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猴子
2018-03-11谢国兵
谢国兵
那只猴子是开航后第二天下午才看到的,准确地说是两只——母子。小猴子还很小,在老猴子沿着右舷主甲板急急往前窜跳时,竟稳稳地附在老猴子胸前,就像老猴子胸部挂了一只褐色的大乳房。水手们兴奋地吆喝着:噢——噢——噢——,激越的声音远播到平静的大海上,惹得三副也从高高的驾驶室露台上探出了大脑袋。此人生性平凡,但天生一个大脑袋,巨石般安放在粗壮的脖颈上,使得他每次转动脑袋,都像在完成一项工程。他如水牛般摆动宽大的脑门,凝视着甲板上的一切。
刚上船两个月的二等水手小甲健步如飞地在后面追赶。老猴一边向前蹦跳,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它在林立于甲板的开舱支柱间灵活地穿行,就像穿行于茂密的丛林。小甲只能弯下瘦长的腰身弓行于支柱外侧,搜寻着老猴不住闪烁的黄色身影。这降低了奔跑速度,他很快就跟老猴拉开了距离。
很难确定猴子是从哪里出来的,有人估计是从艉尖舱库房,因为早上水头老甲开门后就没关,其它的库房也没打开过。应该是在印度曼多拉港装货时偷偷溜上来的,虽然开航前明明老甲带着两名水手对全船库房都做了检查。他们排成队列通过宽大的甲板时就像汽垫船压过水面。他一向是个做事严谨的人,但猴子竟然躲开了检查。这只能是个悬案,又无法对猴子进行严刑逼供。
老猴很快窜到一舱位置,停下来,圆溜溜的脑袋快速转动着,但它随即抓住艏甲板舷侧粗大的落水管,麻利地攀上去。
还在艉甲板的老甲这时也放下油漆刷,带着一等水手雷子、木匠和一帮刚听到消息的船员赶往船首。
猴子母子终于无路可去,此刻局促不安地蹲在艏楼甲板右侧的缆车旁,面对船员们。母猴狭长的面孔涨红了,皱纹都扯到一起,小小的刀削般的耳朵颤动着,不住地掀开嘴唇呲出牙,发出吱——吱——的叫声。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逮住它们的办法。小甲不失时机兴奋地说可以尝尝活猴脑了,但屁股不知给谁踹了一脚。
商议的结果是:把它们轰进一个小舱室,然后伺机用网罩住。老甲他们拉开了队形,不住地吆喝,大声地跺脚,终于群策群力把猴子母子逼进了狭长的艏尖舱。母猴抱着小猴钻进角落瑟瑟发抖。雷子和小甲匆匆地去船尾抱来了舷梯的安全网。当最后用网罩住时,老猴一下子跳起老高,就像突然窜起的一股黄色烟尘,但就是这样,它也没舍得扔下怀里的小猴。他们又考虑,该把猴子们放哪里呢?最后想到了艉甲板上窄小的木匠库房。库房里木匠的东西并不多,把大的工具拿出来暂放到水头库房即可。于是大家用安全网兜紧二猴,一根竹竿穿过,把它们抬进了船尾库房。库房侧面有个不大的窗户,正好可以给猴们透透气。船员轮流探头往里看。有人拿来了一根香蕉在窗口晃动,逗它们,但老猴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小猴缩在墙角,昏暗的光线中,好似平整的钢质墙角凸起了一块,只有两只亮亮的眼睛偶尔忽闪一下。
