另类,不过也反而令笔者对其兴趣愈增,姑且将一些粗浅的思考抛砖于此,就教于方家。

一、《红药图》的时代

中国古代书画长期以来真赝混杂、著录资料也多有错讹,在流传过程中被标错时代、标错作者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绘画风格的演变历程有其自身无法打破的历史阶段性,唐代不可能画出宋代的画,宋代也不可能真的再现出完全无法区分的假的唐画,而元代之前与元代之后的风格区别尤其悬殊,因此画法、画风很早就被普遍用作分辨唐宋与明清作品的主要断代依据,尽管它似乎经常表现为鉴赏家主观臆断的形式,但不应否定其背后存在方法学上的数据库理念。随着人们可以比对的作品资料日趋丰富,对绘画史的阶段特征认知越来越趋于客观,依据作品本身的水准和风格作为主要断代依据,其可靠性也会越来越准确,而不应被简单视为经验主义、主观主义。近年来,如旧传北宋高克明《溪山雪意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改为南宋刘松年名下、唐人《宫乐图》(台北故宫)是从旧题“元人宫乐图”调整为唐画的、旧传南宋李唐《江山小景图》(台北故宫)如今在网络上则注释为“更近阎次平,推测为第二代院体画风”等,均是依据对作品风格的认知改变旧观点的例子。

对《红药图》这样具有较明显的早期绘画特征又缺乏著录资料的作品进行断代,不妨绕过辅助资料缺失的尴尬,依据作品本身的风格直取黄龙。此图艺术水准甚高,此图描绘红芍药一枝三朵,主花并未正面取势,而是取侧姿,恍若临风浥露、翩迁起舞,尽呈芍药花之娇羞妩媚,在写实与写神之间能够完美平衡。画法则落落大方、不事纤巧、笔墨纯熟、法度井然。这种于理法之内求神韵、轻松驾驭处理审美对象的高水准以及整体逐步刻画物象的成熟工序不可能脱离大的艺术史时代性而孤生。能同时兼具将这些特征又文质彬彬,只能指向两宋时期,难以求诸其他时代,因此大可以直接凭风格将其断为宋画,并且非常可能出自南宋时期的高手。因为不仅将折枝花卉绘于团扇是南宋惯见,且落款中“师文”二字缩小并与“虞”字分开也是南宋落款中常见的样式。

二、虞师文其人

曾见一种私下的观点认为落款“虞师文”是伪托的唐人,然而笔者查遍常见的画史资料包括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等,不仅唐代,从古至今均无此画家,不知此说所据。存世宋画中确实偶有托名古人以求提升价码的现象,然而伪托一个世人闻所未闻的人名,完全不合逻辑,因此这个落款应该是真实作者,故虞师文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一位画史失载的南宋画家。以往有观点认为一流水平的画家不可能不在艺术史上留下姓名,但此图以及下文将提到的徐祚、谢元等案例,再加上辽宁省博物馆《江亭揽胜》的落款朱惟德、上海博物馆《溪山行旅》的落款朱墍(“墍”字存疑),这诸多案例显示,或许画史失载的南宋高水平画家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这其中甚至包括入过画院的画家。

三、芍药还是牡丹

前文提到有人质疑题签中“虞师文红药”对题材判断不准确,而认为此图所画为牡丹,这可能是因为其画法较为粗犷、茎杆也较粗等原因所致。牡丹与芍药均属芍药科芍药属,在诸多方面高度相似,如果不将两种实物并置对比,确实很容易混淆。但当今互联网发达,今人可以便捷地检索到图文资料对二者进行区分。牡丹与芍药在植株、花、叶方面均有区别。牡丹为木本,植株高大(可达2米),四月中下旬开花,花朵单生于枝顶,花径20 cm左右,叶子宽大,末端叶片3-5浅裂似掌状,叶正面绿色,叶背面绿色偏黄;芍药为草本,植株矮小(1米以下),五月中上旬开花,茎丛生,花朵簇生于枝顶,花径15cm左右,叶片狭窄,且无浅裂,均呈单叶状,叶正反面均为墨绿色。其中花朵是单生还是簇生、叶片形状颜色区别最为显著。此图所绘的花朵簇生、叶片无明显叶裂、枝条姿态柔弱等特征均是芍药区别于牡丹的可靠特征,因此所绘确为芍药而非牡丹。何况牡丹之美在于端庄雍容,芍药之媚存乎纤弱娇柔。牡丹称花王,芍药称花相,这种美学上的定式历来为画家所固守,画家不至于将牡丹刻画成如此图中纷披婉约的“庭前芍药妖无格”。

