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语
2018-03-11廉世广
廉世广
一、王思远
我的同学王思远一年前调到省城工作,不久前回县里探亲,酒桌上给我们讲了个故事。他一再强调,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看王思远那副认真的样子,大家都笑。其实真不真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故事嘛,只要好听就行。
在我们同学中,顶数王思远的命好,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孩子,一步步的,进了县城,经过多年的打拼,身上的土气刚刚少了点儿,又调进省城了。大家都羡慕他,他却说,城里有啥好的?冰冷的建筑,冰冷的空气,还有冰冷的人。哪赶上咱们的乡村老家啊,啥都是热乎乎的。大家都说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城市生活,是多么令人向往啊!
是冬天,快过年了,我到江南参加一个朋友聚会。王思远开始讲故事了。
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一个号称“一江居中,两岸繁荣”的城市,我家住在江北,离江南有20多里地,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朋友找我喝酒,我是有理由不参加的,可咱屯子人实在,觉得不去不好,就去了。去了,酒就不能少喝。可能是我总担心晚了不好打车回家吧,聚会刚进行到一半,就觉得有些撑不住了。我偷偷出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打了一辆出租车回江北。怕朋友们找我,就把手机关了。
城市的夜晚很美,冰灯璀璨,霓虹闪烁,在我朦胧的醉眼里恍如仙境。车快到江桥的时候,我的酒劲上来了,头晕得厉害,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我的喉咙上撞。我怕吐到车上,给司机添麻烦,就示意他停下,让他就地等我。
我蹒跚到路边,抱着大树,翻江倒海,狂吐一气。吐完了,感到心里敞亮了许多,想重新回到车上。可一抬头,车已不见了!
他是不想拉我这个醉鬼啊。
我在寒冷的冬夜踉踉跄跄地走,打不到一辆车。城市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的只是冰冷的灯光,令我感到万分孤单,甚至绝望。我靠在一棵杨树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我们都紧张起来,大冬天的,还不得冻坏了啊!
王思远笑笑,说,醒来的时候,发现我正躺在一个旅馆里。旅馆不大,但很干净,很温暖。我起来,回想我是怎么来到这个旅馆的,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来到吧台,问服务员,我昨晚啥时候来的?服务员说,昨晚你喝多了,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把你送来的,都半夜了。
我吃了一惊。心想,我是遇到好人了。于是我问,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服务员说,当时感觉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
我又问,你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吗?
服务员把登记簿递过来,说,用他的身份证登的记。
我记下了他的名字和住址。他的家住在城郊的农村。我想,无论他住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就要在雪地里冻上一夜了,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都说,该感谢人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谁谁夜里喝多了,在雪地里冻坏了腿,截肢了。还有的冻死了,死前还敞着怀,凝固成一个烤火的姿势。
王思远接着讲。
在一个星期天,我坐车来到那个男人所住的村子。村子不大,但很干净,家家房顶的烟筒里都飘着缕缕炊烟,让我感到很亲切,就像回到农村老家一样。
在村头,我碰到一位老大爷,向他打听那个人,老大爷愣了老半天,叹口气,说,他家在村东头。
我来到村东头,又碰到一位大嫂,我继续向她打听那个人。大嫂是个爽快人,我一提那个人,她就说,你找他干啥?他都死了!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他是啥时候死的?
大嫂说,去年冬天在市里打工,被车撞死了,就在江桥南边不远!
我惊得闭不上嘴了!我急忙向村里走,一连打听了好几个人,都说,他死了,和那个大嫂的说法一样!
我们一桌人也都惊呆了,难道真有这么离奇的事?我们似乎忘了前面的不屑一顾,都禁不住问,这是真的吗?
王思远沉吟了好半天,说,我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可这事真就发生了。
我们都不出声了。
二、李浩杰
这个故事也是我听来的。
说有一对夫妻,人到中年了,不知为什么,突然对床笫之事感兴趣了,每天天一黑,就急着上床,宽衣解带,饿狼般不管不顾,弄出许多声响。可是,每当两人即将登峰造极的时候,6岁的儿子都要醒来,喊,爸,外面有人!
