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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野驿

2018-03-11陈洪金

四川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留人

陈洪金

一座山,如果它沉睡,那是因为我们的目光没有与它相遇。事实上,它一直在时间里,风来,它用密林的枝条舞蹈;雨来,它敞开大地的胸膛去接受;即使铁蹄践踏,刀兵相见,它也会用宽阔的土地与沟壑去收藏那些血痕、箭簇和呻吟,用土壤去掩盖曾经流离失所的足迹。若干年转眼就过去了,我们重新发现这座山,为山里被遗忘的事物而往返流连,却说,这是一座沉睡了许多年的山。其实,山一直是在那里的。它寂静地在那里存在着,只有草木在岁月里用枝叶和花朵的色泽,一年一年地轮回。时间在那里如同飘飞在风里的丝线,虽然没有印迹,却从来没有间断过。他留山就是这样的一座山,当我一次次走进去,把我零乱的脚步印到它的草丛之间,每一回,我都只能看到极为相似的景象,偶尔碰到不同的人,也只是既定的经历里稍稍不同的际遇。他留山只是在我离开以后,在我居住的小城里,勾起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思。有时候,我行走在街道上,身边晃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而我的心里,却寻思着关于他留山的某个局部,以及它背后所掩藏着的往事。

1

他留山是一座山,让我投入了太多牵念的莽山。它肯定不是一座了无生机的荒山,它不仅仅生长着植物和花朵,不仅仅生长着庄稼和牛羊,还生长着层出不穷的沧桑往事。事实上,他留山是因为他留人而得名的。这个陌生的名字,在时间里几经打磨,渐渐地失去了原色,在我们的记忆里变得模糊起来。当我定神去辨认,得到的还是一片模糊。在他留人那里,他们称自己为“塔路素”,塔路,是外乡人的意思,素,是人的意思。塔路素,也就隐含着外乡人的意味了。后來,根据这个基本的发音,他留人,在乡野里被周边的人们称为他鲁人。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留人,塔路素、他鲁人,三个词语,看上去有些混乱,但每一个词的后面,却隐藏着各自的意味。塔路素,应该是最接近这个民族本意的发音。我跟那一群人在一起聊天、喝酒、行走的时候,经常听到这个词语在他们陌生的语言里镶嵌着,仿佛是一枚坚硬的石头,带着泥土的气息和色泽。但是,这个词语告诉我,那一群人把自己也命名为外乡人,显然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应该有着对自己的真正的称呼。在这里,我感受到的是时间无所不摧的力量。就是这段漫长的时间,把他们远远地隔离在那个真正的名词外面,这一群人,忘记了他们的祖辈对自己的称呼,只能依照外族人的视野,把自己称为外乡人了。他鲁人,则更加远离了他们的本意,被汉人用来给他们一个定义,连发音都发生了变化。在晚清时期由汉人编写的史书《永北直隶厅志》的地图上,我看到那一片区域所标出的名称,就是他鲁。这个称呼至今还在民间被人们非常广泛地使用着的时候,他留这个词开始出现,并且迅速地成为官方称谓。如今,这一群人拥有两个称呼,一个叫他鲁,如同汉人的乳名,被亲人们在乡野里一声一声地唤着,显得特别亲切。一个叫他留,如同汉人的学名,被官方和外地人在纸张和屏幕上书写着,有些陌生,但更显严肃。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想,也许再经过若干年,他留这个词将会深深地扎根于那片水土,如同野草鲜花,年复一年地茂盛起来。那时候,当我们回望,将会看到三个渐行渐远的词语,如同逝者,把一个民族的身影在暮色里被新的面孔替代。这就是历史,关于一个民族的前生与今世。