牡丹、芍药很早就进入了绘画题材,例如世传北齐杨子华为画牡丹的圣手,如苏轼咏牡丹名句“丹青欲写倾城色,世上今无杨子华”。据《宣和画谱》中的画目,宣和内府曾收藏到边鸾、黄筌、徐熙、易元吉等以牡丹为主题的画作计75套,以芍药为主题的画作计20套。其中75套牡丹类作品分别为唐代边鸾:牡丹图一、牡丹白鹇图一、牡丹孔雀图一;唐代滕昌佑:牡丹睡鹅图二、牡丹图一、龟鹤牡丹图四、太平雀牡丹图一;五代黄筌:牡丹鹁鸽图七、牡丹图二、山石牡丹图一、牡丹鹤图二、牡丹戏猫图三、太湖石牡丹图一;五代徐熙:牡丹图十三、牡丹梨花图一、牡丹杏花图一、牡丹海棠图一、牡丹山鹧图二、牡丹戏猫图一、牡丹鹁鸽图二、牡丹游鱼图二、牡丹湖石图四、红牡丹图一、折枝牡丹图一、写生牡丹图二、写瑞牡丹图一、牡丹夭桃图一、牡丹桃花图三、风吹牡丹图二、蜂蝶牡丹图一、牡丹芍药图一;北宋黄居宝:牡丹猫雀图一、牡丹太湖石图一、牡丹双鹤图二;北宋黄居寀:牡丹图三、牡丹雀猫图二、牡丹鹦鹉图一、牡丹竹鹤图六、牡丹锦鸡图五、牡丹山鹧图四、牡丹鹁鸽图八、牡丹黄莺图二、牡丹雀鸽图一、牡丹戏猫图三、湖石牡丹图五、牡丹金盆鹧鸪图二、牡丹太湖石雀图二、顺风牡丹黄鹂图一;北宋徐崇嗣:牡丹图五、千叶桃花图一、牡丹鹁鸽图一、牡丹鸠子图一、写生牡丹图一、荣牡丹图一、牡丹芍药图一、蜂蝶牡丹图一;北宋徐崇矩:剪牡丹圖四;北宋赵昌:牡丹图六、牡丹锦鸡图一、牡丹鹁鸽图二、牡丹猫图一、牡丹戏猫图一、写生牡丹图一;北宋易元吉:牡丹鹁鸽图一、写瑞牡丹图一;北宋崔白:牡丹戏猫图二、湖石风牡丹图一;北宋吴元瑜:写生牡丹图一;乐士宣:牡丹鹁鸽图二;北宋李公麟:写徐熙四面牡丹图一;北宋刘寀:牡丹游鱼图一;于锡:牡丹双鸡图一;梅行思:牡丹鸡图一;赵仲佺:写生牡丹图一。20套芍药类作品分别为:五代黄筌:芍药家鸽图一,瑞芍药图一,芍药黄莺图一,芍药鸠子图二;五代徐熙:牡丹芍药图一,芍药杏花图一,芍药图九,湖石芍药图三,蜂蝶芍药图一,芍药桃花图一;北宋黄居寀:芍药图一;徐崇嗣:牡丹芍药图一,芍药戏猫图一,写生芍药图二,芍药图一;北宋赵昌:芍药图二,海棠芍药图一,石榴芍药图一;北宋易元吉:芍药鹁鸽图二,写生芍药图一。endprint