老头子——“巴布”轮的船长,是午餐前上驾驶室才听三副说起的,当时就愣住了。说实话,就算他当时高颂“阿弥陀佛”也没人觉得突兀。三副挺起他荧屏似的平板大脸,话说得结结巴巴。老头子已习惯他这样的窘态,倘是在平时,他兴许会嘟哝一句:说慢点好吗?但今天没这个心情了。
“巴布”輪是一艘大型散货船,装了7万多吨的优质无烟煤从印度西海岸的曼多拉港驶往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老头子是船上唯一的台湾人,近六十岁了,天生慈悲心肠,长得也慈眉善目,灰白色的长眉毛纷披在柔和湿润的眼睑上,看人时眼睛在有限的威严中总呈现出祥和之光。老头子中等身材,走路如说话一样迟重缓慢,总是衣着宽松,右手持一串佛珠,有一头纯白短发,肥大的双耳让他似乎天生有种佛缘。他房间里一直供奉着一尊观音佛像,据说早晚都要沐浴上香。小甲就曾去过他房间一次。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他在驾驶室练操舵,当值的二副让他送一份电报给船长。小甲来到老头子门前,犹豫了一下,终于敲门,好久后才听到一个温和悠长的嗓音说:进来吧。他推开门,室内没有开灯,很暗,下午三点多钟了,窗帘还紧拉着,小甲的眼睛好一阵才适应了室内光线。他看见老头子身着一件宽松的对襟布衣,正盘腿坐在离门不远的观音案前,手执一串佛珠。案上燃着粗粗的三柱香,室内青烟袅袅,红色的香火透过淡薄扰动的烟云映照在他汗浸浸的前额和鼻尖上,仿佛透了明。室内更深处则因暗淡而虚化了,从门边射进来的光线使得他如浮雕般呈现在小甲眼前。
小甲迟疑着把电报递过去,他丝毫未动,只用吟哦般的声音道:放那边吧。
小甲把电报恭恭敬敬地放在观音案台上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老头子在午餐桌上听完了大副的详述,沉呤了半晌,问道:大副,你看该怎么办?
一向胆小慎重的大副,一下子有点受庞若惊,搜刮枯肠半天后说道:电报公司吧。
然后呢?
让布宜诺斯艾利斯港代理安排接受。
老头子没有吭声,大副也沉默了。他知道了自已其实说了些废话,这些何需他说?
老头子当天下午就去看了猴子。他站在木匠库房窗口朝里看,猴子那时已经安静了下来,母猴转过头默默看他。老头子一下子似乎被什么打了一下,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弹,手中佛珠也忘记捻动。
自从猴子出现后,船员们的单调生活中忽然添了一道色彩,他们没事时总爱往木匠库房跑,扒在窗口一边看一边议论。水手们因为成天在甲板上干活,所谈话题自然离不开猴子。特别是老甲,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口一看半天。两只猴子静静地蹲在光线灰暗的库房内就像两根高低不等的石桩。小甲不提猴脑的事了,又脑袋爆棚地说可以训练猴子干点活儿――比如爬高系个绳儿或者搬搬东西什么的。话音刚落后脑门就被老甲搧了一下。大家一阵哄笑。他憋红了脸争辩道:可以试试嘛!