两口子赶紧刹车,遮衣掩被,重新做人。等把孩子哄睡了,想要继续操练,已了无兴趣。天天如此,夫妻俩都快疯了!
刚刚听了开头,我就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人家两口子床笫之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能在现场吗?
故事的讲述者说,还作家呢,一点想象力没有。他坚持说他讲的故事是真实的。
他说这件事发生在他的战友李浩杰身上。李浩杰和他一样,当兵退伍后回村里种地。按说李浩杰也很勤快,脑子也不笨,除了种地外,还经营些小买卖。可是,很邪性,干啥都不挣钱,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李浩杰的媳妇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却总也见不到乐模样。我家的日子里没有阳光,总是阴雨绵绵。李浩杰的媳妇结婚前喜欢写诗。
有这么一句话,阳光总在风雨后。近些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浩杰家的日子就如初春的天气一样,渐渐变暖了。
李浩杰一家三口住进了新房,购置了农用车,大人孩子,吃的穿的用的,都今非昔比,焕然一新。
所有这些,跟一个人有关,这个人是李浩杰的战友叫孟元,在沈阳当老板,很有实力。两人复员后,一直没见面。后来,孟元有钱了,就在沈阳搞了一次战友会。李浩杰带着妻子一同参加。大家调侃,说,战友会战友,就是喝烧酒,媳妇跟来干啥?妻子虽与这些人不熟,却也不怵,说,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女战友啊,男人如果没有女人看着,世界肯定会乱!
大家都说,别看李浩杰蔫了吧唧的,却娶了个好媳妇,不但长得好,嘴茬子也厉害!都给他们两口子敬酒。李浩杰不胜酒力,支撑了一阵子,就躲在沙发上睡了,后来又被人送回了酒店。女人卻十分活跃,又唱又跳,还朗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五月的夜晚》。endprint
东道主孟元一直坐在那里,吸着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散场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大家都已不清醒,只有孟元,像没喝酒一样,经管大家回住处。当他把李浩杰的妻子送回酒店的时候,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干大事。李浩杰的媳妇对李浩杰说。
从那以后,孟元和李浩杰一家的联系多了起来。
李浩杰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五月的夜晚,在沈阳至哈尔滨的高速公路上,孟元驾驶的一辆黑色捷豹与一辆灰色比亚迪相撞。比亚迪几乎被撞碎,里面的人却只受了点轻伤。捷豹没咋地,孟元却被甩了出去,当场毙命。
战友们又一次在沈阳聚会,为孟元送行。其间,免不了各种唏嘘感叹。
从沈阳回来,李浩杰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晚上,让媳妇炒了两个菜,烫上烧酒,喝了两盅。然后两人上床。春夜似水,浓情似酒。虽不是小别,却是风情万种,胜似新婚之夜,酣畅淋漓。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亦是如此。这样过了七天。
我們的生活充满阳光。李浩杰学妻子的样子,作诗。
可是到了第八天晚上,就出现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在两人哦哦吔吔最难受最好受最关键的时节,六岁的儿子醒了,喊,爸,外面有人!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生活重又走入阴霾。李浩杰气得要打儿子,媳妇不让。
一天,李浩杰的妻子趁李浩杰不在家,问儿子,为什总说外面有人,你看到了吗?
儿子认真地说,幼儿园老师要求小朋友不要说谎,我真的看到了。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李浩杰的妻子问。
儿子说,是位叔叔,他站在窗外,瞪着眼睛看你们。我害怕,就喊爸爸。
李浩杰的妻子感到头皮发炸。她找出一张在沈阳战友聚会的照片,问儿子,你认识这上面的人吗?
儿子看了一眼照片,指着一个人说,就是他!