可以想象,到两宋时期牡丹、芍药已被反复描绘,在题材和技法上已经被画家群体们锤炼数百年以至于泛滥,已经非常成熟。不过《宣和画谱》中相当一部分是把牡丹或芍药与禽鸟或其他花卉搭配在一起,显示北宋时应以内容较复杂的全景花鸟为多。另外,《宣和画谱》中还有大量的画目以“药苗”为主题,这个语汇在宋以后的绘画题名中罕有使用,不确定所指是否与芍药有交叠,如果亦指芍药,则芍药题材更加泛滥。不过《宣和画谱》中的“药苗”主题除了与蜂蝶搭配,还经常与草虫甚至兔子搭配在一起,推测应该不是指芍药,很可能是指山间野外一些不太为人所熟悉的草本植物。

四、折枝花卉题材

中国花鸟画可以简单分成全景花鸟和折枝花鸟两种大的类型,凡是裁取花卉局部入画的均可称为广义上的折枝花卉。这类形制非常常见,存世尚有大量折枝花卉类型的南宋团扇,如北京故宫所藏著名的吴炳《出水芙蓉》、佚名《碧桃图》、佚名《牡丹图》等。但是在这个折枝题材大范畴之内另有一类狭义上的折枝题材,它的特点是画的是真实的被折断的花卉,并喜欢画出折断部位被撕裂后的形态,作为一种小趣味。如北京故宫藏旧传赵昌《花卉四段图》、佚名《折枝果图》(又名《桃实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旧传赵昌《折枝南瓜图》、从台湾流入拍卖市场的张学良旧藏南宋谢元《折枝桃花图》等(作者谢元画史失载)。另外还有一类花篮题材,描绘的被放入花篮做成插花的多种花卉,自然也是被折断后的。《红药图》乍见之下会以为只是普通的广义范畴的折枝题材,但细察《红药图》画面下部,其实所画茎秆也是被折断了的,但又并未刻画撕裂状,这样的特征使得此图又增添一处奇特之处,因为单纯从艺术角度看,它似乎没必要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下部非要表达出此花是被折断的,这相当罕见。关于狭义的折枝题材,以往经常被附会给赵昌,但都陆续被否定了,目前看来似乎在南宋和元朝才较为盛行,尚无法确定传说中的北宋赵昌折枝花果究竟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折枝,事实上,就传世北宋花鸟画实物及《宣和画谱》中的语境看,世传赵昌善写生折枝花卉,应该只是普通意义上的选取局部入画而已,这种附会实在是过于穿凿。

五、印章透露的信息

此图下部有“广陵”“六湖”两方完整印,然而这两方印章同样为罕见孤例,检索“中国历代鉴藏家印鉴数据库”等并未发现此二印。从字义看,广陵、六湖均似地名,这种仅钤地名印的现象较罕见,且二印之印泥色彩及斑驳程度又明显不同。二印既不知为何人所有,亦难以判定是画作者还是后世的收藏者。但是“广陵”印是盖在落款“师文”二字之上,这非常耐人寻味。因为,出于尊重和避嫌,收藏者通常不会将自己的收藏印盖在原作者的落款上,因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这很可能是原画家的印,尽管在落款上钤印亦不甚符合宋人习惯。“广陵”为扬州地区古地名,主要被用于秦汉时期和唐朝(或许这就是“虞师文”被疑为伪托的某位唐人的原因?)。如果印章与落款合一的推测成立,则画作者的信息可转化解读为“广陵虞师文”,由此带来的联想就非常有空间了,例如:扬州地区处于著名的花鸟画毗陵画派的辐射范围;扬州有著名的芍药花典故,如南宋姜夔《扬州慢》名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芍药花自古至今一直是扬州名花,如今扬州市的市花即为芍药花;扬州地区在宋代后期战乱频仍,艺术家失载于画史不奇怪,例如日本出光美术馆收藏有一件署款“广陵徐祚”的《渔钓图》(又名《渔父图》),此位徐祚即被认为是一位画史失载的南宋末的扬州地区画家。

此外,除了两方完整印,《红药图》左侧尚有两方难以辨认的残印,仅有一个残存的反文字样可辨,推测颇似“政”“和”组合印,这保留了将时代继续上推至北宋的可能性。然而若假定其為“政”“和”组合印,从残存的反文部分看,与王诜《渔村小雪》、梁师闵《芦汀密雪图》等北宋可靠真迹上的印文又明显不一致,故尚难断言,具体待考。

参考文献:

[1]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

[2]宋画全集编辑委员会.宋画全集(第七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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