大概两天后,猴子就不再怕人了。老猴开始不时趴到窗口勾着脑袋往外看,不经意看去,会以为窗口隐动着一张人脸。给食物时,它常常迫不及待地从窗棂间伸出毛绒绒的手臂,起初还有些迟疑,后来就迅捷自如、快如闪电,挠伤了好几个人的手。小猴子更不安分,在库房内不停地上窜下跳,嘴里吱吱乱叫,把仅有的几件工具拿起来乱扔。这只小猴还没完全断奶,因为奶水不够,一饿更是疯闹。endprint
下午,老甲索性打开了库房门。等了半响,老猴终于出来了,它一手抱着小猴,一手支着地,半眯着眼,仿佛还不能适应有点西沉的骄阳。细看上去,这是只年轻健硕的母猴。阳光下,它的毛发呈现耀眼的金色,似乎是自身放出了眩目的光。头顶有一丛狭长高耸的毛,就像独特的冠羽。高高的眉棱下的一双眼睛疑虑而不失宁静。它不时眨动一下眼睛,细长的鼻梁轻轻抽搐,似乎为了迎接新鲜的空气。随后它坐下了,背部拱成弧形,把小猴子更紧地搂在胸前。
老甲蹲下高大的身躯,嘴里发出“嘬嘬嘬”之音,但老猴一脸茫然,只是不时短促地瞥他一下。老甲只好闭上嘴,一时不知怎么办,索兴一屁股坐下,粗硕的上身竟比老猴高不了多少,这让他看起来像在跟老猴促膝谈心。老甲是近五十岁的人,长年的海上劳作让他有点过早衰老,加上粗黑的皮肤和灰白色乱发,看上去跟一头野兽也差不多。老猴先是一阵不安,但慢慢放松了。随后它就忽略了老甲和其他人的存在,带着小猴开始在艉甲板上漫步起来。
印度猴子其实并不怎么怕人,在曼多拉港神庙里,经常能看到它们三五成群的身影。它们飞檐走壁,打架斗殴,哄抢食物,调皮捣蛋。但当地人把它们看成了神猴,总是听之任之。所以猴子与人之间能和平相处,没有恶意。船员们这次在曼多拉港贪图便宜,买了许多香蕉,老猴或许是闻到了浓重的香蕉味,才误上“巴布”轮的。
从此,这两只猴子白天里几乎跟水手形影相随了。
它们自觉地把木匠库房看成了自己的家,每天水手8点钟出工,老猴就准时带着小猴伸着长长的懒腰走出库房,就像是走出幽深的洞穴。水手们给它们带来食物,主要是船员吃剩下的馒头、有些变质的水果。它们一概来者不拒,总是吃得干干净净。小猴子这时最不安分,也最亢奋,吱吱地叫个不停,像只多毛螃蟹在老猴身上爬上爬下。
喂食的事都是由老甲亲自操作。他往甲板上一坐,食物放在两腿之间,老猴就带着小猴蹲在他的面前,低着头慢慢享用。这时候老甲都会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和背。老猴毫不避让,目光温情款款,就像在接受同类的抚慰。很难说是食物让老猴这样,水手们莫名地觉得老甲和老猴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沟通。
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一天下午,水手们正在1舱位置干活,忽然遇到了风浪,船儿摇摆得厉害,老猴小猴都晕翻了。老猴先是呕吐,接着带着小猴跌跌撞撞地到处乱转。水手们觉得好笑的同时,也担心它们被抛下海去,就去捉它。哪知老猴一反常态,颈毛耸立,耳朵支棱,两眼露出凶光,呲出了两对獠牙。他们第一次看到猴子的獠牙竟那么长,就像人为安上去的两对匕首。老甲这时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油漆刷,“嗵嗵嗵”地跑回生活区,一会儿拿回半瓶渗了防晕药的纯净水。他径直向老猴走去,这畜牲这时竟温顺了,孩子般卧进老甲怀里,原本混沌狂野的眼睛安静了。它掀动瘦小的鼻翼,嗅了嗅瓶里的水。水手们估计它不会喝的,但它竟乖乖地张开嘴巴,饮奶似地一口口喝下去,仿佛瓶子里装的是琼浆玉液。老甲莫非真通了猴道?
