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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批判

2018-03-10陈慧平

人文杂志 2017年9期
关键词:自然科学人类学时间

内容提要 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为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拓展马克思主义解释模式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理解视域,在国内学者中的认同度颇高,赞同性诠释似乎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研究范式。本文是以反思传统人类学中的“人”为立足点,对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进行哲学批判:从客体方面看,这一理论对客观事实缺乏辩证认识;从运思内容上看,它更多地是局限于人类施动的社会空间做伦理道德文章;从主体方面看,它对人自身的未完成性认识不足。

关键词 列斐伏尔 空间理论 时间 人类学 自然科学

〔中图分类号〕B565.59;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9-0017-08

列斐伏尔是一位高产的法国思想大师,除被誉为“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父”,他还是西方空间与城市社会理论的重要奠基者。在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实践、空间再现和再现的空间的三元空间辩证法,系统地揭示了资本主义逻辑下,城市空间被资本、权力、技术所抽象地控制的特点。在自洽的理论领域内,列斐伏尔提出的“社会空间”为人文学者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解视域,开启了“空间理论”的话语模式。但从外部实践看,全球化资本主义继续着自身的扩张逻辑,名噪一时的“空间转向”并没有带来一个“美丽新世界”。理论与现实之间的落差表明社会空间理论本身也需要反思。我国正处于工业化、城市化的飞速发展期,要有效地借鉴西方空间与城市社会理论,其路径当然也不是亦步亦趋,而应在批判性反思的基础上,给出我们自己对时代和实践的回应。

总体而言,以列斐伏尔为奠基者的西方空间理论转向并没有超出启蒙设定的主体形而上学思想框架,虽然它以批判启蒙理念的姿态呈现。20世纪以来的人类历史见证了各种“理论转向”,也见证了它们大多不过在主体形而上学框架内的左右挪移,如果不能正视和超越自身的理论局限,空间转向恐怕也难以避免新瓶装旧酒的尴尬。具体地说,列斐伏尔社会空间理论的局限性既体现在客体与主体这两个支撑点上,也体现在运思内容上,并且这三个方面相互关联。从客体方面看,它对客观事实缺乏辩证认识;从运思内容上看,它更多地是局限于人类施动的社会空间做伦理道德文章;从主体方面看,它对人自身的未完成性认识不足。

一、对客观事实缺乏辩证认识

有学者认为,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三元辩证法,他对客观事实不可能缺乏辩证认识。这种观点把词语混同为了认知,因此得出无反思意识的肤浅结论。以辩证命名的东西并非都是辩证的,斯大林模式辩证法虽然有“辩证”字样,但它是被包裹在主体形而上学之中的“辩证”,实质仍然是形而上学。要说明列斐伏尔的都市社会理论对客观事实缺乏辩证认识,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客观事实”以及怎样才能认识“客观事实”。

哲学意义上的客观事实不是一块石头那样的单个物体,它是我们产生并置身于其中的宇宙、自然、社会等动态或者说辩证存在的总称,它并非摆在眼前的现成之物。从认识论的角度看,没有纯粹的客观事实,客观事实之被认识需要主体眼界的折射,即便同一块石头落地,经过不同眼界的折射,也会有不同的认识结果,譬如亚里士多德看到的是石头在寻找自己的天然位置;伽利略看到的是石头与天体一样作圆周运动;爱因斯坦则看到石头在引力场中沿黎曼空间走最短的路程。“主体眼界”当然不是人类的裸眼,它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内涵:一是包含自然科学赋予人的认知能力;二是包含“前见”和某种价值判断;三是包含人对自身局限性的反思,比如“看”事物的空间性存在容易,时间性存在难。因此,要得出对客观事实的辩证认识,首先就要自觉地运用自然科学的新成果;其次要尽可能地悬置“前见”去全面、客观地认识事物,至少不以“价值”去扭曲“事实”;再次要努力把握事物的时间维度及其意义。在这三个方面,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都存在值得思考的问题。