从名字开始,许多人对这一群人的身世和来历,始终保持着探究的神色。六十多年前,一个新政权在中国的大地上诞生以后曾经着手对国土上所有的民族进行了界定和划分。在这个过程中,他留人作为一个小部落,被划入到彝族当中。然而,根据我多次进入他留山,在乡野里对村民走访,他们不止一次告诉我说:他留人在生活习惯上跟附近的小凉山彝族有着很大的差异,在历史上有往来,但不是很多,甚至绝少有彼此通婚的。同时,作为民族区别的重要标志,他留人的语言跟小凉山彝族的语言差别很大,倒是跟傈僳族和纳西族的语言比较接近。事实上,如果我们把眼光投向更宽泛的领域,便会发现,在云南这片土地上,很多类似于他留人这样的少数民族,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民族识别与划分的运动中,都被这样生硬地划分到彝族当中去了。云南的彝族,其实容纳了太多的支系。这就如同一片树林,远远地看去,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树,但是当你深入到林间,才发现,这片被枝叶覆盖着的山坡上,还有白杨、桦树、栗树,甚至还有竹子、橄榄、柴胡、续断——这就是我们的云南,多民族的云南。

那么,他留人到底是一群有着什么样的来历的人群呢?很多人都这样问。

作为一个连自己把自己称为外乡人的民族,这座山肯定不是他们的原乡。当我漫步在他留山,身边的本地人,往往对他们祖先的来历各执一词,彼此之间以探讨的口吻争论着。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许多年前,他留人的祖先王、蓝、陈、海四大家族总共360户作为朝庭的军队常驻他留山,亦兵亦农,守卫着永北城的东大门。数百年过去了,他留山上的军士们开始结婚、生子、逝去。生者在这一片山林间生息,逝者就葬在山坡上。人口大约保持着原来的数量,逝者的坟墓却越来越多,长期以来,便形成了现在死人的坟墓比活人的户口还要多的情形。他们的共识还是不能说明他留人的来历。于是便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了不同的版本。有人说,他留人是云南众多古老的世居民族的一个分支,甚至能够具体指向哈尼族。有人说,他留人是明朝初年“洪武调卫”时中原军汉的后裔,他们甚至在某些他留人的墓碑上找到了文字证据。随着去他留山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山野里踏看,在山路间往返,我的心里渐渐地产生了一种逆向推理——从他留山往永北城逆推。历史告诉我,他留山作为永北城的门户,那里曾经是过去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的关津要隘,往东,可以进入四川以及更远的内地,往西便是一片更加苍茫的莽山深处的大理、丽江、昆明、保山。他留山的守军,仿佛是永北城的更夫,用刀锋和箭矢,让永北城的晨钟暮鼓在祥和安宁的炊烟里按时敲响。这样的情形告诉我们,他留山的驻军们在抵达这片山坡之前,曾经是永北城里的甲兵。事实上,永北城里的土司高氏家族,从来都把他留山视为他们的庄园,在那里修建了豪华的衙门,时时巡视,游猎消暑。由此可见,他留人与高氏土司的亲密程度,绝不亚于当今领导与秘书的关系。那么,高氏土司又是从何而来?历史又告诉我们,在南诏、大理对云南长达六百年的统治期间,永北高氏土司,一直是这两个王朝的国之柱梁。永北曾经作为两个王朝的北部边疆要塞,理当由重臣大将来镇守。由此来看,永北高氏土司原本应该为南诏、大理两朝的基业柱石。高氏土司源于洱海边,他留人这个被视为外乡人的族群,从洱海边仆随主意,远道而来,似乎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历史还告诉我们,南诏、大理最初的根本又源于历史上的云南彝族的发源地巍山。这时候,我们便发现,那一片区域,实际上就成了滇西地区政治、军事崛起的一个源头。由此,我们便可以想象,他留人作为南诏、大理两朝的“八旗子弟”一路北上,镇守边关的理由竟然是如此的简单。endprint

2

寂静的山野,鲜花开过之后,繁茂的叶子遮住了肥沃的土地。在他留山,曾经有一个城堡,巨大的石块承载着厚重的雕梁画栋,潺潺的溪水飘走了天上的流云。城墙之内,衙门深深,后院幽幽。他留兵士的剑戟映照着他们被晨光照耀着的脸,边塞的一天,就从他们的兵刃上开始了。也许,当他们当中的几个人赶着牛羊,踩着零乱的蹄声出了城门,到四边的野地里去放牧的时候,心里还在猜测:衙门里的高土司,酒醒了没有?