一个暴风雨之夜,老甲竟把两只猴子带回了自己房间。小甲把这件事说得绘声绘色。那晚他去找老甲,一进门,房间灯没开,窗外的闪电映照出他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刚要张口,老甲却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噤声,小甲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老甲怀里正抱着老猴,而老猴又抱着小猴在睡觉。瞬间电光中,老甲、猴子似乎都固化了,成为一处静物。最终,小甲也不知道老甲何时才睡。
老甲对猴子如此偏爱让水手们不太理解,他唯一的孩子十岁那年夭折了,难道他把猴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或者他纯粹出于排遣自己的孤独,猴子成了他的倾诉对象或心灵伴侣?但谁也没有问起他这个问题。
当然时间一长,水手们跟猴子也混熟了。老猴也能让他们拍打或抚摸,小甲更是时不时地把小猴抱在怀里嬉玩。那时的小猴就像一个丑陋的玩童。但水手与猴子之间总有一层隔膜,这是物种间的固有障碍。但老甲似乎打破了这层障碍。
让水手们惊奇的是,老猴竟有了一种回馈之心。比如他们拉绳子时,它也跟在后面拉扯,尽管常常是添乱。每当爬高,它十有八九抢在水手前面,水手们能看到的只是那不断扭动的腥红色屁股,像两处隐动的灯火。
这段时间自然是愉快而融洽的。
但一天晚上,水手们竟听说老头子准备把这两只猴子放逐到海上。地点就是毛里求斯岛。计划打一个木排,让猴子漂上去。
自从上次看到猴子后,母猴的形象就一刻也没从老头子脑海里移除过。他能时时清楚记起当时母猴抱着小猴蹲在幽暗角落,听到动静,就转过头来。猴子的眼中已没有惊慌,接近一种安宁,目光透澈无比。老头子一下子被击中了,他想起佛法中的“大慈”。母猴翘起尾巴,驮着小猴在库房里来回转了两圈,又回到了原处,抱着小猴坐下。一会儿,母猴尖尖的嘴忽然蠕动起来,起初似羊儿反刍草料,但后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剧烈抖动起来,似法师启动真言。就在这时,母猴身上慢慢发散出一种光来,这光逐渐加强,却毫不刺眼,呈金黄色,一圈圈呈平面散射开去。母猴的身体随之透了明,如发光的荧火虫,并不感觉什么热。它的毛皮薄如灯罩,璀璨的金光穿透而过,闪烁不定。库房的一面墙完全被照亮。老头子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定睛细看,这时他看到居于光源中心的猴子安详如佛,但某一时刻竟转首对他猝然一笑。老头子这下彻底惊呆了,认定自己出了幻觉,匆忙地转身离去。这事之后,他就没有再去看过猴子。
现在他坐在书房,有四份电报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是他和台湾公司间的来往电报。
第一份电报是他发的,内容是:离曼多拉港后,我轮意外发现两只野猴,请贵司给予處置意见。
公司当天下午就回复了,只有一句话:请于海上尽快处理。
其实,他本不想发电报的。他想过把两只猴子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偷偷放生。但港口全覆盖的监控最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也想过,卸货时让猴子混于货物上岸,但统舱散货煤注定他这个想法只能落空。
公司简短的回复让他失望。尽管他知道让布宜诺斯艾利斯港接受两只猴子不仅意味着公司为此必须付出一笔高额的代理及安置费用,同时还会有与之而来的罚款和黑名单记录。只是为了两只猴子,这是一般公司不可能做到的。可是,我真能把两只猴子扔到海里去吗?他自问着。不,做不到呀!我如何下得了这样的命令?仅仅这样一想,猴子隐映在光芒中的微笑就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眼前。endprint
因此,不得己,他又给公司发出了第二份电报:基于越来越严苛的动物保护法,建议贵司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安排代理接受为宜。
没想,这次公司的回复更快:请尽快海上处理并回复,且彻查事件原委,杜绝类似事态再次发生。
老头子真的陷于了困顿。他能想像到公司管理层那帮自视甚高的家伙们商讨并回复这份电报时的嘴脸,他们西装革履,讲话风度翩翩,但支持他们主体行为和人格的却只有“利益”二字。从这份电报充满惩戒性口气中他清楚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已没有发出第三份电报的可能。
随后的几天,他变得寝食难安,殚思竭虑,却找不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因此每日的经文颂读常因不自觉的沉思而中断,手中的佛珠也总是忘记捻动。
但一天,他忽然灵光一现:可以打一个木排呀,等靠近岛屿时放海,让猴子自然地漂到岸上去。退一步说,即使漂不到岸上,附近渔船众多,只要多放些食物和水,也完全可以被渔民救起。他被自己这个带有开拓性的设想激动了。他想起佛法中的“缘起中道”,在“护生”的选择中没有“绝对真理”,但有“相对最好”的选项。他觉得自己至少做到了“相对最好”。
第二天晨会时,听话的大副就指示木匠找木料打一个木排。
水头老甲原本在做晨会记录,这时把手中的笔往桌上狠狠一摔说:谁敢打,我让谁下海!