那个人是孟元。
李浩杰妻子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三、于顺
这件事发生在我二叔于顺身上。
于顺原来在镇上一家曾经响当当的企业上班,后来企业改制,于顺下岗,买了一辆三轮港田,成了镇上的第一代的哥。二十多年过去了,的哥换了几茬,于顺还在坚守,只不过当初的港田换成了一辆二手夏利车。虽然早出晚归,但还是有规律的。最晚,也不超过半夜12点,收车,回家。如果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还会早一些回来。
那天,于顺是想早一点儿回家的。可是,眼看着天上的黑云压过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向城郊的舞厅。
这是一个不挂招牌,也没有营业执照的舞厅。来这里跳舞的,都是些“强打精神浪”的男女,大多都在50岁左右。每人只需交10元钱,就可以享受两个大绿玻璃瓶子的啤酒,一盘炒瓜子,还可以随便跳上半宿。有人10元钱也拿不出,就有多少算多少,不给也行。反正主人也不图挣钱,就图个乐和。音箱里放的全是老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毛主席来到咱农庄》、《红星照我去战斗》,等等。
房子是租人家的空房子。多少年前,房子里吊死过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女人,原来也在一个厂子上班,后来和我二叔一样,下岗了,个人感情方面又受到挫折,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了。以后,都说房子里闹鬼,一到晚上就听到女人唱歌,歌声凄婉,让人脊背发凉。没人敢住,房子一直空着。也是一个当年的下岗工人,在外面闯荡了好多年,日子好过了,就又回到镇上,想开一个平民舞厅,让普通的老百姓在欢歌热舞中,也能享受一下精神生活。跟房主一商量,就同意了。开个舞厅,放上音响,男男女女,热热闹闹,兴许就辟邪了。
就这样一个舞厅,谁还来收管理费?就没人管了。人们戏称这里是“穷鬼大乐园”。
穷鬼就穷鬼吧,穷鬼也不能就整天愁眉不展吧,野百合也有春天啊!
每天,于顺拉完最后一个客人,总要把车开到这里。他喜欢听那些老歌,也喜欢跳舞。但他从来不下车,就把车停在门口,从大敞着的窗户里看那些穷鬼们。他们是那样的开心,不时有没心没肺的笑声传出来。他们把这里当成星光大道了,也要舞出我人生!
人们以为于顺是来这里揽客的,笑他没长脑子。这些人很少有打车的。除非下雨天,偶尔有几个家远的,勉强打一回车。于顺总要少收一些钱,或者干脆不收钱。他们比他还不容易。
于顺的车刚停在舞厅门口,大雨就瓢泼而下。那场雨下得昏天昏地。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从舞厅飘出来,钻进他的车。
人民医院对门。那人说。从声音上辨别,应该是个女人。
于顺调过车头,朝人民医院方向开去。
雨越下越大,车行得很慢。
终于,到了医院附近。车灯透过雨幕,于顺发现前面是一个花圈店。作为招牌挂在树上的花圈,已被雨淋得变了形,像一个哭泣的骷髅。
到了!女人说。
你走吧,这么大的雨,不要钱了。
女人没出声,把一张10元票子递到于顺手上。
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女人的脸白得刺眼。
于顺感觉女人下了车。
于顺顺手拿起一张5元钞,说,找给你!
可他一回头,人却没了。车里没有,车外也没有。
又一个闪电划过,似乎把整个世界都照亮了。可是,整个世界只有雨,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女人凄婉的歌声,有些耳熟,却从未听过。
我二叔于顺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后根泛起,一直窜到后脑勺,他的头发刷地立了起来。
狠踩一脚油门,那辆二手夏利车慌慌张张地向家的方向开去。
我二叔于顺到家后,只说了一句:见鬼了!就一头扎到床上,昏睡了七天七夜。家人以为他不行了,开始张罗后事。没想到的是,于顺醒来后,却精神得很,吃完晚饭,就去“穷鬼大乐园”听歌了。endprint
他成了那里的常客。
四、 张大姑娘
不知什么原因,从小大家都管她叫张大姑娘。張大姑娘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我爱人家乡的那个小镇,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了。
张大姑娘家住在小镇四街,从小给人的印象就是爱哭。也不知道什么事惹着她了,一天到晚总是哭咧咧的,泪水冲刷着她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就像一场大雨后的土丘,留下一条条一杠杠的痕迹。有一天,张大姑娘半夜醒来,喊渴,她妈就到水缸里给她舀一碗水。她的小手一挥,水碗就掉在地上,碎了,水也淌了一地。她喊,我要喝老姜家的水!