1.在空间理论建构上否认自然科学的指导意义、自然与社会的统一性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的第一章中提到了自然科学,一方面,他承认“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基于科学的最大概括和抽象之上,尽管这些概念和客观事实之间的一致性往往并不十分清楚,”②③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 Ltd., 1991, pp.12~14.另一方面,他又明確论断说,人们想运用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知识去理解社会实践,建立关于人类现实的科学是不可能的,原因一是“这种方法在过去已经失败了”,二是自然科学的统一性追求“阻碍社会理论在不同层次、区域采取不同方法、步骤”。②不仅如此,列斐伏尔还否认自然与社会的统一性,借助于英国天文学家霍伊尔(Fred Hoyle)的理论,他论及了物质、能量、时间、空间的关联,但明确地否认在“社会能量和物理能量、人类和物理的力场之间具有统一性”,③认为这是还原论而坚决拒斥。

首先,列斐伏尔否定自然科学作用的两个原因是站不住脚的:(1)他引证的“失败的方法”仅是列维·斯特劳斯偶然使用的一个几何模型,而且过去的失败并不代表未来;(2)自然科学并不会防碍社会理论的具体选择,实际上,耗散结构论、协同论、突变论已经对社会管理产生了积极的借鉴作用。从根本上说,任何理论都有自然科学的支撑,支撑康德三大批判的是牛顿力学,马克思哲学则建立在细胞学说、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和达尔文进化论的自然科学基础上。今天量子力学、相对论、亚原子物理学的结合,超弦理论和暗物质的探索,以及黑洞、Y射线、引力波等的发现预示着世界观的新变革。

其次否定了自然与社会的统一性,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自然辩证法,把人类社会当作独立于自然界的“国中之国”是典型的主体形而上学,其结果是倒退回牛顿的时空观。经过列斐伏尔的眼界所折射出的客观事实必然是有局限的。他没有认识到,迄今为止,人类社会仍然处于物理系统中,仍然服从于物理规律,根据物理学第二定律的熵增原理:(1)人类只能在发展中生存;(2)发展总要付出代价。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是空间谋划的实践,没有空间的谋划和扩展性实践,人类的生存就会成问题,但空间实践在为人类开拓新生存境界的同时,也总是让人类付出某种代价,这种代价只能在更加开放的空间和实践过程中得以消解。endprint

2.没有全面认识事物,为了彰显空间理论的批判意义,对现代性和资本主义的负面影响诠释过度

列斐伏尔的都市理论反映和批判了现代性和资本主义条件下空间扩展、城市扩张带来的社会矛盾和负面影响,这是它的存在价值,但同时也是它的片面性之所在。例如,列斐伏尔对资本主义城市规划和城市化持完全否定态度,他尖锐地批判资本主义城市规划,认为它是对“日常生活”的破坏,是对穷人的剥夺,城市规划确立起了抽象空间的统治,使人类生活更加异化。“我们应该记住,对城市发展来说,没有比城市规划和‘城市化更坏的了,它们是资本主义和国家操纵自发的城市生活和控制空间的巧妙工具。”Smith Michael Peter, Cities in Transformation: Class, Capital and the State, Sage Publications Inc.,1984, pp.204~207.在列斐伏尔看来,资本主义的城市化从根本上说是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体现,今天的城市比过去更适合于资本和剩余价值的积累、分配和实现,而不适合于人类本性的发展。“商品的逻辑(延伸至消费为基础的生产组织) ,国家、法律和空间组织化(城市与现存规划和都市主义) 的逻辑,客体、日常生活、语言、信息、交往的逻辑……每一种逻辑都是强制性的、覆盖性的,力图消除富有人文意义的存在,这种逻辑是一种同一性逻辑,它势必要去统治世界上不归顺它的东西,虽然同一性逻辑之间存在冲突,但他们共享一个相同的空间逻辑:剩余价值的逻辑。”Henri Lefebvre, The Urban Revoluti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3,p.35.

当今时代,城市的发展和规划不可能离开资本、国家,乃至技术的力量,也不可能尽善尽美,这是一个事实,但据此得出完全否定的结论则是片面的。事实上,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城市化过程普遍地提高了居民的生活水平,使农业人口的生存环境得以改善,生存方式更加文明,这一点无论国外还是国内都有统计数据支持。一些大规模的城乡空间改造,包括地铁的修建、工业和技术园区的扩建等属于避免城市陷入停滞和倒退的势在必行的举措,而一些工程短期看可能会让一些居民和局部环境承受损失,但着眼于长远则是利大于弊。以我国的三峡工程为例,毋庸讳言,它是资本、技术、国家等力量的汇集,修建三峡工程有代价,但如果不修建的话,代价会更大,由于洪灾频繁,长江中下游近2300万亩耕地和1500万人民生命财产及京广、京九铁路大动脉将受到威胁。从三峡工程修建后的十几年看,它不但在防洪和发电上显示出优势,而且对交通不便,经济发展比较落后的库区应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然,评价这一工程之价值的最佳时间不是当代,而在后世。