木匠斜着眼看看大副,大副无奈地对老甲说道:猴子一旦带到港口,除了高额的费用,就是公司对我们的处罚。离港前的安全检查是你负责的,出了事,你的责任就是最大的。
老甲轻哼了一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到港后,我带猴子回家。
大副继续轻声道:气话嘛,带着猴子你登得了机?
老甲断然道:我不管!
像大副这样的好人,总抱着息事宁人之心,但一辈子未必做成一件好事。他们本没有什么歹毒之心,却失却了做事的意志。世俗称他们无用。他们永远像别人的尾巴或者影子,一辈子都显现不出一丝光彩。
老甲带领水手们第二天开始了罢工,要求必须把猴子带到港口释放。据二副的计算,当时到毛里求是岛还有六天的航程。
他们早餐后就回到房间,闭门不出,让兴冲冲来开晨会的大副扑了个空。这个老好人就敲着一个个水手的门,苦着嗓子说:出来吧,都出来吧!松弛的嗓音在空空的走廊里回荡,但没有一个人吭声。中午他们照样到餐厅用餐,然后再回房间。
每日生活垃圾不再有人清理;甲板上打过底漆的地方不能及时盖上面漆,不消几天,一旦下雨或上浪,前面的除锈工作等于白做;木匠不再做每日测水报告;老甲更是停止了每天煤舱的测温测爆。
可两天后,有人竟看到机舱的铜匠带着一个加油工在打木排。一天下来,木排就完成了一半,像个超现代艺术品放在甲板上。可第二天一早,这个艺术品就找不到了。答案不言自明。
老头子终于出面了,决定召开一次全船大会。
等水手们进会议厅时,其他人都到了。老头子看起来瘦了不少,原本圆宽的下巴尖了起来,双目有些疲惫,灰色的上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一向拿在手中的佛珠不见了。
他以慈悲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大家,说,一些船员的意见我听说了,我是理解的。大家也知道我是个信佛的人,最忌的就是杀生。万物轮回,众生平等。请大家放心,我们不是杀生,是放生。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用舒缓的声音说:出于公司要求,我们无法把猴子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港,所以只能考虑在中途把它们放逐到某个岛上。考量后,毛里求斯岛是最好的选择。它与曼多拉港同处印度洋,地源与气候都很相似,猴子完全能够适应那里的生存。
上船以来,船员们还没听老头子一下子讲这么多话。
这时,老甲清了一下嗓子,开声道:船长,您能确保猴子登岸吗?
老头子迟疑了一下,答道:这个……没有问题吧。
老甲继续道:就是还不能确保?