她家在四街头,老姜家在四街尾,两家相距一里多地。五更半夜的,喝什么老姜家的水?张大姑娘的妈就打她,她就哭,一哭就哭到天亮。
老姜家是南方人,有三个儿子,虽在一条街上住着,和张大姑娘家并无来往。无缘无故地上人家喝水,让人笑话。可是张大姑娘总喊着要喝老姜家的水,不管白天黑天,也不管有人没人。她妈生气,打她,掐她,她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还说要喝老姜家的水。
多少年过去了,小街还是那条街,窄窄的,两边的板杖子更加歪斜了。只有老姜家搬走了。老姜家的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老大早已毕业,在城里做了官,把爹妈都接到城里了。这时候,小街上年龄大一点的人想起当年张大姑娘哭着喊着要喝老姜家的水的事,才恍然大悟。张大姑娘她妈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当年让她去喝老姜家的水,说不定张大姑娘也出息了呢。
张大姑娘虽没喝老姜家的水,却越长越显示出她身上的灵性。都说女大十八变,当那个哭吧精真正长成大姑娘的时候,越来越文静了,两只眼睛寒星般眨动,轻易不说话,说出话来嘎嘎的,如瓷器掉在冰面上。
邻居老郭太太有病,吃药打针都不见好,就找跳大神的来治。大神二神,一男一女,哼哼呀呀,摇身晃脑,嘴里念念有词。这时候张大姑娘来了。都以为她是来看热闹的,谁也没在意。张大姑娘冲正跳在兴头上的大神二神笑了一下,两个神就一下子定格在那里了。张大姑娘说,坑都挖好了,还折腾啥?
大神二神赶紧收拾家什,押堂子的钱也没收,慌慌张张地走了。
老郭太太的家人很不高兴,找张大姑娘她妈告状,正说着呢,那边来信儿,老郭太太死了!
小街上的人都知道,吴忠孝80岁的老妈卧床10多年了,瘦成了一把骨头,但眼睛总是咔吧咔吧的,很有精神,似乎在告诉人们,再活个十年八年的没问题。人们都说,可别再活了,她遭罪,儿子吴忠孝更遭罪。在一个嘎巴嘎巴冷的冬日,老太太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在给老太太穿寿衣时,原来准备好的袜子说什么也穿不上,吴忠孝只好急急忙忙地上街买袜子。
在街上,吴忠孝碰上了张大姑娘。张大姑娘一看吴忠孝,张口就说,不用买,你妈没死。吴忠孝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张大姑娘就冲着他的背影笑,说,你白叫忠孝俩字了,一点都没孝心,你妈没死,就往外头抬!
吴忠孝愣了一下,仍然没理她,把袜子买了。回家,发现屋子里闹吵吵的,本已死去的老太太又活过来了。
张大姑娘的名声逐渐在小镇上响起来。
再后来,就有城里人开着小车请她。干啥?有的说她会算卦,有的说她会看风水。其实,张大姑娘这两项是兼而有之的。她在城里干起了阴阳先生的行当。何谓阴阳先生?乃民间三出(出马、出道、出黑)之一,其中出黑说的就是阴阳先生。这些人大多懂些风水、阴阳八卦、五行命理等,早期多从道教演化而来,能为人推算祸福吉凶、生老病死等等。张大姑娘虽为女性,请她的人也都称她为先生,就像我们文学界称冰心为先生一样。
张大姑娘做阴阳先生,有许多传说。一般出黑的,都是人死后才请,请张大姑娘的,都是关口前移,提前介入。人一旦进入病危,或是久治不愈,张大姑娘会准确地预测生死。她说没事,就没事,她说啥时候死,就啥时候死。人死了,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埋,埋在什么地方,张大姑娘有绝对的权威。说是有一次,一个有钱人家请到张大姑娘,让她帮着选坟地。张大姑娘亲自踏查,相中了一个地方,随手插根柳条,说,这地方最好!那是一个春天。半个月后,人死了,到墓地埋葬的时候,发现张大姑娘随手插下的那根柳条已生根发芽了。
张大姑娘的阴阳先生做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却突然金盆洗手,不干了。