3.空间三元辩证法的时间维度有问题

客观事实是动态的,要辩证地认识客观事实还必须有正确的时间维度,否则可能因为意识的天然局限性陷入把握时间的误区。遗憾的是这一点也体现在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辩证法上。对列斐伏尔提出的空间实践、空间再现和再现的空间三元空间辩证法,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 Ltd, 1991,p.33.学者们的理解并不相同,但大体的共识是,它们代表了三个领域,即物理领域、精神领域、社会领域,以及三种空间,即知觉的空间、构想的空间、体验的空间。see to Rob Shields,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Routledge, 1999; Edward W. Soja, Third Space, Journey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 Blackwell Publisher Inc., 1996; Kanishka Goonewardena, Stefan Kipfer, Richard Milgrom, Christian Schmid edited, Space, Diference, Everyday: Reading Henri Lefebvre, Routledge, 2008.某种程度上,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辩证法是对黑格尔辯证法的改造,他试图用马克思的实践和尼采的艺术使辩证法从思辨走向日常生活,构建一种生成论的辩证法,但在这样做的同时他也把黑格尔辩证法中最可取的时间维度降低了。其中存在的问题一是取消了时间对空间的统一和支撑作用;二是剥夺了时间的连续性,把时间限定在特定空间内。

从第一个方面看,黑格尔提出的“时间是空间的真理”是有道理的,如果说变动是事物存在的方式,那么可以说,没有时间就没有空间及空间中的事物,时间使空间及其事物统一起来,并使它们以变动的方式存在着。列斐伏尔虽然强调三元空间是三位一体的,但这种一体性并没有消除三元的相互外在性,他在方便理论假设的同时暗中把时间的统一作用取消了。换言之,如果接受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时间观,承认时间、空间、主体、客体(或物质、精神;能量、信息)在运动互生共存、不可分割,就不会有三元空间之说,因为这种假设在根基上就是不合法的,尤其是第三空间只能是一个虚幻的主观空间。从第二个方面看,时间是连续的,它不会停留在某个空间范围内。而在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中,虽然有时间性变动,但它们却是在固定的空间结构之内,我们看不到三元空间如何在时间连续性作用下冲破了自身,所看到的只是试图用日常生活的人性空间去改变空间秩序的幻想。由于时间之矢的连续作用,没有固定的空间,也没有一劳永逸的秩序,当人类把某一阶段的空间秩序固定化,按照人的意愿对“空间”加以操控时,空间秩序就会变得僵化,并与时间的连续性相冲突,导致人类社会的落后和混乱,并不可避免地要求秩序的重建。中世纪、近代、现代在空间秩序上都经历着这样的时间历程。空间秩序的变化看似简单,其实是复杂的嬗变过程,与个体人的痛苦、被迫和无奈相伴随。参见陈慧平:《空间理论的两个基础性概念再思辨》,《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8期。从时间连续性的角度看,日常的、人性的空间并非空间辩证法寄托学术情怀的基点,它只是时空连续统中的一个动态要素而已。endprint

二、局限于人类施动的社会空间做伦理道德文章

列斐伏尔的空间和都市理论之所以对客观事实缺乏辩证认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把空间局限于人类施动的范围,同时立足于存在主义人性论,假设了一个符合人类本性的空间和生存样式,发展出一套理论去做伦理道德文章。列斐伏尔明确提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③④⑤⑥⑦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 Ltd., 1991, pp.26、33~34、34、27、27、165.他强调“社会空间与人们的社会行为交织在一起,与有生有死、有痛苦有能量的个人或集体的主体行为交织在一起。从主体的角度来看,人们的空间行为是有生命和死亡的。在空间中,人们发展和表达着自身,并且遭遇禁忌,然后他们死去……从认知角度看,社会空间及其概念是社会分析的工具”。③在这里,社会空间不但失去了它的自然基础,而且被捆绑在主体的体验和视角上。从个体的生命体验出发,列斐伏尔指出,“空间实践在其被概念化之前就直接地存在着,但是对思辨而不是生活的推崇使实践与生活一起消失了,实质上,这对人的生命体验,尤其是他的无意识来说是不公平的。”④要解决这种不公平,就要引入“新理念”,即创造一个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差异或多样性空间,“这种多样性与对空间横断面进行的无限切分截然不同。”⑤新的社会空间要插入历史背景中,并使历史得到重新理解。列斐伏尔甚至将社会空间划分为六个历史阶段:绝对空间(公元前),神性空间(公元0-l000年),历史性空间(公元1000-1400年),抽象空间(公元1400-1600年),矛盾空间(公元1600年至今)以及差异空间(未来)。估且不说他这种划分的牵强,单就他认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社会空间由人来施动而言,在观念上就是有偏差的,这种偏差也使他的道德意图打了折扣。