老头子眼瞅着老甲,没有出声。
老甲断然道:那我们就不能信了。
老头子一下子怔住了,他虽说心胸宽大,但让一个水头公开场所挑畔自己还是第一次。可他还是克制了一下说道:请大家相信我。
但老甲已站起了身,伸手一挥,带着水手们走出了会议厅。
第二天,罷工照常进行。
两天后,船儿悄然驶过了毛里求斯岛,寂寞的毛里求斯岛像一枚绿色椰果慢慢飘摇到平直的水天线上。一天后他们又安然驶过了马达加斯加岛。南非鲣鸟开始成群地浮翔在他们航线的上方,有时忽地一个倒栽,如箭簇直直射入水中,溅起花冠似的浪花。东非雨林的腥热气息隐隐传来,在水手们鼻腔内悄然踅伏。再有两天航程,他们就会驶过好望角,进入浩渺的大西洋。那之后,直航布宜诺斯艾利斯。好望角看来是放逐猴子的最后机会了。
猴子自然是老甲照顾着,水手有时也去帮忙清理一下它们的居室。早晚时分老甲都会带着猴子到甲板漫步。他(它)们的身影常常排成静穆的一列,共同凝望着远穹和飞鸥,沉寂的海风掠过猴子褐色的长毛和老甲的乱发,仿佛他(它)们的窃窃私语。当他(它)们面对夕阳踽踽而去时,就似在走向无穷的远方,再也不会回头了。逆光中,只成一串浮动的幻影。
但下午三点钟时,铜匠忽然带着两个人冲进了老甲的房间,他们反剪住老甲双手,像提犯人一样把老甲押走了。他们把老甲关到了生活区低层一个机舱库房里,外面挂上了铜锁。库房门上有一个方方的窗口,安有几根竖着的铁栏,看上去像一间牢房。
老头子的双手一直在颤抖,他弄不清真正原因是什么,而且抖动越来越厉害。过毛里求是岛前,不是没有机会,但仁厚之心让他克制着没有行动。下面的马达加斯加岛,也没有动。擒贼先擒王,他知道要做成这件事,必须先把老甲控制起来。但这是他做船长以来从没做过的事。这超出了通常事情的范围。但现在只剩好望角,不能再错过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他坚信按自己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一辈子与风、流打交道,他清楚如何利用它们安全送猴子到岸。endprint
他没有再去看猴子,但猴子掩在光中的微笑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现在几乎每晚都能进到他的梦中。他清楚记起昨晚的梦,两只猴子活泼温顺,都缠到他的身上。母猴随后剥光他的衣服,他弓腰凸肚的样子活像一只老猢狲。母猴开始温情抚摸他,竟让他产生了经年不见的冲动。不知道是母猴幻化成了人,还是他真的成了一只猴子,最后竟然从后面进入猴體跟母猴进行了热烈的交合,产生了多年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快感。他感到惶惑而又满足。但这时母猴忽然转过身,毛绒绒的手臂闪着金光,一下子插入了他的胸膛。他原以为会疼痛难忍,但竟然安然无羔。他的身体似乎成了一个开口的皮囊。他默默地闭上本想喊叫的嘴,随即看到母猴揪出了他的心。那颗血囊子一样的心上还牵拉着乱七八糟的细小血管,就像一只被重重束缚的濒死血兔,一收一缩地在母猴手掌上虚弱地跳动。随后这颗心慢慢冷却了变硬了,最终停止了跳动,成了一颗鲜红色的石心。他顿时感到胸闷气短,濒死的感觉让他一下子惊醒,流出了一身大汗。
这个梦让他惊异。他不竟自问道:难道是计划错了吗?不,应该是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佛法中讲究的“最好”,我做到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没有,没有了。莫非我真能违背公司的指令,把猴子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吗?不!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谁能承担这样的结果!?只能这样,是的,只能这样了,好望角,我永远的好望角!愿佛主保佑!
老头子伸出颤颤的手摸到佛珠,又捻动起来。
早上起床时就有些起风了,从东南向涌来无数细小的浪舌,不住舔舐着左侧的船舷。水面下常常能看到三二只海狗相互追逐的黑色舒展的身影,它们有时撒娇似的翻转圆滑的身躯,把小巧的脑袋高高地探出海面,长长胡须上流出成串雪白的水线。正在迁徒的大型沙丁鱼群如天空撒下的巨大云影缓慢地向北方呈列阵移动。闷热的海风推动船儿快速前行。更加密集的鲣鸟群遮蔽于空中,蝗虫般忽聚忽散,南非大陆绵延修长的岸线如一笔淡墨终于隐约出现在船员们眼前。
铜匠用一个白天加上夜班,顺利地制成了一个长方形木排。他在木排上又牢牢地钉了一个木笼,那将是猴子的安身之所。他疲惫地看了看自己一夜的战果,满意地拍了拍手掌。这时,事件充分呈现出群龙无首的悲剧结局。水手们看着木排,个个义愤填膺,但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站出来,阻止木排的制成。
只有一向毛手毛脚的小甲偷偷过去,向老甲报告了这些情况。透过窗口,他看到老甲低头坐在简陋的地铺上,背部拱成了弓形,握起的双拳不知何时开始抖动,而且越来越剧烈。忽然,老甲站起身,冲到门前,抓紧窗棂,拼命地摇晃着,大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帮畜牲不如的东西!