导致张大姑娘不干的,是杨总他妈老杨太太。
提起杨总,当地似乎没人知道,但要提杨腰子,都知道。杨腰子他妈年轻守寡,拉扯杨腰子兄妹二人,吃了不少苦。后来杨腰子发达了,想让母亲享福,可他妈似乎生来就是受穷的命,高楼大厦不住,偏要住小平房,大鱼大肉不吃,说是吃了烧心。呆不住,天天出去捡破烂。杨腰子脸上挂不住,就把他妈圈在屋里,雇人看着。后来他妈病了,原以为没啥大事,等到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他妈不行了。杨腰子请来张大姑娘,张大姑娘说,准备后事吧。临终前,老杨太太把杨腰子兄妹二人叫到跟前,嘱托后事简办,停灵不要隔天,早点入土为安。妹妹点头,杨腰子却默默不语。
如何办后事,杨腰子兄妹发生争执。妹妹坚持听遵母亲遗嘱,简办丧事。杨腰子不依,觉得母亲的丧事过于简单,与他身份不符,脸上无光,坚持停灵一周。相持不下,让张大姑娘来选黄道吉日。张大姑娘自然懂得杨腰子的心理,将出灵的日子定在一周以后。妹妹自然无话可说,眼睛定定地看着哥哥。她发现哥哥的半拉脸铁青铁青的,说,老太太打你脸啦。
瞎说!杨腰子瞪了妹妹一眼。
杨腰子在自家院子里搭了灵棚,从外地请来庞大的鼓乐班子,还雇来几个专门哭丧的。鼓乐吹打一阵,哭丧的哭上一阵。纸灰缭绕,香火弥漫,甚是气派。
当晚,杨腰子在镇上最豪华的酒店宴请各路亲朋。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丧事的意思,酒过三巡,就有些喜宴的气氛了。正当大家推杯换盏的时候,一个守灵的亲戚跑来,喊,不好了,老太太诈尸了!
正喝在兴头上的人们一下子醒了酒,忙问,真的假的?
那位亲戚说,千真万确啊,我们正在灵棚里唠嗑,发现老太太蒙脸的黄纸一飘一飘的。正感到奇怪,老太太突然坐了起来,哈哈大笑一阵,又躺下了。
杨腰子的脸由青变白,赶紧喊来张大姑娘。张大姑娘一袭黑衣,十分镇定,说,没事,我写道符,贴到她脑门上,就镇住了。
人们找来黄表纸,笔墨,看张大姑娘天书一样在上面画。然后,张大姑娘拿着那道符,向灵棚走去。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张大姑娘步伐灵巧、轻盈。刚刚走进灵棚,老太太似乎知道了,忽地坐了起来。张大姑娘抢上一步,张开手掌,将符贴向老太太的脑门,老太太一歪头,符贴到她的脸上。老太太狞笑了一下,扬起麻杆似的胳膊,一把抓住了张大姑娘,两个撕扯起来。
后面跟着看热闹的轰地一下,炸营般四处逃窜。灵棚的门不知怎么的,自己关上了。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了,人们看没什么动静,重又围拢过来,看着灵棚的门,议论着。就在这时,门轰地一下开了,张大姑娘出来了,她是赤身裸体出来的,头发披散着,像一道顶着乌云的白色闪电,穿过人群。
她被扒光了。
真白!一个看热闹的老光棍说。
我和爱人结婚后,常听她讲张大姑娘的故事。她和张大姑娘是邻居,又同学过。好奇心驱使我非常想见她一面,可爱人每次都说,人家现在不干了,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打扰人家不好。我觉得也是。
就在前几天,爱人领我逛市场。从市场出来,爱人神秘地对我说,刚才市场里跟我唠嗑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我说,你见谁都唠,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啊?
爱人说,就是那个卖肉的,长得挺白的。
我想了想,没有印象。爱人说,那就是张大姑娘啊!
我又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我想回去看个仔细,爱人不允,硬拉着我,走了。
至今,我也没见过张大姑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