他留山是属于高土司的。一代又一代的高氏土司作为大理国镇守边关的世袭重臣,从来都把他留山当作他们家族版图上的一个关隘,派出最为亲信的将领去把守。每隔一段时间,高氏土司就会亲自去那里巡视。然而,边关并非每天都有战事。尤其是他留山这样的边关,在南诏国和大理国的历史上,更多地只是承担了关卡的作用,每天清晨开关,让过往的商贾进出,让居住的农人出耕,让疲惫的流犯远去。每天黄昏的时候,例行公事地关上城门,用鸡声和犬吠温暖军士们孤寂的梦乡。这样的日子,高土司完全可以在这里游山玩水,饮酒行吟。完全可以想象,高土司在永北城里面对案牍公文和人情世故,要经历怎样的操劳。而在这里,他却可以寄情山水,做一个放流形骸的清雅文人。故此,我们在他留城堡东面的一处石壁上看到了高氏土司流连此间的行迹。那石壁虽然陡如刀削,却不高,顶上是一个由整块巨石平铺的台面。在那平展的台面上,或立,或坐,或卧,都可以远揽苍茫的群山,近纳习习凉风。此刻,如果陈设杯盘果蔬,约雅士二三散坐于前,仆从四五垂立于后,亦歌亦吟,便有人间真趣层出不穷了。他留山毕竟又是地处滇西北高原的群山之间,虽然这台面可以让凉风吹得须发尽乱,但是这里的阳光却始终是火辣辣的。酒酣之后便有睡意,此时如果带着睡意昏昏沉沉地往一二里之外的衙门里赶,远远地去赴一个浅睡之约,那其实是一场折磨。好在,这石壁的西侧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石洞,阳光无论是从东面还是南面,都难以照到。这样就出现了一片阴凉,揽胜之后,酒醉之时,都可以侧身进来,卧席而眠。一代文人土司高斗光以他那飘逸的笔迹,给石洞命名为“栖云洞”,并在洞口写下了“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的诗句,以描述自己在他留山自由自在的闲逸生活,并且流露出一种志满意得的神情。

世界不会总是太平,他留山的清风明月,总会有血雨腥风染红它历史的一页,已经是晚清了。在中原和江南,满清王朝在经历着摧枯拉朽的外族凌辱的同时,还面临着风起云涌的内部叛乱。在江南,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数年之间占领了大清王朝的半壁江山,并几欲北上直逼皇权。在云南,杜文秀领导的回民起义把云南搅得翻江倒海,朝野震惊。随着时势的变化,两般力量曾经试图呼应甚至合并起来,共同打碎中国的最后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泥像。于是,杜文秀的起义军从根据地大理出发,准备出云南,进四川,与太平军携手并进。永北城和他留城堡作为满清王朝官方的军事要塞,就这样横亘在了回民起义军前行的半途上。沉寂的历史典籍告诉我们,在咸丰十一年(1861年)的某个夜晚,两座城,一大一小,用冲天的火光,宣告了坚守的失败,宣告了死亡的到来。当火焰渐渐熄灭,马蹄声渐远,人们早已四散而去,他留山只剩下一些瓦砾和残砖。此后,这里曾经是一片死寂的战场,离开了身体的魂魄,水一样渗入地里,伴随着来年野花的盛开,在五颜六色里仰望着高远的晴空。开始的时候,它们是寂寞的,当雨水把血迹冲淡,当风声遮盖了无家可归的魂灵的哀号,即使是月明星稀的时候,此时的他留山,一个败亡的城堡,应该是阴森寒冷的。