天黑时,风浪增大。半夜时分,“巴布”轮摇摆加剧,但真正接近好望角了,能看到高高的开普敦灯塔定时射来的孤独光柱,在漆黑无边的视野里飘忽不定。惨淡的星光偶尔从云层边缘显露出来,一闪又消失了。在这人意慵懒的时刻,近岸腐烂植物的酸臭味依然带着强劲的势头扑面而来,“轰隆隆”的浪涛拍岸声连续震动着耳膜。风浪还在增加,航行右舷灯的绿色微光中,可以看到靠近船体的灰蓝色海面上不住腾起雪白浪头,像疯狂扑食的草原鬣犬,瞬间粉碎于迟重沉默的船体上。这时,船儿前进的速度减慢了,放逐猴子的最佳地点就在前方,时间宝贵,稍纵即逝。
水手们袖手旁观。铜匠和一个加油工笨拙地把木排搬到了右侧甲板边,一个浪头乘机打来,两人当即被扑倒。待喧哗的海水泄去后,他们才如搁浅岸滩的舢板露出黑色笨重的身躯。他们爬起来,一边忙不迭地咳吐呛入口中的咸水,一边转身对着耸立在黑暗中的驾驶室漫声叫骂。这时,驾驶室一格的前窗亮了,老头子沉郁的面孔显现出来,他们立即噤了声。船儿随后慢慢向左转去,完全变成左舷受风,右侧海面形成一个相对平静的下风区,小山一样的浪头暂且被压住。驾驶台又打开右侧的探照灯,一道深井似的明亮光柱照亮了一圈泛着白沫起伏动荡的海面,这圈神秘尽失的海面一刻不停地向着后方疾逝。铜匠他们用蛇皮袋装来两只猴子,放入木笼里,随后又向木槽里塞入两只拧开盖子装满1公升淡水的瓶子和一面袋的干馒头。透过木笼的缝隙,水手们看到两只猴子在笼中不住地狂窜,它们被挤压神经的风涛声惊着了,因隔有一段距离,只看到猴们张大的嘴而听不真切它们的叫声。老猴抓住木栏剧烈地摇晃,小甲不竟想起激动地摇晃铁栏的老甲。
他们磕磕绊绊地抬起载有两只猴子的木排向舷边走去,好像有千斤之重。猴子们这时竟奇异地安静下来,它们共同凝望起黑浪涛天的大海,仿佛已经决意投身其中,似乎那里是本应的归宿。木排终于载着猴子顺着风飘入大海,入水时,基本没溅起像样的浪花,随之如丘陵中急驶的机车忽高忽低地向船尾逝去,仿佛船尾产出了强大的引力。船员们惊呆地看着。就在木排刚刚越出下风区时,一道巨浪如踅伏已久的怪兽忽地平地跃起,疯一般扑到木排上,水手们看到木排似乎羞涩地抖动了一下,便倏然湮没于巨浪之中了。他们一起发出了惊叫。
驾驶室亮起的那格窗户久已没有人影,空寂寂的,宛若一座丢失佛像的神龛。船儿终于转首驶入了大西洋,顶着巨大的风浪艰难前行。漆黑的夜似乎把整条船都溶化了,虚无了。只是在凌晨时分,船上忽然响起了一道尖厉的叫声。这不知是谁发出的叫声,恰如猿啼,划破了黑漆的天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