1.社会空间不仅仅是社会的产物

社会空间是被列斐伏尔寄予了厚望的空间。在列斐伏尔的眼里,它是一个包容的、开放的真理空间,是容纳日常生活的积极因素的、反抗的真实空间,也是与社会生活隐秘的相联系的复杂的符号空间。社会空间的构成“既不是事物的汇集、感觉材料的堆砌,也不是一个空壳,其中装满了各种内容”。⑥社会空间既有物质属性,又有精神属性,同时又不是两者的简单叠加,这样的空间“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所支持,也被社会关系所生产”。⑦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空间本质上是对立和冲突的,是阶级对立的空间。列斐伏尔费尽心思所强调社会空间并没有超出互动着社会与空间的诸多合成意义,它的实质非但不神秘,而且留下很大理性反思的空间,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是:社会空间仅仅是社会的产物吗?

2.在人文学科普遍排斥人类的自然演化背景的前提下,把社会空间仅仅当作社会的产物,这似乎天经地义,但这种天经地义本身是有问题的。历时性的社会空间并非社会的产物,而是广义自然系统进化的产物。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由四维空间组成的连续统。自宇宙大爆炸起,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就处于一个统一的时空演化过程中。“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最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圖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3页。真实的自然不是外在和对立于社会的自然环境,相反,社会及其空间是从自然界发展出来,社会空间“总是包含于自然之中”,“自然界必须被看作是一种由各个阶段组成的体系, 其中一个阶段是从另一个阶段必然地产生的。前一个阶段的产物总是后一个阶段的产物的基础。”Georg Hegel, The Philosophy of Nature, Kessinger Publishing, 2010, p.2.共时性的社会空间同样不是孤立的,而是广义自然系统的阶段性展现。单独截取一个社会空间截断面作某项理论分析,把社会空间说成是社会的产物,这没有问题,但作为一种有历史内涵、构思宏大的社会空间理论,抛开了承载着社会空间之来龙去脉的驱动背景和自然背景,断定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不能不说是立论上的一大盲点。

3.社会空间不完全是由人来施动的

立论上的盲点也导致列斐伏尔把社会空间当作主体人来施动的空间,并使他的某些有见地的精神学分析中途搁浅。

社会空间不完全是由人来施动,从外部的物理世界看,社会空间是典型的开放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人作为主体的地位并不是绝对的。“现实中的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能动地表现自己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30页。现代资本主义从西欧到全球,从地理空间、物理空间到赛博空间,从生产空间到日常生活空间的扩张,很大程度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人类社会的正常生存与发展。交通堵塞的烦恼、环境污染的危害、流行病的侵袭、城市犯罪甚至恐怖主义的威胁,客观上要求人类必须有统一的空间谋划,而不能按主观意愿“游戏”化生存。技术系统日趋完善后,社会空间更是显示出不由人来施动的一面。法国学者加尔布雷斯(Galbraith)曾对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提出批判,认为他把空间局限于人类施动的范围,没有看到空间政策和城市政策有不得不去适应技术的一面。See to Henri Lefebvre, State, Space, World, Selectd Essay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p.178.加尔布雷斯的观点有其正确性,在当今这个“技术时代”,技术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大到国家的政治、军事、经济及文化活动,小到个人的日常衣、食、住、行都深深打上了技术的烙印。任何具体技术都必定属于某个技术“谱系”,服从于技术有机体发展的必然性,一项技术发明是发明者在响应着技术体系的要求,而非他的主观随意创造。埃吕尔的《技术系统》揭示出技术作为一种“有机体”如何“设定”自身的发展路线。在技术社会,人们所面对的是“全选或不选”,即如果使用技术,就必须接受它的特性和规则。endprint