然而,时间是修复一切伤痛的良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越来越长的时间刻度,足够让一些人忘记曾经的杀伐与搏斗。日夜轮回,风雨带来了细密的尘沙,把血迹覆盖,把烟迹抹去,曾经四处逃亡的他留人,又回到了他们踞守着的关隘,以民众的身份,垦植、耕种、放牧、吟唱。恬静的田园生活,让他们在焚毁的城堡里种上玉米,在曲折的驿道边栽上梨树,在起伏的山梁上散乱地放牧牛羊,在更远一些的山坡上撒下秧苗。这时候,他们祖辈的刀枪早已變成了锈迹融化在土地里,名字被刻在墓碑上遗忘在族谱中。他留山从此作为一个寂静的村落,渐渐消失在地图上。转变的身份,往往会把前世的缘分隔离开来。多年以后,高氏土司的后人不再是土司,他留人也不再是军人。永北城也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它的东边不远处的群山里,曾经有过与之血脉相通的小城堡。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疏离,让早已成为农人的他留军士的后代们,对高氏土司形成了越来越明显的陌生感。这时候,一代土司高斗光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开始被误读。当我几次站在那段石壁前面,本地的他留人往往会指着那些字迹,把“栖云洞”里的“栖”字读成了“梅”,又把“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里的“累”字读成了“界”。不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高斗光当初题字的时候,用的是行草书法。事实上,高斗光作为永北城里的一代雅士,他的题诗并非原创,而是源于唐代诗僧寒山子的五言诗《登涉》:“登涉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溪常石磊磊,涧阔草蒙蒙。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这样的误读,我不知道,这是高斗光的悲哀,还是他留人的悲哀?

3

生,让一个人从未知走向已知。死,又让一个人从已知走向未知。

他留山用一片掩映在密林里的坟墓,收藏了先人的尸骨,同时也埋葬了层层叠叠的怀念。在他留山,阳光暖暖地照着一片平缓的山坡,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一片坟墓的所在。车子随着进山的路蜿蜒曲折,无论向左,还是向右,只要我把目光投向他留山的方向,都可以看到那一片墓地,总是处在最为显眼的位置上。当我靠近坟地,越来越贴近的时候,却又被一路上的庄家和树木遮住了视线,只看见沿路都是房屋、果树、田埂和草垛,弥漫着生活的气息。于是,我在心里暗自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他留山,生与死贴得如此的近,仿佛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冰凉和温热,可以彼此交融。是的,当我的脚步踏进墓地,在坟墓之间,郁郁葱葱的杂草和灌木,枝头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清晨的露珠凝结在花瓣上,时时闪烁着一种野性的妖艳,仿佛一个妙龄少女勃发的青春。嗅着墓群中的花香,我还闻到了地面上堆积了许多年的落叶散发出的腐味。这些落叶,在树枝上干枯,在夜风里飘落,一堆一堆,一片一片,填充着墓碑与墓碑之间的空隙。天晴的时候,蜘蛛在那里爬行,结出了阴阳先生的罗盘一样经纬分明的网,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陷落。天阴下雨的时候,它们收藏了过多的水分,也收藏了成千上万个日夜里连绵不绝的风声,与那些沉睡在坟墓里的尸骨,一起融化进泥土里,为那些不断成长和衰老的植物们,提供养分。于是,墓地里的树木就成了一块厚厚的被子,用绿叶和鲜花把石碑覆盖着,用松油的浓香和花朵的清香,把墓碑上的文字清洗着。当我在不经意中看到这样的场景,才发现,墓地里其实是是安详的,静谧的。endprint

他留山的这一片墓地,总共有6340多座排列整齐的坟墓。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墓上,当我的目光投向它们,并且慢慢地贴近,便发现那些石质的墓碑、拱顶、供台,都用无比精湛的技艺雕刻了许多神态各异的麒麟、狮子、马、象、龙凤以及梅、兰、竹、菊、莲等汉族传统的吉祥物在上面,每一座坟墓,即使是相同的内容,也会因为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匠人而显示出不同的造型。还有那些墓志铭、铭额、对联,用千姿百态的楷书、行书、隶书、篆书,收藏了他留行辈们在他们的人生路上用血、汗、泪凝结成的忠、勇、孝、慈、爱、诚、礼……多年以后,死者早已化为泥土,只在每一个的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前后,才会接受后人们隆重的祭礼,享受丰盛的祭品和牺牲。但是,他们却为后人留下了用整个墓园来呈示的石刻艺术。这也许是他们当初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种对后人非常特殊的关爱。一代又一代的他留先祖们,从遥远的原乡,作为外乡人居住在这里,没有积累下奢华的庄园和殷实的财富,就连他们最值得留念的城堡也在战火里被焚毁了。但是,他们用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段行程,给他们的后人留下了一片墓地,告诉他们一段抹不去的血缘;用他们离开这个人世间的时候最初的起点,点缀着这片寂静的山野里浓墨重彩的诗意。至今,我在他留山上看到了寻常农家,往往是简洁的房舍,朴素的生活。但是那些逝去的先人们,却用尽了他们对于死亡的奢华,把对这一片土地深情的驻守,用铭文、雕像、诗句,总结一群人的连绵不绝的功绩,并且让它们去陪伴河水一样滔滔不绝的子孙们。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馈赠。

根据专业人士的说法:如此大规模的墓地,在全国范围内也是绝少见的。即使在素来重视土葬的汉族地区,人们安葬先人,按家族划分,也不过成百上千。而在这里,他留人墓地在数量上是汉族墓地的若干倍。就这样,他留人跟他们的祖先居住在一起,见证着一个小小的民族在历史里的延续过程。所有到过他留山的人都知道,这里居住着的人们,连他们自己的语言里,“他鲁苏”或者“塔路素”,这些陌生的发音,其实就是“外乡人”的意思。这就意味着,居住在他留山上的这些人,早已失去了他们当年的故乡。多年以来,这一片山林、野花、沟渠、庄稼和坡地,就成了他们新的故乡。他留人跟他们的祖先们的栖息地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在遥远的那段岁月里,那些坟墓,刚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座,两座,三座。但是,随着时光逝去,墓群越来越多,死去的亲人们,就居住在距离村落不远的山坡上,一阵风吹来,既可以越过墙头上的睡梦,带走炊烟,也可以钻进密林,从树枝头落到坟头,沿着墓志铭密密麻麻的文字,拂过久远的往事,让风看见那些祖先们曾经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的喜怒哀乐。

他留人在这里生活的时光,还有一段更漫长的历史,肯定是消失在泥土里了。众所周知,在滇西北这片土地上居住着的人们,因为族群的习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采用火葬的。一个人离开了人世,他的后人们用最洁净的火焰,把他留人在人世间的躯体放进火光里,若干时辰过后,这个人的灵魂随着青烟向着祖先居住的远山飞升,肉体却将成为一堆骨灰,与他留山上的这片土地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从此成为这座关隘无法分离的一捧尘土。而他的血肉和汗水,将连同他生前的种种渴望、梦想、悲伤,都将化为往事,存留在后人的追忆里。这样的习俗,直到后来,汉族人进入这片土地,带来的土葬的方法,他留人才从一个新的起点上,用棺木、石头和铭文,让先人们的身体,尽它们最大的努力,跟后人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共同守望这片情深意切的土地。因此,可以说,他留人的历史,从这些坟墓的尽头,还有更加漫长的一段未知时光,没有保存下来。这就相当于我们站在海岸线上,当我们看到了从岸边到海平面的那一片海域,却不能看到海平面背后那一片更加广阔而辽远的区域。而这一段被烈焰燃烧过后的历史,我们已经无法去探寻了。

4

在岁月里,源源不断的死亡让他留山的人们向着这个世界的某个出口相继离去。与此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诞生让他留山的人们,从这个世界的某个入口,带着新鲜而潮湿的面孔,出现在人们面前。在生与死之间,爱情总是横在中间,它把人在世间的存在打上一个记号,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也许不会经历婚姻,却必须有过一段爱情。