社会空间不完全是由人来施动,从内部的精神世界看,人并非自觉、自主的理性主体,他的能动性本身就有受动成分。列斐伏尔已经注意到了精神分析学对说明社会空间的重要性,他倾向于认为每个城市都有其潜意识。他对拉康的精神分析有过思考,他承认,“男根崇拜的空间”,即追求生产性扩张的空间有漫长的历史,现在则更为普遍,但一直没有得到很好地解释。此外,无论通过批判所获得的社会空间如何接近真理,“在一个社会中成员之间的交流还有着没有说出的东西,社会成员之间的鸿沟, 其身体和意识之间的鸿沟,社会交往的困境,人们最亲近关系的错位,如孩子与母亲关系的错位,甚至人的身体的独立功能也存在错位,最后,值得指出的是,在被各种禁令和符咒限定的系列区域环境中,这些关系和错位永远不会得到完全恢复。”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 Ltd., 1991, p.35.精神分析学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揭示意义重大,它以另一种方式把人文学科力图摆脱的自然界及其演化又拉回人们的视野。物质自然界并非与社会、意识相对的僵化存在,而是活生生的、动态的,是万事万物的母体,它从来就没有从社会和人类自身中退出过。自然力量无时无刻不在人及其社会中发挥作用,人类及其社会隶属于动态的自然,而非相反。只要历史地、辩证地看问题,承认理性有根,历史有来源,那么就要承认人的理性中也有自然的成份。“自然力”驱使人类追求生产性空间扩张,也使它的人性意愿注定永远无法圆满。可惜列斐伏尔并没有把他的精神学分析见解向前推进,他得出结论的只是半截子理论判断。

总体而言,列斐伏尔的都市理论中的伦理道德观包含着对人类社会中某些传统生活方式的怀旧心理,汇集了浪漫的乡愁与因循守旧的存在主义。这种伦理道德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唤起人对美和善的追求,一定程度上可以纠正人对自然的过度开发,但超过了一定范围和程度,它就会暴露出局限性和不切实际的错误。

三、对人自身的未完成性认识不足

与大多数传统人文科学一样,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有一个无反思的大前提,即设定了一个固定不变的生命体——人的身体。“整个社会空间都是从身体开始的,不管这个社会空间如何将身体变形,以致彻底忘记了身体,也不管它是如何想与身体彻底决裂,以至于要消灭身体。”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 Ltd., 1991,p.405.事实上,人的身体已成为一切人文观念最根本的基础,有生命的个体是需求、利益、权利等的基本单位,许多重要的人文理念,如自由、民主、平等也都是以个体生命为基础直接或间接地引申出来的,全世界的人因为属于同一生物种类在文化诉求上有某些共性。列斐伏尔对人的身体的设定意味着人已经是一种固定的、完备的存在物,人的身体和生物属性是不可更改的,而且人有着理性的头脑、高尚的欲望,他的本真需求是一种符合人性的游戏化生存。列斐伏尔把目光投向了古希腊的农村:在那里,映入人们眼帘的是远古黄金时代的美妙景象!每个人都是公社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每个村庄都是一个共同体。在那里,酒神精神澎湃汹涌,人们激情奔放,每个人都在欢乐的日子里尽情地欢歌狂舞。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Bloomsbury Acad & Prof, 1992, pp.201~202.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人受制于資本的统治,受制于服务于生产力发展的城市空间束缚,人性受到非人性力量的威胁,因此,社会空间需要被解放,如此人类才能获得解放。列斐伏尔寄希望于无产阶级和知识精英等联合起来的“造反的身体”进行反抗和革命,建立起理想的差异空间,“位于空间与权力话语的核心处的乃是身体,是不能被简化还原的、不可颠覆的身体,它拒斥剥夺、毁灭它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世上还有什么比身体更脆弱、更易遭受折磨,但却更具有反抗性的东西吗?”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 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Allison & Busby, 1978,p.98.列斐伏尔的理论愿望是好的,但是他的理论前提经不起推敲,一种从有问题的前提出发的理论,无论多么美好和精致,都只是海市蜃楼,中看不中用。