在他留山,爱情不仅存在,而且绽放出了灼目的花朵。

只要春天到来,他留山上就会有满山遍野的野花开放。第一个春天,我在他留山上闻到了花香。在那个被他留人唤作梅林的地方,一汪清水从山林里流出来,在一个平缓的空地上形成了一片低洼,春水积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而围在水潭四周的,便是各种各样的野花。它们跟他留少女一样,不在意关注的目光,竟自绽放着,用浓郁的香气,装点着水潭被密林包围着的寂静。第二个春天,我在他留古城堡附近看到一片梨樹林。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梨树林弥望的枝条,枝头上便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梨花。那些花朵挤成一团,粘满了枝头,当我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似乎听到那些蓓蕾们鞭炮一样炸开,热烈地庆祝一个春天从湛蓝的天空中降落。第三个春天,我在村子里看到几株桃花,在我走进村去的路上,把我的目光拦住,让我情不自禁地停留。山风随着山势几经旋转,便显得强劲起来,当它经过一树桃花的时候,顺势带走了许多花瓣。那些花瓣在风里飘飘荡荡,落到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我的目光也便跟着桃花的轨迹,看到了一个桃花一样健康而鲜艳的他留女子。

黄土路比院子要高出一截,我站在路边上,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院子里的事物。那个女人,头戴着他留人特有的头帕,身着藏青色的他留上衣和深黑色的他留麻布裙,脚穿一双绣着精美图案的布鞋,在自家的院子里靠着一架纺车,正在阳光里用一把木质的梳子梳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几只小鸡在她面前啄食散落在地上的粮食。她身上的衣服告诉我,这是一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如今她跟所有的山村女人一样,安静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守着一个院子,一些农具,一个厨房,过着她水波不兴的山居生活。然而,谁又会想到,即使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她的青春岁月里,他留山上的婚姻习俗,曾经让她有过一段蜜汁淋漓的爱情?endprint

研究他留山民俗的专家们,在他留山走村窜寨几天以后,收集到了他留人爱情生活里“青春棚”和“过七关”的奇异风俗,他们说:根据他留人的婚姻习惯,他留少女十四岁成年以后,举行过成年仪式,她将住进父母专门为她所设的“青春棚”里,单独居住。在那里,她要先后单独与七个小伙子连续睡上七个晚上。每过去一个晚上,他留人就叫过一“关”,七个晚上就算是过了七个“关”了,小伙子也一样,必须连续七个晚上到七个不同的姑娘的“青春棚”里去过夜。在他留山,过了青春期的青年人过了七关,才有谈婚论嫁的资格。

这样的文字,当它们把他留山上的人们对于爱情与婚姻的特立独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早已变成了一堆枯燥的笔划。然而,当我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他留山,用自己的亲身见闻去贴近那些沉浸在爱的蜜水里的人们,我们就会发现,他留山上的鲜花在野地里恣意开放的时候,那些心里私藏着爱意的人们,往往灵犀相通的。山野里最不缺乏的就是阳光,但山野里也不缺乏遮挡阳光的事物,比如密林,篱笆,庄稼地,比如山岩,沟渠,屋后,一个少女在田野里劳作,她身着或朴素或艳丽的衣服,身影在枝叶、墙角、山坡、箐沟之间忽隐忽现,总有一个异性的目光,蝴蝶一样扇着翅膀,粘在她的身上。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若即若离地跟随着,有时候,甚至有低低的歌声,刚好可以让她微微地听见。一天,两天,三天,姑娘就羞怯地觉察到了那个躲在某个地方偷看她的人,于是羞红了脸,甜蜜地承受那些让她心里微微作痒的目光和歌声。每一年,山村里总会有那么几场篝火舞会,在某个村落里,熊熊篝火燃起来,葫芦笙悠扬地吹起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围着篝火,手牵着手,在大山之中,在高天之下,跳起狂热的民族舞蹈。几个村子里的男女就会怀着按捺不住的冲动,借着火光,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彼此牵着手,围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舞。在这样的乡村舞会里,爱情被火焰烘烤着,变得越来越炽热。他们眉目传情,她们心花怒放,爱情变成了体温,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抵达内心,散发出彼此倾慕的气息。夜深了,月朗星稀的时刻,人们就会散去,隐藏在浓浓的夜色里。这时候,一个少女的房间,就会为一个小伙子打开那扇门,一段又一段情话,在房间里微弱的灯光下,纠缠在一起,久久不愿停息。累了,困了,面对小伙子山高路远的来时路,姑娘铺开她那弥漫着处女香气的被子,两个人躺下去,关门,熄灯,让夜色覆盖大胆而奔放的情话,一段爱情,就像两朵蘑菇,渐渐地出土了。这时候,他留山的天空,也许是满天星斗,也许是月朗星稀。但是爱情就在这样的夜晚,如同美酒,在夜色里弥漫着让人迷醉的气息。

随后的日子,他留山迎来了一场又一场婚礼。迎接与目送,都在山路上进行,一个新娘走进村道里,跨进一个新的家,生活又从另外一处被树叶和花香遮映着的门扉里启程。从那一天开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将作为他留山上极为普通的村民,劳作、行走、生养。他留山里的村庄,背靠着斜斜的山坡上茂密的森林,面向一块又一块梯田,头顶着蓝天以及蓝天上流溢的云朵,收藏年复一年的恬淡生活。春天来了,他们沐浴在满山的花影里,开垦曾经被严冬的寒霜覆盖过的土地,播下种子,让纤细的根在阳光里接近雨水的行程。盛夏的傍晚,他们身披着渐渐淡去的夕阳,除去最后一棵杂草,回到低矮的屋檐下,回望居守在一片松林旁边的野地。深秋的清晨,他们挥汗如雨,把稻粒悉数收藏到院子里,盘算着给孩子增添怎样的一件新衣裳。寒冬的篝火前,他们一眼就看到某对少男和少女,手挽着手跳舞,心里蠕动着另外的一场爱情。这,其实就是他留山上的寻常生活。平静如水,寻常如歌。

5

一个民族,如果拥有了一个独特的节日,那么,它将真正成为一个区别于别人的民族。

在他留山,他留人的这个节日,选择了一年中最是水草丰美的时刻,在农历六月的最后几天,向着深山里的人们,宣告,向着过去,有一半的时光已经流水一样逝去;向着未来,还有另外一半时光正在流水一样潺潺而来。在他留山,他留人的这个节日,总是在追溯先祖们最初抵达这片土地的情形。当年踏进这座山的时候,原本只有区区的陈、海、蓝、王四姓三百六十户。数千人的一个民族,发展到现在,人数虽然翻了几番,但还是没有太多的人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民族,他们却始终没有忘记向着历史的深处回望。

农历,被中国人创造并使用了数千年的一种纪年历法,在他留山,被他留人在一年的正中间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迹——农历六月二十四,他留山的峰岭和坡坎被炽热的风吹拂着,枝叶摇荡,瓜果滚圆,松林翻浪。他留人按照族姓的顺序,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扶老携幼,早早地在晨风里,绕过山崖,穿过密林,踩着青草,来到他留墓群旁边的一块平整而宽阔的空地上,在他留人共有的宗祠面前,以家族为单位,向着他们的祖先,祈祷。在这里,有德高望重的族人,也有被族人们视为沟通人神两界的祭师——铎系,还有成百上千的普通村民。他们松叶铺地,他们吹响号角,他们打响鸟铳,向着群山和墓园宣告一个节日的开始。他们杀猪宰牛,向着数百年前把他们的血脉带到这片群山中来的祖先们,敬献挚诚的感念。他们手里捧着梯田里生长出的稻米做成的粑粑,一排排向着祭台上呈现,告慰祖先们,他留山上如今已经丰衣足食。在铎系的唱经里,一条路,从遥远的地方延伸到墓园里来,延伸到村庄里去,延伸到每一个新生婴孩的呼吸里。这条路,被许多陌生的地名点缀着,每一个地名,都曾经是他留人的祖先们用血和汗水滴洒过的驿路。如今,这些地名,早已居住着另外的人们,成为许多他留人再也没有回返过的陌途。然而,在铎系的唱经里,它们依旧存在着,并且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所有的祖先们都已经化为灰影,成为墓园里的石碑上渐渐模糊的名字,那些铭刻在石头里的笔划,被风吹着,雨淋着,它们却在他留山的阳光与鸟影里,看到了他留山上的每一个村庄里,层出不穷的他留人,一代接一代地把一个民族的血脉一直延续到一个又一个农历六月二十四。因此,在这样的时候,即使是墓碑上的那些笔划,当它们耳闻目睹了祭牲们温热的血,柔軟地散发出香气的粑粑,映射着太阳的光芒的酒水,它们也会为这些山寨的存在而倍感欣慰。endprint