在变动的世界中,没有任何存在物是固定和完备的,人也不例外,人的身体与人性都有变化的可能,它们不是固定的。萨特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一个存在主义者永远不会把人当作目的,因为人仍旧在形成中。”[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30页。虽然存在主义并未将这句话坚持到底,但这句话确实道出了人类存在的根本特性:人是未完成的存在。列斐伏尔在建构自己的空间理论时,对人自身的未完成性显然认识不足。立足于科学技术的最新发展,今天,我们对人的未完成性大致可以从以下两方面来理解。

1.人的身体是动态的矛盾体

从彻底的经验主义角度看,主观与客观、心灵与物质、经验与自然二元对立是不存在的,人的身体是连接二者的桥梁,它以动态的方式存在。着眼于微观,身体的细胞坚持不懈地打破化学平衡,能量和物质从中流过,建造起一些复杂的分子;着眼于宏观,身体的动态性与外部世界的时间之矢一脉相承,“如果没有顺序继起,没有运动、变化和发展,那也就不会有生命,不会有自然界;因此时间是与发展不可分离的。发展着的东西就是现在存在着的东西,但这一现存的东西,以前不是这样,而将来也不会是这样……由‘我夺去时间,那你就由血管中夺去我的血液,由身体夺去心脏,由头中夺去脑,结果不待言,除了死和佛教的虚无以外,我不会剩得什么东西。”《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62年,第557页。身体的动态性使“身体不仅是一种实体,而且是一种行动系统,也就是说,它被体验为应对外在情境和事件的实践模式。”[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第275页。处于鲜活生命状态的人不是固定的,他是其所非,非其所是,这是一种“自由”状态,也是一种执行不可名状的“任务”的状态。这种“任务”虽然不是人设定的,却能充分地调动和激发人的生命力,并使他产生“自动感”。身体是“力”的载体,不但体验着杂多的力的紧张感,而且体验着与之伴随的诸多喜怒哀乐,并与各种来自外部的力相互作用,在变动的场景中不断地行动和超越着。endprint

身体的动态存在不但瓦解了人的固定性,而且使人成为受动的、不完备的矛盾体,他既是权力的施行者,也是权力的受力者,既是“善”的,也是“恶”的。人来源于自然界,他在来源和存在方式上都不是自足的,理性之外的自然性“时间”与“权力”使人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它们决定了人只能在特定的实践中生存,也决定了他只能以特定的方式看待自己和世界。根据福柯的研究,权力关系绝不限于统治与被统治,它是万事万物的存在本身所具有的,依附和受动是主体发挥作用的前提,但主体却自以为不依附于任何东西,而且主体的自主幻觉甚至就是权力运行之程序。[澳]J.丹纳赫、T.斯奇拉托、J.韦伯:《理解福柯》,刘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36、147、197页列斐伏尔想把身体从技术和资本的空间束缚中解放出来,然而,问题在于,“没有什么人类身体可以存在于社会决定过程之外。”[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6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马克思早就指出,“思想一旦离开物质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3页。举一个有一定关联的例子,20世纪80年代,流行音乐歌手斯汀(Sting),为拯救亚马逊雨林积极奔走,不断为当地的卡雅布族印第安人争取保存其生活方式的权益而努力,最后如愿以偿,巴西总统同意设立印第安保留区,于1991年授予该部族约25000平方英里的受保护区域。然而,此项协议达成后,卡雅布族诸酋长却开始和采矿及伐木公司进行交易,并从中赚进数百万美元的财富,他们把这些钱都花在房子、车子和飞机上,用之于村民身上的却是少之又少。[英]费恩:《尼采的锤子:哲学大师的25种思维工具》,黄惟郁译,新华出版社,2014年,第13页。这样的例子并非绝无仅有,而且道义性谴责杜绝不了它们的发生。这些例子说明我们对主体及其道德的理解并不充分,至少是有欠缺的,在“客观世界走它自己的路”面前,一味地沿着主体形而上学的路径谋划发展是行不通的。