祭祀的典礼结束,活在现世里的人们借着这个节日,感受一个民族共有的生活场景。老人们三五成堆地盘膝坐在草坪边沿的树荫里,每个人脚前都摆着一只酒杯。端起来,伸出去,碰杯,喝一口,放下。如此再三,往事便在弥漫的酒香里呈现了。这些老人们,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家里,太阳从东山顶上升起来,他们把身子向着东边;太阳飘到头顶,他们把身子向着南面;太阳向着西面的山谷沉坠,他们躺在院子东墙下的稻草堆边,在夕阳里昏昏欲睡。如此这般,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岁月就这样过去了。即使走出家门,也只是在房前屋后的地里偶尔走动。如今他们在这个节日里,终于见到了彼此,苍颜衬着身后的苍岩,他们断断续续地谈论着某一件曾经在他留山上发生过的事件。这个事件,原本是极其模糊的,这些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每一个人的话语就如同零星的砖瓦、泥土、石料、木头、斧凿,把一件往事搭建成了一幢庙宇。

老人们在酒气里的枯坐,并没有影响他留山在这个节日里的狂欢。人们围绕着草坪,在葫芦笙的伴奏下跳起了他留人独有的舞蹈,唱起了他留山上四季变化中的自在生活:

正月里(里哪嘿)正月里,喜气逢门迎新春。

二月里(里哪嘿)二月里,百花迎春忙備耕。

三月里(里哪嘿)三月里,布谷催春秧苗节。

四月里(里哪嘿)四月里,杨柳成荫栽秧忙。

五月里(里哪嘿)五月里,秧苗青青忙中耕。

六月里(里哪嘿)六月里,欢度小年粑粑节。

七月里(里哪嘿)七月里,快织麻布赶火草。

八月里(里哪嘿)八月里,中秋月圆人团聚。

九月里(里哪嘿)九月里,丰收在望三秋忙。

十月里(里哪嘿)十月里,谷子满仓梨满筐。

冬月里(里哪嘿)冬月里,个个爱国送公粮。

腊月里(里哪嘿)腊月里,五谷丰登过佳节。

老人们在酒气里昏昏欲睡,年轻人避开了喧闹而嘲杂的人们,隐藏在草坪近的松树林里,彼此用热烈的眼神对望着,用那极其低婉却又能够让对方听得真真切切的腔调,唱道:

好吃不过青脆梨,好玩不过亲姊妹。

月亮团圆十四五,姊妹团圆今晚上。

你姊妹来路远,来到花园花要开。

有了好曲你不唱,留给哪个好心人。

姊妹有曲不唱没关系,我俩姊妹慢商量。

老人们在酒气里沉沉浮浮,精力充沛的男女坐上了专门为了这个节日的狂欢而搭建起来的秋千架,这他留山上的秋千,样式也是非常特别的,样子跟水车极为相似,水轮一样的秋千转轮上四个人为一组,分别坐在秋千上,秋千转动起来,秋千上的人便轮番升到高高的秋千顶上,站在地上的人们看到他们似乎到了天上,身影嵌进蓝天,肩膀上是洁白的流云,一声声尖叫,一声声喝彩,让秋千架旁边的人们沸腾起来了。秋千停下来,马上又人有接着坐上去,那些神采飞扬的青春少女,当她们升到天空中去的时候,绚丽的裙幅飘飞着,如花的脸庞灿烂着。在天空中的时候,她们看到了远处的梯田,看到了村子里屋檐背后硕果累累的桃林,看到了安静地在山坡上吃草的马匹。她们也许不知道,这座他留山,其实是属于她们的,包括这座山里的田园、房屋、水沟、男人以及孩子。

狂欢在这个节日里依然在继续。深夜的月亮不爬上天顶,篝火不熄灭,节日就不终结。

老人们次第起身,隐没在暮色里。他们终将回到祖先的墓地里去,他们的身后,还是他留人火热的生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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