2.人的未来是开放的

对一个中介的、过渡性的存在物来说,未来必定超出他自身的预想,一旦未来被这个特定的“他”设计成一个理想的、目的论的未来,那么这个未来只能是不真实的,只能在封闭性中成为虚幻的。人的未完成性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他的未来超出预想的开放性上。列斐伏尔对此并非完全没有意识,这体现在他对生命科学发展的担忧上,他认为生物科技对人的尊严的潜在危害远大于环境污染。Henri Lefebvre, State, Space, World, Selected Essay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p.195.在1986年撰写的一篇关于阿克斯劳斯的文章中(这篇文章直到1992年列斐伏尔去世前一年才发表),他提到了尼采的超人学说,并做出了他自己的解读,提出超人只是人的另一名称,既然“永恒轮回”是“超人”的归宿,那么,人的伦理本性也可以在一个大写的时空——“永恒轮回”中实现。这种观点与其说是尼采的,不如说是列斐伏尔自己的。尼采哲学要批判的也正是人类中心主义伦理观,他希望要用“自然主义的价值”取代“道德价值”,使人类不再是“伦理的怪物”,而是具有强力意志的向上的新生命。

今天,新的生物学与克隆技术已经突破了“固定的人”。微观领域的生物工程、基因技术、表现遗传学、新达尔文主义的新成果也不断挑战着传统的人类自我认同。从新进化论看,人类在宇宙中只是进化的产物,万物的存在并不以人类的意识和意志为转移。虽然在文明的进程中,人的身体被不断地神圣化,但它仍然是人必须无条件接受的自然前提。人類也仍然是宇宙间的一种生物现象,尽管有着极为辉煌的文明成就和崇高的自我感觉,仍然摆脱不了动物本性的制约。自然界演化可以使人产生,也可以使人消亡。从无人的存在,到有人的存在,再到无人存在,这是大尺度时空的运行轨迹,只是这一运行轨迹不符合固有的价值筛选器的标准,所以它至今仍被排除于人文社会科学的视野之外。

在批判德国唯心主义,提出自己的“现实的人”理论时,马克思指出:“哲学家们总是习惯于为现实存在的个人设定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即在“现实的个人”之上设定一个“理想的人”,并以此为标准来判定现实的人所处的状态,由此赋予现实的人以其应有的意识,以期回归到理想状态,而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将整个人类历史变成了意识发展的过程”。[德]马克思、[德]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67页。在真实的世界,人类历史是开放的,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其中,克隆人、机器人或许也将不再是传统文化概念之外的异质物。当人们能够超越文化和价值偏见,接纳他们的自然根基和开放性未来时,他们才能真正地获得自己的本性,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才能去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生存空间,而不是在传统人类学观念的支配下,以批判理论之名阻碍历史发展,在狭隘的社会空间内作茧自缚。

四、几点启示

列斐伏尔社会空间理论的局限性提醒我们,要使空间和都市社会研究取得实效,反省理论的价值前提和预设是必要的。尽管没有中立的理论,但尽可能地摆脱隐形主体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束缚,摆脱主观局限性,从主观转向客观,不以有问题的价值立场扭曲事实,这是分析和指导城市社会发展的视角基础,实际上,这里也有一个人文社会学科走出盲点,获得良性发展需要正视的视角转换问题。

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城市化肯定存在不公正、不“人性”的问题,但这种古老的问题不会通过空间话语增殖式抗争得到解决,正如它没有被历史上的各种抗争所解决一样。除了关注负面影响,适当关注城市及空间发展的正面因素,在此基础上因势利导,这或许会提供给人们更多的解决办法。城市空间不完全是一个由人来施动的空间,因此解决城市问题也不能只做伦理道德文章(或者打着历史唯物主义等旗号的伦理道德文章)。要用辩证的思维方式寻求伦理与现实的最佳结合点。在这方面,我国一些学者已经做出了探索,如有学者提出,“我们认为,兼顾稳定与发展,需要建构一种流动的差异性正义。一方面,允许差异的存在,以推进效率;另一方面,让差异流动起来,以建构公平。”陈忠:《城市化的政治效应:历史逻辑与可能——基于城市哲学与城市批评史的研究视角》,《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9期。

城市的主体是人,而人是未完成的存在,因此在思考城市发展的未来时,也要有开放意识。在人的封闭式现实中寻找统一是不符合时间规律的,关于人类发展的共识也只能在开放性中达到。高科技实践开启的新型人类自我解放运动已初见端倪。如果说改变从未来突入现在,那么人类也需要借助语言建立新共识,如此时空才可能形成广泛的互动。概言之,空间与城市社会研究应力求用开放思维找到描述和分析新时期地平线的新语言。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责任编辑:秦开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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